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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昨夜梦魂中(长篇小说选·续完)

 

秦永敏     

 

 

第六章

知青农民不可逾越的等级身份

 

 

直到刘静的身影消失在大队小学的拐角处,曾明才收回神来,想了片刻后,从另一条小路绕过了新合大队向公路上走去。

唔,对了,群心三队,刘成祥,我要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地主狗嵬子”。

唔,正好是张宏兰她们队。

他没有去回忆和张宏兰打的那次交道的后果,虽然经刘静的了解张宏兰不仅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而且对他印象很好。只说他有点书呆子气,但他对她的“逐客令”却有点耿耿于怀。何况,不久前听另一个赫赫有名的“玩味”的知青杨大海说,张宏兰已经跟大鼻孔、国强一起出门流浪去了!

她以后的堕落命运不问可知。

这种“人叫不走,鬼叫飞跑”,好话听不进,花言巧语一骗就上当的傻丫头,你拿她有什么办法?

村头第一家人见打听刘成祥,不禁狐疑地看了看他,冷冷地说:“往前走七八家,最破的那间草顶屋就是哒。”

曾明顺着塆子前的小路向前走,走不多远,果然看到了那样一间“最破的草顶屋”。

这是住人的还是养牲口的?连四面墙都是用稻草卷岗材杆子糊上泥巴做成的,比曾明住的房子都还不如。他的房子还有两面是用砖竖着,加木拉手砌的挂墙,另一面靠着生产队仓库,仅仅前面的墙和屋里的隔墙是岗材杆子卷稻草。当然,这家人家房子的柱子和屋梁的木料还是要好一些,是规规矩矩的建房材料,粗大杉树做的,不像他的那样是弯弯曲曲的本地木料,而且被虫蛀得到处往外流白灰----虫粪,可他不过是临时栖生,这家农民,不,地主,则是要一代又一代住下去的啊。盖房顶的稻草已经不知用了多少年,好多地方已经长了青草,还有些地方则深深地塌了下去,要是下场暴雨,屋里不到处漏水才怪。

曾明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四处张望起来,一个被日晒雨淋弄得脸像干茄子一样又黑又皱的小老太婆在家徒四壁的屋里剁猪草,一看到曾明那不可一世地闯进来的模样吓得忙丢下手上的活,弓腰曲背地迎上来惊恐不安地看着他,战战兢兢做出令人厌恶的谄媚脸色讨好地问:“您郎找哪个啊?”

曾明没有理睬她,继续打量着这家人家,大概是人少又没有小孩的缘故,打扫得到还干净,可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得归功于家里的穷,几乎除了些必用的家俱和农具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老妇人见曾明一声不吭,板着脸用恶狠狠的眼光打量着屋里,竟吓得打起哆嗦来,与此同时,从后面的厨房里走出了两个虽不漂亮却也还算清秀的姑娘,显然都正在忙着做饭收拾家务,两人看曾明的神色也凄凄惶惶,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刘成祥呢?”曾明打着官腔问道。

“您郎找我?”一个声音从曾明身后传来。

曾明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留着分头的青年农民正拿着薅草的锄头从门外走进来神色阴沉地看着自己,那样子对他充满了敌意却无可奈何地压抑着。曾明逼视着他,直到他避开了自己的眼光,才用鼻子“嗯”了一声,然后默默走到他家的正房门口向里面看了看,里面虽有几件农村家庭常见的粗笨箱柜,与规规矩矩过日子的要求比较起来,的确是太贫寒了一点。

“您郎有怂(什么)事?”刘成祥很不高兴地问这个不速之客道,却不敢向他发火。

曾明退到堂屋,面对着这一家四口人。

看着他们那一个个被整怕了的可怜相,他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刘成祥大概还在解放前当过几天抱在这可怜巴沙的地主婆怀里的少爷,他那两个妹妹都是解放后许多年才生的,这一辈子却个个都没法逃脱挨整受气的命运,算是他们都投错了胎吧。

可为什么还要把金娥搞来跟你们一起过这低人一等的日子呢?

你刘成祥像别的地主子弟那样出去做女婿,让地主嵬子绝了迹不好吗?硬要用两个妹妹换一个媳妇进门来继承地主祖宗的香火,不是生怕我们国家没有“地主阶级”这个新时代的低级种姓绝种吗?

“您郎错(坐)咧!错(坐)!”地主婆好容易才镇静了点,拉过一把木靠椅送到曾明跟前殷勤地请道,然后转身对还楞在厨房门口的小女儿叫道:“琼珥,还不快筛茶来!”

“你屋里有几个人?”曾明背着手问刘成祥。

“四个人您郎,四个人。”

儿子还没开口,地主婆就抢着回答了。曾明看了看她,想起了周扒皮的老婆,也许她解放前也叫丈夫去搞过“半夜鸡叫”?

“你屋里解放前有多少亩田?雇了几个长工?”曾明不禁找出点题外话来问道。

“三四十亩田您郎,哪些(里)请得起长工呢?就是农忙的日子里找几个人帮忙做几天事。”地主婆惶恐地答道。

“那怎么是地主呢?没有租田出去?”

“没有,没有,我们不是山里的大户人家,就是在塆里算是有了点,不信您郎去找大队小队的调查,解放以来我们就在守法……”地主婆吓得喋喋不休地解释起来。

看来是按比例套上去的地主,真见鬼。

算了,我犯不着欺侮你,也不能去同情你!

不能因为你只有四十亩田,没有雇过长工,就让金娥来帮你们繁殖“地主狗嵬子”!

“刘成祥,你晓不晓得,换亲是违法的?婚姻自由是我们国家法律规定的!”

当了三十年“地主狗嵬子”的刘成祥用恐惧而憎恨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来悄声叹道:“我不想(晓)得。”

“我告诉你,你就晓得了!”曾明厉声说道,“你也是人,你两个妹妹也是,你有婚姻自由,她们也有婚姻自由,凭什么要用她们来给你换个老婆呢?告诉你,金娥当然更有婚姻自由,何况她又根本不爱你,所以,你不能去娶她,听到没有?”

