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昨夜梦魂中(长篇小说选·之二)
◎ 秦永敏
第
二
章
兽化世界邂逅雅人刘静
1973年的盛夏,广袤的江汉平原风景如画,但生活在这幅画中的人却并不感到它有什么可爱之处,曾明尤其如此。
在热辣辣的太阳下走了一上午,跑的几个队一个知识青年没有碰到,看来今天比头两天还要倒霉。也难怪,全毛口区下的几千知识青年只剩了两三百人,盛夏时节,大部分都回昌口市避暑去了,碰上个人当然不像前几年那样容易。不过,前几年他又从不出门闲逛。那时候,既没有了解别的知青生活的强烈欲望,也没有多少了解的必要,因为大家都在队里过着平静的生活,还没有大招工后才产生的种种惊人的怪现状。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才走到熟识的知青小胖所在的队里。他兴冲冲地闯进了小胖那道士帽子般的知青屋敞开的大门,眼前的景像却使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哪像个人住的地方啊,堂屋里柴草渣撒满一地,灶台上桌子上碗柜上到处是一摊摊的鸡屎,一只黄狗见他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吓得惊恐地哀嚎着从他身旁冲出门外汪汪狂吠起来,小胖睡觉的正房则被一把大锁守门。
他垂头丧气地蹲了下来,点燃支烟抽了几口后,毅然站起来走了出去。赶到区里去买点东西吃了回队吧,何必到处找罪受呢,什么“了解知青生活”,去他的吧,从我自己和附近的几个人的情况就可以想像出人家大概是在怎么过日子了,反正都是情绪沮丧,度日如年。像我那样的队里,社员把知青当客人当工作组似的供着的,就百无聊赖地混,队里刻薄一点,把知青当劳动力当榨取油水的对象的,就为了给招工打基础而艰难地混。当然,大部分是介乎二者之间的。
是不是全国上千万知青都在这样打发日子呢?
难道就没有人想到这是人生最宝贵的年华,是做事业的大好事机吗?
人总得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才行啊,古人还晓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外国人都主张个人奋斗,可这上千万人难道都只知道“响应号召”,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青春埋葬在原始的农业生产中吗?
他十四岁时就立志要干一番事业,说也奇怪,当时社会上还是最混乱的时期,他这个初一学生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闷得无聊,那从小就喜欢独立思考的脑瓜里突然冒出了一本正经的念头,为人一世,不做一番于国家于社会于历史有意义的事业,岂不是枉度一生?他感到了人生肉体的虚幻,省悟了精神和事业的不朽,明白了物质生活虽是必要的却也是庸俗的,要做一个无愧于人的称号的人,就得像屈原那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像文天祥那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像陆游那样“饮食起居,疾病呻吟,未偿不与诗俱”,像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瘫痪在床也要用头脑用笔墨进行工作,像方志敏那样载着脚镣手铐仍然不忘“可爱的中国”,至于像陈铁军、周文雍那样“举行刑场上的婚礼”,更是他一心向往的。
然而此情此景之中,这么一个时代,究竟该做些什么呢?
他不清楚。
他只知道,目前的条件下自然科学道路走不通了,只能走高尔基、狄更斯和艾芜的道路,在人世间的闯荡中了解社会,了解他人,认识自己,争取用喉咙,用笔墨来做一点事情。
当然,如果必要,也准备用鲜血和头颅。
至于具体怎么做,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年头又不比他们那时候,可以靠流浪,不想白白地被当做“流窜犯”抓起来,他就只好像二哥指责他的那样“夜晚寻思千条路,白天还得卖豆腐”,一年到头在家里,下乡的队里两边晃荡,这次好不容易下决心在全区知青处走走,落到的结果却是这样处处扑空,不扑空的两个地方,看到的知青生活也索然无味——都在毫无意义的打发时光。
“曾明!”一声清脆的嗓音猛然从另一条岔路上传来。
他扭头一看,三个女知青正并排着姗姗而来。
“一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是在到处流浪。”其中一个身姿特别苗条,长着一双对眼的姑娘笑吟吟地对他说道,“想到哪去?”
