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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黄昏的阳光懒洋洋地跨过阳台踱进沙发边,和张瑄的狗瑶瑶一起软趴趴地贴在木地板上。把那只雪白的贵宾犬和雪白的窗纱也染成了金黄色。放眼往外看,花园里的树丛也被这阳光折腾得有点显旧了。98年的夏天特别的长,特别的闷热。

她一直弄不明白不会游泳的他为什么非要在花园弄个游泳池,他的理由是他喜欢水,因为水是恒定的。可他们的花园本来就在江边,眼睛盯远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就是一片茫茫的江面了。难道他就连盯那么远一点点都懒得么?

此时从阳台望出去,那江面是金黄黄的粼粼波光,和这屋内一样的浮夸,让人觉得昏昏沉沉地不真实。只有花园里的游泳池还是崭新的蓝,透彻明亮,像是在姹紫嫣红的破败景象背后藏了一缕朴实的浅素,让人心里特别清凉舒畅。可见他的生活情调,还是比她高出一个层次的。因此她才不得不花费那么多青春去琢磨这个男人,既倦怠又不舍得放手。

“少奶奶,有个姓陆的女人说要见少爷。”

这少奶奶的称谓莫名其妙她也认可了,他本来就是入赘女婿,这称呼让她纠结了好久。然而看在他的面子上她让步了,只要求佣人们知道,谁才是这家的主儿。“她长得什么样?”

20来岁左右吧,倒不像时下流行的姑娘们吧头发遮得整块脸都几乎没了。她没化妆,看起来清清秀秀的,不像个浪荡女人。神情挺淡漠的,也不下象个来打秋风的亲戚。”林嫂是家里伺侯久了的人,对主人的心思琢磨得一清二楚。

张瑄阁下手里的冰糖燕窝说了个请字。不久那女人就出现在她眼前了。

她第一眼就认出,那是陆潜隐的女儿陆爽!因为他们太像了,一样冷冷的眼神,大眼睛,薄嘴唇,挺直的鼻子,一样散漫的眼神,即便不笑的时候,也习惯轻轻抿一抿嘴。那嘴角带着浅浅梨涡,象某种深沉或不屑。她的头发剪极得短而不失女人的风韵,反倒是增添了几分纯净的天然气魄。脸型是典型的瓜子脸,削尖的下巴,轮廓清晰的嘴唇。而且她一向认为陆潜隐虽然长得帅气,五官却嫌太精致了稍有失男人味,而这种精致配合在眼前这女人身上,便象一幅名贵工笔丹青挂在古色古香的书房里,适得其所地衬托得接近完美了。”

“请问,怎么称呼?”

“叫我陆爽可以了。”她显然对她充满敌意,甚至不屑与和她交流。

“你找我丈夫,可有事情?”她故意把“丈夫”二字加重了。

“他若在,就有,若不在,就没了。”陆霜淡淡地说,眼睛看着她,冰凉凉的,仿若看过路烟云,那也是陆潜隐常有的表情。张瑄一看了就没底气,她爱的那男人,以至属于他的任何习惯,不经传授,眼前这女人似乎都尽得精萃。

他真的不在,你要是有话转告,我可以帮你。林嫂,给陆小姐来碗冰糖燕窝。你也姓陆,应该是我丈夫家的亲戚吧,怎么从来不见他提起过你?”

“不必了,也不需假装不知道我是谁,告诉他我在姑姑家,让他见我一次,仅此而已。”陆霜说完,淡然而笑之,俯首道别。那是淡定的境界,是她自认为有求必应认定了自己必然的获胜的表情!

“那我就帮你我转告我丈夫吧,恕不远送。”她一次次地提醒陆爽:那男人是我的!

