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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吴亮
《我的罗陀斯——上海七十年代》
(拟微博体)

 

张桂华     

 

 
 
@一毛:(这一亲切的称呼用于所有抬头,以下略)送我的吴亮书读完了,几乎一气呵成,周五读到周日。本不需如许时间,有岔气,图书馆告我借书超时,为少罚钱,只得将所余八本书匆匆翻读一过。新校图书馆,我总共借书三次,已被讹去一百多元。不过,这两天混合轮番阅读,真正一字一句读下来的,也只有这本《我的罗陀斯》。
 
现在四五十岁人即开始写个人回忆录,我有点不以为然。他们可能太受《四十自述》、《朝花夕拾》、《创造十年》(后二种还不是正经回忆录)影响?我不以为然,主要是从人寿保险角度考虑的,今天的人营养这么好,随便一活就是八九十岁,急啥呢?
 
吴亮书不同,一则不是个人生平事迹而是七十年代阅读史,那就属专题书之列了,再则,究竟是奔六十的人了,要写,真可以开写了。我写过一文,是对两位同龄人的感想,其中对张博树君所撰中国宪政问题大著写了一段话,移用来表达读吴书亦约略相当:
 
究竟是这样年龄的人,才拿得出像样点的东西啊!老实说,如果类似的书出于更年轻者之手,我不放心,不放心其大而空,立基未稳即扯开架势;年纪再大呢?我恐怕会嫌其迂腐,嫌其只一味在划定的或可容忍的限度内打转转,实不过打醉拳,却以为闹天宫。惟有这个年纪的人,既能沉稳把握,又挟有年轻人冲决的惯性,勇于敢于也善于破除网罗和自立于不败的信心和毅力。
 
吴书题词献给父亲和同时代人,这是极准确的。此书献给他的父亲有意义——他与父亲直接的生命联结、间接的精神联系,尤其是日常生活中父子亲情的描写,令我感动,献给他父亲那一代人没有意义,因为“如果不计较用语礼仪的话,那是行将就木或已经落土的一代,风雨飘零,形散神失,无论崇敬还是轻蔑,同情还是可怜,于今都无足轻重了”。
 
括号内又是自己文章,纪念王若望逝世十年文章中的几句。引自己文章,李敖老这么干,他是为省力更为显示自己先见之明。我只是图省力,人有点年纪了,怕烦,不耐烦,写过了就不想再写,差不多意思就拿过来用了。
 
现在想起,已很久不读李敖也不关心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当时对李敖那个欣赏啊,我为编李敖书两度南下,差点就编成大陆版的《李敖大全集》。事没成责不在我,是大陆两个出版社为利益起冲突,李敖倒大方,只要十万稿费,就近送给他在昆明的大姐。不知不觉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你看得出?上引几句可见我庸俗的功利倾向,对人物、思想,我注重的是当下以及今后的直接影响。我信恩格斯合力论,历史就是由上下左右东西南北正儿八经乱七八糟正人君子下里巴人等等等等各种力合成,哪能让一方说了算?所以,小狗叫,老狗也要叫,小狗跳,老狗只要有余力也要跳,这才成其为缤纷世界嘛!
 
好,接着说。吴书献给老一代没意义,献给这一代年轻人呢?那就更没有意义了。如果知识传授,如果“过去你不知道了吧我来说与你听”,那,或许对他们还有点意义。可吴书旨趣不在此而在彼,在描述个人阅读经验,当年所读所想以及今天回看当年的所思所感,我以为,读此书最恰当方式是对当年阅读气氛的感应,非当年阅读者怎会有什么像样的感应?
 
我给你说个鲜例——非稀罕指新鲜也!书刚取来,即被一女拿走,两周后还书给我说:吴亮读法国什么书后就去跟踪女人,你当年是否有过这样的事?蛮好玩的吧,她读下来最想说的是这个。千万不要妄下判断,以为此女怎么怎么。此女年近四十,大学教师,理科出身,就我切近了解,无论对文学还是其他,有着极好的理解力和感受性,我要说,她这一类人可能是文学最好的读者了,有这样读者,作者有福了,尤其男作者。
 
你知道,我喜欢讲道理,不喜欢孤例只相信概率,我特地再问:还留有什么印象?她告:了解作者所读哪些书,还有“幸好我虚度了”。这是作者在保尔·柯察金那段不为虚度一生不为碌碌无为名言之后说的,即他幸好没被笼罩于“接班人教育”大环境气氛之下。不过,尽管留下印象,对虚度,她并没有表示赞赏或不赞赏。而且,这显然也是作者的事后判断。
 
献给上一代人没意义,献给下一代人也没意义,那献给谁有意义呢?对娄,献给同时代人才有意义!更准确地说,献给同时代人中那些读书的朋友才有意义。我这样一层层说下来,为个什么呢?我是同时代人,且是同龄人,此为证明自己是此书最有资格受献者、最合适读者之一呀,够可以的吧!
 
