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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还俗的香灯师(中篇小说·上)

朱  瑞     

 

    

上篇

 

1

 

对着导师佛,宗哲坚赞先磕了三个等身长头,而后,开始净水。净了七七四十九碗水之后,他向导师佛走去,弯下身子,手伸进莲花坐的紧里面,拿出了一个黄缎子的小盒,打开。他的眼前,出现了深红深红的藏红花。他先把两片大一点的扇形花瓣放在一边,捏起针叶似的碎瓣,泡入一个又一个青铜供碗。水,渐渐地变得金黄,香气上升,宗哲就吸起了鼻子。

 

经书上说,大凡成就者,身体会自然发出香气,为此,夜深人静时,宗哲不知向佛祖祈祷过多少次了。可是,五部大论中的每一部,他都读得囫囵吞枣似的。他终于知道自己不行,现在,他很满足当一名香灯师,侍奉佛,就是修福。

 

宗哲又开始了燃灯。似乎,每个佛都在点头呢,从导师佛释迦牟尼到至尊宗喀巴,宗哲看见了他们满意的目光,他的心,越发安静了,就像这些绵絮灯蕊,一声不响地燃着。

 

僧人们三三两两地来了,经声汹涌,击碎了大经堂的宁静。宗哲走出来,进了院子里的守夜房。

 

铁壶里的水正在翻滚,水气掀动着壶盖,“咔哒咔哒”地响着。他提起水壶时,调皮的火苗猛地舔了出来,透过炉眼,留下一股蓝色烟雾,还有青稞杆和地毯草的混合气味,那其实是烧红的牛粪饼的气味。宗哲又吸了吸鼻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加盐的清茶,又加进了一大块酥油和一把糌粑。起先,宗哲只用中指搅拌,接着,把食指、无名指和小拇指都放进了碗里,左三圈,右三圈地抓了起来。最后,那粗壮的五指,一下子抓起了所有的糌粑,连一粒碎楂也没剩下。他这才盘坐进了铺着卡垫的单人睡炕,开始了早饭。

 

从守夜房出来时,大经堂的院子里多了几个被踩瘪的“易拉罐”,还有几片皱巴巴的口香糖纸,宗哲就弯腰扫了起来。早晨的诵经结束了,游人们陆续地来了,又陆续地走了。他扫着,当接近那两扇脱了漆的大门时,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他本能地直起腰,让出了路。一个穿着风衣、背着背囊的汉人出现了。是的,是一位汉人,即使她穿着藏装,说着藏话,他也不会认错的,那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汉人气味,不管多远,他都能闻出来。

 

汉女回过身,朝宗哲笑了笑,进了大经堂,一会儿摸摸红色木柱,一会儿又蹲下摸摸木柱下面的长形卡垫,最后,停在了至尊宗喀巴像前。没多久,又在大师的弟子克珠杰和嘉措杰之间徘徊起来,有什么疑惑似的。终于,她朝宗哲走去,这时,宗哲在为供灯一勺又一勺地添酥油呢。

 

“请问,怎么没有根敦珠巴的塑像?”其实,她想说的是别的,宗哲看出来了,那几个字一到她的嘴边,就被适时地改了。

 

“有的。”宗哲向上看了看。

 

汉女子也跟着向上看,可是,除了十七位那兰陀圣师的老旧唐卡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怎么没看见?”汉女收回了视线。

 

“平常人是看不见的。”宗哲仍然在添酥油。

 

“在这里吗?”汉女指了指心口。

 

宗哲放下了酥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眼睁睁地看着她,喉结蠕动着,像拼命地咽下什么似的。“是的”他终于吐了出来。

 

汉女的眼里顿时涌上了泪水。她转过身,一边向外走,一边用风衣袖子擦着眼睛,到了门口,又回身,朝着宗哲笑了,露出了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2

 

