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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昨夜梦魂中(长篇小说选·之五)

秦永敏        
    

 

第五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星期六的傍晚,曾明坐在家里看书,也不时地看表,这是他生活的新起点,他不能不感到有点坐立不安。

没想到李玲似乎对他一见钟情,为他的伤感难过得热泪横流,而且主动提出星期六到他家里见面,这使他有点不知所措。

显然,她不是个轻浮的姑娘,但他还是想劝她考虑两人之间的年龄差别,考虑她自己还在学习期间,不应当为这种事情分心。

当然,她的动感情流眼泪也许只是多情善感的表现,不知自己的言谈举止触动了她的那一簇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并非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为了避免误会,还是应当谨慎从事,一切任其自然。

看着宽敞得空旷的房间,他不禁感慨地想,要是她们晚几天到家中来,或者二哥早几天搬走,或许就不会出那一番麻烦了。

昨天下午,他遇到了一桩久盼之中而又喜出望外的事,一回到家里,他就发现二哥正在空荡荡的房里洗地。

“我搬出去了,租的农民的房子。你该早点谈个朋友结婚了啊。”二哥见他回来,忙高兴的笑道。

“等几个月直接搬到单位分的房子里去好不好?这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脸红,真是太虚伪了!

“唉,早就该搬了。”毕竟是哥哥,不仅没有揭曾明的短,反而指责起自己来。“我也知道你二嫂脾气不好,又挤得你和爸爸都没法住,心里一直难过得不得了,现在总算给你把房子腾出来了。”

自古以来都没有搬家的人留下来打扫房间的,然而,为了表示离开父母的遗憾和对兄弟的负疚,二哥独自用钢刷子把整个屋离得水泥地面都刷洗了一遍。同胞亲情使曾明鼻子发酸,此刻他才痛感自己从前太对不起哥哥了。直到把屋洗干净,两个房里的家俱重新布置好,又和父母一起吃了饭,二哥才恋恋不舍地回自己家了。人的感情多么微妙啊,天天在一起时,再好的亲人也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发生纠纷,分手时,即使平常并不那么亲热,也会感到互相之间的感情是多么宝贵,有多么重的份量,曾明竟破天荒地把二哥送出大门才返回成为他一个人的天地的房间里。

今天下班回来后,他对自己的房间进行了精心的布置,虽说并没有什么漂亮的陈设,但几样家具一摆几副赶写的条幅一贴,屋里看起来真叫他舒心畅意极了。

“六点钟!”李玲在他的房门口看着表笑道。

“呀,你来了?快进来坐!”刚刚为谈朋友的事又向曾明罗嗦了一番的母亲见李玲第三次登门,喜得惊叫着欢迎起来,殷勤的端水拿糠果忙个没完。

李玲显然不那么会说客套话,她对曾明微笑了一下算是致了意,便按曾明的招呼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曾明看着她,心里感到甜丝丝的,他抑制住自己的兴奋轻声说道。

“晚了!”李玲凝视着他问。

“不,不。”曾明被她那双令他浮想联翩的眼睛盯得不好意思了。

正在这时,母亲又拿着一挂香蕉走了过来,亲自摘了一个剥开皮递给李玲,同时请她明天务必来吃午饭。

“说起来是个医生,上了点年纪也婆婆妈妈了。”曾明等母亲走开后,对被她的客气弄得难为情的李玲歉意地说道。

“能有这样一个母亲该有多么幸福啊!”李玲却羡慕地感叹起来。

“你没有母亲了?”曾明不禁诧异地问。

“我父母都死了很多年,我是在姨妈家长大的。”李玲垂下头说。

曾明沉默了,没想到她有这样一个家世!自己遭遇过许多不幸,多少次在社会上拼得遍体鳞伤,但每当感到无力支撑的时候,就像安泰与敌人搏斗得精疲力竭时扑到大地的怀里就能获得力量一样,回到家庭这个避风港,在母亲的爱抚下生活一段时间后,就又有了充沛的精力。尽管如此,他却不时觉得这个家简直使他腻味透了,动不动就向母亲发一通脾气,从这方面说,比起李玲来他倒更像是个孩子。

他同情地看着李玲说:“你大概受过很多苦吧?能不能谈谈你的经历?”

“那怎么不可以?”李玲看着他微微一笑,“等你把你的那段经历讲完了,就是你不要我讲我也非告诉你不可。”

曾明心里立刻泛起了一阵温馨的涟漪,情况越来越清楚了,她是多么盼着和我以心换心啊。这可怜的姑娘从小失去双亲,寄人篱下的生活可想而知,难怪和同学们一起时她总有一点林黛玉式的愤世妒俗、尖酸克薄的味道!正因此,她多么需要亲人疼爱啊。

他隐藏起自己的心思,开始跟李玲谈起文学来,两人争论得兴头十足,看来,李玲在文学上起码还是个有水平的鉴赏者呢。

“在课堂也是坐,回寝室也是坐,到这里又是坐,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李玲见外面黑了下来,便向曾明提议到。

曾明欣然同意,两人出门时,母亲自然不免又是一阵亲热的客气话。

“我们到堤上去走走吧,是我骑起来你跳上后架,还是你先坐上去?”曾明推着车往外边走边问她。

“啊,干脆我来带你吧,好久没骑车了,过过瘾,也顺便活动一下。”没想到李玲竟这么回答。

一会儿两人就来到堤上,把车架好了后,便散起步来。

没脚脖的青草里,蟋蟀、纺织娘和其他昆虫各自操起了自己的乐器在那儿演奏,合成了江南秋夜特有的动人的交响乐。堤外,黑呼呼的防浪林掩住了静静东流的大江,江面不时传来低沉的轮船鸣笛声。堤内,白光映天的冶金城里,几十万人正在过着形形色色的夜生活,车辆的疾驶声、喇叭声连续不断,头顶上,银河和星宿被人间的灯火映照得黯然失色。

自从冶金城创建起来,这里就是情侣们倾诉心曲的好地方。

本应该是姐姐牵着小孩和他一起享受的,却不料会由我来陪伴他度过这么一个傍晚,命运对姐姐多么不公正啊!

李玲暗自感叹。

“我是个残酷的人,你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也会承认这一点的。”曾明开始沉痛地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情了。

“找个地方坐下吧,”李玲走近他身旁说,“慢慢讲,一次讲不完下次再讲,我希望你说得尽可能全面具体一点。”

“哦,对了,我曾经把那段经历写成过一部中篇小说,叫《花落水流红》,在《昌口文艺》上发表过,到时候把那篇小说拿去一看,你就清楚了。”曾明边坐下来边说。

“嗯?”李玲感到诚意外,但却并不那么高兴,“写成了小说?小说我也要看,不过里面当然有大量虚构的成份,我希望能从你口里听到其实情况,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不要增加也不要减少,不要修饰也不要贬损,想来,你一定愿意和我以心交心吧?”

曾明被她的最后一句话感动了,开始沉郁地边想边说起来。

“她比我大几岁,是六七届初中毕业生,长得并不特别美丽,在别人看来,甚至谈不上好看,脸上瘦得骨头的轮廓都清晰可见,特别是下巴底下,瘦得凹陷了进去,当然,在我的眼中她却非常迷人,白里透红的皮肤使我心醉,尤其是那又眼睛,我无论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那么聪明睿智,那么清灵秀丽……,对了,头几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还觉得你的眼睛有点像她呢。”

李玲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以致隐瞒身份的决心都有点动摇了,她多么想抓住曾明的手痛痛快快地说出真相啊,然而,已经费了那么大力气才使他开始讲起来,不能再节外生枝了,她顽强地控制住了自己,静静地听曾明进起来。

“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值得敬重,最有文学才华的姑娘,就是在大学中文系,我也没有看到过比她更值得我钦佩的女才子了,我和她的爱情,从开始就一波三折,而且很长时间在我们之间都横亘着一些纯粹是由自己的幻觉构成的障碍,使我们相爱而不敢承认……”

 

……整整一个星期,曾明都坐立不安,他住的茅棚还是先前的茅棚,周围的人还是那些人,世界上并没有发生什么突然的变化,可他的精神状况却陡然大不相同了。几年来一直笼罩着他的那些宿命论、虚无主义思想,那种消极悲观,愤世妒俗观念,和为真理而斗争,为社会进步事业而献身的精神混合起来的奇妙阴云,一下子被一种不可名状的烦躁感取代了,无论是站在禾场上遛达,在田野里漫步,到大队去看报,到公社镇上闲逛,还是回到队屋旁自己的茅棚里啃《反杜林论》,总是要不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法忍受,真是像李清照的词中说的那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惨惨戚戚,”怎么也没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算什么呢?年龄比我大几岁,现在还没有抽回去,长得也并不漂亮,我为什么总要想她呢?

