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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昨夜梦魂中(长篇小说选·之三)

秦永敏     

 

   

 

   

 

宝贵相片何以失而复得

 

 

这辈子还能像和刘静相识的经过那样邂逅一个“她”吗?

绝对不可能,他心恢意冷地想。生活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年纪也快三十岁了。今天,像刘静那样的出身、那样有才华的人,决不会再遭受她那种不幸的命运,甚至决不会默默无闻地埋没在下层社会……当然,这到也不是坏事。

脱衣上床的时候,他闷闷不乐地想,总得再找一个姑娘做终生的伴侣啊。怎么找法呢?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下午从学校骑车一出来,他就想起头天遇见的那五个女大学生,首先浮现在他眼前的是郑雪云的面影,她真是艳美绝伦。

给看门的老人递了支烟,帮他点燃后推车走进游泳池时,曾明不像昨天进来时那样欣喜若狂,还稍稍有点失望,明知道不会那么巧,可他本来还是有点指望一进来就能看到她们。

他一圈又一圈地游起来,游到第五圈时,背上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啄了一口,他赶忙站起来去摸背上看怎么了,不料岸上却传来一阵天真快乐的尽情大笑,原来是卢丽芳在池边恶作剧!

卢丽芳笑得前仰后合,郑雪云和李玲也抿着嘴笑着,三个人都穿着游泳衣准备下水。

当他一圈游回来时,三个姑娘正在打水仗,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她们两个呢?”曾明停下来向她们问道。

“没来。”卢丽芳简单地答道,同时趟着水向他走了过来,开始缠着他教自己。

四个人又毫无拘束地在一起玩起来了,教的教,学的学,一个个都很尽兴。

很明显,正因为自己比她们大上十来岁,又以一个为人师表的庄重身份出现,她们才在他面前毫无顾忌,仿佛把他当成了个中性人,他自己当然更不敢对她们有任何非分之想,不过他真希望每天能和这些天真可爱的姑娘在游泳池里渡过一个小时,这样他一定会青春长驻,童心不泯了。

卢丽芳和李玲两人一起练去了,郑雪云按照他的指点练起浮水来,既然已经熟络了,而且又是教练的身份,他不再害怕她那艳丽的面庞和秋波流转美丽动人的眼睛了,甚至开始尽情地欣赏起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来。

的确是太美了!她的美和张宏兰绝然不同,那淳朴稚气天真未凿的性情给人带来的不是性感。任何那方面的念头都会使人自惭形秽,生恐遭到正义、道德、天良的谴责。就像佛教徒对观音,基督徒对圣母或者说艺术家对维纳斯塑像绝不会产生邪念一样,曾明欣赏她时产生的纯粹是甜蜜温馨的审美愉悦。

张宏兰虽然那样风流泼辣,却是一个脚踏实地有顽强生存能力的女子,能经得起任何生活风暴的袭击,郑雪云则尚未涉世,如果她也遭到张宏兰那样的命运,是不是还能保持这种美好的气质性格呢?恐怕能像张宏兰那样就不错了吧?幸亏张宏兰经历过的那段恶浊的社会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真幸运,郑雪云!但愿你的大学生活、你的毕业分配、你的爱情婚姻都能如意。

她进步不小,显然已经接近学会的阶段了。他托着郑雪云的下巴让她浮在水上练习蛙泳,多么细腻,多么光滑的皮肤啊,她那圆浑漂亮的面庞整个的托在曾明的手上,像一件精美的艺术珍品,可这艺术珍品是活的,会呼哧呼哧地喘气,把一口一口的水喷出来!曾明真想干脆用双手捧住她的脸而不是用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但他不敢,他本心只是纯粹的审美冲动,但在别人——虽然旁边只有卢丽芳和李玲——在郑雪云本人看来一定是居心不良了。

直到游完泳,他都没有让自己的心思流露出一点点,毕竟是有理智的人嘛。

往回走的路上,郑雪云对他的态度明显比先前亲热多了,以致曾明几次发现李玲在偷偷打量他们两人。放心吧,曾明在心中对李玲说道,我可不是你们的同龄人,整整比你们大半代呢,还怕我把你的同伴的心拐跑了?

“走,到你家去玩玩!”一直喋喋不休的卢丽芳丝毫没有觉察到三人对曾明关系的微妙变化,突然心血来潮地说道。

“到我家去?”曾明一楞,“以后再说吧,等我有点准备再去。”

“那为什么呢?怕你爱人看到我们不高兴?”卢丽芳快言快语地说。

郑雪云、李玲都注意着他,虽然并不敢打她们的主意,他还是生恐姑娘们以为自己已经有家室或者有恋人,连忙辩解道:“女朋友都还不知道在哪个人家里呢。”

“骗人,不然你怎么怕带我们去?”李玲冷冷地说。

“不是那么回事,我家房子太挤了,你们去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他没有说谎的习惯,只好老实招认道,“我二哥结婚占了一间房子,现在我和我妈挤在一间屋里,不用看就到想到有多么寒碜了。”

“那你怎么说有准备了再让我们去呢?”卢丽芳  着脑袋说。

“过一段时间我哥他们找到房子就要搬走。”

“房子紧点有什么?看看就能把它看得更小了?”李玲用咄咄逼人的眼光盯着他说。

“不管那些,反正我们今天说要去就要去。”卢丽芳强霸地说,不愧是个“小妹妹”。

“你看,简直是不讲道理。”曾明笑着对郑雪云说。

“跟你说话啊,就是不能讲道理!”郑雪云看着他嫣然一笑。

这个笑容使曾明的心酥痒起来,他感到郑雪云似乎确实对自己有一种不同于她们两人的微妙感情,是某种特殊心理的自然流露,是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的一种好感的萌芽,他的心不禁扑通扑通地猛跳了两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没有根据了,纯粹是自己故作多情。他只顾想自己的去了,一时竟忘了回答。

“咦,怎么从这边走?”卢丽芳看到他推着车往三角路的西边一条走去,不禁奇怪道。

“不是到我家去吗?”他也不解地说。

“那你昨天陪我们到校门口不是绕了远路?”郑雪云用漂亮的凤眼凝视着他问。

“去了你们就知道,游泳池不是在三角路口上吗?北边那条路和西边这条路的夹角,就是你们卫校和我家所在的地方,昨天我陪你们往北走再往西拐,今天你们陪我往西走再往北拐,是不是一码事?昨天我陪你们多走了几十米,今天你们三个人陪我多走几十米,这下我不是把本都赚回来了。”

“你真会算帐!”郑雪云善意地嘲笑道。

尽管事先已经跟她们把话说清楚了,可一到楼门口,曾明还是为自己家的拥挤零乱感到难堪,引着她们穿过黑暗的走廊后,他先跨一步走进了屋里,尴尬地指着房里说:“看到没有,十足的贫民窟,又脏又挤!”