密宗院的红漆大门紧关着。汉女打开了导游图,一只手罩着阳光。幸好这是最后一个景点!她喘过一口气,似乎,没有看到这个她多年来一直想看的密宗院,是种幸运呢。的确,再往前,她也没有了力气,两条腿坠着铅块似的。也许是刚才过于激动的了。她知道,说出那句话是有风险的,是犯忌的,可能招来麻烦的,因为那是一句真话。在中国,已经很难听到真话了,甚至亲人之间也不说真话,她自己也不说。他让她吃惊,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至少是个人。

 

她回身向寺院的出口走去。经过大经堂时,停下了:“一旦走出这扇大门,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她想着,又不知不觉地进了大经堂。宗哲,这会儿,正在整理至尊宗喀巴跟前的各种哈达,家织的、机织的,长的、短的……供奉过佛的哈达,就是得到了加持。这时,三五个香客围上了宗哲。他忙了起来,又是递哈达,又是接钱……汉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这里,和她居住的城市多么不同!她的思绪在中国和西藏之间犹豫着,不知道哪个才更真实。

 

宗哲冷丁抬起头,越过香客的肩膀,看着她:“你,还没走?”

 

“走出去,就没有机会再来了。”

 

宗哲不吱声了,也许根本就没懂她的话。

 

“我今晚的火车票。”她解释着。

 

宗哲还是不吱声。香客走后,他又整理起了哈达:白色、黄色、蓝色,因为颜色不同,他分别地放了起来。汉女在一边安静地转来转去。终于,她看了看表:“我该走了。”

 

宗哲拿起一条白色哈达,突然走过去,围在了她的脖子上。她走了,到了门口又回过头,这时,宗哲正在双手合十,眼睛微闭。

 

 

3

 

又站在了大经堂门前。一把大锁,紧紧地扣着两扇红漆大门,说是红漆,已经没有什么颜色了,不过是从那斑驳的门楣上猜出来的。背包越来越重了,急迫的心,空荡荡起来。为什么要退掉今天的火车票?为什么要紧赶慢赶地坐上最后一班汽车再到这座旃檀寺呢?

 

夕阳西下,游人都离开了,寺院静悄悄的。啊,声音!是的,越来越清楚了,就在附近!她甚至闻到了经过宗哲身边时,那股特有的酥油和香柏木混合的气味。

 

她沿着声音走去。原来,大经堂的后面,还有一个小佛殿。几个穿着藏袍的男人和女人,对着佛殿,把合十的双手举向天空后,又回向心、语、意,而后,跪下去,全身匍伏,当身子和泥土接触时,就发出了那种沉重的有如陨石降落的声音。很快地,他们又直起了身子,再重复先前的动作,没完没了,地面,已经磨出了一道深坑。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忘记了来旃檀寺的目的。

 

“阿佳啦,您在找人吗?”

 

转身时,一个背水的小僧人已站到了她的跟前:“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藏人的,你不是,游人的,你不是,八成是找人呗!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游人?”

 

“游人,这么晚来的没有嘛!”

 

“大经堂里点灯的喇嘛在哪里?”

 

她那时还不懂,喇嘛和一般的出家人是不同的,只有转世朱古,才能叫喇嘛;其他的出家人,应该叫阿克。

 

“你在说香灯师宗哲坚赞吗?”小僧人又脆声声地说话了,“顺着小桥走,里面木门的有了。”

 

沿着一条石板路,她上了一座小桥,又进了一个静悄悄的巷子,果然,一扇木门半开着,一个老僧人坐在门前正擦着酥油供灯呢。

 

“大经堂里的喇嘛,住这儿吗?”

 

“多大年纪?”老僧人说话了。

 

“三十多岁吧。”她朝门里看去。

 

“吱嘎——”,木门开了,宗哲坚赞出来了,脸,忽地红了:“没走吗?”