他想出一千条充分的理由,一万个高傲的道理,来否认自己有见刘静的必要,却不料反而更难压抑住自己对她的思念了,奇怪,真不知她身上有什么特殊的魅力,硬是叫曾明在去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法控制自己对她的倾慕了。

他的性格像一把铁锤,无论到哪里都要碰得叮叮当当火星直冒,他从不抱怨自己为人太生硬太死板了,只知道自己做好事总不得好报,常常到要为帮助别人而惹当事人恨他,没想到这回碰到刘静算是称锤到橡皮上了,人家以柔克刚,不仅不怪他,反而一再好言相对,热情相待,以至自己不得不变相地去负荆请罪。可越是这样,他对刘静越敬若神明,又变相地上门去讨好卖乖。

想想和她交往,他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恨,却越发想去见她。

管他那些呢?又不是找她帮什么忙,怕什么丑?知识青年之间互相往来不是常有的事么?

这么一想,他往刘静队里去的心情立刻就开朗平静起来了。

一路上,田野,村庄无处不充满诗情画意,江汉平原在艳阳照耀下显得那么秀美可爱,使他惊讶得好像误入了另一个世界,不能不感叹刘静说得有理之至:生活中,毕竟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只要你愿意留心,就无处不能发现!

走到新合大队,他正考虑是到教育去找刘静还是等她下课了再说,却一眼看到刘静和那次一起到他那里去的漂亮的农村姑娘金娥正在机器房门口干活,那姑娘一个劲把刘静往旁边推,不要她插手给自己帮忙,见他来了,显然找到了一个充足理由把刘静支开了。

金娥远不像曾明第一次见到她时认为的那样羞怯胆小。

上次,曾明在刘静队里两人一起做饭时她撞进来看见后,立刻作为粗犷的村姑对曾明穷凶恶极的咆哮了一顿,教训得他面红耳赤,然后命令他原地听候发落,自己风风火火地走了,再来时,手上却端着一碗引人食欲的腌洋姜和七八个鸡蛋,脸色也变得笑意盈盈和蔼可亲了,无拘无束地和曾明笑骂了会儿后,见他们快要吃饭了,才转身回家去,无论刘静和他怎么请她吃饭,她都决不留不来。吃饭时,曾明从和刘静的闲谈中得知,金娥的父亲是大队贫协主任,但她家解放前穷,解放后还是穷,她有两个哥哥七个妹妹,一家挤在几乎全队最小最差的屋里,因为哥哥们娶不起媳妇,她父亲已经拿她和群兴三队的一家地主的两个姑娘换亲,对方把两姐妹嫁到一家互相有个照应,何况金娥嫁的那个地主崽子快三十岁了。此外,金娥的两个大妹妹成了两个哥哥做房子办酒席的存款单,也会同时嫁到另外的人家。

当听到这些情况时曾明怒不可遏,刘静也边说边叹息不已,然而,作为两个下放“知识青年”,面对这种包办婚姻也只能徒然奈何。

“在干什么?”曾明有点尴尬地向刘静招呼道。

“她在轧米磨面。顺便帮我的面也磨了,刚好走出教室,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想帮帮忙,她就是不让。”刘静看着曾明,又看着金娥,很感激地说道。

“你是先生,上课的时候郎(怎么)能出来做事呢?快进教室里去,我叫他来帮忙!”金娥站起来笑着要曾明评理似地说,同时把手里的扫帚对刘静挥了挥,让她赶紧进教室去,却拉住曾明要他来帮忙。

刘静和曾明两人相视一笑,也都只好按泼辣的金娥的主意办。

“你去吧,我来帮她搞。”曾明忙对刘静说道。

“中午在这里吃饭吧。”刘静这么说了一声,就返身走进了教室。

目送刘静迈着端庄稳重的步子往教室里走去时,曾明想起了那天和她一起做饭和吃饭时的情景,她就是烧火做饭忙家务时,行为举止也那么风度翩翩,干净利落的在厨房、堂屋里转来转去,像个小鹿一样轻盈敏捷,锅旁灶台一尘不染,她自己那一身素净的衣服上更没有半点脏污,真是个整洁麻利的姑娘。

她的谈吐举止实在太叫曾明感服了,这种秀雅适度的美不是天生丽质,显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退,这是他在30年代的文学作品中经常看到,在这正处于“文化革命”的礼义之邦却从未见过的典型人物——有教养的姑娘!

“你呛郎(怎么)像个憨子啊!”金娥毫不客气地用扫帚在他脚上拍了一下,正对着教室门口出神的曾明被她吓了一跳,“快来做事哦!”

“这么多粮食怎么叫你一个女娃子来搞?大概有三四百斤吧?”曾明如梦初醒地信口说道,同时仔细地打量起金娥来。

金娥的头发上落满了轧米机掀起的灰尘,打了补丁的细花布上衣和土布裤子上更像在灰尘里打了滚似的,还沾满了粗糠和麦麸,一双赤脚在露出尖石的泥地上满不在乎地走来走去。她一边忙着扫风车里车出来的糠皮,一边调皮地瞅着曾明眨眼睛。听了曾明的话,她显出不屑地神色说道:“怂个(什么)女娃子啊,我老子做事比你差些?整一点(这么点)事都还要哪个来搞?十三口人,三百斤谷,一百五十斤小麦吃一个月,多怂个(什么)啊?”

虽说那么一身村姑打扮有点寒酸,那漂亮的身姿容貌还是叫人看得很舒服,的确,不漂亮的姑娘可以靠打扮变得漂亮,漂亮的姑娘却不打扮也漂亮,和漂亮姑娘在一起总是叫人愉快的,见她和自己无拘无束,曾明就一边帮她用风车车米一边和她闲谈起来。

几个农村青年凑上来要给金娥帮忙,却被她毫不客气地冷冷拒绝了。

曾明把一只袋米搬上风车,看着金娥发楞。

金娥扫了他一眼,一边转动风车一边说道:“你在想些么家(什么)呢?你们这些有知识的人脑壳里装的是些怂(什么)东西啊?”

“在想你的事,”见附近没有人,曾明看着她笑道:“你快出嫁了吧?想不想出嫁?”

金娥的脸色立刻变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埋头做事不再理他。

“对不起,”曾明想她一定以为自己有什么恶意,连忙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对自己的婚姻有个什么想法。”

“哪个怪你哦,”金娥拉长了声音感叹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有怂个(什么)想法呢?我们姊妹三个不换的换,嫁的嫁,两个哥哥就接不到媳妇,哪像你们知识青年可以自己谈朋友呢?”

多么可悲啊,父母生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难道就是为了让她累死累活地做家务,做农活,然后为给哥哥换亲么?让她去给一个地主成份、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做老婆,她的父母就狠得下心么?

“金娥,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不知道你想不想听?”曾明实在憋不住了,他不能看着这么漂亮可爱的姑娘去跳那个火坑。

“跟我说话,还过那么大的细搞怂个(什么)?”金娥见他忘了帮忙,便停了风车自己动手去拉开装满了车好的粮食的箩筐,换上另一个空的。“合计(随便)说怂个(什么)我都不怕。”

“你不想嫁给那个三十岁的地主儿子就不嫁他,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婚姻自由嘛,你哥的婚姻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要是你能从其他方面给他们想办法,那当然是可以的。婚姻问题是你一辈子的大事,无论如何都不能为任何人牺牲的!”曾明连忙煽动她起来反抗自己那可悲的命运,说出一大串理由来,怂恿她摆脱别人对她终生大事的控制。

谁知金娥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哪些(里)像您郎想的这样简单哦,除非是下辈子托生托到城里去!”

