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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峰下山中漫步(游记)

蔡咏梅    

 

    

下着毛毛微雨,雨蒙蒙中绿色的群山,在白色飘渺的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雪峰,给人飘飘然的感觉。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股带着青草香味的潮湿空气立即沁入心肺。脚步轻快,内心喜悦。觉得刚才冒雨落车步行是个正确的选择。

 

昨日从琉森乘坐黄金列车于午后到了少女峰下的山城因特拉肯。阳光灿烂,天蓝如洗,正是上山看雪峰的好天气。待客如朋友的美丽的民宿女主人尤苏拉建议我去看这天下午每年一度的瑞士国庆节民俗游行,然后游图伦湖,晚上到赫艾马特公园欣赏烟花。于是改变了计划。

 

再头一天,投宿在琉森的罗依河畔,深夜里水声哗哗,还有鸣炮,每小时一次,人就在睡梦和水声炮声中沉浮。次日问酒店接待人才知81日是瑞士联邦成立708年的日子.。国庆节前夕之夜教堂鸣炮是传之已久的习俗。这一天是星期天,我本来打算起个很早,逛逛罗依河卡贝尔桥边的著名周日农夫市场,清晨时走出酒店,已浸浴在明亮晨曦中的罗伊河两岸却仍是一片静寂,空屋一人。我打算买来在路上充饥的我最爱的带着刚出炉麦香的农夫面包,自然是连个影都没有。国庆节的周日市场失约了。

 

原来这些农夫,牧场的主人们在准备参加国庆庆典。因特拉肯这条主街上,在耀眼炙热的艳阳下,他们穿着传统的阿尔卑斯山山民的节日盛装,男女老少,骑着马,开着花车,敲着鼓,赶着系着牛铃的牛群,牵着圣伯纳救生犬,举着国旗州旗城市旗帜,扛着中世纪的戈矛,欢天喜地,浩浩荡荡,在街的两旁穿着象征瑞士国旗颜色的红衫,挥着小小国旗的观众的欢呼声中,走了过来。

 

碰见来自北京的姑娘小郝。她寄寓在图伦湖的另一端的小城图伦,从图伦过来刚一下船就撞见了我,两人一起挤在热气腾腾的街边,为盛装的山民们喝彩。她坐船回家时刚好我也去图伦。甲板上都是光着膀子赶着国庆的假日要饱晒阳光的瑞士人。图伦湖这个狭长的冰川湖,两岸是风光如画的村庄,森林,牧场,但欧洲夏日很长,五点钟日头仍高悬天空,白花花的日光把一切色彩鲜明的景物都照得泛白,水汽蒸发,清风无力,一时之间有我熟悉的香港闷热感觉。这不是我期待的阿尔卑斯山清凉冷冽的空气。

 

甲板一对夫妇贪恋阳光,但睡在摇篮中的婴孩似乎中了暑,父母不得不带着孩子怏怏地躲进船舱。隔邻几个晒得一身古铜色的女子若无其事,高声谈笑,一聊原来是洛桑来的,不知怎么就谈到达赖喇嘛的瑞士之行。她们告诉我,5号达赖喇嘛会在洛桑举行公开弘法大会,她们将去作义工,有机会见到这位尊者。

 

今天搭少女峰火车登山前,体贴的尤苏拉给了我一张便条,是一张交通指引,其中一句话是:如果天气良好,不妨在回程时花点时间山中健行。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还让我抬起脚检查了下是否穿了合适的登山鞋。

 

但今天不是昨日的艳阳天,天气很不好。阴沉沉的。从因特拉肯东站,火车沿一条溪谷向上行驰约一小时,在海拔一千公尺的山村格林戴尔华德转到少女峰登山火车上后,车上的人都兴奋无比,年轻人在车中大呼小叫,打开车窗对着速速闪过的一幅幅明信片似的风景拍照。但昨日在因特拉肯城中都能看到的白皑皑少女峰,和多个三四千尺的诸峰,在我们逐渐走近时现在却在一片云遮雾绕之中。再爬升一千公尺后,到了最接近少女峰的小夏戴克山隘口,植被已退化成贴着地面矮矮的浅草。再次换乘列车,越过一片高地荒坡后,列车钻进了标高3970公尺的艾格峰的腹中,自此一直在山腹中的隧道徐徐爬升,直到停在终点的仍然是在洞穴中的海拔3454公尺高的少女峰火车站。隧道途中有戳穿岩壁的两个观景窗,天晴时可仰望少女峰的绝壁。但我们落车看到的只是窗外的一片白茫茫。