一毛啊,照片虽由你拍,但我肯定,你读此书的感应——咱不说理解——绝不会比我好,不为其他,年龄使然!四五十岁的人相差个几岁看不出,十四五岁和十七八岁,简直就是两个年代。回顾往事,年龄大的永远罩住年纪轻的,你经历的他都经历过,用小朋友写法,这是没办法滴,只能服贴。事实上,人际之间,我尊重的惟有年龄。也为此,我不看年纪小的朋友写的回忆录的。
 
怎么自说自话什么最合适读者呢?讲一点你听听,读此书,我常常要吓一跳,怎么,读的是同样的书?见鬼了,怎么连书的读法、书的来源都一样呢?且听我慢慢道来。《牛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等,这是大路货,大家都读的,也不限定在七十年代。七十年代开始“内部发行”的外国领导人回忆录,读的人就要少了,无他,这需要来源。
 
吴书中说到的《赫鲁晓夫回忆录》、《阿登纳回忆录》我不但读过,还收藏。当年所出这批书,不仅欧美,还有非洲、拉丁美洲国家领导人的自传或他传。这批书,我几乎都读过,出一本读一本,因为这类书新鲜而当时又没有其他更有趣读物。这批书中我评价较高的是朱可夫《回忆与思考》和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不是我记性好,至今还记得这位美国记者名字,而是现在此书就在手边,刚刚特地瞄了一眼——,为何评价高,因为读这两书,以欧洲为主战场的二战基本情况即可了然也。
 
另一批“内部发行”读物主要是苏联小说,我更是出一本读一本,吴书中提到《你到底要什么》、《落角》以及柯切托夫文革前即已翻译过来的《茹尔宾一家》和《州委书记》。柯译过来的小说我都读过,也收藏,不过,其时并不知道他是所谓“斯大林主义者”。平均来看,柯的小说算好的。但我最欣赏的还是吴书中未提到的《多雪的冬天》和西蒙诺夫三部曲之第三部《最后一个夏天》。
 
苏联这批小说,不管怎样斯大林甚至怎样列宁,除去这些成份,仍然是好小说,比我们的小说,无论文革前文革后,都要高一两个档次。这,我只能归之于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传统。拿描写战争的小说来说吧,《红日》、《林海雪原》以及《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根本不能与《多雪的冬天》《最后一个夏天》以及邦达列夫的小说相比。不能仅仅怪作家无能,打的战争就不是一个等级,别人是飞机坦克,我们这里是扒火车埋地雷钻地道的土八路的干活嘛!
 
不知有人注意到没有?这批书译得好出得好,整本书没有一个错字一处错译。这可以想象,老家伙们灰头土脸地被从庄稼地里、猪圈旁叫到城里坐办公桌写字,还不卖力?你看看《世界史》(也是一部内部发行书)当时都什么人在译,吴文藻、董乐山、萧乾。以后直至当今,还能有什么书让这个水准的学者们巴巴坐在一起译?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这些书我几乎都读过,不是吹牛啊,除了无其他更有趣书可读之内因外,还有一个最重要外因,就是咱有来源,因为我姐姐在新华书店工作。青少年时代,姐姐是我最主要书源,文革前,她在复旦附中读书,每周回家一次总带几本书我读,我印象中她的借书卡可借十余本书,大约一半是为我借供我读的。
 
她文革中分配到书店工作,这就更方便了,不用买且还书无限期,所以是出一本她拿来一本我就读一本,不管读得懂读不懂,拿起来读就是了。我这种读法,直读到文革将及结束的日本《沙器》和美国《爱情故事·海鸥》。海鸥是个短篇,与爱情故事合印为一本,据说在美国引起轰动,既然轰动,咱也好奇,可读来读去就是读不出名堂。现在想来,这个现代寓言故事大慨是环境保护的意思。可当年,我们吃饭都难,哪懂什么保护哇!
 