“农村、城市不都是一样的?做人只看自己,你有勇气去自由恋爱,就能摆脱这种婚姻。你要是想这样做呢,我和刘静都可以帮忙,不管有什么事,我都敢为你出面!”听金娥的口气不是不想那样做,而是觉得没有办法,曾明便进一步鼓动起来,为了避免让金娥误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他特地借用了刘静的名字。就在这时,他猛然感觉到身旁有人,原来刘静又走了过来,他观察了一下刘静的脸色,知道自己刚才的话都被她听到了,但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把您郎们操哒心。我不到他屋里去,哥哥们的媳妇回不来,他们是男的,要传种接代,我一个女娃子,总是要把给人家的,等来生再去自己找人算哒!”金娥竟笑起来了,她的笑是纯真的,也许为哥哥们献身使她感到荣耀吧,看来她根本不在乎自己那可悲的命运。

曾明默默地看了刘静一眼,刘静脸色黯淡地摇了摇头,显然,她也为金娥的可悲命运感到难过。曾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再次鼓动道:“你怎么能这样想?男女是平等的,你愿意为他们牺牲自己,他们都没有说为你找个成份好一点的去换?”

“下辈子阎王不准我到城里去托生,打死我都不到阳世来哒,再不然就托个男生好吧?刘静,你的麸子是卖还是郎搞呢?”金娥竟吵吵嚷嚷笑着这么说道,她不想再谈那个问题了,转眼看着走到木桶边瞧面粉的刘静证询她的意见。

“把麸子给你拿回去吧,你的麸子在哪里?”

“我哪些(里)还有麸子哦,”金娥拉长了语调叹息说,“都磨进去了。麸子你自己留着拿去卖吧,一角几一斤,你那十几斤麸子可以卖二块多钱呢,我只给你磨了两道。”

曾明这才发现刘静去看的两桶面那么白,旁边的几大桶都是黄色的。这年头,农民一年带头累死累活,把公粮上交以后每家每户分的都少得可怜,为了节约粮食,通常都把麸子全部磨进面粉里凑数了。到所谓“三线”修铁路时,曾明发现相比之下江汉平原上的农民生活还算强的,那里的农民居然每人只能靠两三百斤包谷红薯度一年的日子!

“我想找你借几本书看。”曾明见刘静从桶旁伸直腰看着自己,便对她说道:“一个星期跑来一回,你该不会讨厌吧?”

“怎么会呢?”刘静高兴地看着他说,“我总离不开队里,这个地方又偏僻,一年都难得碰到几个知识青年,还能不欢迎你经常来玩?何况你那么有知识有头脑,和你说话也是一种享受呢。”

这话说得曾明心里甜丝丝的,你不更有知识有头脑吗?但这时候说出来难免没有一点互相吹捧之嫌。

他看了看那一大遍装着大米白面的袋和木桶说;“我帮你把面粉送回去吧?”

“我来,我来,你是客人,要你送怂个(什么)啊!”金娥忙抢着说,这时候,她不仅认为男女平等,甚至连曾明这个男人也不在话下了。

“既然你自告奋勇,那就干脆多挑两趟,帮她也都弄回去,免得来来回回地跑。来,我把堂屋钥匙给你,中午我做饺子慰劳你,怎么样?”刘静笑道。

“刘静!”一个穿黄军装镶大金牙的约莫二十五六岁的人站在教室旁对这边喊道。

刘静把钥匙交给了曾明,对他笑了笑,转身向那人走去。

看到那人做出一副令人感到肉麻的媚笑贴紧刘静,边说着什么边往办公室走去,曾明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恨,他盯着那人的背影问金娥:“那是个什么人?”

“叫黄锋。”金娥鄙夷地看了那人背影一眼,“是校长,忒不是个东西哦。”

人家互相之间毕竟是上下级关系,你能说些什么呢?曾明按下心头的不快,帮金娥把大小口袋收拾好后,不顾她的阻止,找旁人措了条扁担,挑起刘静的两桶面粉和一袋糠跟金娥一起往她们队里走去。

他惊异地发现,尽管金娥挑的比他的重得多,却显得比他更轻松,和他有说有笑地走着,他由于很少干活,不仅压得肩膀不舒服,还说不清楚话。好在只有一二里路,很快就到了,把刘静的两桶面放进堂屋后,他锁门出来把糠送到了金娥家里,金娥家离刘静住的房子只隔着三四家。

返回大队部的路上,没有挑东西,他才有气力和金娥讲话了。显然是看到曾明做为知识青年竟自愿要帮她挑东西,她和曾明说话的口吻又变了。曾明虽然在人多的地方和姑娘说话很局促,和身份平等的姑娘——女知识青年——说话还不时感到很害羞,在这杳无人迹的地方和一个农村姑娘走在一起说起话来却毫无顾忌。这是因为作为“知识青年”他在潜意思中自觉得高人一等,并且对金娥这个乡下姑娘有启发开导的神圣义务,所以讲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公然称赞金娥的漂亮,说她和城市里出众的女孩相比毫不逊色,在城里,像她这样的姑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追求呢,她的命运却那么可怜,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情啊!不过只要她愿意,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还来得及。他极力打消她的自卑感,鼓励她逃离家庭。

“您郎们的心都整一(这样)好法,”金娥终于感叹起来了,她红着脸看了曾明一眼,开始说起心里话来,“叫我郎(怎么)说呢?我还不是想自己去找人,不怕我爷我娘不好想,哪个情愿去到个地主屋里做媳妇呢?”

听到她那难言的隐衷,曾明不仅不同情,反而对她发起火来了。既然还知道换到地主成份的人家去日子不好过,为什么还要瞻前顾后呢?他对她嚷道:“你怎么这样傻?是你一辈子的事,不是他们一辈子的事啊。我去找你爸爸妈妈讲,非得让他们退掉这门亲不可!”

“你听我说,”金娥感动得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你们是城市里的人,不懂得我们乡里的礼性,管我这个贱人的事弄不好还害了你自己,还是不管算哒。”

和她讲下去是没用的,干脆用实际行动来说话吧,她的闲事我管定了,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曾明不提这事了,开始和她拉起家常来,然后又向她打听有关刘静的情况。

从金娥口里,曾明知道刘静下乡五年竟一次都没有回家过春节,下放半年后就调到大队教书了。

第二趟是整整一百斤米,曾明压得吭哧吭哧地,几次踉呛着差一点跌倒,好容易才没有在金娥面前出洋相。

再往大队走时,金娥几乎把他当做最知心的人了,喋喋不休地讲起自己的心里话来,告诉了他一个连刘静都不知道的秘密。几年里,同队的一个青年和两个人见了面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肯走开,直到有人来了,才各自恋恋不舍地离去,虽然从来没有说过话,那情意却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曾明问她,怎么不去想办法跟他结婚呢?她说他家没有妹妹换亲,连他自己要结婚都没有房子,因为他是老么,房子被两个哥哥占了,没有办法,他只好到邻县地广人稀的国营农场里去做了女婿。直到他走时,两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躲着人去看他时,两个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说到这里,金娥的脸色都变了,但这时也已走到大队,两人忙着挑最后一批粮食,也就没有再讲下去。

先前到金娥家去时,只有最小的两个妹妹光着屁股在那里玩,没想到这次挑进去时,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女人在门口搞菜,曾明和金娥挑着米一回来,她就问金娥来的是什么人,听说是来找刘静玩的知识青年,她立刻像女儿违犯了天条一样痛骂起金娥来,同时大惊小怪地唠叨着感激曾明的话,仿佛曾明是当朝太子,却被女儿支使着干起了粗活,她谢意之诚恳,礼节之周到,叫曾明又高兴又反感,因为他最怕农民那没完没了的客套,指着装麸子的口袋告诉她那是刘静送给他们家里的以后,连跟金娥招呼都没有打一下, 就急急忙忙到大队去还扁担。

事毕之后,他就朝办公室走去,路过的三个教室都不是刘静在上课,他也没有停留。正在这时,“当当当”有人敲钟了,安静的空气立刻被打破,顽童们尖叫着冲上了操场,周围顿时喧哗起来。

“您郎稀客!”