刘成祥头低得更下了,半天没有吱声。曾明凝视着他,看到他的一双眼睛竟燃烧着难以抑制的怒火,向自己掠了一眼,不禁生起气来。正想进一步施加压力,刘成祥却无可奈何地开口了:“您郎说了嘛,我还郎搞(怎么办)呢?”

想想自己使这个盼了不知多少年才把两个妹妹盼大了,可又被他把换老婆的好梦粉碎了的可怜虫伤了多大的心,曾明不禁感到有点内疚,他肢和了语气说:“你长得不错,身体又这样好,还怕没有个姑娘跟你?不然到别人家去做女婿也可以嘛,为什么偏要牺牲妹妹们的幸福来为自己换亲呢?”

“我们换亲是通过了大队书记的,也通过了他们大队书记,书记点了头,只怕就不违法了吧?求您郎开恩,放我们这一次咧,人家罗(那)些换亲的都换哒。”那地主婆竟扯着曾明的裢子哀求起来。

看着她那可怜巴沙的样子,曾明忍不住同情起她来。

但一想到事关金娥一辈子,便果断甩开她的手,对她儿子厉声说道:“刘成祥,刚才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你是个地主的儿子,再不守法,就要当典型啊!不准你用妹妹换亲,金娥也不会嫁给你!就凭你这个样子也想娶她?”

刘成祥那叫琼珥的妹妹正用双手端着一个瓷杯走过来,曾明突然疾言厉色的发话,吓得她楞在那里一抖,杯子立刻滑出了手,幸亏地是泥巴的,杯子没有打破,却把她的那双赤脚烫得跳了起来。

“贱狗日的整(这)点事情都办不好!”那地主婆恶狠狠地骂了女儿一句,转过来就向曾明陪小心,同时要去舔他那被溅起来的水打了几个印痕的裤子似的,低头俯身忙活起来。

曾明看着琼珥烫红了的赤脚,又看着吓得魂不附体的地主婆,心里感到不是个滋味,连忙退了两步,好离那吓坏了的地主婆远一点。为了不让金娥落到这种可悲的境地,他不能不狠着心继续迫使他们接受自己的判决,对着刘成祥厉声质问:“听到没有?”

“听到了哦。”刘成祥面如死灰地低着头应道。

“好,你听到了,要是还想换亲,就莫怪法律对你不客气!”

说完他转身出门,疾疾向塆子外走去,心里并不像先前所想像的那样因为能帮金娥解脱苦难而高兴,反而增加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

走了十几步,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只见那家四口人都站在门口惊恐地看着自己,一见他回头,那地主婆就赶快把三个儿女往屋里赶。

哼,谅你们是不敢打金娥的主意了,要换亲另找一家去吧。

这些冥顽不灵的农村人啊,国家帮你们发行了货币,你们偏偏直接以物易物,国家让你们婚姻自由,你们偏偏还要换来换去,怪不得中国的农村总也进步不起来!

琼珥烫得脚直跳的情景一路上总不离开他的眼前,地主婆把他当大人物而为女儿不小心把开水溅到他裤腿上现出的骇怕神色不时出现,他心情烦躁不安起来。

直到快走回队的时候,想到金娥总算得救了,心里多少有点安慰。

至于她们母女,除了上帝谁也没办法改变其命运,琼珥两姐妹只应该怪父母不该生养她们。

过了四五天,对刘静的思念已使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见她。曾明想起这天正好是星期天,便准备再去一趟,也好打听打听金娥的事情怎么样了。

刚出门,便见到队长、会计、保管员都在仓库里,他忽然想起了个帮助金娥的主意,转身就走回自己的茅屋里,拿出根扁担和两个粮食口袋向仓库走去。一上去,曾明就掏出香烟来,殷勤的给他们每一人递上一支。在这个极度贫困的年代,给人一支烟也是个不小的人情,通常都是因为有求于对方。点燃了以后,他马上就开口说:“我的粮食吃完哒,呛郎搞(怎么办)呢?”

保管和他关系向来很好,但上个星期刚亲手给他称了七十斤谷,便把头扭到一边去了。队长对他倒也不刻薄,却不能不装模作样地表示一下严肃态度,就随口问道:“上次是几时称的啊?”

曾明无论什么时候称粮食都没有受到过阻碍,头一次碰到队长说这种话,禁不住感到有点难为情,要说有个一二十天了吧,又怕他万一想起自己上个礼拜从他面前挑着谷到大队去轧米的情况来,正支支吾吾中,会计开口了:“知识青年嘛,还能整(让)你饿到了?一个人吃得好些呢?不消称得,今早(天)我们就看你自己装,你要好些算好些!”

“好,我今早(天)就看你挑得了好些,挑得起两百斤就挑两百斤!”队长立刻跟上去笑着说道,特别加强了“我”字的语调,以示他才是一队之长,比会计更有权力,生产队的粮食可以任由他送人情。

队长会计的为人曾明早就心中有数。

他们对农民刻薄得要命,自己却不时耍些花招贪污,例如和外队的干部串通好,让外队干部到本队仓库来借上几百斤粮食,还的时候却还到自己私人家去。当然,那“借”走的同样也借到外队干部家里去了。这是他亲眼看到的。至于帐上的名堂,就更多了,外人也没法弄清楚。可他们对自己却一直不错,虽然自己几次和他们发生纠纷,他们在自己要粮食上还是从来不卡一下的。没想今天开口队长却说出那话来,他正打算赌一口气和队长吵一架,不料又开了皇恩大赐。他没话说了,动手撮粮食往保管帮忙撑开的口袋里装,同时心想,几时我真没有粮食了,你们敢不给我我不把你们家吃穷才怪呢。别的队里的知青遇到这种情况时,有故意假装到队长家屋梁上吊的,有直接到队长家锅里盛饭吃的。“知识青年”被农民称为“毛主席派来的人”,通常包括小对干部在内对他们都很客气,虽然对他们光吃饭不干活不满,也不会太文案他们,遇到为此狠心不给粮食的队长,威胁他一下,吃他几顿,他就不敢不称粮食了。

“八十斤都没得,郎(怎么)装整(这)一点就算哒?”会计笑着看看他又看看队长,“还是知识青年,思想整一(这么)好法,整(让)他要好些拿好些都不多要。还装几十斤去!”

