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
(中篇小说·下)
◎
余未了
下
汽车加速了,这段路面是浇水泥的,快到M市了,这是个工业较为发达的小城,自然有条件将自己周围的公路浇上水泥。二老发出了一呼一应的鼾声,他们确实起得太早了。而汽车如果不是颠得太凶,倒也和摇篮差不多。我则继续胡思乱想,我突然发现胡思乱想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而以前不是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而是没有培养出这种习惯。
大巴不动声色地停下,有几个提篓带筐的人下车,却没有上车的,车厢里的布局显得有点齐整了,我心里暗暗希望最好不要有人上车,最好不要有跑短途的生意人上车,人少一些,东西少一些,空气就会好许多,不为了我,而是为了周老和吴老。“他们有可能成为国宝级的人呢,你可要小心着照顾。”我可不愿他们眼睛一睁开眉头打疙瘩,他们眉开眼笑的模样看起来是多么舒服呀。汽车继续前行,我继续胡思乱想,但是觉得眼皮涩重,我有些招架不住,也要加入二老的黑甜阵了。
一个急刹车使得乘客差点儿都跳起来,我们统统都被惊醒了,二老都在揉眼睛,我发现周老嘴角一高一低显得有些歪,那低的一角有一丝涎水挂了下来,它很细很绵也很亮,要不然也挂不住的。我也赶紧摸摸自己的嘴唇,心里埋怨着,明明想着不能睡着,还是克制不住,真是成了摇篮里的小东西了。后面有几个打瞌睡的人一定是头撞着硬东西了,大呼小叫地骂着。“这车怎么开的,头都撞出个大包了。”,“他妈的,不会开就别开嘛”。前面开车的司机自然也不会示弱,回头说道:“你站起来看看,我要不急着刹住,你那条小命可能就没了。”很多人已经站了起来,口里则发出了惊呼。“乖乖,怎么有这么多的车停下来,一定是堵车了。”“怎么,出车祸了吧。糟糕,这下子有的等了。”
只见前面已经停了一长溜的车子,一些大盖帽走来走去,还有警车难听的声音,从前面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原来急刹车只是一连串连锁反应的一环,后面的车子肯定也会来这么一下的,因为这段路面特别平整宽敞,司机肯定都放开了车速,加大了马力。怔忡着的二老终于也彻底清醒过来,周老问我:“前面堵车了,是出车祸了吗?”
“不知道,有时候说堵就堵住了,没事也堵,主要是这里靠近M市了,车流量增大,不过有交警在这里,很快就能疏通的,堵车就怕堵在荒郊野外,没有人管事。我们要么下车活动活动,乘汽车是太累人了。”我说这话时,车厢里已经嚷嚷声一片,主要是骂前面那原因不明的梗阻,也骂着要下车活动,坐在车里太闷人了,还有个人大概是内急了,干脆在车门边擂起来:“把门打开,我要方便。”两位司机也在骂着不知是谁,听到擂门声,说着:“等会儿开起来你们要没上车我是不管的,后面已经有那么多车子了,人家是不会让我等你一个大老爷的。”车门开后,身体强壮的一轰而下,他们越过公路边的小沟,没走多远,就一字儿排开拉开裤子解放自己了。这些人的尿肯定是急出来的,要不然刚才怎么就没有人提建议停车方便呢?周老和吴老自然和我同时看到了窗外的景观,或许是条件反射,或许是他们本身有这个要求:“我们也下去方便一下。”那样子竟相当急促。我慌忙站起让他们走,嘴里说着走好,这事情我不好陪他们一块下去的,我毕竟不是专业的护士。司机却一点都不同情地说:“快点哦,等下路通了,我车子不开后面的人要骂死我的。老人家东西有毛病该早点准备好么。”幸亏二老急着脚下的路,没有听清司机的话,我眼睛瞪着前面想说什么却又没什么可说。我知道老人的前列腺不像头发白了可以局黑,下巴也可以刮得发青,它要急起来是无法掩饰包装的,上厕所有时候差一秒钟都会误事,我的父亲,公公都是过了七十岁的人,在这个问题上都出现过尴尬。对我而言,周老和吴老的前列腺是个敏感问题,希望它们不要有什么让人发急的表现。我们的行程还长远呀。我顺眼朝窗外望去,那些一字儿排开的壮汉们已经回撤,只有二老如两棵老松树站在那些壮汉刚才站过的地方,我赶紧转身朝前面看着。有几次乘火车正赶上春运,我不止一回看见那些内急的人们由于被挤得不能动弹而只好尿在身上,有老人也有妇女,小孩和壮汉却没有,小孩真不行了就会解开裤子,而壮汉们的忍耐力大概要强许多。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句俗话对于老人来说是更具有真理性了。