曾明一看,正是先前叫走刘静的校长“黄蜂”,他张着满口的金牙对曾明笑着迎面走来,那意思显然是想跟他攀谈几句。曾明是个直筒子,不喜欢的人就不理睬,但看在他是刘静份上,总算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没有按照当地的礼节“不稀客不稀客”地敷衍一通。

那“黄蜂”见他竟然这样对待自己,使他在随即走过来的老师和周围的学生面前丢了面子,心里气恼是没法说的,但也不好意思发作,只好悻悻地走进办公室。

就在这时,刘静和两个老师走了过来,曾明看到她,眼睛里放出了光彩,把堂屋钥匙递给了她后,就跟她说笑着一起走进了办公室。

刘静把他向老师们做了介绍,也把老师和校长一一介绍了给他,她立刻就发现了“黄蜂”对曾明的怨恨脸色,不禁看了曾明一眼,知道他不知为什么已将自己的顶头上司得罪了。

曾明正在和她的同事们,一个个做出谦谦君子模样的村学究们在寒喧,根本没有留意“黄蜂”校长的情绪,和老师们的废话说完,便问正打开抽屉放讲义的刘静:“没课了?”

“不,我第四节课是四年级的音乐。”

“都说你是多面手,音乐、图画什么都来啊。”

“逼得没办法,”刘静现出愧疚的神色笑道,“才不能不什么都凑合着搞一下,对学生们来说,总比没有这两门课要强一点。说真的,学生里有这两方面天赋的还不少呢,可惜我们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不能不看着他们身上那些天才的火花一闪就灭了。要是有受过正规训练的音乐和美术老师来教他们,咳!”

“让我去看看你怎么给他们上课吧。”曾明高兴地向她提议道,他真希望重温一下做学生的滋味了。

“你当我们学校是茶馆?”“黄蜂”忽然笑嘻嘻地插言道,这种笑意的背后隐藏着的东西是不言而喻的,“没有公社教育改革领导小组的指导,哪个敢随便允许人进教室听课?我们这里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啊!”

曾明被这位校长阁下的插言气得火直冒,却不好发作,这到不是因为在他的地盘上,而是因为刘静要在他手下过日子,可一想到刘静也夹在中间为自己受了窝囊气,他的火就更大了。

不能跟他来硬的,不妨也回他点软的吧:“哦,连黄校长这样大的官都当不了家?那……”

“曾明。”刘静看看势头不对,忙阻止他道,“你不是要那本书吗?走。”

走到艳阳高照的操场上,刘静笑着责备他道:“你怎么把他得罪了呢?真是走到哪里惹祸惹到哪里。”

“我讨厌这种人,不想理睬他。这家伙该不会为难你吧?”曾明不禁有点为她担忧了,到不是怕“黄蜂”为自己迁怒于她,像这样心胸狭隘的人,就是他不招惹这家伙,这家伙也会为难她的。

刘静和他并肩踱着步,侧着脸看着他自信地笑道:“我倒不在乎,可你这样总是不太好,人应该互相尊重,你对他们太傲慢了,别的人还勉强可以忍受,他这样独占熬头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怎么会吃这一套?你设身处地想一下看,别人像你这样对你,你会怎么样?”

虽说受了责备,曾明心里却很受用,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此刻他竟突然有了那种“左脸挨了打,再把右脸伸过去的”精神,仿佛刘静的批语倒是对他的最好奖励似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同时“心怀鬼胎”的偷眼打量起刘静来——她身穿一件黄底黑格子的衬衫,下面是一条兰卡其布裤子,那裤子平整得一条小折绉也没有,两条裤腿中间的折缝则清晰可见,艳阳下,那瘦削的脸上白里透红的肤色显得格外鲜艳姣好,亲切友好的微笑使曾明如饮琼醪地陶醉了。

“你对我的看法我都能接受,不过这个人我总觉得味口不对头。”曾明默默地和她一起踱了几步后说。

刘静没有吱声,她何尝不清楚这一点?

见她不想说这个问题,曾明换了个话题:“看过柔石的《二月》没有?还有……”

“怎么?”刘静很兴奋地看了看他,“几年没人跟我提起这类作品了,说实在的,我最喜欢三十年代的文学书籍,”想不到两人在文学作品的偏爱上也是共同的,曾明高兴得身上直打颤,但他现在不想扯这些,“这些书里面都用充满诗意的笔调写了乡镇上的小学生活,你在这所学校里的所见所闻和那些书里描写的相比,有没有同样有意思的地方?是不是也像那样有趣?”

“这要看怎么说,”刘静沉吟道,“情况完全不同,时代完全不一样,书里描写的东西看起来又总是要比现实更有意思一些,我是在现实中生活,现实毕竟不是诗,不过,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觉得我的生活很充实,也很有意义。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就不想抽回去。相反,比你还着急得多呢。”

“刘老师,下一堂音乐课教我们唱什么歌呀?”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的漂亮女孩跑过来仰视着刘静问道,不料这一下却引起了连锁反应,周围的男女学生们呼拉一下都围了过来,全都仰起稚气的小脸,笑着喊着刘老师询问起来。

刘静被他们尊敬而爱戴的簇拥感动得愉快地微笑着巡视他们,她抚着最先问话的小女孩的肩膀说:“你们玩去吧,刘老师现在有点事。”

小学生们立刻高高兴兴地散开了,刘静看着这些天真活泼的孩子们,向曾明自豪地感喟道:“多好的学生啊!”

“小学生号称祖国的花朵,他们这像什么?一个个穿得太破了,身上也够脏的,在昌口市街上一走,人家还以为这是一群小叫花子!我倒不是瞧不起他们,是为他们感到伤心。”曾明用怀着矛盾的心情看着这些农民的儿女们说道。

这句煞风景的话,使刘静感到不快,她对学生们的不卫生和衣不蔽体的感触自然比曾明更深。像花朵一样可爱的孩子,却不能不忍受着可怕的贫穷,他们自己浑然不知,看着他们快乐天真的样子,作为有见识的成人,她想到这一层时就不能不感到心酸。不过,孩子们能满不在乎,甚至毫无觉察地自得其乐,这毕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她疼爱地看着学生们说:“童年生活永远是美好的,只要家庭和睦,再穷的孩子也会感到生活充满了乐趣,何况他们现在毕竟能在学校读书。刚来的时候,这里是没有什么音乐、美术课的,我一提议增加这两门东西,小学生们知道了以后,高兴得成了什么样啊,结果呢?我是自作自受,没人能上这两门课,我更够不上这个资格。为了满足使学生们的学习多样化的要求,也就只好免为其难了,每当上这两门课的时候,他们都特别高兴,看到他们这样喜欢唱歌、画画,我虽然辛苦一点,心里却不能不感到高兴。”

上课铃响了,她抱歉地看了看曾明,伸手拿出钥匙来递给他,刚要说什么,被曾明抢先开了口:“你上课去吧,我在附近玩玩。”

小学生们蜂拥着挤进了教室,刘静也迈着端庄稳重的步子向一间教室走去。

操场上又空无一人了,曾明背着手踱起步来,走到操场正中间后,他环顾四周,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的学生生活来,然后开始想像这些学生到成年时会怎样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忆他们的刘老师,就像此刻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小学时代一样。但转念又想,这些学生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那样差,以至“知识青年”那可怜的条件对他们来说都只有像金娥说的那样,来世到城里托生才能享受到!无论他们多么聪明美丽,也只有在耕田除草翻地施肥这些沉重而原始的农业劳动中迅速地消蚀其才智,损毁其姿容,没有几个人能离开这人口稠密田地稀少以至地力不堪负担他们口粮的家乡,去看看外面的远大世界,连十几里几十里路之外是个什么样子也浑然不知。既然永远也离不开这块地方,对童年生活的回忆自然也很难有远离家乡后才会产生的强烈色彩。如此想来,又不禁为他们那无法摆脱的可悲命运感到黯然了。

咳,我们这些“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被迫离乡背井的“知识青年”,和他们比起来,原来还真是幸运之神的宠儿啊!