陆爽一走,她就打了电话给陆浅煦:“你女侄女刚来过。”

“是我让她去碰钉的,她来好几天了,嘴巴严实得很,我也套不出什么话来。你知道他们父女平日积恨不浅,那丫头又傲气得很,我猜她来,大多是为了她母亲沈一柔。”

“我也套不出什么话,本来还指望你的。那沈一柔不见得离婚十几年了才想起会来跟我争个长短吧?你想想办法看看她是来干嘛的,人家若是要捕鱼么,我会先带她看水有多深,这事帮你帮忙先担待着吧。”

“有消息我给你电话,这事不能给我哥知道,就这样吧。要是为了钱,倒好办了,你给我个数字,我心里也有个低。”

“要是为了钱,就说明沈一柔很不幸了,你觉得底数该多少?太少了敷衍不走她,太多了又便宜了沈一柔,我又不是开善堂的,再说我也没欠她沈一柔什么,他们离婚以后我和你哥才在一起的,我可不是什么狐狸精抢人老公什么的。你自己拿主意,我相信你。”

挂上电话,茶几上那冰过的燕窝变得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张瑄没了吃的兴致了。她交代林嫂“今天谁来过,那是找我的,少爷没必要知道,下面的人你自己打发去。这燕窝你冻起来吧,等少爷回家了,才连他的一起端上来。”

记得初见陆潜隐,就是在陆浅煦的美容院,他来接妹妹一起吃饭的,当然她不知道,只是诧异美容院怎么来了个男人,而且长得很帅。她的狗沙漠一直瞪着这个男人看,那男人也蹲在地上瞪着狗看,好久以后,他说:“兄弟,我的骨头并不可口。倒像你的肉比较吸引我。”

她扑哧一笑,唤沙漠回到她的怀里撒娇。那男人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自认自己的模样是很值得一看的,可他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身坐在沙发上,接着就石化了。

追她的公子哥儿无数,大多数被她划入贪图她父亲的财产行列了。那年头,刚富起来的人不像现在这么多,她属于最早的富二代,当然她从来不过问父亲的钱是怎么得来的,高兴了去父亲的公司上上班,其实也没干什么,只是挂个人事经理的头衔。不高兴了四处旅游,跟朋友打牌吃饭逛街。她倒是既没暴发户的那种恶俗和高调,又没有富家女的那种自以为是和傲慢,交朋友不论身份贵贱,只要投契就可以了,因此朋友很多,能吐心迹的人又极少。陆浅煦这等,属于少数的闺蜜之一了。

因着有继承家业的职责,父亲对她的择偶要求比她自己还高。她不会,也不能随随便便看上谁。这一点,陆浅煦当然知道。

当她婉约向陆浅煦打听她哥事情的时候,陆浅煦很吃惊说:“你不是看上那家伙吧?不行的,我有嫂子,而且他们爱得很深,当然,那是他们的女儿陆爽出生之前?

  “为什么?”张瑄初听到那男人已婚,心里猛地震了一下,可陆浅煦后面那句话又听得她愣愣地,要在心里复制一次再听一次才能明白“他们。。。。。。还有个女儿?”

那阵子她变得特别喜欢去陆浅煦的美容院,几乎每天那个时段,都会碰上他。见过陆潜隐好几次以后,他们之间还是只客气地点头招呼,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好几次她正想勾起个话题,却被他那冰凉的眼神镇住了,那不是淡漠或敌意的冷,更象是他看着她,让她知道他看过了,而她却连影子都不曾留过在他的时空里,她觉得说话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了。

他总是那么淡定从容地坐在美容院那张沙发上,连等人都不像是在等,仅仅就像是他命中注定应该坐在那儿。更多的时候他似乎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些自己的事情,又无悲无喜,因为从来没有类似悲喜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出现过,挺直的鼻子下,连呼吸都永远那么有规有律。她只知道他叫陆潜隐,是陆浅煦的哥哥,从银川来上海找工作的。除此以外,她对他一无所知。可陷入爱情的傻女人偏偏就是这样,越是弄不明白的男人越让自己意乱情迷。其实按年龄她也想过他应该有妻室,只是她一厢情愿地认定他还单身。

“我哥很怪。不是么,很多人都这么跟我说,除了怪,好象也没有别的词适合他。”陆浅煦给她发呆的样子弄糊涂了,半晌以后才想起她们原来的话题,“他讨厌孩子,连自己的孩子都讨厌。所以我侄女出生以后,他就经常打孩子,有时候打得我都看不下去了,那才几的孩子,随便给逮着点错,竟然用皮带抽着打,然后嫂子跟他就开始吵架了。”

“什么叫。。。。。。开始吵架?”