“算哒,要罗(那)些搞怂个(什么)啊。”曾明也得了便宜唱雅调,又给队长会计保管每人递了一支烟,就挑着粮食到公社去轧了。

本大队虽近一点,但他另有目的,所以特地绕远路。

在公社轧好米,他顺便把二十几斤糠卖了一块几角钱,就挑着米往即可通方家大队,又可转到新合大队的路上走去,以免万一遇到队里的人发现他把米往外挑,今后在队里不好说话。还好,没有碰到任何熟人。一到拐弯处,他赶快往刘静队里的方向插去。

他慌慌张张在盛夏的骄阳下赶路,来到刘静屋里时,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刘静!”他在空无一人的堂屋里高兴地嚷道。

和他住的生产队旁的草屋比起来,刘静这里的风景和条件好得多。屋前桃树成荫,屋后茂林修竹,高大整洁的农舍,盛夏之时堂屋里阴凉清爽极了。他不禁想起古代诗人歌咏的田园生活情趣来,偶尔从大都市到这样的地方来住上几天,还真觉得别有风味值得品味呢。他把担子扔在地上,拿起桌上的一把小蒲扇就呼啦呼啦地扇起来。

刘静闻声从房里走了出来,银娥不知怎么也跟在她身后走了出来。

“你挑这么多米来干什么呀?”刘静脸色老大不高兴地问他道。

那冷冰冰的脸色和生硬的语气使曾明的兴头顿时减少了一半,但他还是热切地说:“那天在金娥家吃了饭,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我刚才又找队里要了八十斤谷,轧了这点米送给她家人吃几天饱饭算了。嗳,你叫银娥吧?把这米挑回去,口袋给我腾出来!”

银娥远不像金娥那样大胆泼辣,她羞红了脸往刘静身边躲去。

曾明以为刘静听了会感到高兴,不料她却生气地说:“你送到她家去吧!”

曾明见她气愤地这么命令自己,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只得挑起来往外走,只要她明白我仅仅是感谢人家一饭之恩,并不是对金娥献什么殷勤就行了。

“站住!”刘静瞪着他轻声喝道。

曾明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看着她,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才好。

“像个傻子似的,只知道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做!快把担子放下来!”

曾明只好又挑着担子转了回来,他根本没想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怕起刘静来了,她说一句话,他就如同接到一道圣旨。

“你呀,到处闯祸,还自以为是在做好事!知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了啊?”刘静竟狠狠地责备起他来,见他楞楞地站在桌子旁,又气生生地说:“自己去拿脸盆打一盆水,在厨房里把汗擦一擦,擦了再来说话!”

这样一来,曾明心里的不舒服劲头不仅完全消散了,而且开始高兴起来,虽说是斥责,可分明不仅没有嫌恶怨恨的意思,反而显然更亲近了些呢。他拿着脸盆到厨房打了盆水进来,刘静也从房里拿了条崭新的毛巾走出来,他刚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静把毛巾扔给他,带着怒意叱道:“厨房去!”

当他在厨房痛痛快快地擦洗了一遍走进堂屋时,刘静和银娥正在饭桌上往绣花布上描花样,他把毛巾向刘静眼前一抖:“放哪里?”

“放你脖子上带回去,谁还要你用过的?”

曾明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涎着脸说:“那谢谢你啦。来一回赚一条毛巾,过半年就可以开一个专门卖毛巾的铺子了。”

刘静和银娥忍不住相视一笑,但转眼间她的脸色就又变严肃了:“谁要你挑米来的?”

“我自己啊。”

“你是她家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啊!”

“真是稀奇事,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凭白无故把几十斤米往人家家里挑。”刘静揶揄道。

“你别误会!”曾明脸上发起烧来,平常能说会道的嘴现在张口结舌了,“你难道还不理解我这个人吗?我特地先挑到你这来,就是怕……看到她家那么可怜,对我们又这样客气,我怎么会……”

“我误什么会?”刘静站起身来,收敛了些脸色,用恨他不懂人情世故的口吻说,“你有胆量把这米挑到她家去试试看!专门自以为是地做些蠢事,从来都不考虑别人怎么想,说起来你是在做好事,可结果弄得别人说什么的都有,帮忙没帮成,差点还弄出大麻烦来,你呀,你呀!”

刘静恨恨地数落他,那本来就白里透红的脸蛋,显得更加鲜艳了,曾明看着她抱歉地傻笑起来,听了她最后一句话后忙问道:“金娥出什么事了?”

“你这一担米挑去,很难说不会出什么事!我问你准备干什么,你不说。自以为是救世主,是不是?你以为那么一下就能把她救出来?做梦!这门换亲的事明摆了是金娥家求之不得的。人家两换一,哪里换不到?这都不说了,引起的那些风言风语,叫人怎么听?我早就说了,你要没本事给她两个哥哥解决娶媳妇的问题,就别冒冒失失地打掉这件事。要你帮忙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你像这样做,害得人人都不得安宁,你知不知道?”

曾明被她说得没法反驳,像小学生挨训似的干挺着。这时银娥正偷偷地看他,恰好和他的视线相遇了,立刻羞怯地转过脸,拿起刘静帮她画好的绣花布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往外走。

“银娥。”刘静拉住她指着米袋说,“你看到了吧?这是他送给你家的米,晚上来拿回去吧,他也是一番好心。不过你可别给家里说,一说又是个麻烦事。”

“嗯。”银娥用眼角感激地扭了曾明一眼便走出了门。

“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刘成祥敢到她家来闹事不成?”曾明目送银娥的背影说道。

“坐吧,”刘静指着桌边的竹靠椅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冒失鬼,专门好心办坏事。”

“你也知道那家是地主!”曾明申辩道,见刘静脸色不高兴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忙解释说:“我到不是说,成份不好就怎么样,看到他们又穷又窝囊,一副斗怕了的样子,见人就想磕头烧香,怕金娥到他家去跟着挨整受气。”

“地主成分又怎么样?我家就是地主成分!祖宗几代人的事了,凭什么还揪住不放?你要是害怕我这个地主狗崽子就马上走吧!”刘静压低声音非常不快的说。

“我没有这种意思!”曾明赶紧分辨道,“其实我是最恨‘唯成分论’的,任何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搞什么成分这不是在制造低级种姓吗?可是我们救不了刘成祥一家人,我们应该而且能够救金娥!”