“呀,周虹?!”他从不与女生打交道,但周虹不久前和两个男同学一起到他那去过,现在人家主动打招呼,自然不能不理,何况他并不是不喜欢不愿意和女生来往,而是不善于不习惯甚至不敢,60年代男女生互相隔绝着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几乎个个如此,只有极少例外,那种时代条件模铸了他,使他把姑娘一个个都看得很神秘,甚至很神圣,“我到小胖那去没有找到他。”
“流浪汉,跟我们走吧。”周虹笑道,“把衣服放下来,晒不死你。”
曾明被她说得狼狈不堪,忙把披在脑袋上的衬衣取下来,同时向长得很丰满,有着漂亮的苹果脸的姑娘说道:“张宏兰,你到她这里来玩的?”
张宏兰却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把头扭向了一边,他这才发现张宏兰的脸色非常阴沉,仿佛有什么格外难过的心事。
“别问了,人家心里有事。”周虹把右手高高举起来,将手上的塑料网袋伸到他眼前,袋里装着大约有二斤重的一块肉,“不白吃你那一顿,今天包饺子还你人情,怎么样?”
曾明很难为情,不知道怎么应付她,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量那个似乎见过面,却不认识的姑娘。那姑娘是个中等个子,面容瘦削得颧骨、颌骨的轮廓都现出来了,下巴的线条也轮廓分明,显得性格特别倔强,一看就是个难于接近的人,不过,白里透红的脸蛋为她增添了几分少女的妩媚,看起来还是楚楚动人的,使曾明惊异的是那对眼睛,如古人云“观其眸子知其人”,倒不是它们有多么美丽以致能摄人魂魄,而是闪烁着聪明睿智甚至可以说富有洞察力的光芒。
这姑娘看到曾明注视着自己,便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把脸转向了张宏兰。
曾明继续用探询的眼光打量她,他被她与众不同的举止吸引住了。
这是个毁灭文化毁灭文明的时代,是以“大老粗
”为荣的时代,也就是野蛮压倒了文明的时代,但曾明是个“厚古薄今”的人,是个深受中国文学史“毒害”另类,这样,对任何高雅的事物也就都特别敏感。
现在见到这个女生,立刻就被她异乎寻常的举止撩动了最敏感的神经。
她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有招有式的,叫他觉得,仿佛在什么电影上见过,那些动作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之处,也不是装憨装痴卖弄风情的低级情调,如果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仪太端方”是没法概括的,说“雍容华贵”吧,她又不过是个不算美艳也不算高贵的普通知识青年,衣装虽然非常整齐而得体,却也平平常常。
“哎,看样子你们还不认识?”周虹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惊讶道:“刘静,你和他一个公社还不认识他?”
