风动花开日,把酒话桑麻(序)
——为天堂桌子代写的序
◎ 李亚东
文倩约我写序,感到很荣幸。也确实,有话想说。
按说我跟“桌子”,距离不算太近。最早是2007年春天,听班上的王静说起,有个天堂桌子沙龙,还送了本《龙泉的桃花》。后来大家都读了研,文艺沙龙变成读书会。可在我心目中,没什么大的不同。2009年这个时候,应邀讲了次审美救赎的问题,想要破除一种迷思。再就是去年年底,旅美的台湾作家莫非女士来成都,我觉得是难得的机会,建议读书会邀她来讲一次。我也陪同出席了。就这样,从读书会开始至今,活动了八、九十次,我统共参加了两次,怎么都嫌太少。
现在桌子将“散”,大家纷纷作文,有篇的题目是“纪念天堂桌子”。哦纪念,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不舍:怎么以前没珍惜,多去上几次?为什么我跟桌子,未能走得太近?想来想去,原因在下面:客观上住得远,跑起来会麻烦。读书会一般在周末,更嫌麻烦。主观上呢,自己不能放开,人一多就不自在。作为“老师”又妨碍别人自在。何况这么一帮有才华、有个性的人,你跟他们怎样相处才适宜?想不出来。记得N多年前,还在上大二的王静在邮件中问:“中文系学生应该怎样安排大学生活”?我说指引方向的话岂敢。我的理想,说不定别人看是放毒,又怎么好引导你、走向歧路?这是一个功利的社会,遵循的是丛林法则。如果你想脱出“功利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知该鼓励还是叫停。就像现在写文章,许多人为了名利,有的人宁愿沉默。两样都不好。当然写自己愿写的最好,可是你若一意孤行,一直得不到承认呢?靠什么来支持自己,是个真问题。
其实到现在,我还这个想法。自己都走得跌跌撞撞,怎么能帮助别人?也就造成了,我跟天堂桌子的关系,更多是跟李文倩啊、王静个人的关系。与其说社会性的,不如说私人性的。我们是私人朋友,经常保持来往。有时晒书换书、谈论禁闻电影,包括学校里的八卦,学术界的拍案惊奇。许多事不听他们说起,就压根儿不知道。在这种交往中,究竟谁在说、谁在听啊,反正我受惠良多。当然也喜欢品茗,有时喝点小酒。吟到恩仇心事涌,少年心事当拏云。这种交往是私人的,也蛮低调、犬儒、市井小民式的。话说过来,蜗居在中国,谁人不犬儒?
此外,还有原因吗?我不知,该不该说。眼看桌子散去,反正要成过去式,那就说:十年前的2001年,北大“新青年四君子”的阴影,在我脑海里不能散去。我的杞人忧天,或许在阳光的人看来无稽,可也是经历了一些事后,养成的第二天性。毕竟读书会不止谈文艺、学术,有时要谈时事、国事。你关心时事国事,有时还挺敏感的问题(如《零八宪章》、刘晓波案等),别人当然要关心你。我当然愿意你们,健康平顺,别有什么事发生。
就这样。在中国生存,有时得安稳一点、就得外松内紧。在中国讨论问题,也不能氓之嗤嗤的、放言无忌。当然校园里相对安全,却也更加敏感。尤其在“敏感时期”的话。相对来说,闭门读书最安全,躲进小楼成一统。也要看各人的造化。对我来讲,所有“特殊”、“敏感”的日子,都是疯狂读书、学问锐增的日子。家里的花木,也要长得茂盛些。可有时,觉得并不轻松。毕竟,你不在真空中,你不在深山里,你无法闭上眼睛。
你无法证明,自己不在现场。邦无道、危行言逊的说法,我不知是洁身自好、还是挥刀自宫。对自己说诚实话,我不相信独善其身。在一个不善的环境中,以“独善其身”相标榜,包含着多少谬误、自欺、软弱和怯懦啊。学者耿占春老实承认:“独善其身不仅仅是不与恶势力为伍,也是决不与恶势力为敌。在恶势力与弱小者或受害者之间保持无视态度。保持看见了装作没看见。所谓睁只眼闭只眼。我怕的太多。我怕弄脏了自己。我怕搅乱了内心的平静。我怕生活在愤怒的心境中。我怕反抗不了恶势力还把自己的生活赔进去。”
我也承认,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见到了那么多不义,却没有拍案而起,“把自己赔进去”。这两月是怎样过来的,见到那么多暴行,忍看朋辈成新囚,连喊一声“过分”都不敢。有个词说出就是祸,有朵花开了就是火。我能够安然坐在这里,人模狗样给你们写序,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我拿定了主意,“不与恶势力为敌”。我在书房品着好茶,云淡风轻写文章,而没有像刘晓波先生、艾未未先生,以及我们四川的黄琦、谭作人、刘贤斌等先生一样“赔进去”,那是大有缘故的啊。我不愿站在邪恶一边,可也没挡他们的道啊。——嗯还有,你们邀请来讲过两次的冉云飞先生,对你们的支持比我要多,他现在在哪里?