四年级教室里响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歌声。

这使他感到失望。他想起了每回一提起政治问题时,刘静就表现出的神经过敏似的反应,特别是上次吃饭时,听到他诅咒社会,针砭时局的尖刻激烈的演说后,竟给他来了个“约法三章”,欢迎他常来,但不准他谈论政治,不准他说“落后话”,不准他得罪她队里的农民。他不禁摇头叹息了起来,心想,要是我,我非教一些更适合儿童情趣的歌曲,大胆地让他们唱“文革”前的儿歌,我就不信“清亮的泉水,溅起了浪花”、“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让小学生唱唱就能使他们中什么邪毒!你这个可怜的“老三届”啊,生活怎么把你那聪明正直的性格压得这样胆小怕事了呢?

曾明走到教室后门口时,歌声停了,他听到刘静在用她那吐词特别清楚的标准的普通话对学生们进行亲切的解说:“同学们,上课以前,你们中许多人都问我,这堂课是不是要学什么新歌,我没有告诉你们,因为这堂课呀,我教你们唱歌之前我要先给你们讲个故事……”

一听说讲故事,学生们都高兴得喧哗起来。刘静停了停,等学生们的情绪镇静下来,一个个坐得笔挺了之后,才又开始说话。曾明纳闷地想,她怎么随便就把音乐课改成了讲故事呢?

“……你们知道,我每年夏天要回家一趟,我家啊,离这里很远很远,要坐船往下面走很远,然后坐火车,火车坐完了呢?然后再坐汽车,汽车绕过了许多许多的森林,穿过了几座大桥,最后翻过一群大山,才能回到我的家里。可是,去年我坐的那辆汽车呀,开到山里以后却迷了路,来到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地方,这时候,司机看到前面有一个村庄,就叫我我们下来休息休息,等他问清了路以后,再上车。这时候,我发现在半山腰上有一所小学,心里就想,我是在一个平原上的小学当老师,不知道山里的小学和我们的学校有什么区别,就连忙走过去看,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个小女孩在唱歌,呀,她唱得真美啊,你们听……”

全班学生都被她绘声绘色的讲述迷住了,一张张小脸都显得如痴如醉,根本没有意识到刘静给他们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刘静小声地模仿女孩的声音唱起来,唱着唱着,声音就变大了。

“山里的孩子呀心爱山,

从小就生长在山路间,

山里的泉水香喷喷,

山里的果子肥又甜,

山里的孩子心爱山,

山里的日子过得欢,

山上花儿开不尽

山上的歌儿唱不完……”

直到她唱完了,全班同学还在楞楞地等着,想知道故事的下文。

“同学们,刚才的那支歌好不好听呀?”刘静问道。

学生们这才如梦初醒,七嘴八舌地回答起她来,当然没有一个不喜欢得手舞足蹈。

“我来教你们唱这个歌好不好呀?”

“好!”这一回,可是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地回答了。

放学了,曾明和刘静在十几个个学生的前呼后拥下往她队里走去,其中有几个显然是四年级的学生,正扯着嗓子唱“山里的孩子心爱山”。

“你还真有一手啊,音乐课能上成这样,其他的课可想而知,故事讲得把我都骗住了,心想你怎么随便改变教学内容啊,亏你想得出来!”曾明佩服地说。

“噢,这堂课的上法,我不过是把学它时老师讲的故事重复了一遍罢了。”刘静若有所思地停了停后又说,“十一岁半的时候学的这首歌,现在二十三岁,又把它源源本本地倒出来给他们了,人生过得真快呀……不谈这些了,还是讲一讲三十年代的文学吧。你对茅盾、巴金、郭沫若、郁达夫、郑振锋以及你提到的柔石、胡也频……当然还有鲁迅,这些作家,最欣赏哪一位的哪一部作品?”

她说出的一大串作家的名字中,曾明竟有好多是闻所未闻,他只好狼狈地说:“我这个六九届哪能跟你这个老三届比啊?等我从科幻小说、惊险小说走向纯文学的时候,‘文化革命’就搞起来了,到哪去看这些书?哦,你是哪一届的?”

“六七届。”

“高中六七届?”曾明以为她是66届初中生,比自己大三岁,不料她却说是六七届的,他吓了一跳,看起来像个小女孩,没想到比我大五岁!

“哪里,初中,你怎么会以为我是高中六七届的呢?看样子我的年纪显得特别老了,是浊?”刘静忍不住忧郁地问道。

“不,你看起来简直比张宏兰还小,我是看到你文学知识那么渊博才这样问的。老三届初中生我遇到的多了,不是吹牛,还没有碰到过对手,没想到你叫我望尘莫及!”

“得了吧,”刘静高兴起来,毕竟是个红颜暗老于乡下,久久难遇知已的姑娘,听到曾明这发自肺腑的感叹,她不能不由衷地感到欣慰,但处女的矜持使她不好意思了,“还是回答我先前的问题,你看过的三十年代的作品中,最喜欢的是什么?”

“还是巴金吧,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特别是《家》”。曾明想了想说,“郁达夫的作品调子太低,茅盾的感情不够细腻,鲁迅的杂文是我认识人生的最好指南,可他小说的漫画笔调我不怎么欣赏,郑振铎是久闻大名,但从来没见过他的书,巴金的《家》使我感触最深,看了以后简直几天几夜都还没法从书中解脱出来。”
  “对!”刘静忍不住接了上去,“把知识青年——那才是真正的知识青年呢,把男女知识青年的心理描写得入木三分,说起来,他们的时代的生活过去了半个世纪,可在今天读它还是那样新鲜,那样感人,特别是觉慧去上海这一点,更给人了希望,看到了时代先进人物的展现,叫人觉得有信心继续奋斗下去!再说梅女士吧……”

曾明的崇敬心情由然而生,想不到她对巴金笔下的人物一个个记得那么清楚,评价那么细致入微,仿佛觉新觉民觉慧等人都和她是老相识,她的口才又是那么好,比广播电台播音员干巴巴的语调简直不知动人多少倍,思维又那样敏捷,以致连以脑袋灵活著称于知青中的曾明都跟不上她的思维了。他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体验中,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妩媚起来,到处都是美好快乐的事物包围着他,可他却对一切又视而不见,仅仅是凭感觉得到这种快意的满足,他的精神全部集中在她身上了,她那眉飞色舞的面容,那飞快张翕着的小嘴,那聪明敏慧的眼睛,还有那可以看到兰色血管的几乎透明的漂亮耳朵,那略微有些塌下去,但却使他心疼的鼻子,更不消说她那高贵典雅的步态举止,那大姐姐般的温柔语调,特别是她那叫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文学才华。

无疑,如果单看相貌,张宏兰,周虹,以及和她陪宿的乡下姑娘金娥都比她漂亮,她和她们默默站在一起时实在太不显眼了,可是,一看举止动作,她就使所有这些漂亮姑娘都黯然失色。曾明没法不认为她一定有着某种微妙的高贵血统,她那由某种特殊的教养得来的可称为雍容华贵的不凡神韵,使那些漂亮的姑娘们之于她来说正所谓“纵有千般风情,蕴藉如何学?”更不必说,在开口谈话之后,她的谈吐表明的丰富美好博大宽广的精神世界是多么叫人崇敬了!