刘静此时的心情当然是曾明所无法想象的,她的很多内心思想曾明只是到事过境迁之后,才从她的日记中明白的。此刻,他只知道刘静神色黯淡,默默坐在那里,久久地一言不发,仿佛旁边并没有其他人似的。

 “刘静,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么?”曾明又羞又气,涨红了脸对她瓮声瓮气地说。作为“三线”省份,这里大部分知青都只下放一两年就招工回城了,没招回去的老知青,不是本人“有问题”就是家里成分不好或者有“政治问题”,刘静是全公社有名的“优秀知青”,没招回去当然是因为家里“有问题”,这样曾明早就知道她家是“地主”成分。但和对刘成祥那家人的看法完全不一样,曾明从不认为这表明刘静和她家人有什么不好。

刘静没有再提成分的事,恼怒地“哼”了一声:“我了解你有什么用?人家还不是连我也扯进去了!到处是风言风语,好说不好听。幸亏陶主任是个明白人,我也还有点声望,总算把风波平下去了。现在她家再也不准金娥到我这来了,让银娥替她来陪我。这事情我不想怨你,你是好心办坏事,可也得有个限度呀,要是再出什么事,连陶主任一家也怪起来,那才好看呢!”

曾明想说点什么,见刘静心情不好怕再次刺伤了她,好容易才把到口边的话咽回去了。

一会儿,刘静又开口说道:“你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可做的事往往太荒唐了。就拿这件事来说吧,已经使金娥一家人不知有多为难了,本来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你跑去一闹,人家第二天就来退亲,陶主任只好拼命陪小心,说好话,他到哪里去再找一换二的好事呢?不一换二,就得再用银娥换一个,那两兄弟结婚的钱和做屋的钱从哪里来呢?老四翠娥年纪又小,谁这么傻早早就把订亲钱送来?而且,人家知道你不过是个知识青年以后,说了些什么呀?还以为金娥跟你怎么样了呢!这下好,不仅没给金娥帮上什么忙,反而使她家陷入被动地位了。”

“不管怎么说,换亲是违法的落后习俗,而且会毁了金娥。”曾明固执的说。

“你呀,就不知道看看事情的另一面!”刘静指着他的鼻子说,“第一,那家人丙换一,就是为了搞好两亲家的关系,当然也是为了两姊妹有个照应;第二,那个男的我见过了,人还不错,又这么大年纪了,自然知道尽量照顾好金娥的;第三,他家就他一个人,没有别的牵挂,说好了金娥一去就当家的。所以,除了成分以外,其他情况算起来都还不错,只要两人相处得好,以后还是能过好日子的。我办事的原则和你不同,你是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事情就打他个烂再说,宁可玉碎,不可瓦全,这种品格叫人敬佩。不过,在现实中却会碰得头破血流的,我的主张是立足于现有条件,同时争取尽可能地改变现状,在不能找到更好的出路之前,绝不放弃现有的地位。金娥的事,我们解决不了,在目前这个社会条件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可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帮助她,逃避这个责任是不近人情的。”曾明还是固执地说。

“你怎么这样倔呢?听口气好像你和她的关系比我还深,那好吧,只要你和她两厢情愿,我倒很愿意不顾一切地给你们帮忙!”

刘静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不过一出口她就觉得这话说得不大合适,刚想解释两句,就被曾明激动地抢在前面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种人?说实话,就是比她再漂亮十倍,我也不会想到那里去!如果她像你这样有学识,有共同语言嘛,我倒真情愿付出一切代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闭嘴!”刘静不高兴地制止道,“我一句气话,就引出你这么多胡言乱语!告诉你,金娥和我像两姐妹一样,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能不为她着想吗?说来说去,你还不过是才和她见上两三次面呢。可现实情况就是这样,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怎么有能力改变她的命运呢?只好能给她帮多少忙算多少,但绝不给她帮倒忙。总之,我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你要任性胡来,我也没办法,你可以随意用你的办法帮助她,我只能用我的办法,我们两人互不相干。”

曾明为自己那几句唐突的话感到惶惑不安,才见过几次面,就在人家面前说这么放肆的话,怎么不招人反感?见刘静气得立刻“划清界限”,他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便拼命地抽着烟,直到烟蒂烫着了嘴唇,才猛地扔在地下了。

“对不起,话已经讲清楚了,我还有事,你走吧!以后没事少来几趟。”刘静厌烦地扇开向她飘去的烟雾,站起来不客气地驱逐道,“你放心,米我会悄悄让她家人拿去的,你的好意我替她领了。”

竟然把刘静气成这个样子,曾明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刘静做出不想听的样子,只好缄口不言了。现在他形成了畏惧她的心理,不能不看她的脸色行事,违背她的意愿似乎比违背自己的意愿还叫他难受,仿佛她有什么思维传感术能对他的感情进行遥控似的。看着刘静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神色和矜持的仪表,他只得站起来。

“我答应帮你送到她家去,是怕你挑来挑去,叫人看着不好,你要想挑回去,现在挑回去也可以。”刘静的语气更加漠然了,仿佛在和一个素有嫌隙的人在交涉。

曾明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虽然是盛夏时节,外面正艳阳高照,他的心却像被寒风吹透了似的,冷得打颤,一个美好的世界被自己的几句轻薄话粉碎了。他嘴唇微微打颤地说:“我是怎么了?请你相信,我对你没有丝毫不好的意思……”

“把米挑走还是倒出来?”刘静看着一边,冷冰冰地说道。

曾明看她气成了这个样子,只好动手将她挂在墙上的米袋取下来,把自己两个口袋的米倒了进去,然后把自己的米袋缠到扁担上,正想再对刘静说两句什么,见她脸色阴沉地避开自己,只好说了句“我走了。”便沮丧地向大门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想想让人看到后,要打招呼说废话,便转过身来准备从后门走。一回头,见刘静正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刚和他四目相对,就赶紧移开了,曾明从她的身边走过,穿过堂屋和厨房走出了后门,在竹林中穿行着向塆后的路上插去。