“呀,你们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母亲喜出望外地迎了上来,真没想到儿子竟会认识这么多姑娘,在她心里,不消说其中必定有一个是未来的媳妇,高兴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三个姑娘你推我,我推你,在母亲的殷勤邀请下,李玲率先走了进去,郑雪云跟着进去了,卢丽芳反而落在了最后,刚才还热热闹闹无拘无束的气氛消失了。

想必是看到自己家的这副寒碜样子大失所望,才都沉默不语了,真不该带她们来。

在母亲的感情招呼下,三个姑娘怯怯地在窗户前他的单人铺上一溜坐下了,没一个不是副尴尬像。

“你们家的房子不像这样紧张吧?喏,来吃苹果。”母亲边说边将每个只有大半斤重的印度苹果一人给她们塞了一个。

“都差不多。”郑雪云应付了一句。

其实曾明的担忧是多余的,“文革“过后的中国绝大部分城市居民的居住环境都是如此,人均居住面积只有两三平米,故没有几家有宽敞的住房。

“你的书还不少呢,我们翻翻可以吧?”李玲边说边往书桌旁走去。

“翻吧,我去拿水来给你们把苹果洗一下。”曾明看着走到桌旁的李玲说,他无意识的向桌子上嵌着刘静全家像的塑料像框溜了一眼,转身就走出了门。

端着水回来时,三个姑娘正围在书桌和书架前边翻书边说笑,母亲也和她们站在一起,喜得嘴都合不拢了。

“我这里可没有那些画满人骨头架子的书。”曾明放下脸盆笑道。

“别提那些书,提起来就头疼,想在你这里找一本轻松愉快的书看看。”卢丽芳回头看着他笑道,又像先前那样无拘无束了。

“什么样的才算轻松愉快的呢?”曾明边洗苹果边问她。

“她呀,人不大,心不小,就喜欢看谈恋爱的!”郑雪云拉长了音调说。“《恋爱三部曲》是她最喜欢的。”

“哪个说的?”卢丽芳羞臊地反问道,但立刻反言相讥道,“我看的书你没看?你还不是一样,一本《茶花女》,躲在床上看了一整晚上,第二天上课都没劲了。”

郑雪云那皎好的双颊立刻成了怒放的桃花,她尴尬地看了曾明一眼,正准备说什么,曾明却抢先开口为她解围了;“爱情是人生最美好的花朵,描写爱情的书当然好看,只要是高尚的。巴金的《恋爱三部曲》曾经使很多年青人走上革命道路。的确是本好书,不过,巴金笔下的革命和现实生活中的革命有很大区别,他写的恋爱也只是当时中国社会象牙塔里少数知识分子中才可能有的情况,虚构的成分太多了,可感情描写上的细腻是没话说的,特别是那股伤感情调,最能打动年青人。”

“熊智君这个悲剧人物写得怎么样?”郑雪云由衷地感谢他的插言,难为情的心理退下后,忙用秋波盈盈的眼光看着曾明问。

“哦,的确是这本书里最伤感也最动人的形象之一,她给吴仁民的信里有这样一句话:只有事业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曾明和郑雪云眼对眼地看着,心里感到格外的滋润,口才顿时比平常好得多了。他一边熟练地削着苹果,一边发表长篇大论,见郑雪云那样全神贯注地聆听,讲得越来越上劲了。

郑雪云无意中把桌子上的一个小东西碰到地上去了,忙弯腰从地上把它捡了起来,曾明陡然停住了滔滔不绝的演说,看着她手上的东西——小型的立式塑料像框发楞。

“来,你们吃苹果。”他把苹果一个个递给三位姑娘,同时问道,“像框上的像片掉到哪里去了?”

“没有像片啊?”郑雪云诧异地说,“我一来看到上面就没像片。”

“有,我刚才进来都看到了的。”曾明断然地说。

三个姑娘和他母亲都四下张望起来,可无论桌子上还是地面上,什么都没有。

“什么样的像片呀?”卢丽芳问。

“一家四口人的合影,两个女孩子和她们的爸爸妈妈。”曾明索兴钻到桌子底下到处找起来,把桌子脚都搬开了,还是没找到。

“别找了,总不是在这屋里,起来陪她们说话吧。”母亲看到儿子当着姑娘们的钻桌子,觉得太不成体统了,忙把他往外拉,“到时候我来找吧。”

曾明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仰脸看看郑雪云,没有察觉自己的神色多么难看:“你把相框拉起来的时候,没有看到相片掉哪里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它还在桌子上的时候就没有相片。”这样遭受盘问,郑雪云当然感到不快。

“不可能,我回来的时候清清楚楚看到相片还在上面。”曾明同样用清清楚楚四个字不容辩驳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要一张别人的相片不成?”郑雪云生气了,没想到竟有这样不讲理的主人!

“我说的是实事。”曾明仍然不松口,那张相片是刘静的遗物,他手头唯一可纪念她的东西。

“真不相信人,好像是我偷了!”郑雪云怒形于色地看着曾明。

“算了算了,”曾明的母亲急得连忙插上来,“一张相片丢了有什么呢?”

“你说的!”曾明对着母亲怒斥道,同时翻起桌子上的书来。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比那张全家相对他更宝贵的东西吗?要知道,那上面凝结着他对刘静的全部思念,是他和刘静爱情经历的全部见证,几年来一直是他忏悔时相对的宝贵圣物啊!

“没想到有这样的事!”郑雪云委屈得又羞又恼,她把没有动一口的苹果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

“你不欢迎我们来怎么不说清楚呢?”卢丽芳也不高兴了,跟着郑雪云把苹果放到桌子上。

少数服从多数,李玲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也把苹果放在桌子上跟着她们俩往外走。

“唉唉,你们别生气呀,他不是责怪你们,他说话是这种口气,你们把苹果吃了再走吧。”曾母慌了神,忙拦住走在前面的郑雪云。

两张床之间的路只有那么点宽,她一拦,三个姑娘不得不停下来,可常言说得好,要走留不住,郑雪云轻轻推开曾明母亲的手说:“谢谢您的招待,我们该回去了。”

自幼养成的脾气在家里在母亲面前是最难改的,曾明宁可玉碎不求瓦全,只做好人,不说好话的个性被眼前的情景激出来了。他强压住火暴暴的气恼,用低沉的嗓音对母亲吼道:“让她们走,让她们走!”

母亲只知道儿子应该和姑娘们多多接触,好早点谈个朋友,找个媳妇上门,哪里管他心里有些什么想法?她近乎哀求地跟在她们后面解释道:“孩子们,千万别误会,他就是这么个脾气,心还是不错的,你们有空了还是来玩啊!”

显然是徒劳的呼吁,三个姑娘一声不吭,顺着两张床之间的狭窄过道鱼贯走出了门。

“要她们来干什么,永远别来了!”

曾明破罐子破摔地吼道,虽然他对失去了这三个女大学生的友谊,特别是郑雪云那本来大可品味的目光、语调感到深深的惋惜,却绝不愿从表面上流露出来。时隔八年,身份、地位、性情都有了极大的变化,可在这种场合里,还是像初遇刘静时一样没有分寸,不知检点自己,他对自己这种毛病比母亲还痛恨,但不到坟墓里恐怕是难彻底改掉的了,无论他怎么克制自己,总会在某些场合以异曲同工的方式表现出来的。

母亲一直把她们送出了大门,满心的欢喜变成了难言的悲伤,回到房里,她难过得简直要落下泪来了:“儿啊,你怎么总是这样的个性呢?动不动就跟人发脾气,有谁受得了呢?就是你爸爸那个呆子,当年和我认识的时候,都还知道献殷勤,话说得少,可没一句不中听!像你这样下去,哪个敢跟你过一辈子?!”