“……你看我,几年没有谈这些,一说起来就得意忘形了,在你大名鼎鼎的曾明面前,真是班门弄斧,让我听听你的意见吧。”

无疑,这几年的孤独生活里,在了却教书事务之后回到那暂做栖身之所的乡居中时,“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的愁怀一定是时时缠身的,就是他曾明一年能几次回家,在乡下又三天两头到公社集镇上和各种知青见面闲谈,也没法摆脱那种羁泊游子加豪情壮志无处诉的双重苦闷。他真想向刘静来一个毛遂自荐,告诉她“吾谋适用不用,勿谓知音稀”,但又怕遭到她的嘲弄,只好谈些不那么近乎的话,同时心里暗想她要是个男的该多好啊,那我们一定会像刘昆和祖逖一样做竟夕谈后骶足而眠了;“你大概是想说我臭名远扬罢?我要说怎么佩服你呢,恐怕你会以为我不安好心,我们之间就最好不要来这些不知是奉承还是讽刺的话了。要说我对那些书的感想吗?更多的是联系到我们时代的具体生活考虑的。他们那些人呢,到底是生活在一个只有精神桎梏而没有生活桎梏的时代里,只要能把自己从精神枷锁中解放出来,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与恶势力搏斗,或者像鲁迅说的那样,走异路,逃异地,寻求别样的人们。今天的中国,不要说知识青年,就是参加了工作,探索人生,探索社会的自由又在哪里?都被束傅在一个狭小得能憋死人的地盘上不能动弹!一个个都成了植物人不说,还非得人云亦云,上面叫你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否则就是大逆不道……。他们那个时代,封建礼教是可怕,可对人的压抑还是间接的,我们这会儿的精神专制,却是直接的,物质的,触及人的皮肉甚至生命的。批判,斗争,随随便便扣上顶帽子,就可以把人打下十八层地狱叫你永远不得翻身!所以,相比之下,我倒情愿生活在他们那个时代,只要自己从精神上站起来了就可以去追求。今天呢?我们真是奴隶,户口,粮油关系把人限制死了,就是在城里上班,有工作,也不过是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绞索……”

曾明猛然发现刘静的脸色不对头,似乎怒容满面,她深深地低下头去,死劲地咬着嘴唇,他立刻感到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尽谈些她有约在先不准乱说的落后话。要是换个地方,他才不会管那些约法呢,不来往就不来往!可对刘静绝不能这样,不然,不仅自己会失去一个知音,也没法时时来安慰她这个被昌口市遗忘在乡间的有学识的姑娘。

他噤了片刻后,愧疚的检讨道:“对不起,我不应该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没有的事,”刘静慢慢地抬起头感激地看了曾明一眼,“跟我说不要紧,千万别在人多的地方说。我不像你,没有权利说那些话,只能沉浸在三十年和外国文学作品中去谈论是非,回到现实里,就必须避开这些敏感问题。其实,你的看法并没有错,但我们这个时代、、、、、、”

“你好象遭受地过比我还重大的精神打击,才不敢把话说明了。仅仅因为全班同学都招走了,还是有其他原因呢?”听他这么一说,曾明高兴极了,他这才明白,原来刘静内心完全认同自己的看法!

“别说这些了,”刘静岔开他的话头,眼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亲切地看着他,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村前了,“既然来了,就去帮我挑担水,我马上剁饺子馅和面。”

“那还用说,保证给你的缸挑满,还外加两桶。”

刘静一打开门,几只老鼠就带着浑身的面粉从那两只盛满白面的木桶里跳来跳去逃走了。

“哎,怎么没盖起来?你这个人,啊,……不,怪我没给你交代!”刘静慌忙走到桶边,“还好,没有里面打洞做窝下崽子!”

两个都笑起来了。

曾明挑着木桶走过堂屋到湾前去挑水时,刘静正弯着腰用一个勺子把弄脏了的面扒开,见他从旁边走过,便宽慰他似的笑道:“正好可以用来打浆糊。”

五担水的大缸刚挑满,金娥的光脚丫子就踩得地上啪啪响地进来了,挽得高高的裤腿和白里透红的脚杆上尽是稀泥巴,看到刘静正在和面,她拉住刘静的胳膊嚷道:“放起来,姆妈叫我找你跟小曾去吃饭!”

“那是为什么呀?刘静不解地问道,”又不是过年过节,我们包饺子快得很,你也来偿偿吧。”

“姆妈看到他帮我挑米回去,把我说了一顿好的,说,哪些(里)有整(让)知识青年帮忙做事的呢?人家都是好细嫩好金贵的人啊,你们今早(天)再不去,我日子都过不去了,走!”她不由分说地一手拉住刘静一手拉住曾明就要往外走,那样子简直像促住两个俘虏。

“哎,你要让我把面放好呀,丢在桌子喂老鼠?”刘静这么一说,金娥只好放开了他们,可这样一来,两人又捱着不想去。

金娥正为难,她那瞎了一只眼睛的母亲居然也找上门来了,一边千恩万谢地说好话,一边盛情邀请。

实在没法推卸了,刘静笑着数落曾明道:“都是你惹的事,到了这种地步怎么办呢?走吧。”

刚才挑米到金娥家时,曾明没有多看一眼就走了,现在和刘静一起到她家来,才发现她家有多么穷,农村家庭自古以来都是一看房子二看地,解放后土地归了公,房子就成了唯一的评价标准了,一般来说,看了一家的房子就可以明白这家人的穷富。金娥家的房子虽然高大,但已经不知住了多少代了,柱子一根根都朽烂了半截,除了靠门一面的墙还是木板外,其他几面都是竹子编的,上面糊了些泥巴好遮住缝隙,整个房子都向西头歪去,要不是有三根木头在墙外斜撑着,恐怕早就倒了。走进屋里,鱼鳞似的布瓦上,横七坚八的屋梁上到处挂着一串串的黑烟灰,整个屋顶上都被灶火薰得乌漆般黑,不过这是大部分农村家庭共同的景像,但屋内的隔墙除了以前做神龛现在贴毛主席像的那一面还是木板外,其他的都是岗植材杆子卷稻草后糊一层泥巴编的,这种情况在农村家庭中就不多见了,堂屋里除了到处堆放着一些小家具之外,还有一架大概摆了几百年的木架织布机,这倒不是说它很脏,而是所有人会经常碰到的棱角都磨得又圆又光滑了,颜色变得红里带黑的,一道道木纹清晰可见,简直像大理石一样好看。

曾明站在没有一个主人的堂屋里听刘静讲那些屋内墙板的去向,原来每年春荒时期国家卖给农民返销粮时金娥家无钱去买,只好把把墙板拆掉卖钱买米暂时度几天日子。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脸相却敦厚忠诚的中年农民从后门走了进来,一见他们来了,便用宏亮的嗓音非常客气地笑着走过来欢迎道:“您郎稀客啊!”

刘静给金娥的爸爸,大队贫协主任老陶和曾明做了介绍。

曾明忙按当地的客套应酬起来,并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这又引起了陶主任那成套的“礼性”,先是推让半天,然后恭恭敬敬地接过去,同时满脸感激地说道:“客来不筛茶,倒给一根烟,失敬失敬。”

点燃烟后,曾明感谢了他的盛情邀请,陶主任忽然如梦初醒的指着面向神龛一主席像的那条板凳“错了,错了(坐呀,坐呀)”地请他们上了桌子,然后自已也在背靠神龛主席像的主席像的主席上坐下,开始和两位千载难逢的贵客聊起来。

这种主客相对的场合,当然都是不着边际没有内容的客套和小心谨慎的探问,曾明别扭得如坐针毡,却又不得不应付着,他的眼睛则总在四处观望,看着主人家还有些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事情。像是商量好了一起回来一样,从后门,大门,厢房门里同时走进了些女孩子,后门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手上还沾满了菜叶,不消说她是刚喂了猪来的,大门进来的两个是十四五岁和十六七岁的都像金娥一样卷着裤腿,光着脚丫,多半地在晚稻田里娠秧草,厢房里出来的则是两个一丝不挂的三五岁的娃娃,其中大的一个拿个小筐,一个小铲,筐里装着几砣鸡粪,所有这些姑娘都忍不住用好奇的眼光着着曾明,,不过大的看一眼就忙自己的去了,小的则目不转睛地瞪着,仿佛看到个大猩猩坐在自己的家里,使曾明惊讶地是不管这些大大小小的姑娘身上多脏或者穿得多破,却没有一个不像金娥一样漂亮可爱。

正在这时,金娥开始从厨房端菜进来了。

“玉娥,去把金娃银娃从园里叫来陪客。”陶主任对到房里转了一圈后出来的十六七岁的女儿吩咐道。

金娥母亲也端菜进来了,母女俩来回走了几趟之后,桌子上就摆满了大碗小碗,不过,上十个菜中有五个是各种咸菜,有整个腌得通体透红的洋姜,有沾满鲜红辣椒末的泡萝卜,还有酱黄瓜,黑豆酱,酸豆角,这些当然是为了表示殷勤而凑数的,中间放的一大碗米粉拌着青菜做的蒸菜上,盖着六块又长又大的腊肉才是专为待客拿出的主菜,一碗油炸干鱼自然也是,另外的一大碗豆腐干和两碗炒菜也是正经货。