前面依次传来了喇叭声响,堵住的地方已经疏通,这时我看见走在田埂上的二老加快了步伐,我们这辆大巴下车的人除了他们都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司机想必是已经看到二老在抢时间,故意把喇叭摁个不停,其实前面还有十好几辆车子停着没动呢。我探出头:“周老,吴老,别太急了,来得及的。”虽然喊了,可是还是没阻住他们最后一阵小跑。
二老气喘吁吁地坐好,车子还停着没动,看来这堵车的地方离这儿有好几百米远。“吃水果吗?”他们都直摇头。有几位下车腿快耳尖的人在说着堵车的原因,是一辆当地跑短途的中巴起火爆炸了,有一位乘客已经当场死去,受重伤的则有十几个,至于起火原因,有的说是车上有台冰箱,因为摇晃过甚而引起爆炸,有的则说是一个年青人为了婚礼买了鞭炮,由于车子超载引起磨擦而炸响了,死去的人就是过几天就要当新郎的小伙子。这都是很惨的事,但既然发生了车祸,听到的总不外是这类消息,我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震惊。这时两个交警从前面走了过来,对司机打了个招呼,上了这辆车。“哪位乘客如果带了易燃易爆品请自觉拿出来。”这两个交警都显得黑瘦,脸上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似乎他们并不愿意干事儿。“请各位乘客和我们合作,将你们自己的箱子包裹打开让我们过目一下,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没有反对的声音,各自都取着自己的东西。交警没有检查出可疑有害物品,可是却将一些难闻的气味给扩散开来。一时车上喷嚏声不断。“安全重要,卫生也要紧呀,你们这些车老板,把货车的生意都抢过来了。”那位个子要稍高些的交警说着,“你们可以走了,不过中途如有上车的,最好还是检查一下。”
“什么卫生不卫生,说得轻巧,我们总要吃饭吧,你们要少收点费我就讲卫生了。”等得不耐烦的司机根本没有理解交警的幽默。说实在的,这两个交警的态度是我难得遇上的,也许他们碰上了恶性交通事故,心事重重凶不起来了。
“今天真是晦气,也罢,路上不搭人了,担不担,一连三,晦气事是要连着来的。”那位凶巴巴的副手这下子倒想得开了。
周老和吴老一直没有做声,他们的包自然是我帮着打开让检查的。整个车厢内死气沉沉的,一个个都没脾气了。我不敢想那个万一,万一那车上的事摊到我们头上那就一切都完了。
直到车子向前开了几百米后,车厢内才算重新有了些生气,有人开始讲话。更多的人是眼睛盯着窗外,他们都想看那辆起火爆炸的车一眼。有人指着窗外叫了,“在那里,哦哟,路边还躺着受伤的呢。”果然一辆外表看来烧得变色的中巴被弄到路边,周围是一些穿白大褂的救护人员,自然交警也是有的,至于还没有运走的受伤者,倒是看不真切,我想这一定是些伤势极重的不幸者,他们连挪动都有危险。而司机在这出事地点加了速,车子可以说是一晃而过,他一定是不愿沾上晦气吧。我看着周老和吴老,希望他们说些什么,可是他们无话,脸上也失去了丰富的表情,作家的想像力都是极发达的,特别是写小说的周老,他是不是又在构思了。我应该和他们说说了。
“周老,你昨天酒宴上说的侦探小说的构思后面是怎么想的呢?我真想听你说下去,这比读小说还要有趣,现在你是不是又有了新的情节和场面,能说出来吗?吴老,你说是不是。”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是一点都不明白,现在呀,我是越来越不了解这位老朋友了,除了他的酒量。老周,你就说说吧。那本来可以卖给好莱坞的构思,在这里说出来反正是没有人窃取的。”
吴老大约也想把气氛弄得活跃起来,一开口就明显地帮着我了。
