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会十年:寄廖亦武(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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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建辉
之壹 这些日子正在休年假,我们一家三口开着车子出了成都,往郊区去。没有目标,走到哪里,感觉风景好看了,仅一两眼都看不够,就停下来看,直到眼睛饱了,才又开车向前,哪里绿色浓厚、草木乱纷,便不顾一切扎进去,投入更深的风景之中。时间晚了或者累了,就找一家价格公道的农家乐住下来,让全身心放松下来。
写东西的人总有一种毛病,喜欢总结。在这次乱行乱走的旅行中,我发现最好的风景并不一定在前面,它们多数已经过去了,只不过再回头,觉得不划算,只有继承向前,这是因为知识中有一个词叫:“希望”。希望有更好的风景。通常希望要落空。但是,就是因为这样一个靠不住的词,我们到了一个个不见得是风景的新的地方。
之贰 从旅行中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邮件。那里面躲藏着我遥远的朋友。他们陪着我一起进入精神旅途。人生有两种旅程:一是行而下的、一是行而上的。此时,我开始了我的行而上的旅程。一封孟浪先生来的邮件,笔会十周年了,约我写一篇文字。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就是不会拒绝别人。但是面对孟浪先生的约稿,我想:我就是学会了拒绝,也不能拒绝孟浪先生的约稿。一定要写。只是害怕写不好,由此竟背上了一个心理上的包袱。写!从哪里入笔?
之叁 孟浪先生是我入笔会时认识的,应该算是在笔会的收获。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经常通邮件,彼此信任,算是神交。每次给孟浪先生发邮件,他总会第一时间给一个准确的回复。在这个人心浮躁,人人都是人人的工具并作为通向另一个地方的手段的时代,我知道他是我的真正的没有利益关系的清淡如茶水的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这种朋友要珍惜。孟浪是一位诗人。是他改变了我对诗人——对事易健忘、思维总跳跃、认知极自我,大事装糊涂、小事不糊涂的看法。
之肆 值得珍惜的朋友中有一位叫廖亦武——他曾经也是一位著名的诗人,1989年之后他说了一句:“89之后在中国写诗是一种耻辱。”于是,作为朋友我就把他排除在诗人之外了。其实,作为朋友我知道牢狱生涯已经无法让诗人烂漫并幻想下去了。面对可怕现实你把笔作为枪投向你的对手吗?那样只能使你自己的手上更加的一无所有。于是曾经的诗人,选择了用手中的笔记录眼睛所看见的现实,他说:“我的笔就是我的摄像机。”在这个现实远远超越想象力的时代,选择记录现实,并不是让想象力偷赖,而是对现实负责、为历史挑担。还是让时间来证明他选择的对与错吧!
就是廖亦武拉我进笔会的。他说,笔会里面有他的朋友——晓波、胡平、郑义、迈平、余杰、亚东、王怡等等,还有很多、很多……为了朋友……为了朋友的朋友——入了。之所以进了笔会,是因为(之贰)里的:“我不会拒绝别人。”这种性格在(之叁)里的:“人人都是人人的工具”的时代,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别人手中的刀子、棍子、枪杆子。幸运的是我还没有交错过朋友。这并不是说我目光如炬、老于世故,而是因为我性情寡淡,交友极少。“少”,出错的概率就“小”。
之伍 七月初,廖亦武以流亡的方式到了德国。在中国的一家不知名的小报《环球时报》的一个不知名的小记者写了一篇文章“不流亡
也可以到德国”说廖亦武在中国其实并不出名。出不出名在中国并不重要。因为这是一个没有常理、道理、法理的国家。所有呈现出来的结果都是那么的诡异并不可思议,中国有一句古话“好人命不长、坏人活百岁”,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在这块土地上要想混得好就必须做坏人。没有名气就没有名气吧。不必在乎非理性的制度给你排的坐次。在专制国家,地位越高、收入越多,只能证明作的恶更大。不要主动进入“主流”跟那些个“成功”的人士争这些恶名。
之陆
那个小记者写的标题“不流亡
也可以到德国”是对的。廖亦武是不用选择流亡的方式也可以到德国的。但要等到8月或9月份。本来他的邀请是4月份的,但是政府不让他在那个时间段出去。原因是“众所周知”的。在那个花儿开放、花儿凋谢的时间段,我们的政府做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令人震惊的决定。直接管廖亦武的警察对他承诺,8月份或9月份出国肯定没有问题。从2月到8月,数着手指我计算出了政府对国人记忆能力的统计数据:半年时间。半年以后无论什么事情都淡忘了。我相信那位警察不会骗他。人真的是感情的动物,接触多了,就会有感情。他们真的像是朋友一样坦诚交流。廖亦武的每一篇文章,他都认真的读过——是一个忠实的读者。他还给廖亦武的作品一些中肯的批评——也算是诤友了。他们的这种关系很独特,在中国漫长的文明历史中,很难找到相对应的案例。
廖亦武流亡的举动是对不起那个管他的警察的。也许连累到他降职、降工资、扣奖金。尤其是在这个什么都涨,唯独工资不涨的年份。亦武,方便的时候在哪篇文章里夹带一点私货,对这位警察说一声:“对不起!”更多时候,生存比信仰、理想、兴趣更重要。
之柒 廖亦武为什么要选择危险的方式,从危险的路径流亡出国呢?难道多等2个月都不行么?以我对廖亦武的了解,我知道他这是在表明一种政治态度:并不是你不让我出去我就不出去,你让我什么时间出去我就什么时间出去。我是自由的。我可以依照自己的时间表行动。
之捌 走了之后还能回来么?廖亦武在成都的时候,每到周末,如果我们都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就会约到一起喝茶。找一家便宜的茶馆——夏天选一个树的阴影中,阳光射不进来,偶尔只有风吹树叶乱晃,爽快;冬天找一处开阔地,没有遮挡,任阳光流连着舔浸全身,舒畅。5元钱一杯茶,从中午两点一直喝到晚上9、10点钟。从浓茶到清水,透明的白水佐证了我们之间的友情。晚饭的时间,喊老板娘下一碗面填灌饱了水的肚子,还是5元钱。一个人十元钱就打发掉了一天的时间。喝茶不仅是交流,更多的是长知识、见识。我不喜读书,与朋友喝茶交流成了我阅读的一种途径。
之玖 入笔会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没有仔细去想过笔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组织。是政治组织么?是经济实体么?是文学社团么?是异议人士的避护所么?是兴趣爱好者的交友沙龙么?
100个人就有100种解读。我想这正是笔会的精神。冲破了几千年以来套在老百姓头上的大一统的思想。我们在这里学会了尊重与分享。学会了在保护自身的权利同时,也为了别的人自由而做出让步。其间,收获了互利、双赢。而不是像先前的革命理想主义者一样,真理上身,横扫一切,开展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我常常是将这个组织忘却的。这也许是因为笔会没有要求我举着拳头宣誓效忠,没有各种各样固定繁琐的形式,不过组织生活,也不定期汇报思想。但就是这种和平的方式使我像是水一样容易在这个形式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也让我显得极为自然。
这就是一个朋友的圈子。我认识了一些人。我记住了一些人。我敬重着这些人。
之拾
廖亦武流亡之前我们没有聚过,借着孟浪兄的约稿,写这篇文章就算是给老廖饯行吧。
2011年8月20日凌晨,写于成都翡翠城家中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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