“正直和善意全都招来横祸,结果是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问题是我们都在现场啊,眼睁睁瞧着事情发生。这些日子里我们噤若寒蝉,看见了装作没看见。朋友被抓走,连上门探望他们的家属,都要想想。我们的内心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调整自己的,老实说该有人问一下。暴政不止是政治,也通向我们的内心。如果我们,不想自欺欺人的话。“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是我很强烈的感受啊。眼睁睁看着,许多美好离自己而去,再也喊它不回来。剩下的是什么呢。我人还在,可谁是我?
依稀听到隐隐的响声,脚下的大地不安分。所谓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生活,距离我们那么遥远。不可企及的爱啊,力不从心的奔波。早有人说过,“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老实说我们更戏剧,存活在这一变革时代的人,早就不成个样子了。也有人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大时代”,中国痉挛了上百年。可人生苦短啊。
值此方生未死的大时代,如果不是在劫难逃的话,该怎么安排自己?如果不是《2012》,还不需要想方舟船票的话,该怎样来平衡站立?在时代的荒野、社会的暗夜里,如何才能点燃一支蜡烛,多少安慰自己?哪怕颤巍巍的,黑暗却无法吞并。可行的方案是:培育私人关系、建设精神团契。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英国作家福斯特,表达过这个意思。他有篇《我的信仰》,对私人关系用“信仰”一词。他说在充满暴力和残忍的世界,相对而言这可说是坚实之物。当然它不是绝对坚实的。你必须做到爱他人,信任他人,除非存心把生活弄得一团糟。但同样,别人不叛卖这种爱和信任也很重要。他们经常叛卖。“由此得出的教训是,我自己必须力求为人所信。这是我努力要做到的。”他“由此出发,给当代的混乱引进一点秩序”。并不怕走极端地发表宣言:“今日的世界蔑视私人关系。人们被奉劝抛弃温情,献身于这个或那个大义名分的运动。我讨厌大义名分。如果我不得不在背叛祖国或背叛朋友里二者选一,我希望我有勇气背叛祖国。”
我们当然难以,像他那么彻底。老实说再标榜看重朋友的人,也要看什么情形。古代有刎颈之交,民国年间慷慨就义,现在你就别提了。还别说在叛国、叛友间“二选一”,就是在饭碗和爱情间二选一,也够为难人的。当然更多情形,没有那么悲壮。取舍多出现在,一笔大的订单和朋友间,以及房子、车子、位子与老婆、老公、亲友间。还是别展开说了,我们的人性已然败坏至此。在我们这里,说什么“大义名分”,轮不到你“签订卖国条约”。只你所置身的小环境,种种的鸡毛蒜皮、坛坛罐罐,已足以让你沦陷。
还是继续,说说友谊的话题。毕竟你们要分开了。
朋友是珍贵的,它是时代的暗夜里,与我们秉烛相守的人。朋友也是脆弱的,远非想象的那么牢韧。我还想说,交朋友其实是很难的。因为真纯的交往往往伴随着理想主义,纯真的友情需要梦想来供氧。而梦想或理想主义,是世俗社会几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东西。当我们存活下来,理想已华丽转身。
友谊不是容易的事,如果你不想让它变味。你要信守初衷,“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等。你很快会遇到,人生的歧路。人的成长过程,是越来越包容、忍耐的过程,却也是不断丢弃的过程。要不断跟过去说再见。少年人的梦想会显得可笑,“水至清则无鱼”,你意识到自绝于人民的艰难。真是高处不胜寒啊。你会不会,走上一条轻松的路?找啊找啊找朋友,却为“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朋友多了路好走。最后走的是康庄大道,写有“贫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标牌。