“什么构思,那是扯蛋。”周老居然在我面前说出一句有点粗的话,他没有意识到,我也没有在意。“那只是蒙蒙他们而已。那帮子人,风向标似地,转来转去的,没有一点定力。什么《新福尔摩斯》,侦探文学,一出喜剧罢了,没有价值的东西,我也只是哄得他们高兴。自己心里是有数的,文学作品从它最本质的意义上来说是悲剧性的,就像刚才我们看到的场面一样,成功的喜剧只能是悲剧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白头翁提倡的侦探文学充其量只是一种小杂耍罢了。喝了他们的酒当然得为他们捧捧场。是不是真为他们写稿,那就要看情况了,以前为他们干得太多了。”
原来周老只是捉弄他们一下。我想起那热烈动人的场景,几乎要笑出来。“可是我倒是盼望周老把那个构思写成小说,让我成为一个原型留在小说里面。反正现在没事,你再把那个构思说一段嘛。”我为了达到目的,说这话时简直有些忸怩作态了,和我以做事麻利著称的主妇形象完全不相称,倒和那个说起来好听的女研究生有些吻合了。
“哪里还有后面,我也只是乘着酒兴,掰到哪里算哪里。我自己都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这下子周老倒是笑了,像个小孩子似地笑着。
“你倒是会捉弄人,提到散文诗歌也可以搞侦探文学,我真担心你这个家伙把我拎出来,那一帮人真正用心写散文的不就是我一个么,我可胡诌不出什么玩意呀。”吴老愤愤然。
“那倒不必担心,我既然这么说了,自然会把握住情势,何况还有酒盖脸。绝对不会把火烧到你老那里的。”
我取出苹果,小心替他们削了皮,一人一个递到手上,现在气氛又正常了,似乎没有遭遇到那场车祸,一路来都是很顺心的。不过我有一个念头,等他们苹果吃好,请周老就刚才的车祸构思一个侦探故事,哪怕只是一个开头也行。
“周老,火车上您构思了一个神秘的故事情节,那只是对着两个寻常的年青男女。汽车上的人要复杂多了,刚才又看见了一场车祸,您再讲一个构思吧,肯定会更加引人入胜的。”我抖擞起精神,做起开发老先生想像力的思想工作。
“请老吴说一个吧,他正准备着写小说呢。这种强刺激对他正合适,万事开头难,遇上一个契机也就不难了。”周老吃了苹果后,精神似乎要清爽了些,他把球踢到吴老那边。
“你在小许面前就这样埋汰我呀,这是什么素材?司空见惯,你没看到关于交通事故的统计数据吗?中国这么大,哪一天不碾死几个人,毁了几辆车。有什么新鲜的,那些不入流的报刊上登的尽是这些东西,我才不愿脏了自己那支笔。”吴老似乎对刚才那场车祸真的无动于衷,那里面没有打动他的东西。
“我说的可是认真的。你那种阴柔甜美的风格,要不改一下,一下子就会滑入言情大本营去了,你写得深一些,会像张爱玲,浅白一些呢,又靠到琼瑶身旁了。我是不愿意你到了这把年纪还如此发展下去的。就得把酒性使到文章里面,让各种形象在文章里打架,让各种暴烈的词语在句子里面冲撞。比如刚才车祸这个素材,你可以弄点意识形态色彩掺和进去,它并不是一场纯粹的自然事故,极可能是蓄意的行为。用老话来说,就是阶级敌人搞破坏;自然也可以将想像为一对年青人用此过激的行为殉情而死,只是他们也受世风影响,美好的情愫里也有着残忍邪恶的成份,要那么多无辜的人陪着他们受难。”
“你总是能胡诌那么多废话,既然都想齐全了,还是你自己来写吧。别对我搞什么小说创作入门教程了。你这话呀,就连小许也是不会相信的。”吴老根本不屑一顾。
我只能笑笑,不可能偏向任何一方。这二老有时候的举止倒像是一对争争吵吵几十年但又恩恩爱爱的老夫老妻。
“小许自然不必相信,她只要把魏晋文学弄通就行了。你与我却不得不遵守那些看不见的规则,因为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应用于现世的,小说也罢,散文也罢,还不都是应用文么。”周老这话太丧气,把两个人的精神又重新弄得萎靡不振了。
由于司机决定不搭路上招手的客人,车速一直就很快,但路面却在离开M市郊后就又重新颠簸起来,而且愈演愈烈,于是豪华空调大巴又成了摇篮,有时还变成了秋千,我们又都昏昏欲睡,并且克制不了地睡了过去。
是司机的喝斥声把我们弄醒的:“大家别睡了,下车吃饭了。统统下车,各人把贵重的物品带在身上,车窗玻璃关好。”于是车上一片呵欠声。“我自己带了午饭的,不用下车吧,我就在这里靠一会。”车厢最后面一位大约五十左右的妇女提出请求。