 

“票退了。”她笑了。

 

“请进吧。”他又把门往外开了开。

 

 

4

 

一个长形的木桌上放着几个没有用过的碗和筷子。僧人们都蹲在桌旁摘着香菜呢。看见她,一个个站了起来,恰好在这时,端来了冒着热气的蒸饺。

 

“你们吃吧,我到外面走走。”她说着,放下了背囊。

 

“一起吃吧,羊肉的里面。”宗哲邀请着。

 

“我吃完了,你们吃吧。”她转身进了院子。

 

宗哲拎起她的背囊跟在了后边:“这里的来吧。”他三步并做两步,赶在她的前面,打开了左边的房门。酥油味迎面而来,她打了个趔趄。宗哲继续朝前走着,经过一个走廊,拐进了右边的屋子。

                         

迎面,是一幅《皈依净》唐卡。那是一株坐满了佛、菩萨,还有护法神的大树,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另一个宇宙。一铺土炕占去了三分之二的地方。炕头铺着乳白色的羊毛毡子,炕稍是手织的青底桔色花纹的卡垫。中间放了一个长形的小木桌,土炕前立着黑色的火炉。

 

“我的家,坐吧。”宗哲说着,把她的背囊放在了乳白色的毛毡上。

 

家?为什么把这间僧舍称为家呢?难道,他的一生就属于这里了?

 

“我炉子的点着。好几天没烧了,晚上,我守夜房里的住。”他拿起几片牛粪饼,放进了炉子里,又拿出一块松木,夹在两手之间,再拿起一盒火柴,“哧”的一声,划着了。

   

如果说,刚刚她没有感到冷的话,现在,明显地感到暖和了。她脱掉了风衣,只穿一件立领灰色亚麻短上衣,前襟贴着盘扣的地方,绣了两排同样灰色的竹叶,深红色宽筒亚麻裤,无跟高腰黑色软牛皮鞋。

 

“附近有旅馆吗?”她试探着。

 

“今晚,你这里的住吧。”他看着她。

 

她点点头。

 

他出去了,很快地,端来了一盆温水:“脸,洗吧。八点到九点,我,大经堂里读经的去。不要怕,一会儿,我的回来。”

 

她洗了脸,脱掉鞋子,盘坐在木桌前。这的确是一个家,比所有富丽堂皇的家都更像家。家,就该是这个样子,让精神解除武装。

 

“我想看书?”她说。

 

宗哲转身进了另一边的房子,抱出十几本书,放在中间的小木桌上,又指了指牛粪饼:“炉子动的不用。那边库房里书的有。”

 

她看看表,七点四十分了,时间过得真快。

 

宗哲走了。她一本又一本地翻着这些书:《四圣谛》《入行论》《菩提道次第广论》《现观庄严论》《俱舍论》《释量论》......除了封面印着汉语外,里面都是藏文,她一点也不懂。其实,即使都是汉文她也不会懂的。那是需要上师的加持,才能领悟的道理。

 

她反复地翻着,尽管一窍不通,还是捧在了手里。她想知道,这些出世间的学问,和她的世间学究竟有哪些不同?是不是两个平行的宇宙?

 

窗外响起了钟声,尾随着细如流水的余韵。

 

 

5

 

“吃吧。”宗哲回来了,把一个红色布袋,放在了她的身边。

 

是几只鲜亮亮的梨!她笑了,打开背囊,拿出水果刀,削起了梨:“你,为什么出家?”

 

 “出家人都善良,一个人出了家就不会做坏事了。” 他往火炉里添了两块牛粪饼。

 

她停下了削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以为,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多半失了恋,才出家的呢。

 

“你多大出家的?”她又问。

 

“十七岁。”他看着炉火。

 

“今年多大了?”她又削起了梨。

 

“三十八岁。”他直起了腰。

 

“二十一年了,出家二十一年了!”她自言自语着,把削好的梨,放进了他的手里,“吃吧。”

 

“你吃。”宗哲又把梨放了回去,没有理会她提到的二十一年。或者说二十一年,对他,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数字,也可以解释为,他对僧人生活心满意足吧?

