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辉的谶语(随笔)
——读林昭《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
◎ 石建哲
这一幕一直像梦魇般在呈现:1968年的一个下午,公安局来到上海市茂名南路林昭母亲家,通知她,女儿已被镇压,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并要家属交五分钱子弹费。
前几年,多少次我懵懂地经过此地,直到这一幕大白于天下,我一下子觉得这条马路变得异乎寻常。每次送女儿经过这里去补课时,便告诉她,以前林昭就住这儿。读小学的女儿似懂非懂的听我讲述着,然而,我不忍心讲林昭被押到龙华机场被处决的一幕,因为林昭也曾有我女儿这般如花似玉的年龄,而我女儿怎么能够理解一个人来到这世上,会遭致如此残暴的毁灭,一群人竟然能以意识形态之名,决定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的生存权利,能轻易地用一粒五分钱的子弹,射入如此娇嫩却又坚如盘石的肉体。
林昭1963年写下的这段话:“民间本在传说死刑犯受枪弹费自己出钱,而一颗子弹价值一毛几分,我就自费购买了也没关系,只要给人一个死法……”,仿佛一语成谶,命运成了某种冥冥之中注定了对时间的一种捆绑,同时,它也折射了林昭先知般的无畏和预言的定数。
更为宏大的谶语来自林昭的长诗《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有文章将其称为“光辉的谶语”,我觉得一语中的,它呈现出牺牲的殉道精神及盗火者光明的昭示。
1960年初,兰州大学历史系右派学生张春元等人凑款买了台油印机,和上海的林昭一同编辑一本名为《星火》的杂志,首期上刊载了林昭长诗《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杂志还未寄送各地党政负责人,他们就遭到了逮捕。《星火》成员张春元、杜映华被判死刑,立即处决。林昭被捕后,抗争了八年,终遭文章开头一幕,上海龙华机场仿佛成了她被不断啄食的高加索悬崖。
它们急一咀慢一咀啄着,
凝结的创口又鲜血殷殷,
胸膛上裂成了锯形的长孔
袒露出一颗焰腾腾的丹心。
林昭的诗句好似预示了她被枪弹射入的瞬间景象,普罗米修斯被秃鹰反复啄食,与林昭被子弹反复穿越的画面合二为一了。
普罗米修斯为希腊神话传说中一位神明,众所周知,他为人类的光明而盗火,触怒了宙斯,被锁在高加索山脉悬崖上,每天一只鹰去吃他的肝,又让他的肝每天重新长上。现在我们常将他誉为殉道者的光辉形象。
应该讲,马克思、别林斯基等都很推崇普罗米修斯的形象,也就是说,它是五十年代中国正统政治话语所涵盖的一部分,写普罗米修斯本身不见得有什么出格。如今我们回过来反思,林昭为何要选这个神话题材呢,才能琢磨她隐含的寓意。因为就诗歌语言本身,及这个神话的含义而论,各种不同的诠释都似乎能够成立。
普罗米修斯这名字本身就有“预知”的意思,对雅典人来说,最早是由诗人赫西俄德的传说得来的,剧作家埃斯库罗斯把普罗米修斯当做赐火的神。据考证,在普罗米修斯母亲是谁的问题上,剧作家为了加强戏剧效果,改动了神话内容。好使普罗米修斯和宙斯的形象更加分明,戏剧张力油然而生。
此剧原有三部曲,现只传下来这一部。失传的下一部剧中,宙斯的行为又被证明是正当的,最终他们以和解告终。而诗人雪莱按此神话写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改写了这个情节,两个神之间的争斗变得水火不相容。雪莱反对那种软弱无力的结局,邪恶最后被埋葬于深渊,普罗米修斯被解放了,天上人间一派新气象。