“不行,不行。车上每个人都得吃一份饭,每人十元,另外可以洗脸喝水上厕所。不吃也得交钱,你要不交,他们会拦住不让走的。”司机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至少有一半人提出了抗议,另一半大概在腹诽,但是大家都乖乖地下了车。我们三位是属于腹诽的一群,因为我得搀扶二老小心翼翼地下车,顾不上嘴上功夫。下了车自然入耳的是饭店里面人的吆喝声:“每人十元,加菜要酒另算,快,快,不快一点就要等了。”我环顾四周,是一家经常见到的路边店,而且就是孤零零的一家,但是门口停车的场子却相当可观,白粉墙上写着四个极为醒目的黑字:美女饭店。可是这些吆喝着收钱的却一律是壮实的汉子,脸上都凶巴巴的,有两位分明还带着些酒气。收了钱,他们就给乘客一根筹子,凭了筹子去里面领盒饭吃。那位一直开车的司机对着这些收钱发筹的汉子叫了一声:“一共四十二个。”就走进饭店里面暂时不见了。类似的情形我自然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做得如此露骨,也还是第一次碰上,这和拦路打劫已经没什么区别了,虽然这买路钱要的不能算多,好歹他们也给一盒饭,还有洗脸喝水上厕所的全方位照顾。可是乘客们那口气真要咽得顺畅就只能是骗骗自己了。我看看四周,这地方实在陌生的很,这条路我跑了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一点印象的痕迹都没有呢?
我们还很不适应地傍徨四顾地时候,已经有三位壮汉围了上来。“快点儿,交钱,每人十块。后面车又要来了。”那神气夸张得像是电视里面的表演。不给钱是不行的,何况我们也确实需要吃点儿东西填填肚皮了。我对说不出话的二老小心说着:“我们也吃点儿吧,如今乘长途汽车总是会碰上这事的。这里可能是一条岔道,惹翻了他们,会将乘客丢在这里的。”
“那就只好入乡随俗了,但愿也就到此为止了,老周呀,你想像力再发达,可能也难想到这一层的。”吴老的脸上还是存着些笑意,但是说话的声音低了许多,他不愿让那几个凶巴巴的卖筹人听见。周老却板着脸不作声,有一种威严摆在那儿。我已从兜里抽出三张钞票递给其中的一位汉子,那凶巴巴的脸立刻浮出一种无赖的笑容。“你们赶紧进去,可能还有座位,再迟一步只能蹲着了,两位老先生还是应该找个地方坐下来。”
我牵着二老走进了店堂,一张张或方或圆或长不规则的桌密密地摊着,桌子四周几乎全挤满了捧着盒饭吞咽的乘客,有两张桌子居然还有豁拳行酒令的两堆人,脸红脖粗,吆三喝四。也有人找不着合适的座处,只能站着勉强扒饭。我们一直挤到最里面,有张桌子倒是空的,但是狼藉着碗筷,油水渍遍布桌面。“把这张桌子给弄一下吧。”吴老叫了起来,“我们这把年纪了,有好几十年没站着吃饭了,除了当年在牢里。”他这一叫喊倒是吸引了不少乘客的目光,同时也把店老板给引来了。那倒是个瘦瘦的中年人。“老先生,里面还有一间雅座,请到里面去吧。”他笑嘻嘻说着,一边还从袋里掏出一盒不错的香烟,迅即拆开递过来两根。两老自然都谢绝不要。“我们不要雅座,只快点把这张桌子弄干净就好,要不然汽车开走了,我们还没喝上呢。”周老的脸一直是威严板着的,话都是吴老一个人在说。“好的,好的,这你们就放心好了,车老板和我不是一天的朋友了,我说一声,他等一个小时也没事的。”
老板朝里面喊了一声,出来了两位胖胖的女孩子,一个收拾碗筷,一个拿着抹布,胡乱将桌面抹了一遍。又走出一个女的,手里端着三盒饭,放在了桌子上。“两位老先生和这位客人要喝点什么酒,加几个什么菜。我马上就把你们弄好。”老板将一块脏兮兮的硬纸板递给我,这就是当然的菜单。菜单虽然有,但是可以选择的却不多,最后我在征求了二老的意见后,要了一个螺丝肉,一个青椒肉片,一个火腿蒸豆腐,一个红烧鲶鱼和番茄蛋汤。酒呢,这店里并没有上得了台盘的东西,我问了又看,最后要了一瓶“春江大曲”,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牌子,问二老,他们也没有听说过。老板却抢着自动介绍这酒是他们县酒厂的名牌产品,当地人喝的都是这一种,虽然从来不做广告,但产品一直是供不应求的。多年的出差经验告诉我,在路边店吃饭,最好是喝几口烧酒,这比吃消炎药效果还好,因此管这春江大曲到底如何,我们也是要定了。