 

“你每天都做什么?”她把梨子一分为二,另一半给了他。

 

“三点钟起床,念经。五点钟,大经堂的门,打开,对着导师佛释迦牟尼,先磕三个等身长头。”他接过梨,并没有吃。

 

“然后呢?”她咬了一口梨。

 

“净水:一碗,两碗,三碗……”他也吃起了梨,“咔吱咔吱”地嚼着。

 

“净完了水呢?”

 

“还要到导师佛释迦牟尼像下,拿出藏红花,泡进供碗。”

 

“为什么要泡藏红花?”

 

“驱邪。水,变得金黄时,香气出来了……”

 

“听说,藏红花的味是苦的,和苦杏仁差不多呀?”

 

“不,是香的,好闻的香气,不信吗?”宗哲吸了吸鼻子,仿佛藏红花的香气正在列队而来。

 

“然后呢?”

 

“点酥油供灯。六点到七点吃饭,休息一会儿.八点上班:扫地,添酥油......

 

“集体吃饭吗?”

 

“不,自己的做。”

 

“今天的晚饭,你还没吃呢!”

 

“我不饿。”

 

“什么时候睡觉?”

 

“十一、二点吧。”

 

“这么晚?”

 

“不晚,还要看一会儿书。”

 

“什么书?”

 

“《菩提道次第广论》,还有藏医、天文......”他又去看炉里的火。那长长的袈裟的一角,掉了下来,他熟练地披了上去。

   

“这么长的袈裟要多少布料呵?”

 

“这个五米多,这个三米多。”他指指红色的长裙又指指肩上的袈裟。

 

“还习惯吗?”

 

“当然。”说着他拿起她的笔,在桌子的另一面写了起来,“这个,你的认识吗?”

 

她拿了起来,正看、反看,颠倒了几个来回,终于投降了:“不认识。”

 

“这是我们的藏语。 呷、  ......”他念了起来,也不管她想不想学,三十个字母全念完时,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写吧,好好地写。”

 

他出去了,很快地,从库房里抱出了一床被褥,铺在了卡垫上:“明天早晨,大经堂里的去吧,听听阿克们念经,我走了。”

 

门,“吱呀吱呀”地响了两声,而后,又归于寂静,太静了,连她的心脏,也似乎不再跳动了。

 

 

6

 

守夜房的门半开着,炉火“劈劈巴巴”地响着,宗哲出来了,像是早就看见了她似的:“你,大经堂里,正时针的转,记住了?”

 

她点点头,向前挪去。

 

“我们一起,早饭的吃。”宗哲对着她的背影,加了一句。

 

早晨的大经堂仍然凉飕飕的,她系上了所有的风衣扣子,包括最上面的那个。经声起伏。几个年龄小一点的僧人一边忙着给诵经的阿克们倒茶,一边忙着发糌粑。她笑了,一圈又一圈地按正时针转着。渐渐地,大经堂就不那么冷了。

 

后来她在拉萨的祖拉康,也看到过这样的风景,读经的间歇,总要吃一点什么,一杯茶或一把糌粑。她觉得这很浪漫,有点像野游或者渡假,虽然两者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她是个俗人,什么都想得出来。

 

走进守夜房时,宗哲已摆出了两只碗:“大经堂的香灯师,两个的有了,今天我休息。”

 

“你陪我去买火车票好吗?”

 

“我哥哥的孩子病了,车站附近的医院有了。”

 

“我们先去看你哥哥的孩子。”

 

“好。吃完早饭就走。”

 

“不,先给你洗衣服。”

 

“我不能让你洗衣服。”

 

“我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洗洗衣服也是应该的。我说了算。”

 

连她的道歉,也是任性的,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汉人的气味,还有,她那洗衣服的愿望,让宗哲想起了《洗衣歌》,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那个歌,他想,牧人随便吹起的笛声,也比那个歌好听。可是,她看着他,笑了,又一次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宗哲就没再坚持,拿起火炉上的开水,倒了两碗咸茶,又放进两大块酥油,把青棵粉放在了她的身边。

 

“是糌粑吗?”她张着嘴,任他又拿起她的碗,把青稞粉一勺又一勺地放进去,一瞬间,那只大手就攥成了一团。

 