不说啦不说啦,再扯下去,不是谈吴书而是牛皮烘烘吹自己阅读史了。最合适读者,如果上面说的不够,下面还有:我也读《参考消息》,我也读《支部生活》,这本每月一期读物封三上的漫画也是我爱看的,乐小英也是我记住的漫画作者之一。还有俄罗斯小说,也是我从少年读到青年的心爱读物,屠格涅夫也是我最喜爱俄国作家之一。我也读了冈察洛夫《奥勃洛摩夫》,不过,我对其评价甚高,为此还藏有一本老版。
 
吴读过《安娜·卡列尼娜》,我也读过,先读到的是郭沫若译的,以后才读到周扬译的上部、周扬谢素台合译的下部。按徐迟说法,英译最好的当数周扬这上部了。英语懂得有限,不知徐这样说有啥根据。较集中读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和契坷夫是到外地工作以后,遇见了一位工程师,喜爱俄罗斯文学也留存有这几位作家的小说,他把这些书放在一个大桶内,我每次去他家就从里面挖几本带回读。
 
奥,工程师还收有巴尔扎克几乎所有小说,他老念叨,就差一本《幽谷百合》没读过。不知他今天读到了没有?人过八十,再不读就读不动了。不同于吴,很惭愧,我读巴尔扎克没读出名堂,而且,同样惭愧,我读契坷夫也没读出啥名堂,工程师是契的狂热爱好者,在“带阁楼的小屋”等许多篇章上划了无数条杠杠——须知,直排本,一笔直划下来颇不容易——我是横看竖看,对着他划的杠杠看,仍然读不出名堂。没名堂,就是没感应啦!
 
还有妥斯陀也夫斯基,西方对其大为推崇,我是实在读不出太大名堂。《罪与罚》是蛮好,但哪至于说的那样好?读妥是在七十年代以后,自己揣摩,是否受了托尔斯泰坏话的影响?托对高尔基说:妥为人不大方,手常常是湿的,描写的女人也不好,胸部平平如煎饼。我们这里也有人推崇妥,偶然读到一篇当红作家谈妥的文章,讲妥描写情感细致如绞毛巾那样,这算是啥个评价?
 
吴说的别、车、杜,我也是那时知道的,从报刊大批判文章中知道的,真正读是在以后,首先读到的似乎是杜勃罗留波夫评《奥勃洛摩夫》长文,读得是畅快淋漓,杜年轻,二十刚出头吧,就写得如此大气开阔而高雅,极为佩服。我们这里现在似乎将苏联包括俄罗斯看成初级阶段,英美法德为高级阶段,彻底弃俄而奔西,文学哪能这样搞法呢?福斯特不是明言:俄罗斯文学是超过英国的世界上最伟大文学?
 
接着说。吴说到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他是否读过,我忘了。我是熟读过来的,家里就有,泥土出版社五十年代初或四十年代末出版的,直排本,译者费明君?此君以后似乎被算作胡风分子。但熟读归熟读,此书的阅读经验于我却极度痛苦,书里有恋爱插图,可我一路找去,却就是找不到任何启发少年性心理的一个段落甚至一个句子,什么书哇?!难怪叫怎么办!近年看到此书新译本,忍不住还是买了一本,放着,没读。这一点与吴又相同,不为其他,只为纪念早年的阅读。
 
还有更切近证明:《简爱》,我也同样得之于姐姐,阅读气氛也相似。这不是我当年合适的读物,但因为姐姐也就读下来了。类似的阅读还有一本,狄更斯的《大卫·高柏斐尔》,上下两册直排本。前者我不与人交流,后者与人大谈特谈。大谈特谈的还有一部《约翰·克利斯朵夫》。多年以后读《我与地坛》,总觉得最后的象征性描写面熟陌生,陡然想起,不与《约翰》最后的象征性描写相似?
 
最后讲一个更相似事例,也就是让我吓一跳的,咱也有过窃书的经验!这真叫我怎么说好,让今天的小朋友怎么想?需要说明的是:这是文革初起的六十年代中期,社会混乱人心混乱之际,所以才会有窃书的机会和胆量。至于相似的具体细节咱就不讲了,咱究竟是做教师的,面对微博上越来越多的学生,不诲淫也不能诲盗哇!区别只在于,吴得的是一套《饮冰室文集》,我得的只是一本《傻瓜威尔逊》。
 
这是一本马克·吐温不太知名的小说,我估计读过的人不会多,因为我从未见任何人任何书上提起过,不太知名还有一旁证,去年读了一本美国作家写的马克·吐温传,我留心了,可其中对这本小说一字未提。《傻瓜》二十万字不到,很快读完,于是——这里需要老实说——沉痛后悔,怎么我当时就没有拿一本稍稍厚一点的呢?胆子还是太小!
 