我们围着这张缺了一只腿的桌子
后来我们才明白何以这张桌子是空的,
好在缺了一条腿并不影响桌子的稳定性,因为有一边紧紧地靠在了墙上。三盒饭堆在边上,四个菜很快就上来了,酒杯碗筷放好后我用自己备用的卷纸统统擦了一遍。开瓶,将酒斟满,我们也将时间和空间的制约丢在脑后,举杯喝了起来,这第一杯酒么,是拿来消毒的。因此我也没有对二老表示什么。
“这酒不错。”这是周老下车后说的头一句话。有了他这句话,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了底,便掌握着机会敬起了两老,也不时夹一口菜吃,那螺丝肉里有沙,鲶鱼似乎也有些异味,青椒肉片比酒辣十分,只有火腿豆腐有扑鼻的香味,真的是陈年火腿了。喝了三四杯,我就先打开了盒饭,里面的内容自然早就从别的乘客那儿了解清楚了,两个煎蛋,一些土豆丝,那饭僵得无法下咽,我只好舀了几勺蛋汤泡着扒几口。同时看着周老和吴老喝酒的模样,那杯子一杯约莫半两,他们有时举起杯子互相示意,同时干掉,有时却只顾自己倒满了喝,那难嚼的螺丝肉我估计他们只能吞下肚,鲶鱼吃着麻烦,倒几乎没有去动它。
店堂里空了不少,那些被强迫买了盒饭的人大多也强迫自己吃下了它,吃好后抹抹嘴出去了,外面有规律地响起了喇叭声,是催我们的吧。店老板却说:“老先生只管慢慢吃好了,我去打个招呼。”周老和吴老已经喝到了兴头上了,对于喇叭声根本无动于衷,还是对饮或自饮。幸而那瓶里面浅下去也快,我放心地去找开水瓶准备泡杯茶消泛。到里面转了一圈,开水没有找到,倒听得外面响起了一片吵嚷声,便从厨房的另一道侧门走了出去。停车的场子上人很多,我们乘坐的那辆豪华空调大巴边上又停了一辆类似的车,自然争吵声是司机、酒店里拉客的汉子和乘客共同发出来的。也许那辆车的乘客没有我们这群人易于驯服,有人坚持着不下车,我挤上前,发现那几个伸手要钱给筹的汉子已经冲到那辆车上去了,经过一阵扭打,听得一片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到底是谁受伤了?真是的,出门在外,什么事都该防着点嘛,花钱消灾,十块钱算什么呢,何况他们总算还有盒饭给你么。出门人向着出门人,我不知道陌生的乘客伤得怎么样了。干脆走到那辆车的车门口,直听到扑通一声,一个人从车上被踢了下来,却是那位刚才我付了钱买筹的汉子,原来是他们吃了亏。“叫你们老板来,小心我们宰了车上这两个。”车厢里面还传出了这句话。那张凶巴巴的脸已经变成了血糊糊的,不知在他脸上划了几个口子,他双手捂住脸的上半部份,大叫道:“老板,快来,我们被放血了。”
那位对我们一直客气着的老板走出来了,在看到那张血糊糊的脸之前肯定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我看到他的脸刷地就变得惨白了。
看到他走到车门前,原先围着的人都自动往两边后撤了丈把远,看着他孤零零地对着车上尚未露脸的人。“朋友,有话好商量,都是混口饭吃的人。别为难了我两位小兄弟,他们只是帮帮我的。”
“别废话,上车来说。”车窗里伸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手却看不见。饭店老板真的上去了。
这时,我们那辆豪华空调大巴上先吃好上了车的人又全都下来看热闹了,大家议论纷纷,也就根本无法听清车厢里面谈判的声音。二老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可别受到太大的惊忧,这种事情谁遇到都只好自认晦气。