她早已熟悉了藏人的食物。何止食物,启程之前,她读过多少关于西藏的书啊!应该说,她对西藏的想念,已经无从追朔了,所以,才有这次旅行。当然,她的目的不是这个藏东边陲小镇,而是拉萨,西藏的心脏。她接过了糌粑,但,只咬了一口。

 

“不喜欢?”他笑了。

 

“闻不了酥油味。”她低下了头,把糌粑放进了他的手里。

 

“我们,街上的去吧,汉人的饭吃。”他看着她。

 

“我不饿,你先吃吧,洗完衣服再去街上。”

 

他仅仅吃了她放进他手里的那块糌粑。

 

 

 

 

宗哲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洗衣服。可她,突然想起什么,站了起来,用湿漉漉的手翻起了背囊,一会儿,好几个证件都放到了他面前。

 

宗哲拿起居民身份证:“这个我也有了,汉字我的不认识。”

 

她看看他:“我叫云结。家在北京。”

 

“工作的没有吗?”

   

“没有。这辈子,我最喜欢的职业,就是家庭主妇。”

 

“到西藏也是当家庭主妇吗?”他问。

 

云结笑了:“不,也许,也许……是学习……好好做一个人吧?”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似懂非懂的。

 

 

 

他的脚很大,每一步都扎扎实实的。她温顺地跟着他,头一次这么信任一个男人。是的,他是一个男人,尤其此刻,他穿着这身俗家衣服。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换上这身衣服,其实,她更喜欢那深红色的袈裟。

 

他带她在一家陕西饭店吃了饭以后,就去看望他的侄儿。他的哥哥也在,他们一直用藏语交谈。她一声不响地听着,每一个音阶,都是天大的迷。不知不觉中,已经十二点了,他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她终于着急了:“走吧,再晚就买不到今天的火车票了。”

 

他点点头,还是不动,直到她站了起来,他才慢腾腾地跟着起来了。

 

 

 

 “还是下铺呢,太好了!” 从售票口出来,云结兴奋地把车票递给了宗哲。他接过票看了好一会儿,才还给她。

 

“走吧,回去取行李,再晚,就来不及了。”云结催促着,接过了车票。

 

他跟着她走出售票厅,拐进了一条小路,在一棵大树下,宗哲停下了:“明天走吧!”

 

“今天走和明天走都一样,终是一走。”她看着他。

 

他看着地面。

 

“为什么不在我买票之前说?”她仍然看着他。

   

“我的,紧张。”他仍然看着地面。

 

她的心抖了,好一会儿,又说:“还是取行李吧,别退票了。”

 

他们向前走着,她把手伸给了他,他攥起她的手,他的手心都是汗,湿湿的。

 

刚坐上去旃檀寺的公车,就上来了一个七、八十岁,满脸皱纹的僧人,还挟着油渍斑斑的棉袄。宗哲站起来让老僧人坐在自己的靠窗坐位上,而后,接过那油渍斑斑的棉祆,放在自己的腿上,坐在了一边。

 

车开了,他不住地把脸埋到老僧人的背上,一次又一次地拿出手帕擦着眼睛。她转向窗外,窗外无边的灰云在褐色的山峦上缓慢地游移着,已经漫过了山顶。一条小溪曲曲折折地流着,渐渐地,岸边的沙砾上,出现了一丛丛盛开的兰花,真美。连香气也不同寻常,淡淡的清清的。

 

 

10

 

回到宗哲的小屋,云结立刻盘坐在小木桌旁,也就是她昨天睡过的褥子上,翻开了《藏汉大词典》。几乎每个词语都使她惊奇:度母、法王、众生怙主、猎人净地、米村、吉祥草、灌顶、胜慧、瑞相、札仓、康村......

 

记得法国传教士古伯察先生在《鞑靼西藏行》中写道,“只有藏语,才能非常清楚和具体地表达有关人类灵魂和上帝的一切思想。”

 

一生一世地看下去,云结也不会觉得累吧?