“还说!”曾明把桌子上竖的一排书从墙边扒过来找着,同时烦躁地阻止母亲道。儿子在母亲面前永远是儿子,没有结婚的儿子在母亲面前就尤其永远是儿子。在母亲面前,无论怎么任性也不怕得不到原谅的,曾明又像多年前一样,在母亲面前撒起野来了:“你看这哪像个人家,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不说,还挤得像个狗窝一样!”

明明在门旁的凹处堆满了的家俱,穿衣柜、五斗柜、书桌、圆桌、凳子、高低床,什么都有,他却只看着眼前的东西发烦。

“你的东西,哪一样没有打好?现在拿出来,以后结婚的时候,人家嫌用过了不高兴怎么办?你这孩子说话要讲点道理啊。”母亲低声下气地看着他说。

“有地方摆摆起来怕什么?可这么大一点地方,能往哪放呢?他们又不自觉,结婚了三四年还在屋里赖着,单位里分不到房子,自己到外面去租不到?把老头子都挤出去了,还死不要脸地赖在屋里!”

“我的爷呀,你小声点行不行?”母亲又要顾这头,又要顾那头,急得压低嗓子对他求道:“你二嫂子还在屋里呢!”

“在屋里怕什么?我就是要让她听见,自觉一点自己马上想法搬走,不自觉就算我赶她!”曾明放开喉咙叫道。

“你叫什么?”刚好从外面回来的二哥闻声走了过来,他强压不快,皱着眉头说,“我心里就好受了?你忍两天,行吧?只要有一点办法,我早就搬走了,本来单位说最近分房子,可因为工程拖期,还得等几个月。我最近到处在找私房,刚才去看了一家,房租贵一点都不在乎,就是太阴冷了,怕小孩受不了。”

曾明自知无理,可还要硬犟两句:“那是你的事情,我在和妈说话。”

“好好,我反正尽量早点搬走,只要你以后别像这样惹妈不快活就行了。”说完,二哥便怏怏地走到对面,进了自己的“国中之国”,那边立刻传来二嫂责骂他的声音。

看到他还在寻寻觅觅,母亲心疼小儿子,也不由得到处翻起来。

“算了,算了,鬼知道到哪去了?”曾明从书架旁站起来,心烦意乱地说了这么一句,便一头倒在床上生起闷气来。

母亲却越发为儿子难过了,她索兴把书桌书架和抽屉里的书统统都搬出来翻,可哪里还见得到那张照片的踪影!

“菜都烧焦了,你在干什么?”回来吃晚饭的父亲站在门口不愉快地责备起母亲来,母亲这才慌慌张张地丢下那一大堆书籍,噙着眼泪冲进了厨房。

曾明自己也觉得不过意了,懒懒地翻身起来去收拾书桌书架,心里对刚才这桩奇案做出了一百种解释,一千种答案,却没有一个站得住脚,结论只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根据物质不灭定律,这张对他来说无比珍贵的照片一定还以某种形式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整整游了二十圈,她们还没有来。其实,就是没有昨天下午的中翻脸,不是冬泳的人也不会再来游泳了,昨夜气温骤然降低了近十度。

可他还是不死心,抱着一线希望故意拖延时间,三十圈游完后,自我解脱地想,人家真的来了,你还不好开口说话呢,就是向人家道歉,也未必理睬你,虽说你丢的相片仍然没找到。

这么一想,他就赶快起来了,在穿衣服的同时,考虑着从今晚开始写以张宏兰为主角的“不是爱风尘”来。

然而,脑袋里还是始终没法摆脱昨天的事情。

把自行车停在门口往屋里走的时候,他脑袋里的生物电流还在飞速地运转。要说我有错,话太哽人也是事实,可她们拂袖而去和家里太寒酸了没有关系才怪呢!……说来也巧,几分钟前还清清楚楚地在桌子上,怎么转眼就挖地三尺也不见踪影了呢?毫无疑问,不在屋里的话,就一定是在她们身上,可她们要我的一张旧相片有什么用?

哦!

一个念头猛然由天而降,他的脑袋像遭到电击似的晕眩起来,不过这是由极度兴奋引起的。

无疑是相框从桌上掉下来时,相片从里面飞了出来,不凑巧落进了她们哪个人的衣袋里,以致当事人自己都没有发觉,所以才闹出这场误会来。

除此之外,绝不会有其他可能!

他痛打着自己的脑瓜走进了家里。

当时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把道理一讲清,让她们自愿在衣兜里翻一翻,自己的推理一经证明,该是多么皆大欢喜的事情!可惜现在找到学校问她们就未免太过分了。

没想到我给自己当了一次福尔摩斯!

虽然还没有最终验证,他已经对自己的推理确信无疑了。以后碰到她们时把话讲清楚还是怎么样呢?那相片对我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不,还是等她们送来吧,这样纯洁的姑娘,想来绝不会明知相片对我的价值而故意毁弃它吧。

“明明哥,你好快活啊!”

一声清脆悦耳的昌口本地嗓音的呼唤打断了他由得其乐的思绪,他定神一看,一个打扮得非常时髦的漂亮姑娘正站在他的书桌前,对他笑盈盈地看着,奇怪的是他竟一点都不认识她,他楞楞地打量起她来。这个姑娘足有一米七高,修长的大腿使红色的喇叭筒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绣着金边的时新衬衫领口开得很低,紧紧地裹住她高耸着的漂亮双乳,把腰身的曲线勾勒得一清二楚。露出很多的酥白胸膊上还挂着一条鸡心项链,椭圆形的俏脸和那高高的身材相比显得有点小,可着意装饰了的一头秀发松蓬着,使这一缺陷不仅得到了弥补,而且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波浪形的头发无疑经过了精心加工,却又叫人觉得浑如自然形成,左额头上耷拉着的一绺头发向脑右侧翻卷过去,更惹人痛,逗人爱。曾明诧异地想,这不活脱是一个东方的茶花女么?她怎会这样熟络地招呼我呢?

“你认不出我了?”那姑娘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接着嚷道,“我是英英!”

“哦!”曾明也喜出望外,但毕竟不习惯这种强烈的感情表示,他把英英抓住的胳膊轻轻收了回来,“是英英啊,没想到你长得跟我差不多高了。真是一个丫头十八变,越变越漂亮!”

“去你的,一张嘴还是那样讨人嫌!”她嗔怒地用手指点了曾明的额头一下,嗲里嗲气地说,“我又要生气了!”