二老仍然坐在那儿喝着,店堂里已经没有别的人。他们的脸都相当红了,而原先那瓶酒已经空了,又要了一瓶刚打开没动。桌上那四菜一汤虽早就没了什么热气,却似乎没怎么动弹。两位老人此时都趴在桌沿,眼睛微眯着,眼睛也是红红的,不像是喝酒喝红的,倒像是两人各自诉说了自己的伤心事。周老的眼眶确实有点潮,难道他们因为是害怕吗?我有些慌张了,得先将他们稳住,出门在外,什么事不会遇到,只要自己头脑灵活一些,是可以避免无妄之灾的。但是周老自己先说了:“小许呀,外面在打架了吧。这店里的人都跑出去看热闹了,肯定是打架了。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没见过枪林弹雨的阵势。可惜我老了,骨头不硬了,要不然也跑出去帮他们一把。”原来他们一点都不害怕,眼眶发红是另有原因,我也稍稍放心了,可是这酒在路途上总不能放量喝个没完没了呀,饭店老板现在要紧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和财产,如果我们那辆车的司机要丢下人跑,恐怕他是管不了的。“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发狠的,发狠的怕不怕死的,今天饭店老板遇上不怕死的了。”我正要继续描述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外面却说说笑笑地走进了瘦瘦的老板,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齐整的年青人,没有匕首也没有棍棒,最后面是那三个包括了脸被弄得血糊糊的汉子,他们那凶巴巴的脸此刻堆积着的是笑容,可是笑得非常难看。“请,我们到里面去,好好喝一杯。真是不打不成朋友,以后还要仰仗各位朋友。”从我们桌旁经过时,吴老口舌不太清楚地也说了一句:“我也进去陪你们喝一杯,真是荣幸,三生修得同船渡呀。最好再来几个人肉包子。”老板看看我,好意地说:“你们结账上车吧,那辆车停的时间也太长了。”“那不行,这瓶酒我们要拿走的,这么好的酒,不喝真是可惜了。”吴老说着,伸手去攥那瓶酒,却没想到这桌子是三条腿的,他手掌发力打破了桌面脆弱的平衡,桌子倾斜了,虽然我的手赶紧去扶住了,那瓶酒却已经滑溜到了地上,“砰”地一声,立时酒香四溢开来。“哈哈哈”,吴老大笑起来,这老先生也许真是喝醉了呢。周老也笑了,但是笑得极有风度,就像是电视上领导人面对群众的微笑。可是我想这也是一种醉态吧,这毕竟不是面对摄像机的场合。
我又付了一百二十元,虽然那两盒饭二老根本就没有打开看一眼,这刀宰得不算轻。
我们乘坐的大巴上还有一半位置是空的,司机拼命喊着,可是那些好奇心重的人忘记了自己自处何方,本身也可能处于危险的境地,要看到这场小小的流血事件的结果。一直到那两位骂骂咧咧的司机一起上了司机座,狠狠地摁了十几下喇叭,才逼得那些好奇者依依不舍的上自己的车子。
二老一上车就睡着了。我则暗自庆幸一切正常没事,只是被这饭店宰了一刀。哼,他宰我们,自己照样被别人宰么,这么一想,我心里倒平衡了。只是纳闷着德高望重的周老、吴老何以在旅途上也照样贪杯。说来也是奇了,才陪着他们两三天,就见他们醉酒两次,偏偏又没有亲眼看见他们醉的过程。那高雅的《新福尔摩斯》的接风宴会,和这仿佛强盗窝里的路边店,好比一在天堂,一在地狱,除了那酒精大致相同外,别的可以说一丝一毫都不一样,他们却不在乎这个。我真担心他们在车上忍不住就呕吐了,那可是没得收场。游先生上课时谈魏晋时期的酒文学是那么兴致勃勃,如果让他来体验一回如何服侍酒后的文豪,我肯定他会缩手缩脚的。
就这么一路提心吊胆地,无法回避地听着二老的鼾声,闻着他们的酒味儿,终于到了我那日日牵挂着的羽城了。“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每回到家时丈夫都要对我念叨这几句诗,并且还恶作剧地教会了儿子,现在我又要接受他的恕叨了。而此时处于小盆地中的羽城上空已经漂浮着一层暮霭,西边也是残阳如血了。
丈夫和另外几人已在车站等了好久,自然这是我们的车在路上两次遇阻的缘故。我唤着二老,同时还伸手摇晃着他们,那瓶春江曲酒害得他们失去了沿途观看宜人秋色的好机会,从北边初次进入羽城盆地的客人一般都是会对着窗外的景色啧啧称奇的,竹海松涛,蜿蜒清流,会使游人对自己的旅行充满了期待。可是周老吴老这文坛二老呀,只怕回去写这一段只能写“醉翁行车记”了。“到了吗?”周老舒展着身体,声音很响地问着,此刻车上只剩下我们三位了,“哎呀,睡得真香,我好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还做了好几个梦。梦见了年轻时的女同学。老吴,看你那迷敦的样子,是不是梦还没有醒呀。下车罗,那几位是接站的吧?”我点头称是,然后就提着几个大小包裹,跟在后面下车。