“他们以前从来不吵架,这个开始以后,就没完了。所以叫做‘开始吵架’。而且总是因为陆爽,然后我哥会因此更加讨厌陆爽,然后我嫂子会更加生气。就这么恶性循环着。”陆浅煦耐心地解释着,然后对她说:“你要真的喜欢上我哥,你可倒霉了。”

“他都结婚了,还有什么霉可倒?我啥时候说喜欢他了?也不过就是好奇问问。你竟然拿我来取笑。不过也真的看不懂,既然不喜欢孩子,不生就是了,怎么生出来了还那么狠心打?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平日里看他那么斯文。”

“这事谁知道哟,他平日就斯斯文文的。对谁都和和气气,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讨厌陆爽,要不是那长相,我还真怀疑陆爽不是他亲生的。”

从那以后她也没好意思在陆浅煦面前提起他,去美容院也尽量挑碰不上陆潜隐的时段去。反倒是陆浅煦经常跟她说起陆潜隐的事情,比如说他和她嫂子沈一柔是文革下乡的时候认识的,孩子现在都八岁了。又比如说他们曾经是何等的相濡以沫,后来竟然因为护着孩子,一向千依百顺的沈一柔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于是陆潜隐借出外找工作为理由平息干戈。这么一走就从银川走到了上海。又比如不久后,陆浅煦告诉她陆潜隐找到工作了,却好象没有打算接孩子和沈一柔过来等等,她隐隐觉得陆浅煦仿佛在不断暗示着她还有希望之类的。

后来是:沈一柔和陆潜隐离婚了,离婚是沈一柔提出的,理由是怕孩子再遭伤害。

是的,张瑄的命运向来喜欢自己做主,当她知道陆潜隐离婚以后,她知道这个男人非她莫属。她有着他想要的一切,前途,财富,容貌甚至不惧夸口而言,连一个妇人的德行她都具备,他还能往哪里去?

偏偏陆潜隐就是瞎子,他上班,偶尔跟妹妹吃饭,偶尔跟张瑄打招呼笑笑,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就是只字不提恋爱。

那使命要由张瑄来完成是她一直以来认定的最大的侮辱,可是偏偏她当时一头磕死在陆潜隐身上了,她是个好强的女人,有着大将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韧性!当她问陆潜隐怎么看待她的时候,他回答:“你要是允许我拥有一个秘密,而且永不过问,我们可以结婚,结婚以后不许问关于一柔的任何事情。”

张瑄就此成了陆太太,然后成了少奶奶,她的父亲怎么极力反对无效,期望的只是希望他们生个姓张的孩子。开始的时候张瑄已经打算让陆潜隐进入父亲的公司做接班人,可是陆浅煦告诉她:“真想留住我哥,千万不要让他进你的公司,他是个傲骨的人,你要想办法让你父亲出面请他去。”耍手段是她的特长,自小她在家里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于是陆潜隐慢慢从员工到公司的接班人,她享受或忍耐这少奶奶的称号,忍受着好奇不去过问陆潜隐的沈一柔,那是他的死穴,他们的承诺能延续,婚姻才得以稳固。她享受的一切,直到陆爽的出现才有了变化。

陆爽又来了一次,这次她明显不耐烦了,张瑄给的答案是她父亲很忙,知道她来过,可是没时间见她。下人们仍旧的守口如瓶,她依旧小心翼翼地捍卫着自己的婚姻。

后来她和陆浅煦商量后给了陆爽3万,陆爽就回去了,她的心也安定了下来。结婚十多年,陆潜隐一直不肯要孩子,以至她一直养着小狗渡寂寞,她的父亲交代的任务她自己包揽上身说是自己的身体不行,医生说她没法怀上云云。

陆爽偷了辆摩托车,别问她怎么偷的,她自小就在外面流浪,父亲每回毒打,她都离家出走,直到母亲一行眼泪一行委屈的责备把她接回家为止。至于跟着一帮年龄稍大的流氓抢劫路人以至被判入感化院3年,那都是小事情,何况偷摩托?

她的目标是陆潜隐,这是她4岁起就想杀死的人,本可以不为任何理由,仅为了她童年到少年时期的伤害。而现在她有了更大的理由,他非死不可!