“大名鼎鼎的曾明,我怎么不认识?不过他认不认识我就不清楚了。”刘静含着善意的微笑瞟了曾明一眼。
好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字,清脆得像用弹拨乐演奏出来的,说话的语气矜持而爽朗,并不像脸形那样严峻。他猛然想起有人说新合大队有个“性格独特”的老三届姑娘伢在大队教书,想必就是她了。
“哦,原来你就是年年榜上有名的先进知青代表,无人不知的模范老师啊,久仰久仰。听人说你知识渊博,教育有方,把新合大队的农村小孩都教成了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
虽然极力追求崇高,却长期生活在“文革”造成的野蛮世界,曾明也形成了粗俗而好斗的脾气,,虽然对这位女生一见就有强烈的好感,他却本能的用讽刺揶揄的口吻挑衅地回敬起来——她的话使曾明听得既很舒服也有些不受用。
刘静用奇异的眼神瞟了他一眼,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哦,对了,刘静,你可以和他比一比高低,你们两个人都是能说会道的,他在我们学校里号称‘文人’,又是大批判组组长,又是宣传队的节目编导,……曾明,你也别小看她,她……”
刘静用手肘碰了碰周虹,周虹立刻止住了热情洋溢的介绍。
“好,好,我不说,反正刘静绝对不比你差,至少女同学里头,我敢说没几个比她更聪明的了。”
曾明对此报以微微一笑。
女人头发长见知短,周虹尤其如此,他不相信这个刘静就真的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说,在同级和下级的女同学中,还从来没有发现哪一个有一点真正的知识,这样他无形中便产生了一种与盲目欣赏甚至崇敬女性相反的心理;女人中不可能找到几个真正有学问的人。
两种极端的看法在他的头脑中一直毫无矛盾地和平共处着。
一到周虹队里的知青屋门口,曾明就惊讶地看到小胖冲了过来,刚要开口和小胖搭腔,却发现小胖脸上堆满了让人肉麻的献殷勤神态。显然,他还没有看清那块肉究竟怎么样,就不住地夸道:“这块肉好,这块肉好,你会买啊。”
周虹对小胖的殷勤感到极大的满足,却故意打着他伸过来的手尖叫道:“看你那双爪子,脏死了!”
“你真是旁若无人啊!”曾明嘲弄着小胖说。
“哟,你来了?”小胖这才发现了他,毫无尴尬扭妮之意地对他嚷道,“口福好啊,伙计,一起来包饺子。”
“还有个客人呢,”周虹看着刘静对小胖说,“刚一到街上就碰到了她,她和曾明都是关集公社的,两个还不认识,你说怪不怪。”
“到你们队里去,看到你的屋像个狗窝,哪个晓得你在这里!”曾明掏出香烟来递给他一支说。
“昨天才回来,还没有回队,”小胖满面春风地说,“来了就动手,帮忙去挑一担水好啵?我去把肉洗一下剁好了做馅子,让她们和面赶皮子。”
“不行,”周虹佯怒地瞪着小胖,“人家走了一上午,没进门就去干活?你去!去不去?”
“我去我去。”小胖连忙拿起扁担拎起了水桶,对曾明笑了笑,“老同学了,我们不讲那些客气。”
周虹看着他的背影,看看刘静,又看看曾明得意地笑了。
曾明打量起周虹她们的知青屋来,好高大的房子,做得一点不比农民的差,男生的房间锁着,刘静挽着张宏兰走进了女生的房里,曾明见周虹走到堂屋后面厨房里去了,便也跟了过去。
“张宏兰怎么了?”他没话找话地问正在洗肉的周虹说。
“怎么了?还有你的功劳呢!”周虹没好气地说,“有个叫郑五岗的是通过你认识她的吧?”
“郑五岗?我没有介绍他认识张宏兰啊?就是春节以后和我一起来玩的时候在公社百货商店跟张宏兰见过一面,以后他们怎么了?”曾明没法想像郑五岗会和张宏兰认识,更丝毫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就是昨天到区里去玩的时候,看到她一个人守着个旅行包在桥旁边哭,我问是怎么回事,她越哭越凶,什么话也不肯说,怕她出什么事,我就硬把她带到我们队里来了。昨天晚上才告诉我是个叫什么郑五岗的……咳,她也真傻,咱们去巴结当了工人的,能有好事吗?叫我呀,不招回去宁可一辈子不结婚!我和她虽然认识,以前没有任何来往,人家遇到这种事,咱们不劝劝她想开点,还有谁管?”周虹孩子气的脸上陡然现出了老成的神气。
曾明心里往下一沉,没想到竟然会因为自己带个人来玩而害了一个女知青!