曾明心恢意冷,可他当时做梦也无法想到,刘静究竟是为什么会突然变脸的。直到时过境迁水落三秋,他才从刘静的日记中得知一切。

 

才来往这么两三次,她就已经深深地了解了曾明的为人。这是一个多么有才华有抱负的小伙子啊。就是和她一样生不逢时,碰到了个文化大革命,学到的知识少了点,又困在乡下,脾气性格虽有点粗暴,毛糙,可那嫉恶如仇和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太叫她喜欢了。两个人心灵上相通的地方又那么多,她竟身不由己地喜欢起这个比她小几岁的家伙来。毕竟是二十几岁的姑娘了,又曾有过一次爱情经历,她立刻明白自己产生了什么心理,也明白了这与几年的孤寂生活有关。无论她多么清高,在这种情感饥饿的环境中遇见了知音,岂能不像沙漠中的人见到甘泉一样!她暗暗祝福美好的爱情能在这个小伙子心中不知不觉地慢慢成长起来,并希望运用自己的智慧和魅力将他的性格改造得老成持重起来。然而听到曾明对地主成份的忌讳之后,她不能不想起自己那地主的出身,那右派子女的重负,想起被第一批红卫兵——即由高干子女组成,后来被称做“保守派”的“三字兵”打得全身瘫痪的爸爸,想起父亲和母亲单位来招工都不招自己的可悲命运,这样她不禁对自己竟会产生“姐弟恋”的美好爱情幻想感到悲哀。恰恰在这时候她说了个不恰当的比喻,,曾明也做了不适时宜的表白。虽然那话带有一般性说明的性质,她却不能不正视这个可悲的现实。

一个家庭情况这么糟糕的,再加上一个思想这样激烈嘴巴又没遮拦的,到时候不一块被打成反革命抓起来?就是好的了。

作为聪慧早熟的女孩,她自己从十来岁就被“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浪漫思想浸透了。然而,家庭中一连串不幸的遭际,却把她从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变成了稳成持重的老姑娘,对生活对现实看得越透彻,她就不能不把自己的思想压得越深沉。为了能抽回去给身体本来就不好的母亲帮上一把,为了使瘫痪在床的父亲能早日得到自己的照顾,她不能不把好好表现、以便让大队公社强迫招工队把自己招回去,当做自己当前生活的最高原则。想到这里,她不能不沉下脸来打消曾明这方面的念头,自己更不能不忍痛斩断刚刚萌生的情缘。

曾明一走出后门,她便紧紧地跟了上去,扶着门框哀戚地目送着他的背影,为自己给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伤害而感到伤心,看到他那个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忍不住流出了辛酸的泪水。就在这时,透过泪水她猛然发现有人在竹林中向曾明招手,曾明楞在疏影横斜的竹林中了,那人突然走近他,拉住他的手就钻进了竹林深处。她没有看清楚那人是谁,却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赶快转身跑回了房里,倒上床就轻轻地抽泣起来……

 

曾明拿着扁担在茂密竹林中弯曲的小路上丧魂失魄地走着,竹枝不住拍打着他的面颊,他不得不尽量垂下头来,总共不到二三十米的小径,却像在暗无天日的丛林中穿行了一个世纪,眼看要走出竹林,忽然听到左前方竹林更茂密的地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几米外竹叶遮蔽的地方向他招手,他莫名其妙地站住了。

正疑惑间,那人钻了出来,原来是金娥!

她急急忙忙地穿过竹丛走过来,拉住他的手就往回钻。

曾明被金娥拉着糊里糊涂地往茂密的竹林里钻,一会儿,他猛然发现自己被金娥带进了竹林中间的一块旷地,旷地的二面被竹林和树木围得密不透风,一面是一个猪圈,还有一面是高高的柴草垛。

“小曾,”金娥睁着美丽的大眼睛用崇敬的神色看着曾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惶恐不安地看着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话好。

曾明对被她引到这种地方来感到很不自在,他看看周围定了定神说:“真对不起,没想到我给你帮忙,反而帮得使你为起难来了,你还好吧?”

金娥拼命地摇了摇头,嗫嚅着想说什么,都怎么也开不了口,终于忍不住轻轻抽噎起来。

曾明感到越发不自在了,他心虚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找我有什么事?”

金娥好容易才止住了激动,哆嗦着嘴唇说道:“要您郎帮我们搞罗(那)些米来搞怂个(什么)呢?我郎(怎么)感谢您郎呢?”

见她开口说话,曾明的心略略安定了些:“银娥告诉你了?你爸爸妈妈不知道吧?”

她摇摇头作为回答,用那充满感激、崇敬的神色的大眼睛楞楞地看着曾明,显然有满腹的话要讲,却不知从何说起。从来没有恋爱经历,这几年被知青生活压得想都不往那方面想的曾明,被她那热辣辣的眼睛看得心神不安了,脸上顿时感到像火烧一样,他仿佛是个被女强盗抓进山寨的古板儒生,惊惶失措得不知怎么办,说了句“你没有事,我就走了”便要往竹林里钻出去,却被金娥抢上来一把抓住了。

“有事!”金娥赶忙抓住他的衣袖说道。

曾明只好回过头来看着她,金娥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毫不害羞地看着他,那眼睛送到曾明脸上的强烈光辉,使他不敢正视她了。眼睛刚垂下来,就看到金娥穿的洗褪了色的酱红色土布衬衫裹紧的丰满胸脯在剧烈的起伏,两个乳房上圆溜溜的乳头轮廓清晰可见,他的心不禁猛然一抖,忙把视线又移开了。