陆潜隐还是陆潜隐,冷漠而不失男人魅力,偶尔开句玩笑足以把张瑄笑死,即便是在医院的时候,他说:“死不了,阎王说我这么帅,死了伤心死掉的女人地府可应接不暇。”

只是腿断了,后半生得坐轮椅,骑摩托撞伤他的女孩自称是失误,可她一没摩托驾照,二者那摩托车是报失窃的。判下来最少35年,故意伤人罪,盗窃罪,甚至蓄意谋杀罪等等…….陆潜隐上庭时说的:“不是她,我看得很清楚,开摩托撞我的是个长头发的,不是这个女孩。”这话在警察厅认人的时候他已经说过了,张瑄看见陆爽的时候才知道为何陆潜隐要撒谎,她还记得在医院的时候陆潜隐手上紧紧捏着的钥匙,那是婚前他们约定的,他要有自己的秘密,那秘密就锁在房间的保险箱里!陆爽最后无罪释放。

他不恨女儿?那为何老打她?他爱女儿?跟张瑄结婚以后十几年他压根没过问陆爽和沈一柔的事情,仿佛她们不存在一般。他究竟想些什么?此时此刻她的男人变得陌生,过去她可以骗自己说他保险箱里的只是钱,现实明显告诉她,不是这样的,那究竟是什么?

拿到钥匙很简单,陆潜隐一边清醒一边还偶尔昏迷。上法庭都是由两个下人搀扶着的。当她打开保险箱的时候,密码她是知道的,19730501,陆潜隐很多银行帐号甚至手机都是用这个密码,他说懒得记那么多,这是他自己的手机后面几位数,所以张瑄也没往别处想。

保险箱里面除了钱,还是钱,翻开钱是公司章程,他占有40%股份。章程底下什么都没有。她翻了好一会,找出一张字条,上面用铅笔写的字体已经模糊不清,她用很久的时间才看清楚内容:如果你心里有一块净土,别去,亲爱的,别去玷污它!署名:一柔。。。。。。

原来他一直还是爱她的,那女人一直住在他的心里而不交租。这十多年来她―――张瑄的万般柔情,千般体贴,百般依顺原来都是白搭的!她拥有这么一个躯壳十多年才知道那不过是蝉蜕,他不过暂留一夏便已经死掉了。真正的陆潜隐压根没有在她身边呆过哪怕一次!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哭了,她打电话给陆浅煦,谁知道对方也在哭,陆浅煦一边哭一边说:“这都是我造的孽,残废的该是我,不是我哥,应该是我,我怎么没死哇?”

“嗄?”

“当年是我骗了一柔,告诉他我哥最大的志愿就是把户籍迁回上海,是我告诉她,我哥跟你结婚就要啥有啥,是我叫一柔强行跟我哥离婚的。”

“我不知道他还是那么爱她!”陆浅煦不管也正在哭泣的张瑄,继续说着,“他爱得如此变态,连自己的女儿的醋都吃,他说自从陆爽出生以后一柔放她身上的心思比关注他还多,所以他狠陆爽,他打她仅是因为吃醋,我该死得连这样相爱的两个人都拆散了!因为我知道我哥跟你结婚我的日子也会更好过。可是一柔死了,肝癌,陆爽上次来就是想找我哥借钱的。”

3万,是她们给的数字,在肝癌面前这个是什么?所以沈一柔死了,所以陆爽要杀了陆潜隐,这一切竟然是她们两造成的,包括沈一柔和陆潜隐的悲剧!

此时她该不甘心还是该忏悔?反正哭得比她伤心的有陆浅煦,她的眼泪突然没了,沈一柔的那用铅笔字写的本来就若隐若现的话反复出现:如果你心里有一块净土,别去,亲爱的,别去玷污它!如果你心里有一块净土,别去,亲爱的,别去玷污它!如果你心里有一块净土,别去,亲爱的,别去玷污它!

是她,是她自己玷污了心里的那块净土,哈哈,沈一柔真不愧是沈一柔!

陆潜隐出院以后在轮椅上跟她摊牌,他将把股份还给张家,带着陆爽回银川,他失去了沈一柔,不能再失去女儿了。

“那我算什么?”

“你曾经想要什么,你难道不清楚?瑄儿,我没亏你的。就算有,我报答不了,抱歉。”

“就这样?”

“就这样,一柔曾经说过,不是你的,图争无益,原来她早就大切大悟了,要不是爽儿告诉我,我还在恨她,以为她为了爽儿才跟我离婚的。”

是啊,就这样。

什么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沈一柔的所谓大切大悟的四个字。

图争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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