虽说已经二十岁了,也曾经为一个女同学害过半年的单相思,却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曾明的心目中恋爱是人生最美妙、最神秘的事情,人生之中只会有一次,也只能有一次,否则就不仅仅是不道德,而且是不要脸的,那种背叛爱情的人,根本就不配享受爱情这种崇高的幸福,而被抛弃的人,虽说可怜,肯定也永远没法再有什么爱情可言了。这样,张宏兰面临的是多么凄惨的人生,多么可怜的命运啊,可她们这一切却恰恰是自己造成的!
“郑五岗跟她怎么了?”他关切地问道。
“打听那清楚干什么?”周虹沉下脸来。
被她抢白这一句后,曾明才理会过自己那句问话的歧义性来,无疑周虹以为自己是想打听那些最微妙的秘事,他的脸上顿时感到一阵火辣。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正在这时,小胖挑着水走了过来,看到曾明那副狼狈的样子,说的话又十分可疑,立刻用不快的眼神瞟了他一下,把担子重重地放在地上。一意识到小胖对自己的错误猜忌,曾明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了,血立刻往脸上拼命地涌,他忙跑过去帮小胖往缸里倒水,手忙脚乱之中,自觉得理产生了欲盖弥彰的嫌疑,水也洒出缸外不少。
“我去挑一担。”他只好赶忙借挑水躲开,以免处于瓜里李下的尴尬地位,好让小胖放心。
他特地在外面多停留了一下,挑水回来时,小胖已经和三个女生一起围在堂屋里的饭桌旁准备包饺子了。
水倒进缸里走回堂屋后,他不住地往张宏兰身上瞅,心里的难过简直没法忍受,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张宏兰,真对不起你,我万万没有想到郑五岗会是那样一个卑鄙无耻的人,也没有介绍他认识你的意思,那天……”
“你得了吧!”周虹把揪下来的小面团往桌子上猛地一摔,“还提那干嘛?人家心里刚好过一点。你这个人怎么存不住一点事?”
曾明被她抢白得不敢做声了,忽然看到刘静正在用探究的眼光看着自己,立刻对刘静产生了强烈的敌对情绪,幸灾乐祸的家伙!
“没得你的事,我怪你做么事啊?要怪就怪我自己。”张宏兰第一次开了口,神色沮丧地看了看曾明说,周虹、刘静都是普遍话,她却是纯粹的昌口调。
“要不是我带他来玩,你是不会认得他的,他问我的时候,我不把你的地址告诉他也好了。”
“这都是命中注定了的。”张宏兰最悲哀的时候过去了,正处于心恢意冷的阶段,她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
“不是什么命中注定,都是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害的。没有下放农村这种开历史倒车的事,你绝对不会遇到这种事!《参考》上说全世界都在农村人口城市化,只有中国把城市人往农村赶!恩格斯说第一次社会大分工把农村人口打入几千年的愚昧状态,列宁说严重的问题是要教育农民,他们却把我们城市人也往农村的愚昧状态中打,要我们接受农民的教育……”
“莫放毒!”小胖瞪了曾明一眼大声制止道,“难怪别人都说你在日记里头瞎写,这要是叫嘴巴长的人听到了,不要你倒霉才怪!”
“什么放毒?”周虹讥讽地看看小胖说,“人家的话都是恩格斯列宁的!你愿意下乡,愿意受这些乡下佬教育?我就讨厌你的这种话。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亏得我们下来调查了几年,不然还以为他自己说的都是对的呢!”
“莫跟他起哄,说这些话传出去要坐牢的!”小胖着急地劝她说。
“坐牢我去,没人牵连你,你要害怕就赶快走吧。咱们这下农村不知道哪天才能抽回去,不是和判了无期徒刑一个样!”周虹瞪着小胖气愤地说。
“你坐牢我去陪着……”小胖讨好地对她笑道,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周虹打断了。
“得了吧,看你胆小怕事的样子,到时候不来揭发批判我才怪呢!”
“我说啊,”刘静忽然开口了,“小胖也是一番好意,说话慎重一点有好处。”
“真不愧是先进知识青年代表!”曾明冷笑着看看刘静说,“你大概是准备扎根农村了吧?”