 

少女峰铁道是一项世界工程奇迹,仅贯穿艾格峰就用了17年的漫长岁月,于1912年全线开通,正好是我们中国结束帝制,建立民国的第二年,想起来真是很遥远的年代了,但87年过去,少女峰站仍是欧洲海拔最高的火车站。这可能就是坐这趟火车已足以使人忘乎其形的原因吧。

 

钻出火车站,经过冰宫通道出到少女峰山腰的雪原上才发现,原来少女峰正大雪纷飞,寒风呼啸,视野所见至多不过几十公尺远,壮观的雪峰雪原冰川都被茫茫风雪吞没了。早已装备好防风外套保温衣服的游客们冲出去也只是急急拍两张照片就得赶紧退回到室内。也有勇敢的年轻人向风雪挑战。两个澳洲小伙子穿的竟是山下夏日的短衫短裤拖鞋,站在风雪中摆出狂热的pose大叫:“We are Aussiewe are crazy.”.几个未见过雪的台湾客也兴奋得大喊大叫,下雪了!下雪了!

 

我是很有点失望的,期待的是丽日晴天的雪峰壮观,而不是来看一场风雪。但天有不测风云,能否与美景恰时而遇,实在是要看运气的好坏。运气不好,山长水远跑来却恰恰撞到天气欠佳,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今年春节游新西兰南岛,西海岸的世界级的美景米芾峡湾,一年365日下雨起雾时居多,不少人去了多次才碰到一次阳光灿烂的日子,而我和朋友去时竟丽日蓝天,常常雾蒙蒙的峡湾美景一览无遗,运气好极了。但转个弯去同位于西海岸的弗朗兹冰川时,运气就没有那样理想了。本来是晴天,一早起来即赶到安排登冰川的旅行社打算坐直升机上冰,看到一架又一架的直升机盘旋着消失在远方的雪峰中,等待的我的心情也海到了很高点。但随即天气变坏,山上云雾升起,随后的飞行取消。最后不得不带着遗憾离开了可能永远也无机会再前往的这座冰川。

 

我也是带着遗憾离开少女峰车站的。

 

少女峰火车钻出艾格峰,告别风雪,降到了雪线之下,但视野仍一片白茫茫。山在云雾中。我和在少女峰车站刚认识的香港少女随意地聊着天。没有了期待,车中的气氛不如上山那样热烈。

 

但霎那间,窗外一亮,就像有一只巨手一把揭开了眼前的白色雾纱,天突然放晴,白茫茫的窗景瞬时间转换成一幅绝美的图画:壁立的皑皑雪峰,雪峰下层层迭迭浓绿浅绿的青山一直绵延到天边,一束如雾如纱的白云从一潭绿如翡翠般的湖水上飘起。全车的人哗一声惊叫,都弹起身来,膛目结舌地痴望着窗外,然后又是惊叫连连....香港女孩激动得两眼都湿了,好一阵才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的风景!