“您郎是不是在跟刘静谈朋友啊?”金娥终于开口问道。

一般农村姑娘是不是懂“谈朋友”这种城市名词的。

“没有没有,你别瞎说。”曾明吓得赶忙否定,他一直就害怕人们有这种误会。

刚才自己的一走嘴,她就垮下脸来了,金娥的这种话要让刘静知道了不知道会多么生气呢。在他心目中,不是一个三十年代作品中的知识分子,例如柔石《二月》中的肖涧秋、巴金《激流三部曲》中的觉慧,或者甚至歌德笔下的少年维特那样的人物,是休想博得刘静的爱情的,而他本人正因排除了和她有什么这方面瓜葛的可能性,才敢一再到她这来玩,他来找她的动机只是想通过和她交往向她学点东西,在她的指教下改变一下自己那可恨的性格,他对自己毛毛糙糙粗枝大叶,易于冲动的性格比一切人都清楚,也知道不改掉它自己就难得做出点正经事业来,但光靠自己意志的约束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小学时候,靠了老师的严格要求才有所节制,这些年“文革”革得社会一遍混乱,无论在下乡前还是下乡后都没人管教,他那桀骜不驯的脾气也就越来越难控制。现在遇到了喜欢批评他的刘静,而且总能一针见血入骨三分,作为有志气有理性的年轻人,他为此对刘静自然越来越崇敬,从内心力希望她能像小学时教过他四年的兰老师那样“管”住他。第二个动机则是从她的说话中发现其实她本人在精神上也非常需要他,他才下放三年,全班同学抽得包括他在内只剩三个人了,他都强烈地感到了被社会抛弃的苦闷,感到了彻骨的寒心,何况她是老三届的,已经下放了五年,独自在这穷乡僻壤中就呆了三年多,全班同学只剩她一个了呢?而且,她还是个精神生活极为丰富的女性,那敏感细腻的情思,天知道常常会伤感到什么地步!虽说在自己面前没有流露多少这种情调,总是像很泰然自若,但这只是她品格清高,极有教养,因而气度不凡所至,可想必也正因“高处不胜塞”,“起舞弄清影”中只怕更觉悲凉呢!因此,他还希望自己的到来能多少宽慰一下她那高贵的心灵。

不料自己为人太轻浮,竟反而使她不快起来了,他心里惶恐又难过,正没法诉说,谁知金娥又胡乱猜度起来!

“您郎是不是想跟她谈朋友呢?”金娥又怯怯地问。

“哪里,哪里,光说她比我大几岁这一点就不可能了,我找她不过是想借几本书看,向她学点知识。”曾明忙分辩道。

“您郎有没有女朋友呢?”

“没有没有,”曾明立刻羞红了脸,“你自己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你害苦了吧?”

金娥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满腹的心思要倾吐,却一下子堵到嗓子眼,吞又吞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她脸涨得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急促,弄得曾明也受到了感染,一颗心像刚关进笼里的野兽一样乱跳乱跳。

曾明哪里想得到,他对她的启发开导,当初虽然像对牛弹琴,只是博得了她对他的好感,但在刘成祥找来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中,却使她的脑海里掀起了多么巨大的惊涛骇浪啊。

金娥是个快乐泼辣的姑娘,像一切年青人一样,到了春情萌动的年岁,也开始有自己的希冀,有自己的憧憬,有自己爱情寄托的对象,但自幼的家庭和环境的薰陶,使她和绝大部分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成熟的农村姑娘一样,仍然把母酌父命,媒灼之言及家庭需要放在第一位,自己个人的感情则不能不屈居其次,一二十年的生活使她头脑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怎么会被曾明几句玄妙高深却不着边际,而且指不出出路的劝导一下子消除掉呢?

在曾明去的当晚,刘成祥和他妈就像做贼一样溜到她家来,惊恐地说了几句退亲的话就要走。她听到当然无所谓,父母亲却急得像掉了魂似的,硬是把刘成祥母子拉住了,一定要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她那两个哥哥更是恨不得给刘成祥和他妈磕头。刘成祥母子被求得没办法了,只好说中午不知来了个哪里的干部,不准他们家和陶家换亲,否则就要依法制裁。陶主任忙问那个干部是公社里的还是哪里的,他们也弄不清楚,只怕还是县里的。陶主任便问是个什么模样,金娥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还猜了老半天猜不出来。还是她妹妹玉娥多嘴说,只怕是中午来吃饭的那个知识青年。他们这才恍然大悟。一听说是知识青年,刘家母子的心是放下来了,那刘成祥和她妈却不能不满腹狐疑,谁知道金娥和他是什么关系呢?便推说曾明许了“福”的,如果跟陶家换亲就要对他不客气。无论金娥父母怎么说好话仍然坚持退亲,无论陶家怎么求情还是傲然离去——他们用两个妹妹换一个老婆到哪里换不到?

可这一下却把陶家的人急坏了,陶主任和金娥妈都大骂起金娥来。

金娥无缘无故受这种气,怎么受得了?

她既不知情,也没有那个心思,本来心甘情愿为哥哥们做换媳妇的本钱,却还要蒙受这种冤枉,自然恼怒地和父母顶撞起来。这么大的姑娘了,做父亲的不好打,做母亲的却不在乎,拿起洗衣服的棒槌就照她胳膊捶。要在平时,为别的事,母亲也不会打她,打她她也决不会反抗。可今天的事太冤枉了,她怒不可遏地抓住了母亲的手,把棒槌夺下来就丢了。母亲正在火头上,见她竟敢这样,立刻冲上来就又是撕又是掐。她不敢还手,但也不能不挣扎着躲开。可她正年青力壮,母亲已经开始老迈了,轻轻一推,母亲就仰面朝天地倒下。这下好,两个本来就恨她给他们娶媳妇带来阻碍的哥哥冲上来就对她又是踢又是打又是骂。她发疯似地和哥哥们扭打起来。可一个女孩子那里是两个只惦着找老婆发泄兽欲,却没有半点同胞情谊的男人的对手?直打得她头上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才被一旁平了些气的陶主任把她们喝开了。刘静闻声赶来时,架已打完。看到金娥被打成那个样子,她刚想开口说风句,陶主任就气愤愤地发话说,从今以后不许金娥进她的门,让银娥去和她做伴。他不怪刘静,但也绝不让她再和金娥来往。刘静一直守在他家堂屋安慰着在她肩上痛哭的金娥,忍不住陪着她掉泪,直到下半夜了,陶主任说起重话来,她才不得不和银娥一起回自己屋里。

第二天,母亲又硬逼着金娥一起到刘家去道歉,去求情。金娥是个辣性子,怎么会去丢那个人?何况她自己又没有半点错,还挨了哥哥们的毒打。她死活也不去,并说再要她去她就连换亲的事也不干了。两个哥哥又反过来向她求情,但她还是坚决不去。最后他们只好和母亲一起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自己上门去赔礼求情。接连扯了两三天,金娥的伯伯大队陶书记也亲自上刘家门帮忙说好话,并证明曾明和金娥不过是因为刘静才有那么一面之交,保证曾明不会找他家的麻烦,才好歹使脸上光鲜了一回的刘家回心转意。

金娥本来因为孝顺父母,在婚姻问题上从未考虑自己个人感情,就是曾明的那番谈话,也没能把她的心说活。

可是,遭两个哥哥毒打以后,她越想越伤心,父母为了传种接代,让她换亲,打她骂她也还说得过去,两个哥哥为了自己娶媳妇的事这样打她骂她逼她是凭什么呀?