老实说,你不是无辜的,少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开脱自己。你受到威逼也感受到诱惑,你其实想要那样。“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问题只在于,承认不承认。老实说,你受到的诱惑远大于威逼。使单纯友谊难以存活的,不是国家与警察,不是命运的威压,而是你的亲人和你自己。你的圆熟世故,你的趋炎附势,你的首鼠两端。所以,若“生存”成了你的主宰,别轻言“朋友”。若你不恨恶乱紫夺朱,别动辄“朋友”。朋友本来是,以明净透视世界,以简单对付复杂,一个生命反熵的过程。
没有坚定立场和手洁心清,难免沦为沆瀣一气。朋友之道,实不简单。
我当然知道,包容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也承认基本事实:“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依靠别人(包括生者和死者)的劳动,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份量来报偿我所领受了的和至今还在领受着的东西”(爱因斯坦)。可择友跟它,不是一回事。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道相同未必要“谋”啊。公归公来私归私。友情的花草不排斥公共绿地,可更多在自家小院里生长。
在中国当“麦田守望者”,说说而已还是要当真?我觉得该问问自己。很多事情经不住追问。现在分手在即,我们当然可以唱,“不管相逢在什么时候,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可更多可能,是“夕阳山外山”。饶是多少情深,未免桃源望断。人生是个马拉松,行百里者半九十。可能走到一半,已经“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不要觉得稀奇。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时常摧花辣手看不见,只让你自己看着办。老实说在中国,所谓“精神”之类脆薄而可疑。无可置疑的是,弄翻你不需出大价钱。根本轮不到我们,像福斯特那样骄傲向天喊:“信仰私人关系,看起来那样与世无争和稳当,但也同样包含着严酷和恐怖。对个人的爱与忠诚可能会走到国家利益的对立面,碰到这种场合——我会喊:打倒国家!但实际只意味着国家把我踩扁。”
噫,予欲无言。
可是已经值了。天堂桌子,福杯满满。
好羡慕你们,一帮年轻学子,才华横溢而心地单纯,怀着憧憬想要真实生活。揣着一个念想,多少次围坐在一起,风动花开日,把酒话桑麻,我想不出有什么图景,比这更好。
“天堂桌子”是什么?一帮饥渴慕义的人。它不是什么社团,不到地上的国度登记;也不是信仰团体,要到天上的国度注册。但是我觉得,它是有生命交流的团体,可谓精神团契。以在校学生为主体的“天堂桌子”,具有现实关怀、知识追求,也有情感交流、生命相交。
“天堂桌子”是什么?一个青春放歌、把酒言欢的场所。一、二十学子定期围坐,沐浴着杏花疏影。像鹅湖论道,如东林讲学。好比“湖畔派”再世,更像“四七社”移植。才说是锦江河畔“野草”诗人抖擞集结,却原来“布卢姆斯伯里”圈子东方安家。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再陈。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狮子山上,水木年华。博士上茶,口若悬河。男孩开坛,天女散花。曲水流觞,自歌自唱。或默或语,如切如磋。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古典脉脉,现代眈眈。旧学邃密,新知深沉。杂树生花,月光宝盒。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打住吧,该梦醒了。不过我的艳羡之情,再也掩盖不住。