 

这时我才感到,霎那的冲击由于强烈的对比力度,产生的刺激往往比一个拖延的感觉(审美疲劳)更深刻更持久。而没有预期的惊喜又会更加强这个冲击力量。可能车上没有一个人能用相机抓拍到这幅神奇的仙境,但这片刻的相遇必定会深深烙印到在场者每一个人视像的记忆中,会让我们今后久久地回味和感动于少女峰之美。

 

车道小夏戴克,天色开始转暗,大家都利用转车的空隙,对着面前高入云端的少女峰不停拍照,以弥补在少女峰车站的失落。我准备按计划在此开始沿着山谷,背向少女峰步行下山。但想不到从山峰上飘飘洒洒地落起雨来,把正在拍照兴头上的人全部赶到了车站屋檐下,一个牧羊人也赶着羊到车站避雨。

 

车来了,雨中,大家急急忙忙上车,我来不及考虑也和大家一起行动,但车一启动就后悔了。少女峰下山中漫步是我期望了很久的乐事。启程前我还查询了好久的数据,想找一条适合我比较易走的山道。

 

青年时代,下乡当知青,每年一次的挑担送公粮,在丘陵坡地以小步跑的节奏

挑着四五十斤重的稻谷,来回几十里路,磨坏了我的双膝关节。但当时不知,只是后来几十年,膝关节一受冷就痛,这一二十年连裙子也不敢穿。大约五六年前发现平时走路膝关节也会发痛,最严重有一次下床后已无法走路,去看医生,照了张片,才知我的双膝关节软组织严重磨损退化,还有了骨质增生。医生嘱咐我要保养,不要跑步和上楼梯,以免加重退化程度,否则最后可能会坐轮椅。这对热爱旅游的我是很大的打击。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想到的是如何动手术换人工关节,以让我可以走路爬山周游列国。但医生又于我泼了瓢冷水,说人工关节寿命无非十年,过十年还要换,而且人工关节未必有我现在的关节好,要换关节十年以后再说,我应该做的是增强双腿肌肉力量,减轻膝盖的压力。于是几年前我开始游泳,压腿拉筋,服食有益于人体软组织的葡萄糖胺。坚持了几年,双腿松弛的肉变得结实起来,去年秋天我去京都看红叶,每天从早走到晚,还爬坡上坎,但双膝似乎没有毛病。是多年来我首次觉得自己恢复了脚力。今年春节,在新西兰库克山,两度缓坡健行,不但应付自如,让我恢复了自信,而行山之乐还诱发了我对旷野之美的兴趣。在阿尔卑斯山中行走,是我的梦想。

 

于是火车一到威根伦阿尔普这个小站,我就在全车人惊讶的目光中下了车,决心步行,虽然雨还在下。唯一的一个站台工作人员,一个壮硕的小伙子走过来警告我,正在下雨,不宜行山。我有点迟疑,说会等一下,如雨再不停就乘下一班车走。威根伦阿尔普是个招呼站,无人上下,车是不停的。车走后,没有人的雨中小站显得无比荒凉。小伙子又出来问我,是否等下班车,逼得我下了决心,把防风外套的帽子拉到头上,颈上挂的相机塞到防风衣中,转身离开了车站,沿着路标向山下走去。

 

这是一个被万年前冰川剥蚀形成的U字型山谷,山高谷深,云雾缥缈,谷壁悬崖千仞,背后是连绵起伏的浓绿色高山和隐隐约约的雪峰,谷底平缓空阔,散布着绿草如茵的牧场和星星点点的褐色,黄色,乃至红色的村庄房舍。我行走的这条山道在山谷东坡的平缓向下的台地上,视野无比壮观。是尤苏拉给我的建议,说比我原来打算健行的梅利非到小夏戴克这条山道更加可观。

 

对着山谷大吼了一声,轰轰回响,然后又一切归于沉寂。

 

我无法想象晴天这个山谷的景貌,但阴雨中的阿尔卑斯山,云雾缭绕,空灵剔透,除了见不到蓝天,雪峰之下的群山,牧场,村庄的色彩更有层次更加浓艳,有一种艳阳下无法呈现的秀丽和神秘。孤身一人行走在这幅山水画中,整个身心完全松弛,好像已与此时此刻的大自然融合,浑然一体。此时,对于这个壮观的山谷,我已不仅是观赏者,我就是它的一部分 ,我现实生活中所有的烦恼,重负和俗务,诸如工作,同事,朋友的恩怨,纷乱如麻的国事天下事,这刻全部在脑中出空。我想,与伙伴一起行山,是一种乐,但孤身行山是另一种乐,不会因为与伴侣在一起而分心,而与大自然有隔离,这样可以全身心忘我地全情投入山野,感受这种孤身于壮阔自然中精神被洗涤的超越体验。