我先向丈夫等人介绍了二老,
自然我不说他们早已清楚,电话里面我已经多次描绘过他们的特征。然后介绍了东道主一方,主要的是市接待处汪秉义处长和我丈夫周礁。接待处长也是和我丈夫同一拨出道的,原来一直在统计局当二把手坐冷板凳,不久前,老接待处长到了快退休的年龄,没有保好晚节,被人举报说是和女孩子接触有点越轨,就让他退了二线。从时间上来说,这位处长应该还处于实习阶段,但究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平时我们都是喊他的小名狗子的。无论合适不合适,他都是会以官方的名义使出十二分的情热的。此时汪秉义已经掏出了名片,说着:“周老,吴老,久仰你们的大名了。我也是学中文的,读过你们很多作品的。市领导今天无法抽身来接二老,就让我做代表了。请你们先上车去宾馆吧。”
“小许在这儿,客气话我们就不多说了,这回来肯定是让你们费心了。”周老伸出手每个人都握一回,吴老自然也是一样。
下
接待处的两辆车都停在外面。汪秉义和二老上了前面那辆桑塔纳,我和周礁则上了后面的老上海。周礁告诉我,正好汪秉义当了处长,找到他后,请其将二老的到来当作一件重要的工作向市长作了汇报,特别是打印出一份和二老的声望、待遇有关的材料给市长过目,市长看过后批了“请将二位老作家作为市里正式客人接待,接待处要让他们玩好吃好睡好,并安排市主要领导会见座谈,具体时间另定。”因此我们只要当好导游就行了。我心里说声谢天谢地,但是当着司机和同车那位小伙子的面却只说了一个“好”字。我对周礁说:“今晚我自己回家和儿子吃饭,你代了我吧。”他是个好酒的汉子,也有点好结交名人的虚荣,自然非常同意。
可是晚上我还是去陪二老了。汪秉义和周礁等人在周老吴老住进房间,洗漱好后就请他们去了紫河大酒店接待处专用的小餐厅最考究的包厢,自然作陪的还有接待处其他两个人,市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文联所办刊物《紫砂河文艺》的主编皆市文联副主席。可是主人客人入坐后,周老和吴老都不约而同地问起“小许怎么还不来呀?”周礁就解释说我儿子如何如何缠住身子,走不脱,就请他代表了。“那怎么行呢?她一路陪我们费了这么多神气,应该来这儿,我们要先敬她的。”汪秉义涎着笑脸说了好一会,两位老先生硬是不动箸,只是喝着茶,
自然那茶的味道也是很好的。周礁只好走到外面大餐厅里给我打电话:“你快来吧,这两个老头子担心酒菜里有毒呢,好歹不肯举杯。...”我只好哄好儿子,匆匆赶去救场。几杯酒一喝,二老倒又主动放我走了,说是母子情深,还是回去吧。搞得我们这群当主人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结果我在家洗呀晒的忙乎了几天,周礁作为全陪,干脆也住在了酒店里,他说二老不放他走,白天游玩,夜里聊天,并且“写字画画,门庭若市,五大班子的头头都分别来看过二老了。他们倒也有求必应。”我只好在电话里叮嘱周礁,也要量力而行,如果把二老累坏了,回去是无法交代的。而且既然市里将他们当作真正的贵宾招待,最好是让他们看得仔细些,走得慢些,吃的花样多些,如果每人回去后写上一组游记,那不是比花大钱作广告效果还好么。那我们就算是为市里立功了。以后还要有什么人来玩,我们好歹也有个借口。我虽然有周礁当替身,自己可以忙着为儿子烧几天饭,但也没有完全闲着,我每天给周礁电话后,自然也会在电话里同二老聊好半天,
那就要看正巧谁先接着电话了。同时我还得操心把二老回程的事安排好,当然不可能再冒坐汽车的险了,火车也不太妥当。只有先乘飞机到我们省的省城,羽城作为一处刚刚被发现的旅游名胜,交通也还才在建设当中,新建成的机场只是试开了近途几条航线,只能先乘小飞机到省城,再从那里转大飞机回京。也有到北京的联票,那是为了领导同志办事方便而专备的,数额极少,控制得自然也是非常严格的,说得夸张一点,这几张联票的审批权在我们市就跟超级大国核按纽的控制权一样重要,这年月想出门方便些不怕多花钱的人太多了。汪秉义虽然是接待处长,可是到北京飞机联票的毛边他都摸不着,就是分管旅游和交通的副市长也没办法。