她越想越觉得曾明说得有理,他们也是人,自己也是人,凭什么牺牲自己去为他们换老婆?

但毕竟是个乡下姑娘,独自一人能怎么反抗不公平的命运呢?也只好想想就算了。

刚才正在猪圈里剁饲料,妹妹银娥悄悄找来,告诉他曾明挑了几十斤米来的事,她剁着剁着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忍受不住了,终于下决心不顾一切地去找曾明,父母已明令她不准再去刘静那儿,她也不想牵连刘静,只好从后面偷偷往刘静屋里溜,却不料正好碰到了他。

曾明在她的心目中是个多么有情义的人啊,对她那样关心,又那样聪明,胆量更连刘静都啧啧称赞。激情澎湃中,她和古今中外无数勇敢的女性一样,忽然就下了决心和一个钟情的男人逃出家庭。在她看来,只要他愿意,她就能和他一起逃走,从此过上一种崭新的生活。

她对自己的相貌心中有数,何况曾明也对她的漂亮感叹不已。只要曾明和刘静没什么更深的关系,两人一起远走高飞该是多好啊。

可她毕竟是个大姑娘,再活泼,再勇敢,下面的话怎么说得出来呢?

茂密的竹林中猛然响起了一阵骚动,本来就紧张得不得了的曾明吓得扭头就想溜走,却被金娥一把把胳膊抓住了!

“是斑鸠。这里没得人想(晓)得。”金娥顾不了少女的矜持,赶紧对他解释道。

虽说暂时没有被人看到的危险,曾明还是极度惊恐不安。前面猪圈里饿得又是哼又是尖叫的猪,身旁稻草堆上拼命扑翅膀的麻雀,微风拂过两面竹林的沙沙声,都使他感到危机四伏,可怕至极。当然,引起他害怕的根本原因是身旁这个穿着破旧土布衣服的乡下姑娘。她毫无顾忌地抱紧了曾明的胳膊,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热切地看着他,那漂亮的脸和他相距不到一尺,重重呼哧出的气息使他的脖子感到发痒。她太阳穴上的跳动震撼着他的心灵。他还从来没有和姑娘们这样接近过,从来没有挨过任何姑娘的身子了,现在却被她拖到这样一个隐秘而又危机四伏的地方来,他怎么能不感到惊骇呢?正当他努力从金娥手中抽出胳膊来时,金娥激动地开口了,说出的话更叫他感到难堪。

“小曾,您郎带我一起跑吧,我就按您郎说的去做算哒!”

“跑?到哪里去呀?”曾明吓得浑身一抖,那别人追究起来,我不成了拐骗妇女的人么?

“合计(随便)到哪些(里)去,您郎到哪些我就到哪些……”金娥松开了他的胳膊,压低声热情洋溢地说出她以前想都没有想过,以后也不会再想的话来。

她心中充满了希望,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彩。先讲了哥哥们怎么对待她,又讲了刘家母子刚来时吓成个什么样子,再讲了她想到今后在地主成份的人家怎么难过日子,接着讲她怎么下决心,讲她怎么能吃苦耐劳,讲她怎么会做事,最后又讲了她怎么崇敬和“喜欢”他。最后的话不像前头那流畅了,乃于于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并且终于说不出来了,就干脆一下子扑到曾明身上,把火烫的脸贴在曾明肩头了。

曾明却像一下子经过了春夏秋冬,先是为她哥哥们的无耻愤怒,然后为刘家母子的卑贱不耻,又为她日后的生活感到沉痛,为她的勤劳聪慧而喜欢,最后,则为虽然在预料之中,却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表白而极度为难了。还没想出既不伤她的心,又能表明自己意思的话。金娥那充满女性魅力的热烘烘的身体就扑到了他身上,她那火烧着似的面颊烫着他的肩头,她那乌黑油亮的头发蹭得他脸上发痒,那高耸着的乳房使得他胳膊的感受力空前提高,他不由自主地搂住了金娥丰腴的身体,同时浑身开始颤抖起来,金娥像和他发生了共鸣似的,也不住地抖动着。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他去搂住金娥并非因为她是个可爱的姑娘,而是她的依偎差点把他推倒了。他的颤抖并非是爱的冲动,而是由于极度的惊恐。这个勤于思而拙于行,只会破坏不会建设的好家伙,此刻头脑里出现的是一连串可怕的实际问题:

让她逃到哪里去呢?

他们队里难道是她能去的地方?

到别的地方,一没户口,二无工作,三无住处,怎么站得住脚?外人和家人各方面怎么交待?

最重要的是刘静将会怎么想?

会给她带来多少麻烦?

她刚才还怒斥了我的!不仅旁人会把自己当成个大坏蛋,在刘静的眼中自己也会成为一个可笑可鄙的人,这么一想他不寒而粟,赶忙轻轻推开金娥,扶她站好后急忙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能带你到哪里去呢?”

扑到这个并不比她更结实的男人身上时,金娥似乎找到天下最强健的力士金刚,她感到自己不再是飘忽的树叶,可以被人任意用一口气吹到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去,从今以后,任何忧愁烦恼都不存在,任何受欺凌受蹂躏的事都是不可能的。她觉得新生活已经开始。曾明向她描绘的自主婚姻的美好生活已经成为现实了,多么愉快,多么幸福啊。只过了短短的一瞬,她就感觉得像过了一世纪似的,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可就在这时,她却被曾明推开了。

曾明的那几句话像一口气,这口气把她刚才躲藏在其中的那个美妙的肥皂泡吹得“蓬”然爆烈,随即就荡然无存。

她万万没到曾明竟会这样回答,把他亲身给她带来的美妙憧憬一下子打得粉碎!