“那是另一码事,我的意思是说,为几句闲话被人抓辫子甚至打成反革命不合算。”刘静毫不示弱地和他对视着说。
“那不就是你这种人的本事吗?不踩着别人的鲜血往上爬,怎么可能红得起来呢?”曾明恶狠狠地说道。
痛苦的神色迅速掠过了刘静的面庞,她把眼光挪向曾明包的几个丑陋无比的饺子,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她强忍着没有回答他的恶言恶语。
“她可不是那种人,你根本不了解她。”周虹忙为刘静辩护。
“我们又不是想去做官当老爷,不过是想回到自己出身成长的地方,回到自己的爸爸妈妈身边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连这都不允许,这个社会成个什么社会?工人自古以来就是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下等人’,在外国有一点奔头的人都不去当工人,我们连这一点权力都没有,说几句话都弄不好就要坐牢,亏你们还忍得住!”
“对,你说得太好了!”周虹惊喜地说,“想起来就气死人,我们连当个臭工人的资格都没有,资本家都还巴不得别人去当工人呢!”
“你说该怎么办呢?”刘静看着曾明问。
“自古以来,有志气的人都‘不自由,勿宁死’,只要知识青年都起来斗争,还怕他们不让我们去当个破工人,说实在的,叫我去当工人我都不想去,现在的工作,哪一个不像一条绞索?”
“几个知识青年能有多大力量,也没有几个人会听你的,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考虑问题应该冷静点,先要学会保护自己,还要学会做建设性的工作,不然的话,没等你做一点事出来就白白送了命。”刘静声音很柔和,可说话的份量却一字千钧。
曾明被这一番言之有据的规劝激怒了,他是个从不服输的人,在通常情况下,总是以理服人,现在地遇到了这样强有力的对手,除了强词夺理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和她辩驳了,他冷笑着疯狂地攻击起来,根本不考虑刘静的人品究竟如何,她那番话中是否有恶意。“算你又碰到一次用别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机会了!我做人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的话做的事从不返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辈子迟早是要为这些事情……这里离区里只有四五里路,你可以去报告嘛,不然,我们一起去也行!”
“别瞎说,我说你不了解她。”周虹制止他道。
“不了解?这种人,哼,没良心,没人性,为了一点廉价的荣誉,什么东西不能出卖?别看她这先进模范,不是出卖人格怎么可能得到呢?”
“叫你不说了,你怎么还乱说?”周虹真的生气了。
“你妈的,跟姑娘伢抖么狠啊?人家是为你好,老子不是说你的话,你这张嘴巴总有一天要惹出事来的,要瞎说另外找个地方说,莫打成反革命把别个都牵进去了!”小胖跟着周虹对他大吼起来。
“不用害怕,我这就走!中国就是像你们这样没有志气没有骨头的人太多了,才总是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你们啊,哼,真不配有更好的命运!”