这一懊悔,在心里就留下了创伤,按佛洛伊德说法就是酿成了情结,一九七五我在杭州,与同伴闲逛瞎转,不知怎么就到了浙江图书馆后楼,说时迟那时快,长期潜伏着的情结突然转化成冲动。幸好,仅止于冲动而未下手,看清楚奥,未、下、手!事后回想,有点后怕,真下手的话,弄得好,得几本书,弄得不好呢?那可能连书带人被捆回上海。年轻人,记住前辈的教训,不足为训,不足为训啊!
 
对不起,又谈自己了,人老了,话就是多,脑子还不听使唤,随便出溜。好吧,最合适读者的证据就写到这里。下面应该写点评价了,我对吴亮一向评价很高,机智,就是聪明啦,当年就看出他的杰出,一起出道几个写评论的远不如他,看似你写我写的,实际不一个档次。八十年代后期吧,有一次往业余大学上课,一批学生找我谈文学,我说你们看看吴亮文章吧。不久他们兴奋地告我,在某某地方听了吴亮的讲座。多好多纯真的年轻人啊!
 
吴亮的书我买了不少,读得却不多,正如我说得诺奖的那位,许多文章读个开头大体猜得出后面说什么怎么说,不用细读了。有的文章,一看题目就是好文章,比如吴发在《读书》上的“深刻的偏见”,文题就是命题,偏见就是洞见,何等的聪明犀利哟!前两年,读到吴嘲北京李驼一文,很巧妙很到位很故人手下留情,相形之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家伙怎么一点没进步?
 
对比眼下那些过度诠释恶做学问的家伙,吴就更显身段轻盈身手矫捷了,几句闲话,道在其中,随意一点,就是死穴,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算,请不要胡扯不要伪装不要后现代后后现代,拉大旗作盔甲不行,作外衣也不行……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啦,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不要看那些家伙写的东西,比如拯救与逍遥,当年在四川中路新华书店我姐姐办公室里翻了半天,想不通,一篇文章即可讲清楚的道理,为何翻来覆去罗里八索写一本书?实在不佩服。
 
后来看到一出口转内销报道,说是那一年大陆最学术书就是拯救与逍遥了,我只能叹息。前两年张远山写一长文批驳此人一长文,对方没回应,几个弟子跳出来,弄得几乎要干架。远山告我,以后经中间人调解此事算和平解决,蛮好玩的。此人以后搞宗教,方向应该说是对头的,对头意思,就是前面说的可形成合力且是正面的力量,但书,我仍然是不要看的。
 
现在是专业时代专家天下,吴不算在体制内,且思路方向也不与其合拍不凑这热闹,这一意义上,隐隐约有点反智反知?这,一毛,你与我一起自我检讨,我们这类不热情拥抱体制者大约都有点这种倾向的啦!这没关系,非消极且有大作用,不说对社会怎样怎样,至少对挽救年轻人美感是大有助益的,再不济,至少有益于个人身心健康吧?你们自管去乱搞,咱瞧不上,咱不尿你!此处用上海话更传神——为精神文明主词略——不朝纳撤丝!
 
最后说个事,我有一位年纪小七八岁的朋友曾认真对我说,他写批评要以吴亮为榜样或为对手,为对手当然不是要肉搏,而是希望达到他那种等级。我热烈祝他成功。怎不知他今天是否还这样想?他现在大洋彼岸,每天抱着酒瓶喝得乐呵呵的,若不成,那只能怪加州的葡萄酒太便宜了!
 
一毛啊,我这样写法,作为微博菜鸟,应能谅解?但肯定要被路其牙小朋友笑得真要露出牙了,哪是微博,巨博嘛!她写的路径都是与我老头子相反的,我是读了再说,她是说了再读:我要读锅匠!真想看叉叉叉叉,你看,她要看的电影我连一个名字都说不上。包容了!
 
我已在努力,也看出了一点微博门道:挂张照片、弄张图像,写点心情,发点感慨,最好是冷嘲,其次是幽默,艺术为主打,小资主旋律,时事要关心但保持一米线距离,生活要热烈再忙也得露个脸,还要设法弄几个别字别句,是伐?可惜,不知道学得会学不会?尽力吧。完了,真的完了,再写下去,服务器也要愤怒了。
 
2012/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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