她恍有所悟地喃喃说道:“您郎嫌我没有门(文)化,是乡里的女娃子。”

“哪里,哪里!”曾明被她那痛苦、屈辱的口吻和绝望的眼光弄得酸楚不堪,以至心虚胆怯得不敢正视她了,把眼睛越过她的头顶看着猪屋房顶上的丝瓜蔓说:“我是真没有办法,有地方去,我一定会帮忙让你逃走的。”

“我只求您郎这一句,”金娥知道,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机会,她那沉睡着的反抗命运的意识好不容易才被他唤醒了,怎么甘心就这样又沉睡下去呢?可她除了求助于他之外,又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哪怕是一根稻草,溺水者也会当成救命圈抓住的,“只要您郎把我带起走,我合计(随便)给您郎做油(牛)做马都可得(以)!”

曾明被她凄惨绝望的语调及神色深深打动了,这么美丽可爱的姑娘,却面临着那样不幸的命运,自己鼓动她逃婚,鼓动她反抗不公平的命运,看到她无动于衷还痛骂她愚蠢糊涂,现在人家求到自己头上来,自己反而拼命推开她不管,这不是救人出火坑又推进大水里么。

看着金娥那令人心碎的哀戚面容,他终于下决心用实际行动帮助她改变命运。天无绝人之路。她这么勤劳,这么美丽,又还很聪明,只要自己帮她一把,她一定能走出一条幸福的人生道路!

“我给你个地址,给你点路费,你自己坐船到我亲戚家里去躲几天,然后想办法找个临时工作,别的事情以后再说,好吗?

曾明想起了有些女知识青年走过的路——和找不到老婆的大龄工人结婚,准备到时候把那当做个万全这策告诉她。

“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去?”金娥重又燃起了希望,“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去?”

金娥重新燃起了希望,看竹林外没有动静,她走上前一步握住曾明的胳膊激动地说,“您郎”也成入“你”了。

“我不能走,我一走,别人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怂(什么)时候走呢?”

“你长得这么漂亮,到昌口以后叫我亲戚帮忙介绍个朋友结了婚,我再去看你。”曾明为自己想出这个主意感到高兴。前头猪圈里,两头猪饿得发起脾气来,可那呼噜呼噜地吼着闹着的声音都不使他害怕了。他轻轻推开了金娥的手,准备从衣兜里掏钱掏钢笔掏笔记本。

金娥却气愤地抓住他的肩膀搡起来,不满地怒声说;“你说的怂个(什么)话啊?不跟你走我哪些(里)都不去!我要跟你,你引我一起走好吧?!”

金娥对他的这番情意使他不能不感动了。要是换个时候,换个地方,特别是要是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刘静那样使他心动的举止风度雍容华贵的姑娘,依他那急躁火暴,狂热率直的性格,头脑一热马上就会带着这个漂亮可爱的姑娘不顾一切的远走高飞。然而,他仿佛透过眼前的竹林和房屋的墙壁看到了刘静的音容美貌,她的嗔怒神色出现在眼前,她的处境更不能不使他担忧。

啊,我若那么做,她一定会怨恨我,会瞧不起我……

他不犹豫了,伸手掏出钱包,拿出了一张五块的递给金娥,毫无商量余地的说:“给你,你自己坐船去吧,我再给你写个地址,保证你能在昌口找个比我强的十倍的有工作的好对象,结婚了以后说不定还可以想办法把户口转去。”

“金娥,金娥,贱鸡巴 通的,死到哪些去哒?猪子会饿死,金娥!!“金娥母亲忽然在前面的猪圈门口愤怒地破口大骂起来,显然,几天来她的怒火还没有消散。

母亲在猪屋那边的臭骂把金娥从梦幻中惊醒,她愤怒地瞪着曾明,伸出有力的双手抱住曾明的胳膊使劲的搡,同时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我恨死你哒!说起话来怂个(什么)都能……”

眼睛里的泪水直打转,她终于说不下去了,用尽全身力气把曾明狠狠一推,推得曾明踉跄几步后撞到背后的草剁上,她没有再看他,狠狠地扔下曾明塞在她手里的钞票就钻进了竹林。

见她消失在沙沙作响的竹林中,曾明用手撑了一下草垛站直了身子。草剁的那一面传来金娥“蹬蹬蹬”的脚步声,接着是她母亲的怒骂,然后是她不服气的犟嘴,两个人终于吵吵嚷嚷地走远了。他这才垂头丧气地走过去,捡起了金娥扔在地上的五块钱,拿起扁担从竹林里顺原路钻了回去。

走到可以看到刘静的屋的地方时,特地站住往那边看了看,后门早已关上了,他沮丧地上路,闷闷不乐地走了回去。

回到队里,一连几天都打不起精神来,刘静的冷面孔刚消失,金娥的怒语就又出现了,两个姑娘就像两面镜子,一个照出了他的无知、莽撞,一个照出了他的无能、孱弱,无论怎么左思右想,既拿不出办法来改变刘静对他的印象,也拿不出办法来解救金娥面临的困境。最后只好抱起《恋爱三部曲》来解闷,看了一遍看二遍,看了两遍再看第三遍,既被里面的爱情和男女关系的描写弄得心痒难熬,也被他们那轰轰烈烈的事业激动得拍桌子叹息,真恨不得像方亚丹那样找个什么可恶的权贵拼个一死。这样,刘静和金娥的事情才慢慢从他脑子里消退了一些。

要是刘静年纪小几岁,又处在金娥的地位,他是会毫不犹豫的和她一起远走高飞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嘛,没有什么自由可追求,能为爱情献出一切也就心满意足了,当然,这样一个刘静最好是长得像金娥一样漂亮丰满,那他才觉得十全十美。

金娥的事没有处理好,这一点他深深地清楚,回想起来,还是应该先不顾一切地带走她,把她送上船再说别的,那时再说让她独自到自己亲戚家去的话,她可能就不会反对了。然而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仓促中哪想得出好主意呢?

事已至此,当然也犯不着再上门去找这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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