说完,他拿起书包就蹬蹬地向门外走。
“你个婊子怎么是这样的个东西啊,人家好心好意地劝你,你像个疯狗一样乱叫!”小胖撵上来抓住他的肩膀说。
“别走,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呀?”周虹也跑了过来,“不怕特派员来抓你,就吃了饺子再走吧。”
明知自己不对,但话说到这种地步再留下来也太没志气了,曾明是个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人,他抓住小胖的手往旁边一摔:“我在区里等到下午两点钟,再不来捉就回队了,到我们队里去抓更稳当。”
说完,他就大步走出了门。
“曾明,曾明。”
这是张宏兰的声音,可怜的人!你自己心里那么难过,半天没吭声,现在却开口了。他想转回来安慰她两句,可一想别的人会以为自己在犹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饮食店里胡乱吃了点东西以后,他兴步在区镇的马路上溜哒起来。盛夏午时的太阳是那么毒辣,树叶都晒得耷拉了下来,房顶上可以看到蒸腾的热气,空空荡荡的街上堆着厚厚的灰尘,只有房屋尽头的柳树荫下摆着两三个卖瓜的摊子。
还得等二个多小时呢!到那边去坐一下吧。他大步走到柳树荫下,正准备坐下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便赶到货摊旁挑起瓜来,摊子周围扔满了瓜皮瓜瓤,成群的苍蝇围在那儿飞舞,苍蝇振翅的翁翁声构成了整个区镇街头的最强音。几年的知青生活使他对这种脏乱环境无动于衷了,买了三个白兰瓜在摊主那脏得可以做肥料的水桶里的水里洗掉了泥巴,就又走回一二十米外的树荫下坐了下来,边啃着瓜边回忆着刚才争论中的情况,为自己这种动不动就发火的性格感到难过,特别是刘静最后一番话,的确既是善意的,又是有理的。咳,我这个为人处事的态度哪有一点做事业的样子啊……
“伙计,你快活啊!”
正在沉思中,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耳边笑着对他说到,他一定神,才发现一个鼻孔大得出奇的家伙正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一边啃着手上的白兰瓜一边说。
几年来,不少知青走上了偷盗抢劫之路,来人正是如此。由于同是知青,曾明经常得和这类人打交道,和与刘静、小胖那种思想分歧造成的矛盾不同,和这种人在一起,在可能引起争吵从而造成冲突的情况下,,他只好缄口不言。至于当他们打闹偷盗时,他更不闻不问了。那是警察的事情,他出面去干涉只会使自己倒霉,这些亡命之徒在那种情况下是连娘老子都不认的。
曾明站起来擦了擦手,他开始想办法摆脱这两个家伙了。
“我到铺里去一下。”
说完他就往百货商店走去,大鼻孔和国强立刻跟了上来。在商店里胡乱逛了一下后,见他们俩正和几个顾客挤在一起,便连忙转身走了出去,进了隔壁的副食品商店,他想买包烟再赶快溜走。
“拿一盒‘友谊’的。”曾明掏出最后一张一元面值的钞票递给售货员。
“拿三盒。”国强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他没有掏腰包,指着曾明的钱对售货员说。
“好,三盒。”与其和他争两句,不如送个人情,曾明只好自认霉气。
售货员用鄙夷的神色看了他们一眼,将三盒烟和两个硬币扔上了柜台。
国强伸手便拿了两盒,曾明气愤地看了他一眼,也太不客气了,我拿给你们不是一样?硬要做出这个样子给老子下不了台!但他强压怒火没有吭声,将两个硬币和另一盒烟拿起来塞进了衣袋。
“打一梭子唦,你怎么这屁啊?”国强得寸进尺地叫道,意思是叫曾明拆开烟给自己一支,“屁”是吝啬的意思。
“伙计,你这个婊子也太过份了!”曾明翻脸怒骂道,他也搬出流氓腔来,“你把老子看成么人了?”
“做么事唦?”大鼻孔走了进来,从国强手上抢下一包烟,折开来掏出一支客气地递给曾明,“他个婊子蛮不会做人,伙计,看老子的份上,算了吧。走喂,老子在那边否(含去声)了。”
“否了”就是偷钱被别人察觉了或干其他坏事让外人知道了。曾明生怕别人把自己当成了他们的同伙,可大鼻孔却故作亲热地抱住他的肩膀就走,没有办法,他只好跟他们一起往镇外走去。
“你也杀皮子?你是个杀皮子的模子(样子)?”曾明故做轻松地说,跟这种人正面说教是没有用的,他只能来用另一种方法来告诫他们,这种方式对高高在上的正统思想家来说同样大逆不道,在曾明看来就他的地位来说却是唯一可选择的方法,“你本来不是锤匠(打架的)的咧,怎么也去做这种事啊?太不值得了,一点味都玩掉了。”
“打架把肚子打不饱,不学点手艺不行,有钱就不掉味。‘抬夯’(赌博)、‘鞠枪’(玩女人)哪一样不要钱?只要有钱,丢进号子(坐牢)都有办法出来,你晓得么事啊?”大鼻孔不屑地反驳他说。
快要走出区镇了,曾明忍不住四处张望起来,他巴不得刘静现在带着特派员来捉自己,跟特派员和区里的干部堂堂正正地为政治问题辩论比和这些社会渣滓在一起被他们引为同类要愉快多了。就是去坐牢也痛快些!