“你样子变了,脾气没变,还是像以前那样调皮捣蛋。”曾明看着她笑道。

许多年里,他和郑五岗像亲兄弟,郑五岗一家人成天吵架打闹,可怜的小妹妹英英在父亲死后脾气变得乖戾起来,动不动就发脾气哭鼻子,除了她母亲以外,只有郑五岗疼她,另两个哥哥和弟弟对她是毫不讲客气的,有时郑五岗搞烦了,也要吼她骂她。这时曾明就挺身而出了。天长日久,英英对曾明比大哥郑五岗还亲热,曾明没有姐妹,自然也格外喜欢她,但在73年为张宏兰和郑五岗疏远后,就和他们一家断了来往,最后一次见到英英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变成了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又瘦又小的黄毛丫头长成了标致的少女,而且打扮得像个华侨,他怎么还能一眼就认得出来?就是认出来了,要不是英英对他还这样亲热,他也不好意像以往那样对她了。

“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好哭?”曾明一面往房里去,一面看着她那身俏皮的衣服笑道。

“美不死你,你的眼泪流干了,我都不会掉一滴!”英英嚷嚷着说,“我是来找你讨债的。”

“要什么,拿什么,把这个家里的东西搬光了我都没有意见。”

“这些破烂给我还是个麻烦,倒找几个钱叫我来拿我都不要。我要搬你脑袋里头的东西,找你补课来的!”她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曾明的脑袋说。

“英英,就在这里吃晚饭,”母亲端了碗刚炒好的菜进来放在桌子上看着英英道,然后又转向儿子感叹起来,“她不说我做梦都想不到是她!简直连从前的影子都看不出来了!”

两家人从前一起住了几年,但十几年前就都搬了家,郑五岗和曾明虽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来往,两家人却几乎没有再见面,一个几岁的小女孩长到这么大再走到面前,她当然更认不出来。

有女孩子来找这个找不到媳妇的儿子,做母亲的心里自然高兴,但也嫌她太时髦太风流了点,年纪又这么小,要真是和儿子好起来,只怕他以后还侍候不了,虽说如此,有姑娘来找总是个好兆头,管她为人怎么不满意呢?管她是来干什么的?她心里的高兴早就在脸面上反映出来,而且落实到行动上了,书桌上摆出的糖果点心瓜子就是证明。

英英对曾母笑笑,又和曾明叽叽呱呱地说起来,那泰然自若亲密无间的神情仿佛不仅和曾明是亲兄妹,而且根本没有分别这么多年。

曾父回来了,饭摆上桌子后,招呼英英去吃,英英一句客气话都没讲就坐上去吃了起来,没有丝毫拘束不安的感觉。

“英英在哪儿工作?”父亲见她穿得这么体面,不仅有手表,而且有金项链,想她一定在什么好单位上班了。

“我没有上班,按说是今年高中毕业。”她搛了一点酸菜,说完才把它送进鲜红漂亮的小嘴里。

“怎么按说是今年高中毕业呢?”父亲不解地问。

她知道说漏了嘴,却仍然不当回事:“我不想上学,在家里玩了一年多。”

“你不是参加了高考的呢?”曾明已经忘了郑五岗的话,也莫名其妙地问。

“我本来在全班成绩最好,心想少上一年学也考得取的,哪个晓得差了一百多分!”英英丝毫不当回事地说,那轻飘的语气叫人实在没法把她的话当真。

“那你为什么要在家里玩一年多呢?”曾母也看着她问道,同时往她碗里夹起瘦肉来。

“呀,我不吃肉!”英英毫不客气地把肉赶进了曾明的碗里。

“别客气,孩子,到我家来就像在你自己家一样。”曾母说着又往她碗里搛起来。

“我真的不吃肉!”英英左拦右挡挡不住,干脆把曾母送到碗里的肉赶到桌子上了,“你再往我碗里搛菜,我就不吃了。”

哪有这样的客人!给她的菜她不要竟然往饭桌上赶!曾母脸上好不难受,但也晓得了她的确不是讲客气,心里虽不高兴,也不好说什么。

英英却若无其事地说:“我老娘嫁了人,有一次他们把我惹烦了,我就到亲戚家里去住着不回了。”

“你妈结婚了?”父亲惊异地问。

“结了两次,又离了两次,现在只怕要结第三次了,公司那个不晓得她这个老风流?”她愤愤地说。

“不能这样说妈妈。”曾明知道父母对她的轻狂话听不惯,忙阻止道。

“你们不问我说她打鬼!”英英不屑地说,那意思,那种话的责任,从内容上说该由她妈负责,从现在提出来的原因上说该由曾明和他父母负责,与她有什么相干?

曾明和父母都无话可说了,四个人默默地吃起饭来。

英英的父亲“文化革命”一开始就因为一件几年前的事被当做品质恶劣的“走资派”揪出来又是打又是斗而自杀了。郑母是个母老虎,丈夫活着时和丈夫对打对骂,丈夫死后儿子一个个凶了起来,她又和儿子们成天干仗,不过若是谁欺侮了她的这些宝贝儿女,她才真正使出浑身解数来,文的武的,硬的软的都来,不获全胜决不罢休,她像孙悟空一样神通广大,上至省市委,下至商店、餐馆、菜场乃至煤炭铺都有熟人有门路。这些情况是曾家早已知道的,近来的这些新闻,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妈妈可怜啊,一个人带你们几个孩子,多不容易,应该体谅她。”父亲感慨地开导英英说。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个管得了?可她偏要嫁给姣姣——就是我大嫂的伯伯,两家的儿女加起来简直有一打了,我还说这下好了,哪个再敢和我们打架,这么一大群兄弟姐妹上去吓也要把他吓死,可没两个月他们又闹崩了。不过,那家伙也真不是个东西。没想到她第二个找的又是……”

“算了,别把你家的事弄得人人都知道了。说说你自己吧。”曾明打断她的话说。他知道英英一家人的脾气,无论什么都说得出也做得出,父母亲却都是拘泥古板的人,让她再说下去,还不知会有多么不成体统的话呢,到时候父母不气得无法忍受才怪。

“我?我这一两年见了点世面,也觉得在社会上没有意思,不如还是读书算了。哪晓得没考取大学。”英英像好玩一样,一次挑几颗饭放进口里嚼着,专门捡那些有味口的咸菜吃,同时漫不经心地说。

“考大学那么容易?”曾父看着她说,“一年多不上学,再好的成绩也跟不上了。”

“是呀,”她倒很有感慨,“本来我是全班第一,结果考上了十几个同学,反而没有我。”

曾明见她这样轻浮,料定她不是个想上大学的人,便丢开这个话题跟她扯起别的来。

饭吃完了,母亲开始收拾桌子。

曾明故意瞪着英英说:“饭吃完了,碗都不帮忙收一下?”