这时,主人的两个儿子,也就是金娥的两个哥哥赶来了,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农民像,小的银娃似乎还有点痴呆。显然,这家人的遗传基因决定女孩个个出众,男孩则乏善可陈,两个哥哥长得远不如他们的八个妹妹可亲可爱,也没有她们聪明。主人陶主任把他们俩向曾明介绍后,让他们打横坐了下来,两人又是一大套客气的废话。

“金娥,你也坐下来陪客,”陶主任看着端饭来的大女儿说,他的威严是勿庸置疑的,金娥立刻笑着在刘静身旁的陪座上坐下了,“金娥这女伢子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叫您郎这样斯文的人帮忙挑米,真整(让)我怎么过意得地去!没得怂的(什么)感激您郎,就是这点粗菜便饭,酒都没得……”

曾明最怕到农民家规规矩矩地做客,知道他们礼性大,明堂多,虽说对知识青年不大计较,自己也不能不唯恐失礼,何况他们只知道礼多人不怪,却不体谅别人憋屈难受,加上现在又和刘静坐在一条板凳上,局促不安之态就更不消说了。

陶主任和金娥殷勤地给他和刘静夹起菜来,两人只好拼命护住碗,要求让自己随便搛,金娥毕竟和刘静在一起搞惯了,笑着向父亲劝道:“整他们自己吃算了,他们不喜欢人家往碗里夹菜。”

站在桌旁像个仆妇一样伺候着的金娥母亲立刻怒斥她道:“死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

陶主任趁机把两块腊肉放进了曾明碗里。

“嫌敖糟(肮脏)就莫来,来哒放到你碗里就要吃下去,小刘不怂(怎么)吃肉,我们想(晓)得。吃咧,铁会(特地)弄得你吃的。”金娥母亲在旁边唠唠叨叨地说道。

就在这时,金娥那两个一丝不挂的小妹妹挺着大肚皮端着碗走到陶主任面前要菜,陶主任胡乱夹了点鱼她们,可三岁的那个不依,他只好给她们一人夹了一片腊肉,不料小的又说:“吃饭,不吃粥。”

曾明这才注意到,除了桌上的人以外,几个女孩子都是在吃稀饭。

“好,去叫银娥给你盛。”做父亲的只好把她支开。

“我也要吃饭。”大一点的立刻也跟着要求。

“去去,也去找银娥。”陶主任不耐烦了。

六七岁的倒数第三个女儿远远地抱着碗看着两个妹妹碗里的东西,那副灰溜溜的样子叫曾明看得心里难受极了。显然,她多么想来要一点好菜啊,可毕竟懂了点事,馋得口水直淌也不敢走过来,再看门口的两个七八上十岁的,也同样是一面喝稀饭,一面怯生生地看着桌子上,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真叫他于心不忍。正当曾明看她们时,她们忽然像看到狼来了一样抱着碗惶恐万状地扭头就往外跑。曾明纳闷地回过头来,却见陶主任正瞪大眼睛生气地看着她们,一见曾明回过头来,立刻换了副表情笑容可掬地对他讲起客气来。

“婆婆想吃点肉。”三姑娘玉娥从后房里端着碗稀饭满面羞惭地走进来对父亲悄声说道。

陶主任没办法,只好往那碗里又夹了一块。

曾明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啊!

人家一家老小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开荤了,却把一点鱼肉拿出来招待自己,这倒不说了,他们连大米干饭都没有吃的!不是为招待自己,无疑都会喝稀饭混过这一餐的,陶主任还吃了块鱼,陪客的三兄妹连蔬菜豆腐都没有动几筷子,再看看埋头数饭粒似的刘静,碗里的鱼也放在那里没动。见曾明看她,刘静忙和他交换了个忧伤而感慨的眼色。

曾明再也忍不住了,他看了看自己碗里的一块半腊肉和大半碗干饭,觉得自己像在吃金娥一家人的肉,喝他们的血了,心里的难受简直没法说,他猛然端着碗站起来说:“我喜欢吃稀饭,去换点稀饭吃。”

金娥想拉住他,他却一扭身就走门外去了,一见那两个稍大一点的正抱着稀饭碗瞅着光屁股妹妹们碗里的干饭腊肉,就把自己碗里的往她们碗里赶,另一个显然是怕爸爸看见了,往屋里看了一眼,就端着碗跑开了。这时金娥已经追到门口来了,曾明赶忙把碗里剩下的干饭和肉倒进了两个光屁股的碗里,同时对金娥笑道:“我自己去添稀饭。”

一进厨房,正在灶旁吃稀饭的银娥就慌忙放下碗要给他盛饭,曾明向灶上一看,果然干饭只剩下一点了了,锅里是大半锅稀粥,便自己动手添起稀粥来,两姐妹却死活不依,一前一后抱住他争抢起来。

“您郎不盛干饭,我爷要骂我的!”银娥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你郎(怎么)是整一(这样)个人啊,一点礼性都不讲!”金娥生气地瞪着曾明说。

金娥母亲也赶到厨房来了:“小曾啊,你忒欺穷咧!我们整(这)大一家人供你一餐饭都供不起?”

“不是那回事,大锅粥好吃,我喜欢吃大锅粥。”曾明忙分辨道。

“做客吃干饭,这是我们的规矩。”金娥母亲垮下脸来说道,“死丫头,哪个要你们整(让)他盛粥啊?”

“您郎要整(这样)说呢,我就不吃哒算哒。”曾明只好这么用当话说道,“我是真话想吃粥。”

为了让主人一家高兴,曾明特地盛了一满碗,他端着碗陪笑着看了看母女三人,便往房里走去。

进了堂屋,他才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产生了多么不好的结果,除了陶主任仍然垮着脸坐在那里以外,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刘静也用哭笑不得的眼光看着他,显然想责备也不好责备,想说理解他的心情更不行。

“你不懂我们的礼性。”陶主任显然感到非常生气,他做主人的一点颜面全给曾明丢光了。

“陶主任,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冒冒失失的,你要怪就怪我。”

“哪个说的,我还不想(晓)得他是一遍好心,来,来,吃鱼。”主人又动手帮曾明夹起菜来。

曾明再也不敢任性了,便顺从地吃起他夹来的鱼,注意尽量按当地那套规矩做起来。

好歹把这餐饭吃完了,他和主人的感情似乎也融洽起来,金娥和她母亲把碗收走,将那油腻腻的桌子随手抹了一下,然后给陶主任和他们两个客人端来了茶。

“不想(晓)得呛郎(怎么)搞的,门(文)化革命以前还一块多钱一个工,粮食也吃不完,现在硬是只有二三角钱一个工了。不怕您郎笑话,我这个贫协主任大概要当一辈子了。”主人苦笑道。

贫协主任这以解放前三年家庭经济状况为前提的职务,和他今天的生活有什么的关系呢?曾明只好含糊地应道:“那是因为你思想好。”

“好怂个(什么)啊?不怕在你面前说落后话,我们解放前全队最穷,这起(现在)还是最穷,不当一辈子贫协主任郎呢(怎么办呢)?”家底在曾明面前已经露出来,主人也不想遮遮掩掩了。

见谈得还投机,曾明就把话题往他最关心的事情上引:“金娥快出嫁了吧?”

“唉,说起来丢人,我对不起这个女伢子呀!”他伤心地看着刘静,又看看曾明,“从小长到这大没有吃几餐饱饭,没有穿几件好衣服,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她在做,要跟她两个哥哥接媳妇,这一换过去等着她的又没得好日子。”

“那你怎么还要让她去呢?”曾明诱问道。

“屋里穷得哝(这)个样子,还有哪个想来做媳妇呢?人家情愿两个换一个,我们还有怂(什么)话说?整(让)她去哒,两个媳妇接过来,底下的几个就可以找强点的人家了。”

“那一家怎么情愿两个换一个呢?”