 

一点红色在小道下方出现,红点渐渐近了,原来是位拄着登山杖上山的女人,她是丹麦来的,今晚将住宿在小夏戴克。彼此为对方拍了两张照片,寒暄几句,互道珍重,又各自上路。

 

 

雨住了,天色仍然阴暗,山道穿过登山火车路轨下面的桥洞,进入一座枞树林。林中传出叮叮咚咚的悦耳牛铃声。小道弯弯曲曲,铃声不知来自何处,以为林中不知什么地方藏匿着一部放录机,用来愉悦孤独的行山人,在一堆柴禾后面,一株枝干虬结的大树脚下…好奇的我四处探望,但一无所获。

 

这时在一道木桥前的小道上出现一个奇怪的东西,两条手指粗的塑料棍子横拦在小道中央,两棍相连处有丝缝隙,一碰就弹开。我停下来,这个路障或许是什么指示吧!但张望了一下,未发现任何指示牌,除了这条小道,也无任何岔道可行。迟疑了一下,于是继续向前走。

 

一转身出枞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在一个云雾缭绕的悬崖下,斜坡草场上散布着一群牛只,一个女孩正在吆喝着什么,原来这就是悦耳的牛铃声的来处。

 

一个男子从另一边赶过来,与那个女孩赶着牛群走向我这条小道,我举起相机对着这幅高山悬崖牧牛图拍照,突然一条花斑牛抬起头来向我牟牟吼叫起来。好像我惊扰了它,要向我抗议。

 

慌张下,我收起相机急转身大步走开,那只愤怒的花斑牛依然吼叫着尾随,向我逼近。就在这时,又一道弹性棍路障拦在我面前,不加思索,一冲而过。回过身来,却见那头牛依然向我牟牟叫着,但是无奈地驻足在路障的那一边。

 

我恍然大悟,原来路障是放牧人用来阻止牛只越界的。可怜的牛儿,真是好欺骗呀!

 

这时牛群全都缓缓过来,在路障前面向左转到另一条小道上,小道尽头是一红色木舍,屋檐下堆满了柴禾和杂物。这应该是阿尔卑斯山牧人的山上牧场。

 

再朝前走,天开始放晴,见到一座无人的高山滑雪场吊车站,此时四野皆绿,坡上一个男子正俯身草地上,拍摄阿尔卑斯山夏日的花草。不知冬天冰雪盖地时,此处又是何番景象?

 

滑雪场吊车站右后方有座房舍,门前飘扬着红底白十字的瑞士国旗,门外四周的草坡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这间Allmend 餐馆是此条健行道上的一个歇脚点,有两个行山客正在室外的阳光下喝咖啡。我在此驻足仅片刻,转瞬间,一阵轻雾飘来,半座屋舍已在迷雾中。

 

山道再下降,已到山谷半腰,放眼看去,视野更加开阔,绿茵般的草场起起伏伏,一片又一片。浓绿色的枞树林围绕着牧场和村庄,一条又一条。红色,褐色的屋舍星星点点。一列黄色的登山小火车从枞树林钻出来,沿着绿坡消失在坡后。前面就是标高1274公尺的阿尔卑斯山村维根。穿过村庄弯弯曲曲的小道,就是维根火车站。少女峰脚下之行也随之而告结束。

 

站在这个火车站月台上,已是黄昏。向东南望去,天色幽暗,雄伟的少女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引人遐想。设想如万里晴天,这座横空出世的皑皑雪峰不知会如何的摄人心魄!

 

次日早餐时,见到了尢苏拉。她一副为我惋惜的表情,她大概是想,因为天气不佳,我一定错失了少女峰下行山的唯一机会,而我今天又要说再见了,但我告诉她,我还是行了山路,走了三个小时。她一脸惊喜:“真的吗?那太棒了!”

 

这句话就是对我毅然雨中起步的最佳奖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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