“噫,你们刚才请我吃饭没有说要我洗碗呀!”她拉长了音调说。

“那我现在请。”曾明笑着加上一句。

“早晓得要我洗碗,我就不吃了。这样好吧,我们按餐馆的牌价算饭钱。”她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同时更清楚英英的为人了,她那话说玩笑是玩笑,说当真只怕也当真,从她的一身装束就可知她是绝不会干粗活的。

“你们说,你们说,要你帮忙收碗干什么呀,他是跟你开心的。”曾母忙调解似的说道。

曾明走到书桌旁开始翻起英英带来的课本和作业,英英凑在他身旁向他解释着自己的一些情况。

仔细地看了她做的作业后,曾明发现她说的话倒并不像吹牛,以前的成绩的确相当不错,特别是语文和英语,简直好得让他吃惊。知道她考试时数学拉了不少分,他特地翻开数学书,让她当场做了几道题,她做的速度很快,不过许多公式都张冠李戴地乱套一气,做错了不少。见她基础不错,素质也很好,曾明的信心大增,当场给她讲解起来,英英全神贯注地听着,和先前那调皮捣蛋轻浮散漫的样子判若两人。那颦眉思考的模样使曾明想起一副著名的雕塑“求索”,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捧着本书在刻苦钻研着,解释完后,他找了一道复杂的习题让她做,不料她竟一挥而就地做完以后便把尖尖的小下巴搁在桌子上,用那双虽然不大而却漂亮迷人的明眸怯怯地看着他,曾明仔细地审阅之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笔误,便板着脸让她检查。她抿了抿嘴,看看曾明后蹙着眉头检查起来,不一会儿,便把小舌头伸了伸,望着曾明惭愧地嫣然一笑,马上将错误改了过来。

“你这个丫头不笨啊,高考的时候怎么数学只考了那点分呢?”曾明用钢笔点着她的脑袋说。

“有一道题做了半天做不出来,弄得烦死人了,我本来就不喜欢数学,心想反正考不好它,只要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外语几门课考得好就行了,拿起卷子交给监考老师就要走,他硬不让我走,我往讲台上一丢就跑了。”英英用额头顶着曾明手的钢笑,调皮地看着他解释道。

“你呀,真不懂事!明年再考的时候要学一点考试知识!只要你努力把掉的课补上来,我包你明年考得上!”曾明已经改变了看法,对她抱有强烈的希望了,看来她的聪明的确出乎意料,高一时成绩全班第一并非不可能。

“你要是包了,那我就不学了!”她眨眨眼,长长的睫毛撩人心疼,“我坐不住,除非有人管着。”

“你妈妈和五岗……”

“他们管?我不管他们都好的!”她冷笑着说。

“那我管吧。每星期到我这里来一次,我给你布置作业,安排学习计划,帮你解决弄不懂的问题。”曾明热情地说,对这个干妹妹他是很愿意尽义务的。

“我在屋里学不进,每天晚上到你这里来吧。”不料英英竟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那怎么行?我自己既要学习,又要做其他的事,一个星期一次吧,学习主要是靠自己。”曾明连忙反对说。

“你不晓得,一天到晚有人找我去跳舞啊,这里玩那里玩啊,一看到人来我心就花了……嗳,明明哥,我带你去见见世面好吧?”英英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你带我见世面?”曾明不禁为她这句话感到好笑,“你有什么世面要我见?”

“下星期我带你去参加一个舞会。”

“嘿,跟你参加一个舞会就算见世面?我连舞会都没见过?”曾明对她女孩子式的夸张口吻早已习惯了,想那不过是故弄玄虚吧。

“得了,晓得你是大学生,老跳舞的,是不是?要不我还不带你去呢!是不是见世面,你去了就清楚,不消我现在给你吹牛,到时候只要你不大惊小怪就算了。”英英做出不屑与他争的样子。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舞会?弄得神乎其神的,你说说看,多半我还不想去呢。”曾明半信半疑地说,通过刚才的接触,他发现英英看起来很轻浮,说话做事大大咧咧,可实际上并不像一些女孩子那样言过其实,就是说,在她“吹牛”的时候,总是确实有牛可吹。

“反正我不会先告诉你,到时候啊,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点面子都不给,我要开除你这个老师,不认你这个哥哥了。”英英娇痴地看着他说。

“好了好了,回去学习吧,按我给你讲的去做,三天以后拿作业来给我看,你听到没有?”

“哎哟,要赶我走?有约会啵?”英英张圆了小嘴巴不满地说。

“他呀,鬼才来约呢,快三十岁的人了,还不着急去找朋友,成天就是写呀划呀没个完!”母亲在旁边抱怨起来。

“娘娘,我来给他介绍一个好吧?”

“好啊,让你费心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把我介绍给他怎么样?”她作出鬼脸对曾明笑道。

“你啊,好是好,又漂亮又机灵,就是我们的庙小了,供不起你这个大菩萨。”母亲笑着看了看她的脖子,“还挂个金项链呢,把我们的家当都卖了也买不起呀。”

“这个破东西算什么?我……”英英忽然意识到自己下面的话不该说,便停了下来,然后找了一句显然刚另外找的话,“只怕你曾明嫌我太油滑了。”

“你还觉得自己油滑?我看像还好啊。”曾明讽刺地说。

“哼,我把你骗得卖了,你还要帮我数钱,信不信?”英英得意洋洋地说,她并不以自己的油滑为耻。

“吹牛也不算犯法!哪个会出钱买我?好了,扯够了,回去吧。我还要做事。你真的想考大学,就回去用功,不想用功就干脆算了,莫浪费了跳舞的时间。”曾明正色说。

“哎哟。”英英不高兴了,像这样赶她走,她怎么能不气?“娘娘,看你这个宝贝儿子,老着脸赶起我来了,我今天偏不走,看你是不是把我吃了!”

“你想玩就玩一下。”曾母忙好颜地对她说道,有个女孩子陪着儿子,就算是不能成为媳妇,看着心里也舒服一点,“明明,你怎么这样子通情达理呢?人家十几年没来,好不容易上了门就急着赶人家走!陪她玩一下吧,天天在写也写不厌!”

也是啊,从来没来过的人,急于撵人家走也太过意不去了,曾明只好陪着她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他吃惊地发现,这个十八九岁的小丫头知道的一些事像海外奇谈,却又都“证据确凿”,说得有鼻子有眼,听起来并不像信口开河。比如省里、市里、冶炼公司里的一些权贵的家庭隐私啊,他们公子、小姐的风流韵事啊,通天人物和天潢贵胄们的黄金走私案啊,黑市市场情况啊,还有一些暴发户发财的旁门左道啊,她竟如数家珍地向曾明说了起来,还美其名曰给他提供创作素材。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曾明不禁半信半疑地问。

英英站起身来,用高傲的派头理了理头发,漫不经心地说道;“到时候你就晓得了。好啦,你不赶我也不想在你这里呆了!”

曾明料定她是在卖关子,故做神秘,便微笑着站起来,送她去上车。

走到街上,不料她却向相反方向的汽车站走去。

“你准备到哪里去?”

“有点事。”

“十点钟了,一个大丫头还到处跑什么?回家去吧。”曾明抓住她的胳膊不放心地说。“你老娘在屋里为你担心呢?”

“哼,她管好自己就行了。十点钟就晚了?真是个书呆子。车来了,你回去吧。”英英大大咧咧地说完就跳上了汽车。

曾明看着消逝在夜色中的汽车发楞。

这世界果然变了,十七八岁的姑娘都这样老于世故,在享受中没日没夜地沉醉,到处以自我为中心地寻欢作乐,既不像六十年代以前的同龄人那样单纯,那样过以家庭、学校或工作为中心的生活,也不像他这种七十年代的青年,把青春都糟蹋在面朝黄土背朝天上,真是太幸运了……可惜,真像上一代人当初教训他这一代青年时说的那样,他们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聪明,这么出色的成绩,却把学习当儿戏,人啊,什么时候才知道不误好时光?