 

然而,宗哲绕过小木桌,把落在她额前的那撮长刘海,掖回了她的头发里,那是用精制的雕花发卡束在一起的长发。他粗壮的五指,像拿起绣花针一样,显得外行而笨拙。云结的脸,红了,所有的文字,都晃动起来,地震了似的。她捧起他粗壮的五指,吻着,而他,托起她的手,脸,埋了进去,埋进了她的双手里,这是一张绝望而忧郁的脸。末了,她双手抚摸起他那浓密的刚刚长出来的坚硬的头茬,这是截然不同的头形,后脑壳抛物线似的,向外突起着,是另外的人种啊!

 

两个不同种族的人,把世界关在了门外。

 

她躺进了他的怀里,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躺进了他的怀里。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前额、她的眼睛, 她的鼻子,又向她的嘴角移动,终于,他的唇和她的唇,越过千山万水,融在了一起!他抬起手,脱去了她的衣服,又脱去了自己的……她的双手紧紧的环拥着他那棕色的强壮的身子,他波澜起伏,汹涌澎湃,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让她猝不及防地闭上了眼睛,不住地呻吟着。当然,她并没有受到伤害,怎么说呢,就像干裂的土地,突然遇到一场瓢泼大雨,那是淋漓尽致……

 

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近些年来,还是一个任性的,甚至放荡的女人。性,对她来说,早已不再新鲜,甚至,她是厌恶的。但是,这一次,实在开启了一个世纪!他没有把她当成尿壶,也没有把她当成母牛,更不是过眼云烟的激情,是什么呢?她也说不好,反正,什么也瞒不过那一瞬间。

 

时间到了,他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邮编,电话。又从墙上摘下那串油渍斑斑的檀香木念珠,拿起她的左手:“这只手是好手,印度念珠的带上,到了拉萨,会保护你平平安安。”

 

车开了,她扒在窗前,看着宗哲牢牢地站立着,像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植物,像卡丹地貌的山峦,纹丝不动地盯着她,像要把她盯进他的细胞似的。

 

 

11

 

躺在卧铺上,云结很快地睡了。这一天,她经历了太多,累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对铺的男人正倚在被褥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打量着云结。她立刻掀开被子,站到了过道的窗前。啊,沙漠!她第一次见到沙漠。可是,和她想像中的沙漠多么不同!她想到那些歌颂沙漠的人,准是没见过沙漠!不是壮观,也不是神秘,是坟墓和无边的寂寞。

 

她的脸干干的,鼻子干干的。还好,水管里还有水。洗脸刷牙后,一转身,她又觉得脸干干的,鼻子干干的。往镜子里一看,都不认识自己了,那曾经白晳的皮肤,此刻,疙疙瘩瘩的,还挂了一层黄沙。

 

火车走得很慢,每个站台都要停一停,每个站台都孤零零的,只有一排黄色的干巴巴的房子,几个干巴巴的人,像是这个世界的所有水份都被吸走了。

 

远远的,现出了一片晶莹的光亮,啊,湖泊!她的眼睛亮了,太阳的光辉柔情地向那里撒去。一个、两个....有五六个藏人的帐篷!又看见了藏人,又看见了他的族人,她的鼻子直发酸。

 

“我就恨这些少数民族,最脏!”对床的男人说话了,他的手,正指向一个跪在泥泞里给牦牛挤奶的女人,那女人穿著氆氇丘巴,长辫子上缀着缤纷的彩线,那圆形的象牙和银子,在阳光中一闪一闪的,真美!云结笑了。转身时,看到对床的男人正举着中华牌香烟,笑眯眯地等着她接话呢。她沉默着又站到了窗前,伸手取梳子时,腕上的念珠“嗦嗦”地响了。

 

“你还信佛?”对床的男人直接冲着她说话了。

 

“我信仰善良。”她面无表情。

 

男人沉默了。

 

湖泊一瞬间就过去了,美好的东西总是一瞬即逝。无边无际的沙漠又从四面八方抄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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