“成分高了点。”

“我说两句话您郎听一下,”曾明不顾刘静阻止他的眼色,开始向陶主任做起思想工作来,“这件事情关系到金娥的一生,让她嫁个地主成份的快三十岁的人,她以后的日子郎过啊?您郎还是……”

主人疑惑地看着他,刘静不满地看着他。

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讲了起来,为这样一个苦命的漂亮女孩子说几句话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既然以天下为己任,怎么能看着金娥跳进火坑不管呢?他越讲越动感情,越讲越没有分寸,自以为能说得人家茅塞顿开,却不看陶主任的脸色实际上越来越阴沉。

“不提这事哒。”主人不高兴地打断了他的罗嗦。

“你不晓得情况,我各人(自己)的女娃子我不疼?整(让)她去哒两个媳妇娶回来,还不值得?人家那边只有一个人,她一去就当家,有怂(什么)不好?我们这一房不发人,几代人都没有兄弟,我养了十个也只有两个是儿娃子,屋里又穷,这大年纪还没有跟他们把媳妇接回来,不呛整一(像这样)搞法郎(怎么办)呢?”

曾明还想说什么,主人站起来笑着推脱道:“老曾啊,你跟刘老师玩一下,我去做点事。”

曾明只好和刘静一起向金娥家告辞了。

他边走边回头看这可怜的一家人,真担心那歪歪倒倒的房子不知什么时候会塌下来,把那八个吃菜饭稀饭养大的漂亮而又可怜的女孩子压坏了,更为等待着金娥的可悲命运感到难过。

“你看,这是他家十几年来一点点攒起来的砖,有一点钱就去买几块,生怕花掉了。”刘静指着门口树下的几大堆砖头说。

“我们不能看着金娥落到那家人家去啊,又是地主成份,又快三十岁了,金娥又不喜欢他!”曾明愤愤地说,至于银娥、玉娥要做为金娃银娃的娶亲费这一层他丝毫没有去想,和她们没有直接接触,没有产生感情,他也就犯不着为她们考虑。

“看,不是我想说你!”刘静看着他,眼里露出亲切的责怪神色,“走到哪好事就做到哪,可没一件好事做成功了。早知道你会那样伤主人的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你一起到她家做客了。你只知道自己是一片好意,不想人家脸往哪搁!金娥这事,你千万别管了,瞧你这德性,一出面不弄得满城风雨才怪!”

“我们就忍心看着她落到那种人家去?”

“唉!”刘静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她和我像亲姊妹,我更想让金娥摆脱这种命运,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就眼前来说,我们是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办法啊。你要明白,只要不解决她两个哥哥接媳妇的问题,就不可能改变她们姐妹几个的命运。”

曾明若有所思地说:“我有办法不让金娥到那家人家去,以后怎么办,再想其他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刘静疑惑地说,“可不能胡来啊,听到没有?”

曾明狡黠地笑笑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自己的主意刘静肯定会反对,告诉她反而会把事情搞复杂了。

走进刘静的堂屋了,刘静仍然不放心地叮嘱他道:“你有什么帮助她的办法,最好是跟我讲一下再着手,可千万别冒冒失失地做傻事呀!”

“我这么聪明,怎么会做傻事呢?”曾明笑道,然后马上把话题转移了,“上次在你这看到了一本《唐宋名家词选》能不能借给我看一看?”

“你也喜欢诗词?”刘静话中有话的问,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次到你那去的时候,看到你墙上贴了一副对子,是……”

“‘牢骚太甚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亮’,是老头子威胁民主人士、知识分子的话,我把它用来提醒自己。”曾明得意洋洋地说。

“什么,‘放眼亮’?”刘静避开他的政治意味追问道。“错了吧?”

曾明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财咒发誓说自己写的没错。

刘静矜持地笑着告诉他,那里应该是个平声字,是“测量”的“量”,但无论刘静怎么解释,他还是一口咬定那是个亮字,涨红了脸说自己可以把毛主席诗词全都背下来,一个字都不会错,最后,两个人打起赌来。

“赌你那本《唐宋名家词选》吧。”曾明稳操胜券地说。

“那你输个什么?”

“我都会输吗?好,为了安慰你,我输了就把这支钢笔给你。为这种事我从来都只赢不输。”

“好,”刘静不再和他争了,从桌子上的书包里掏出个三合一的“红宝书”,即把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和毛主席的“老五篇”著作印在一起的小红书递给他,,这个时代,这也是十亿中国人所能合法阅读的唯一的书,“你自己看吧。”

曾明兴冲冲地翻起这着,突然,他看着《和柳亚子》发起楞来,好一会儿才愤愤地说道:“我怎么记得清清楚楚是个‘亮’?”

“红宝书印错了要坐牢杀头的!”刘静笑咪咪地站起来说,“我去给你拿一本王力的《诗词格律十讲》,懂一点格律知识就不会犯这种错误了。”

曾明第一次为文学知识打赌赌输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竟出在自己身上。他惭愧得简直无地自容了。

“给,回去好好看看吧!”刘静从房里走出来,微笑着递给他一本小册子,然后又递给他二本书,“你不是最喜欢巴金的作品吗?这本《恋爱三部曲》也借给你看,这是无价之宝,只准你自己看,可别给我弄丢了,更别给我惹祸,让外人知道了我们可都是要倒霉的。”

曾明接过书,同时站起来羞红了脸把才输的钢笔递给刘静。

刘静推开他的笑说:“开个玩笑何必当真?以后说话要留点余地,别再犯这类错误就得啦!”

“那怎么行?输了就输了!”

曾明执意要把钢笔给她,刘静却坚决不接受,推推让让之中,曾明的手一下子猛地滑过刘静的胳膊,撞到她的乳房上了,刹时,刘静的脸色涨得彤红,立刻背过脸去揉起被他撞疼了的乳房来。

曾明狼狈不堪,不知说什么好,不住地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都望着旁边坐了下来,半天不好意思开口,曾明偷眼看她,见她还没有缓过脸色来,便准备告辞了。

“算了,小弟弟毛手毛脚的,姐姐哪能不原谅?走吧,我要到学校去了。”刘静虽然仍羞臊得面如桃花,却想出了这么句得体的话。

两人终于如释重负地相视一笑,仿佛真的成了亲姐弟。

锁门出村后在柳荫遮蔽的路上默默地走着,两旁是大片的绿色水田,莲荷盈盈的池塘,远处阡陌纵横,长堤逶迤,景物依旧,曾明却感到眼前的一切与来时大不相同。

想起刚才那一幕,他就觉得无意中撞到刘静乳房上的那种柔软感觉仍然留在手背上,不禁脸红耳热,想入非非,虽然理性使他绝对没有不恭之念,异性相吸造成的温馨效应却是不以他意志为转移的。

“你在想什么?”为了打破尴尬的沉默,刘静看着前面问他道。

曾明窘了一会儿,才找出句话来说:“你对那些学生的成绩有什么想法?”

“唉,怎么说呢?”刘静叹息道,“我只能尽力而为,你想想看,我也只上了初二,在老师里还算最强的,他们里头,这几年从公社中学毕业回来的占一半,文化革命以前读过初中的有二个,其余都是小学毕业,校长黄锋一共读过四年书,靠当了四年兵,又是大队书记的姪儿,才安了这么个职位。以这种师资条件,加上教材又不科学,内容枯燥乏味,而且东西太少,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来呢?”

“那个黄锋不像个好东西。”想起那家伙盯刘静的眼色,曾明就不放心,他忧心忡忡地看了刘静一眼说。

“我对付得了这种人!”刘静显出了刚毅的神色,信心十足地说道,但这也清楚的表明她承认曾明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需要帮忙的时候就尽管说。”曾明感到有一股难以表达的激情在他胸中澎湃,他极想为刘静做点什么事,甚至充当她的保护人,却又深恐这种意思流露出来后会使她反感。

“谢谢你。五年了,我还是我!”刘静若有所指的说。这时,已经走到可以通方家大队的路口,她站住脚对曾明瞟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了,“欢迎你常来玩,和你谈文学是很有趣的。也许我比你多看了几本书,可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却叫我很敬佩。以后来玩最好直接到我队里来,每天中午我在大队农科所吃了饭以后,总要回去一趟,另外星期天总是在屋里。”

曾明只好和她告别,向通往自己大队的方向走去。

走了十几步后,他在一棵大树后站住了,恋恋不舍地看着刘静往大队小学走去的背影发怔,无端地觉得自己似乎惘然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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