回到家里,曾明发现英英的那一大包书啊,课本啊,作业啊,全忘在桌子上了,便叹了口气把它们推到了一旁。

他拿起了那个塑料的小型立式像框端祥。

中间放像片的地方很松,足有三四毫米的缝隙,上面作为盖子的边框又早已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只要一倒过来,像片就立刻能从像框里飞出去,虽然以前就有过这事,可因为从刘静那里“偷”到它们时就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来他也就没有考虑在后面塞上点硬纸,使像片不能飞出来,却不料为了尽可能就原样地保存它会造成昨天的那种情况,它飞出来时偏偏落进了她们的衣兜里!他装了张像片进去做起实验来。想想昨天三个人所处的位置,估计多半落到卢丽芳或者郑雪云的衣兜了,不过如果偶然掉在她们衣服的某个折皱里,走到大街上不知不觉中又落到地上,也是完全可能的。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找回像片,从而和郑雪云她们恢复往来的希望非常渺茫了。

此后的一个星期里,每天晚上他都在写“不是爱风尘”的中篇小说草稿,同时焦急地盼望着郑雪云她们三个人中的某一个,或者甚至三个人一起来送还他那视如珍宝的像片,但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了。相反,英英倒是一夜不挪,每天晚上都要到他这里来学习两三个小时,好在一进入学习之后,英英就换了个人,规规矩矩地动脑筋做功课,不到非常必要的时候,绝不打搅他,他也就只好容忍这位干妹妹,这位横蛮强霸的学生在他的三屉桌旁用功了。

他对自己的推理终于失去了信心,说不定像片掉在地上以后,被她们哪个的鞋底粘住了,早已踩成泥浆了呢?不然怎么这长时间也没人送来?

他对自己将刘静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有意义的遗物弄丢了感到深深的内疚。

她是多么珍惜它啊,虽说也长年摆在床头的桌子上,可她的房间一般人是进不去的,第一次自己不客气地闯进去之后,隔了好长时间才得到她的允许,被正式邀请进了她的闺房。

他和英英几乎又像回到了七八年前,在进入学习之前和学习完送她上车的时候,两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说。英英身上的那股俗气、傲气在他面前都渐渐消失了。天真、活泼、诚恳、单纯的一面又展示了出来。学习的进展速度也很理想,此外,令他吃惊的是英英的英语会话能力特别强,发音流畅而标准,简直是一口纯粹的牛津调,以致曾明对她明年考取大学的信心实在不亚于对她弟弟郑立强了。

“坚持下去,准备明年考外语学院吧,你搞翻译工作是再适合不过了。”这天晚上送英英坐车回家时,他鼓励她道。“不过最好还是一个星期来一次,就在自己家里学,学习主要靠自己嘛,实际上你在我这里我也没有起多少作用,反而两个人互相妨碍。要知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每天晚上这样往外跑不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英英笑着捶了他一拳,“总怕我妨碍你,要是有个姑娘伢来找你,我会自动让开的,巴不得你早点找个嫂子。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唦?”

“你又扯远了。”曾明听到这些话心里就不舒服,见汽车来了,便挥了挥手,转身走回家了。

“不是爱风尘”的中篇小说已经打好底稿,可他总觉得其中像差点什么,从而使作品缺乏某种新颖独到的东西,并进一步感到自己的整个创作意识上都缺乏新时代所要求的开拓精神,他拿起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底稿,苦苦地思考起来。

“曾明。”

他耳朵里产生了一声幻觉,仿佛有人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呼唤他的名字。

“曾明。”

奇怪,怎么又响了一声?那样微弱,那样神秘,仿佛来自他过去某个时候的回忆。

“曾明。”

这回他听清了,根本不是什么幻觉,千真万确有人在喊他,而且是个女的!

他赶快打开窗户向外望,刚从灯下走过来,什么也看不见。

“请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曾明大喜过望了,忍不住浑身都颤抖起来,原来是李玲!

不消说,像片送回来了,一切真相大白了!

“快进来,快进来!就你一个人?……家里没有别的人,就我在屋里……”

他大步转出门去,热情万分地把李玲往屋里让。虽说漆黑的夜色使他看不见李玲的面孔,却非常清楚地感到她正惭愧得满脸彤红。

“你要不嫌又脏又乱就进来说吧,我知道那件事纯粹是个误会,绝不见你们的怪,不过你得先听我说,说完了你再看对不对!”一边往屋里走,他一边对略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李玲高兴地说。

“真对不起你,相片……”在桌前坐下来的时候,李玲和曾明前两次见到的冷峻神色大不一样了。她窘得简直天地自容了地把相片递给了曾明。

“你不用道歉……”曾明打断她的话,洋洋自得地拿起立式塑料小像片放了进去,同时大谈起自己的推理来,“……总之,这是一场百分之百的误会,我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你,只怪我太蠢了。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只知道乱发脾气,想来现在你们都会原谅,起码是谅解我的无礼了吧?”

“你真聪明,”李玲渐渐从窘态中解脱出来了,眼睛却不敢正视曾明,白晰的面庞上还是被涌上头的血冲得红红的,她用眼角瞟了曾明一眼神色显得十分异常,“不怪我就太感激了,我怎么会……”

曾明拿着失而复得的珍贵像片贪婪地看着,没有注意到李玲面部表情的变化。李玲脸上的红潮渐渐地退去,慢慢恢复了从前的矜持,眼睛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胆怯了,她凝视着曾明端详像片的神色,露出了非常动感情的样子,两眼里闪烁着罕见的光芒,嘴唇都颤抖起来了。

“太谢谢你了,”曾明忽然想起李玲在身旁,自己却一个劲地看相片,实在太怠慢客人了,忙把像框放到桌上,对她歉意地笑着说,“幸好你没有随手把它扔掉,不然,我这辈子都要为这张相片的丢失感到难受的。”

“这么说,这张相片对你很有意义吗?这家人你都认得?”李玲的脸色恢复了平静,态度非常温和,先前的冷峻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怎么说呢,都见过,其中有一个人和我的关系很不一般。”曾明却不大想提它,他轻描淡写地应付了一句就把话题转到旁边去了,“卢丽芳和郑雪云知不知道相片掉到你衣兜里了?”

“啊,还没有,回去我就告诉她们,郑雪云本来对你特别有好感的,都怪我这一下……”李玲似乎很内疚地说。

“哎,你和卢丽芳对我就没有好感了?”话虽这么说,曾明内心世界的遗憾是难以言说的,“她们对这个事怎么看,就靠你去解释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尽力而为吧。”李玲的神色变自若了,但对曾明的亲热感是一看便知的,“不过,我非常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珍视这张像片,想来它一定和你的罗曼史有联系吧?”

曾明叹了口气很沉重地对她说:“是这样的,不过这段往事太悲惨了,我不想提它。”

李玲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非常郑重地说:“我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要知道这张像片……是我送还你的。”

“唉……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以后我再告诉你吧,一下子说不清楚。”

两人似乎都心事重重,各怀着满腹经文,默默地坐在那儿,眼睛却都停留在像框里的那张相片上,都像不是和对方坐在一起,而是和相片在进行心灵感应似的情感交流。

“看到这张相片,我就恨不得自杀,又恨不得杀他一批人!你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的人,是天之娇女,幸运的宠儿,没法理解这种感情的。这是多么可敬可爱的一家人啊,一个个那样聪明,那样善良,那样高贵,却都成了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当然,也有我这个混蛋的一份功劳!他妈的,什么反右、什么文革、什么知青下放,统统都是拿中国人的生命开玩笑!我真……咳,说不提不提又提起来了,一提就忍不住又后悔又气愤!”