不消说,到处都没有刘静的影子。
“走,到河里去游一下,热死了!”区镇后面是一条几十米宽的在河渠,当他们走近河上的公路桥时,大鼻子推推曾明提议到。
这条河里的水是从汉江引起来的,全县一半的水田依靠它来旱涝保收,河里的水不像湖水一到夏天就被太阳晒得烫人,温度虽比汉江高一点,却也凉爽宜人。两岸有些农妇正在棉田锄草,大鼻孔和国强竟毫无顾忌地脱光衣服笑闹着下了水。
这些家伙们怎么一点廉耻都不剩了?
才几年工夫,就回到了野蛮人状态,还丝毫没有野蛮人的淳朴忠厚品德呢!
“大鼻孔,我记得你小学的时候还是少先队的小队长吧?”曾明穿着裤头下水游到他们身旁的时候,忽然想用大鼻孔当年的荣誉来启发他的良知。
“你说得,”大鼻孔惊喜地说,“要不是我跟别个去偷铜,到六年级肯定要升副中队长的。你是五年级二班的中队长,是不是?”
“副的。”发现他灵魂中还有这么一点光亮,曾明和大鼻孔用蛙式向对岸游的时候,高兴地和他谈起两人六五年在少先队夏令营见过的事,大鼻孔兴奋得眉飞色舞地讲起当时的一些事情来,曾明趁他停住话换气的一瞬间插言问:“你后来怎么也开始玩起味来了?”
“谈不得,臭婊子养的!”他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老子有一回在黑板上写字,老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字拼成反动标语要我承认,我越不承认就越整我,从那以后老子就开始闹起来了。唉,去他妈的,反正我仇也报了。”
曾明还想打听详细一点,大鼻孔却不说这些了,跑去和国强打起水仗来。见他们忘乎所以地嬉闹着,曾明不声不响地游上岸换起衣服来,他想趁机溜走。
然而,他们两人也立刻上了岸。
曾明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往回走,看来,只好让这两位梁上君子的徒子徒孙到自己那里过一夜了。
走过桥,就发现前面路上远远的有个戴草帽的女人在慢慢地走着。
“像个知识青年。”国强盯着那个人说。
该不会是刘静吧!曾明暗忖道,现在他可不想碰到她了,没有特派员在一起,让她看到自己和两个这种人为伍,太没意思了。她肯定会把自己也看成个鸡鸣狗盗之徒。
走了两三里路,离那人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曾明看出来真是刘静,她正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端庄稳重地走着,显出一种高贵优雅的特殊气度,曾明不禁开始恨起她来。一个女知识青年,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做出这样的架式给谁看啊?