看来林昭的长诗,精神上更多倾向于雪莱。纵观全诗,分为三个章节,好似一出三幕剧。有人按但丁《神曲》结构,视之为“地狱”“炼狱”“天堂”三个篇章,不失为一种解读。我更愿意将其视作一幕三场剧。
一幕是指背景始终是被囚禁之地:高加索山脉。三场分别是早、中、晚的日常情景,中午的时间未明指,也可泛指白天。早、晚的时间节点,在诗中第一、第三章均有明确指明。既然长诗命名为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那么早中晚的时辰结构就契合了“一日”的命题。
第一章里,黎明时分苏醒的普罗米修斯,又一次遭到秃鹰啄食,面对被囚禁的命运,他说:如果他(指宙斯)必须以鹰隼的牙爪,/向囚徒证明胜利者的光荣,/那么笑吧!握着雷电的大神,/宙斯!我对你有些怜悯!。
多么宽厚博大的心胸,自己成为囚徒,反倒怜悯囚禁他的人。其实,不仅是姿态,真正深信公正迟早会来临,反过来是会一览众山小,可伶起那些被历史吐弃和审判的恶魔。
诗中,写到折磨他的秃鹰时问道,谁还能指望鹰犬有人性?我们可以倒过来想,丧失了人性的人无异于一条鹰犬,林昭通过诗歌不可思议的预示,好像洞察到将来对她施刑者的变态心理:“戏弄牺牲者,对牺牲者是残酷, /对戏弄者却是游戏,刺激而陶情。”不禁想到德国哲学家阿伦特著名的“平庸之恶”。国家专政机关里的鹰犬,忠实、平庸地执行每一道行政指令,摒弃自身的独立思考,才会导致纳粹灭绝人性的政策得以不折不扣的履行。林昭诗中更是通过折磨普罗米修斯的鹰犬,直逼国家鹰犬阴郁、虐待狂似的内心世界。
第二章开头柔美的曲调,暗示着“山林女神们”悄然降临。“她们的声音像山泉低吟……/醒来,醒来啊!可敬的囚人,/生命在呼唤着,你要回应。”语调刚劲,质朴,节奏舒缓。引出了宙斯出场,然后开始一段对话。宙斯软硬兼施劝说普罗米修斯,得到的是毫无迟疑的答案:“神族专横的统治哪能持久,/你难道听不见,遍野怨声!”并且预言,“贱民的血泪会把众神淹死,/奥林匹斯宫殿将化作灰尘!”
被激怒了的宙斯,“雷电槌对准普洛米修士打去”。在利诱威逼失效后,普罗米修斯注定了要面临黑暗的到来。
由此引出最后一章,一日中的尾声。从黄昏到夜晚降临,“就像正遨游在浩渺的太空,/而他觉得精神昂扬而振奋。”对追求真理的殉道者而言,也是开始崭新旅程的起点。夜和日交替循环,邪恶和善良,短暂和永恒的蜕变,预示着人类世界的终极图景。
林昭仿佛借着某种意味深远的隐喻,来象征当下的政治图景。不管她的政治隐喻到何种程度,也不知其中多少是无意识的直觉,又有多少是具有理性的政治判断。我们今天读到的这些诗歌,不啻能感受到那种穿越历史雾霭的深刻洞悉。
林昭成了一种永恒的尺度。我们在此,都不得不审视自身懦弱的灵魂。各种堂而皇之的借口像麻醉剂,林昭撼动了这种自我平衡。所以,我们现今不断反思政治和国家的议题,无论自由主义、新左派、国家主义等思路,却也能开拓智识上的思路,但不可回避的一个简单事实和思考的底线在于,对一个肉体上迟早会离世的生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全部的思考又是为了什么?
我们不是为思想竞技,为尘世谋略,更不用说,我们不是为博取功名,为享受利欲。政治话语的建立,不能失去这个基本的内心准则:在敬畏的光照下,珍惜每一个生命。
我仿佛看到,林昭从中弹的龙华机场站了起来,回到了她的家,一个肉体和灵魂的栖息地。她圣女般的光洁,本身就是一切的答案。一路走过,身后是被她身上奇异的光,所照亮了的街道、大地和天空。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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