他以为李玲会像以往两次那样对他加以冷嘲热讽,没想到李玲失神地坐在那里,似乎对他的怒态熟视无睹,对他的愤懑之言置若罔闻。

“说这些话是没什么意思,对于你来说更是不知所云,我们说点别的吧。”曾明缓过来后对她淡淡地笑道。

“好。”李玲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用闪着一种曾明无法理解的异样光彩,“我很喜欢跟你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

“那你讲讲你们的学生生活吧。”

“想搜集我的学校的情况,什么时候跟我一起到学校去直接了解吧,到时候我来帮你做向导,也给你介绍一些男同学。我到你这来,是想听听你谈你的生活,你的奋斗,你的事业,说说你在文化革命和知青下放时候的事情,你这方面的经历一定可以写一本动人的小说,说不定还正在写吧?里面一定有爱情方面的,是不是?”

曾明忍不住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位女医专生来,年青姑娘中希望别人了解自己,围着自己转的大有人在,希望了解别人关注别人的却寥若晨星。没想到,她也属于后一种人!她在郑雪云面前虽然显得黯然无光,现在看来却也清香迷人,如果说郑雪云有国色天香的牡丹可比,那么说她像野菊花一样是毫不为过的,不仅独傲金风,而且芬芳醉人。他在李玲面前从来没有面对郑雪云时的拘泥害羞的感觉,不禁对她开起玩笑:“你怎么一再打听我的罗曼史呢?像是……只要不嫌我出言粗鲁,我就什么话都对你讲。”

“哼,我是学医的,男人和女人的生理构造比你清楚,生理需要的表现比你理解得更透彻,我想你说的话再荒唐,总不至于像小流氓一样无聊吧?何况我很喜欢你,就是说些难听话我也不会见怪,只要你把自己的经历如实讲给我听就行。”李玲的语调神色大有含情脉脉之意。

“说来说去总是回到我想避开的话。”曾明心情开朗了些,见她这样豁达大度,便信口说了起来,“那我就讲几句吧。我这种饱经风霜、深通世故的人,和你们这些幼稚天真不谙人情世故的大学生比起来,在心理上的差距简直像爷爷和孙子——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在骂你或者想占一点什么便宜吧?”

“我要让你说完。”她微笑着说。

“你还有点耐心,我真的不是骂人,是一种对我们之间——不光指我们两个人,而且指所有那些经受过漫长的知青生活折磨的哥哥姐姐和像你们这大年纪的弟弟妹妹之间的精神差距。磨难使我们看人看社会都带有强烈的功利主义利害关系色彩,做起事来,总是讲究现实,也就变得老气横秋,保守颓唐起来了,幸运却使你们总以天真烂漫的眼光看待生活,理想主义的想象使你们总是心情愉快,思想开朗。”

“这种看法,我能有保留的同意。”

“正因此,如果一个你这么大年纪的姑娘对我感起兴趣来,我这么一个老光棍固然很荣幸,可从社会上的人来看是太不合时宜了,当然你可能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所以,说这些话只是我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故作多情。”曾明不客气地凝视着李玲,从李玲的眼色中他知道,她对自己抱有特殊的好感,这些话虽然来得突然,在眼前的情景中还是不算造次的,起码来说,她大概不会见怪。

李玲毕竟是个矜持的少女,忍不住羞涩地一笑,把脸扭到旁边说:“男人总是容易想入非非,只要有个女人对他好一点,他就没有分寸了,阿Q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不过我觉得你一点都不老,有朝气,有魅力,有事业心,和保守颓唐的人完全不一样。至于我对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嘛。目前是没有的,当然,以后也不可能有。不过我很喜欢你这倒是事实,你知道我这种八十年代的人看事情总有点理想主义,要是我爱你,那么不管你多么老多么穷或者多么难看,更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会跟你,反过来说不管你多么好,我也绝不会爱你。”

这番回答十分得体,反而把曾明打进了五里雾中,他只能断定这是姑娘们避开锋芒以维持暧昧关系的小手段,无论如何,她对自己有好感是从语言行动都证明了事实,他倒不一定真的指望李玲和自己一见钟情,可她的热情目光使他不做这方面的想像也是不可能的。现在还是试探性阶段,他不想造次,便发起感叹来:“没想到你还这么有个性……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像你这大年纪的时候,无论男女,都不好意思谈论爱情,就是两个情人谈恋爱也不好意思用这种字眼,那时候,爱情被当做封资修的货色大加批判……”

“那说到谈恋爱怎么办呢?”她不禁有点好奇地问道,的确,那个时代的一些事务对她们这年纪的人来说是太陌生了。

“中国人都是仓吉,个个会造字造句,那时候把谈恋爱叫玩朋友,爱说成喜欢。好,你要我讲自己我就讲吧。和所有七七级大学生一样,我走过了一条艰难曲折的奋斗道路,当然,我不像一些人那样喜欢把自己吹嘘为当代的牛虻、保尔,是什么高大完美的新形人物,只能说,很多年来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为了给社会给人类做一点事情,一直在摸索着前进,我一再摔跤,跌倒,有时候精神沮丧得万念俱灰,有时候又疯狂得忘乎所以,还曾经为人生如梦而陷入宿命论的泥沼,为这个世界肮脏的阴暗面而痛苦,我折磨过自己,自杀过,可最终还是解脱出来了,明白了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坏,到处都有好人,到处都有给生活带来希望的东西,不论从个人还是从社会看都是如此,因此我还值得活下去,当然这个世界也远非那么好,这就更需要我为消除那些不好的东西而努力奋斗了。阴暗面越多,我们这一代人肩负的责任也就越重,所以,我不能不下决心做一桩事业,这桩事业是那样伟大而又那样艰难,中国已经有很多代人为它奋斗过了,但到今天还是没有结果,,可见它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更不可能一蹴而就,唯一的办法是进行韧性的战斗。”

曾明心情沉重地回想着自己经历过的艰难道路和他曾直接效命的那些活动,在学生会上的辩论、演说和筹办学生刊物的情景,为此一位同学甚至不幸在到报社抢运已经印刷了一半的刊物时跌下车,被压断了一条腿,那份名叫《使命》的刊物虽然第一期都没能印全,却在全国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使人们看到了中国七七级、七八级大学生的精神风貌。

李玲很钦羡地倾听着他的说话,对他说的一切似懂非懂,但相信他的确是一个意志坚强并且正在努力使自己有所作为的人。书桌上那一摞又一摞手稿就是证明,见曾明陷入了沉思中,她缓缓地说道:“说得太好了,不过有点抽象,而且罗曼史方面还没有提到。”

“说来说去,你就是对罗曼史感兴趣啊?”曾明故意拿她开玩笑道,“你们医学书上只有生理方面的介绍,没有什么意思是不是?要不要我帮你找点张恨水、秦瘦鸥的书去看?他们的言情小说比我讲自己的罗曼史有趣多了。”

李玲却不很高兴了,她沉下脸来说:“那种书哪里借不到?时间不早了,我要回校去,以后有空再听你讲吧。”