还是汪秉义以接待处的名义写了一个报告,然后由分管副市长转呈市长,市长在报告上批了“作为特殊情况,给予两张。”才算把这问题解决。但是还有一个比这更难的事是周老出门时并没有带身份证,尽管有市长的批条,没有身份证任何人都甭想买到机票,我到接待处和市政府办公室打了证明,民航的人根本不卖那个账,就连汪秉义去交涉也不管用,还对他说:“汪处长你是搞接待的,知道上面对这个问题的新规定。一个人坐不上飞机是小事,飞机出事可是大事。”汪秉义一再为我们涎脸求情,才算是给了通融,可以从家里传一份身份证的复印件代替。于是我拿着周老家的电话号码拨了一回又一回,大部份时间都没人在家,头一回打通时却是小保姆接的,说了半天也没有把意思让她弄清楚。一直到第三天才和周老比较年轻的夫人联系上,告诉她一步一步怎么做。可是她不知道周老的身份证在哪儿,总以为那玩意儿对老头子来说没什么实际用途,平时搁哪儿心里没底儿。这下可把我急了,我对着电话大声叫着:“您得下大力气找,要不然周老就回不了家了。”同时我把家里、接待处和周老自己房间的电话号码都请她记下来,什么时候找到就打电话来。当天的晚饭时间,周夫人的电话真打来了,她说先打周老房间,根本没有人接,下班时间接待处自然不会有人,只能打到我这儿。我对她说错了:就为了等她的电话,接待处专门安排了一个人在那里等着。因为再超过二十四小时不买,就是市长批过条子的票也保不住的,想要票的人太多了。她说翻箱倒柜,整个家里折腾遍了,也没能找到。最后只好试着把周老平时不许别人碰的写字台下面的小抽屉撬开,才发现睡在里面的身份证。周夫人话中有话,似乎那小抽屉里还有比身份证更重要的东西,此刻她也恨不得丈夫立马就回到家中,她有话要问。于是我请她马上去邮电局发传真,接待处的电话号码也就是传真号,一定要复印清楚,省得民航的人又刁难。一直到接待处的小伙子打来电话说是收到了周老身份证的复印件我才算是放下心。我把票送到周老吴老手上时,没有说周老的夫人话里有话,急盼着周老回去说清楚。“小许办事真是麻利,简直就是阿庆嫂转世来的。”两位老先生真的是心花怒放了,看来那旅途奇遇对他们来说还是太惊险了一点,他们不想再碰上第二次了。
那个晚上由一位副市长出面为周老和吴老举行告别宴会,我当然得去,这一头一尾是赖不脱的。副市长、宣传部长、文联副主席和汪秉义对周老吴老都说了非常感谢的话,副市长顺便也夸了我几句,说是没有白在北京念研究生,就是要多向文化界的名人介绍我们这小地方。二老自然也频频举杯表示谢意,说我们的紫砂河盆地是真正的聚宝盆,是风水宝地,将来发展好了,肯定会成为全中国全世界都堪称一流的旅游区,自然二老也顺便夸奖了我几句,使得我两头受宠,喝酒就同喝水似地飘飘然起来。只是那送别的气氛太热烈了,倒也不能轻易就将人喝醉了。实际上周老和吴老到羽城后一次也没真正醉过。
在这之前,我已经将改道的消息和白头翁通了话,他问清楚了飞机的航班后,电话那边声音激昂地说:“二老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反正发票寄到我们《新福尔摩斯》报销就是了,我们也希望二老走得舒坦些。”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省城中转时,要办理中转手续,而且还有三个小时的空闲时间,我在电话里也把这个小小的问题向白主编说了,他笑了:“这没有什么,我打个电话给你们省城的一位同行就行了,让他到机场处理这事,并且陪二老聊聊天。”
于是第二天,我和周礁、汪秉义一起送周老和吴老去了那个刚起用不久的试用机场,看那架运七上了天空。我自己呢,自然还要在家里多呆一阵子的,既然我干好了这样一桩吃力的活儿。我想回校后游先生肯定不会批评我的。至于他那魏晋文学的课嘛,我想有了这次实践,自然是会听出自己的心得的,没准我还真写上一篇论文呢,虽然游先生并没有硬性要求。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三日中午 01:00分屯溪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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