羡慕你们,一帮大有福气的人。我想很久以后都会记得,这帮有福气的家伙。如果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那么我想说,你们实在得到了祝福。那就是名字里的“天堂”。我想起名字的时候,你们只想到海子的诗。跟“宗教信仰”无关,也没想到“审美救赎”走不通,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憧憬。现在该能看清些了。
天堂对于桌子,是一种光照。
诚然,我们对于“人间天堂”,应该有一种警醒。但也能够辨识,人间天堂不是天堂,正像红色经典不是经典。假币是对真币的冒名顶替,也是对真币的僭越、侵犯。被僭越、被侵犯者本身不坏,坏的是僭越、侵犯的行为。前者是普世价值,后者是歪门邪道。就题目而言,其实耶稣早就说,凯撒的当归凯撒,上帝的当归上帝,“我的国不属于这世界”。教父奥古斯丁也早就区分开天上、地下“两个城”、“两个国度”。可连魔鬼都会引用《圣经》,却是要颠覆上帝之城。一直都有人迷恋巴比塔,尤其有一种政治弥赛亚主义或社会乌托邦主义,妄想着“英特纳雄奈尔一定要实现”。其实在更多时候,这种冲动蛰伏在人的心里。
这种冲动或对于“理想国”、千禧年的追求,美国学者马克?里拉称之为“叙拉古的诱惑”,他说叙拉古的诱惑对于一切有思想的男人女人来说都是强大的。“20世纪的种种意识形态投合了某些知识分子的自负和不加掩饰的野心,但也阴险狡诈地投合了正义感和对专制的仇恨,并灌输给我们,如不加控制的话,它们会将我们完全俘虏。”显然我们被一种妄念所俘虏。但若能正本清源,检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应该说人的“正义感和对专制的仇恨”本来无可厚非。那是上帝造人时就放在里面的,是人类身陷奴役也永不放弃的向往。是的,天堂是我们不死的向往。不能由于被移花接木,而放弃本来属于我们的东西。
其实没有人能,真正跟天堂说再见。虽然我们被“人间天国”伤得够惨,虽然每一代的人,都该对“叙拉古的诱惑”保持警醒。那是两回事。天堂对于我们,永远是生命的来处、祝福的源泉。相信我,人的生命不像平常以为的那样,孤零零漂浮在太空中没有根基。相信我,有些东西即使在奴役中,也没有任何力量能从你跟前夺走。那超出了它们的能力范围。还是借用福斯特的话吧:一方面,“黑暗令人类茫然失措。黑暗自有道理,如果谁对这个万恶的世界举起哪怕仅仅一支蜡烛,防空监视员也会报告说他在召引死神”;另一方面呢,“人的可贵之处——同时也是人类社会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创造不懈、真情与忠诚。尽管暴力过去一直是,现在也仍然是整个乱糟糟的世界公司的大董事,我深信,创造仍无时不存在,而且会趁暴力打瞌睡的时候经常的把历史主导权夺过来。”
是的,创造的力量无时不存在,哪怕经常有乌云挡住日头。
现在桌子将散,“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心中不免空空。不知你们以后,走在什么路上。也不知你们的健康,能支持走多久。只有怜取眼前景,当散时就让它散去。天下万物皆有定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重要的是记住,我们要守望,麦田在心中。如追根溯源的话,“天堂桌子”意象直接来自海子,间接来自凡高——凡高确曾如是讲:“一个人想起人间的万事而想不通时,除了望着麦田之外,还能怎样呢?我们靠面包过活,自己不也很像麦子吗?等我们像麦子一样长熟,就要给收割了。”从根本上来说,来自福音书。因为《约翰福音》里,耶稣明明白白讲: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爱惜自己生命的,就失丧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
2011-4-28晚22时初稿
2011-5-4上午10时改定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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