曾明这才有点后悔,毕竟是初次独自相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些刻薄话来刺她,她当然受不了。见她站起来了,只好动身送她出门,同时略略解释道:“请原谅我说的话,这里有个你所不明白的原因,我的罗曼史太不幸了,所以总是想回避这个问题。

两人走到了屋外,夜色朦朦之中,母亲走了过来,一看儿子正送一个姑娘出门,喜得不住地对李玲讲客气话,知道是上次来的三个女大学生之一,忙不迭地替儿子陪礼道歉,好一会儿才放开她,吩咐儿子一定要把她送到学校门口。

“你别误会,”等曾明的母亲回家后,李玲对曾明解释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们两人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可只有我能看得到它,你虽然看不到,更不清楚我的……,等到时候我把这堵墙拆掉之后,你就明白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你是无辜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要是我怀疑你的为人,今天晚上是不会一个人来的,这么一说,你应该多少明白了一点吧。”

曾明心里觉得好笑,一下子阴云密布,一下子风清月朗,说些美妙的空话,打些不着边际的比喻,典型的黄毛丫头心理!他想起了英英的高谈阔论,胡言乱语,感慨地暗忖道:八十年代的姑娘无论性格有多大差别,总有那么多共同的特征:活泼、热情、大方、快乐,也非常任性,和人打交道时总是自我中心主义!

“我们到街上散散步怎么样?反正今天晚上的功课是耽搁了。“李玲提议道。

“好啊。”见她情绪转好,曾明自然格外高兴。能有这么一个有知识而又对他有特殊兴趣的聪明姑娘陪着在夜幕中的大街上散步,对未婚而且没有恋人的曾明当然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两人走上了通往冶炼公司厂区的冶金大道。这一带路两旁以机关院校为主,路虽宽大,行人却很稀少,入夜之后就更加僻静了。曾明喜欢夜色,尤其喜欢钢城的夜色,夜色掩盖了白天看起来丑陋不堪、杂乱无章的细节,使路旁棱角方正冰冷无情的楼房显得柔和亲切起来,和周围的景物在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感觉中构成了一幅朦胧的印象派绘画。街心的电线上吊着的一排晃眼的水银灯,水银灯的明亮光辉射不到几十米远就被茫茫夜色吞噬了,那怪诞的白光落在地面上、人身上、物体上时,反射出来的却是一遍恍恍惚惚的蓝色。路两旁高大的白杨树在微风掠过时,不时发出窃窃私语般的沙沙声,给人一个外温馨的感觉,这一切加上李玲的陪伴,使曾明是仿佛置身梦幻中。

“曾明,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李玲的本意是指另一方面,但说出来后才觉得这实际上是在调情,忍不住心里痛骂起自己来。

“啊,怪可爱的,你们几个人的性格都很可爱。”曾明的回答也犯了类似的错误,但他连忙做了小小的纠正。

“唉,有些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对你说才好,我只能说……,”李玲不知道怎么表明自己的心迹才好,她一再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唉,整天的功课弄得人头昏脑胀,这样散步还真是一种享受。”

“你能这样想我真高兴。”他小心翼翼地说。

“得了吧,这不是你要说的话,”李玲不满地说道,“简直像我一样言不由衷了。”

“谁说的?你又怎么言不由衷呢?”

“你现在怕得罪我了,不敢跟我说真话,就顺着我的话来应付我,这不符合你的本性,我不希望你藏起自己的真面目,你应该是你自己。告诉你,你半点都没有得罪我,要是我们俩中有什么误会、错误,只在我而不在你。不过,我不喜欢你察颜观色地揣摩我的心理以后再说话,要是那样,我倒不能不提防你,怕你居心不良了。”李玲说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表示这只是玩笑。

曾明侧过脸来看了看她,这几句话使他觉得李玲也是个不俗的女子,他和她的心理距离大大缩短了。

“唉……”曾明不禁长叹一声,叹气并不一定都是表示不愉快,他产生了一种找到归宿的惬意感,人生能有几次这样在良宵美夜中悠闲自在地伴着一个红颜知己倘倘佯于街头啊。

“你叹什么气?”李玲不解地问道。

“想不到你这样理解人,又这样豁达大度。”

“常常听人说,女孩子太明智了不讨人喜欢,会缺少那种单纯天真的可爱。”

“哦,哪要看是什么样的男人了。我初恋时爱的姑娘实际上是我的老师,既教我文学知识,也教我怎样为人处世,她就从来没有失去单纯、天真的一面,可惜……”曾明后悔提起刘静了,说到这里,便陡然住了口。

李玲等着下文,他却久久地不开口,两人默默地走着,她终于忍不住了:“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被我亲手逼死的。”他沉痛地说。

“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人,何况,在我们国家里逼死人是要坐牢杀头的。”

一幕幕往事浮现在曾明眼前。是啊,这样简单的两句话,怎么能概括得了当时那复杂的情况呢?一个八十年的姑娘,又怎么能明白七十年代知青的下乡生活那血泪斑斑的往事呢?

“生活把她逼到了穷途末路,而我作为她的男朋友,不仅不理解她,反而因为一点误会在她悲痛欲绝的时候,用最刻毒的语言咒骂她,她没法承受那接踵而来的奇耻大辱,硬是当着我的面在离我不到五米远的地方跳江自杀了……”曾明忍不住呜咽起来,他猛然站住蹲了下去,把头埋在双膝中间一动不动,以免让自己被突然汹涌上来的悲哀打倒在地上。

李玲对他的这种举动有点意外,却立刻跟着蹲了下来,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肩膀,一声不吭地陪着他,像是一母同胞的姐姐对弟弟一样,用无言的劝解来安慰这个突然失去心理平衡的人。

“对不起,”曾明好容易才感到那阵难以抑制的伤感渐渐平复些了,他慢慢抬起头来,像自言自语似地说,“逼死她的罪恶感总也没法摆脱,哪一天我才能赎偿欠她的这一切孽债啊!”

李玲的肩贴紧了他的胳膊,推着他慢慢地走起来,沉默良久,才沉重地说道:“你对自己恐怕太苛刻了,这样对自己的精神状态和现实生活都很不利。我相信你绝对没有丝毫害她的心。这样吧,你把和她的全部来往经过都详详细细地告诉我,话说出来,心里的压力就会减轻,我再帮你分析一下,从她的角度来理解和原谅你,你的这个包袱就可以打消了。”

“你真能体谅人!”曾明终于收回神来了,他对能遇到这样一个通情达理,并且关心自己的姑娘感到说不出的欣慰,看来说她是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是太不公允了,“以后有心绪的时候,我们再详细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吧。”

一路上,两人似乎都有很多话想讲,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走到校门口,李玲站住了,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打量着曾明,曾明对她的神色感到不解,显然,她刚才默默地流过眼泪,泪痕还依稀可见。

“你是个好人。”李玲看着他喃喃地说。

“谢谢你把像片给我送来了,我……”

可没等他把话说完,李玲就握住了他的手使劲地接起来:“别说了,别说了,回去吧,星期六晚上我到你那去!”

说完,甩开他的手后,就像逃跑似的冲进了校门,以至传达室里的老头子走出门来疑惑地望了望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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