“条子还蛮清爽,模子肯定也不赖。”在离她十几米远的时候,国强脸上露出猥亵的笑意说。
“那不见得,不过一看就是个清水货。”国强的话遭到了大鼻孔的反驳,但他的模样显得更加贪婪,一张嘴张得使两个大鼻孔眼子对准了天空。
曾明感到狼狈起来,他低声制止道:“莫瞎说,跟我一个公社的。”
国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瞅着刘静的背影加快了脚步,大鼻孔也跟了上去。
公路两旁一边有一排垂柳,垂柳外面都是大遍的稻田,左边的稻田绵延十来里路,右边几十米外有一座生产队的仓库,再过去是绿树掩映的村庄,仓库那边有一条小路通到公路上。仓库前的禾场上堆满了草垛,从隐隐约约的人语声中可以猜到草垛那边的禾场上有一些农民在干活。
“那个姑娘伢哦。”国强冷酷的脸上绽开了笑容,神色显得更加恶劣可憎了,“等一下唦,我有话跟你说。”
曾明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觉得自己像干了最见不得人的丑事,而面对着天下人的同声谴责,激动得深身打起颤来了。
“你姓么事啊?”大鼻孔也撵上去和刘静并肩走了起来,那嬉笑的神态仿佛是和多年的老朋友走在一起。
刘静置若罔闻地走着,她昂头挺胸地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似乎这并不是农村的偏僻地方,也没有任何小流氓在寡廉鲜耻地纠缠她。曾明想起了到北京舅舅家去时在长安街上看到的中央政府部门的女干部迈进机关的铁栅门时的情景,刘静的神色就像她们那样,安详、矜持、尊贵,但反过来那样的女干部在她遇到的这种情景中不大惊失色张惶无错才怪呢。类似情况他见得多了,没有谁能像她这样成稳自重。
“我还以为你长得蛮像个东西,没想到是这样个鬼模子!”国强用厚颜无耻的猥亵笑容凑近她说,“还装得个一本正经的,哪个蛮想要你?”
刘静稍稍偏转了一下身子避开他,还是目不斜视镇静自若地向前走着。
“你说个话唦,我们交个朋友么样?”大鼻孔止住了国强的手脚,继续向刘静献殷勤,显然他把刘静对他们的最大轻蔑看成了犹豫,还向往着得到她的回答,“都是下放的,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说几句话算得了么事呢?”
刘静又往路旁边闪了闪,仍然不理睬他们,自顾自地走着。
“跟她罗嗦么事啊?臭不懂板!”(“不懂板”是“不吃他们那一套”的意思)国强恶狠狠地叫了起来。
大鼻孔也翻了脸,他两步窜到刘静面前吼道:“把包包拿来!”
刘静仍然像先前那样“若无其事”,但在这个流氓的拦截面前不得不停住脚,脸往旁边一侧,从肩上取下漂亮的人造革女式两用小挂包,随手扔在地上,又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国强像饿狗扑食一样俯身把挂包捡了起来。
“钱包呢?把钱包拿出来!”大鼻孔往国强拉开拉练的提包里看了两眼,转身又冲到刘静跟前咆哮起来。
曾明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的羞耻、愤怒化成了不可遏止的正义冲动,像一头狮子似地扑上去夺过国强正在往里面瞅的提包,同时对他们怒吼道:“你们想搞么事啊?!”
两个流氓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楞楞地看着他,曾明冷笑一声走过去把提包递给了刘静。
“哟嘿,你个爆打娘养的吃邪了!”国强一下子跳起来骂着冲了过来。
大鼻孔一把抓住了国强,把他轻轻推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向曾明走过去。
“你快走!从小路回去。”曾明对正以使他无地自容的疑惑眼光注视着他的刘静说道。
“伙计,你刚才不是还在说她么样讨人嫌,么样假积极咧?晓得你还跟她过得去嘛,我不得……”
曾明正注意着听他说话,没防到大鼻孔用脚冷不防地扫了他一跌子,他打了个趔趄,踉跄了三四步,刚要摔倒,国强又给了他一拳头,可这一拳正与他跌倒的方向相反,反而使他站稳了脚跟,国强冲上来又要打,曾明这时已经缓过神来了,没等他出手就先给了他一拳,与此同时,曾明的脑袋上也挨了大鼻孔从后面打来的一下,他连忙往旁边跑了两步,冲出前后夹击后,转过身来怒视着两个流氓,国强和大鼻孔一边一个同时冲了上来,这种家伙在此情此景之下,还会善罢甘休?曾明只好两边躲闪着和他们对打起来,作为知识青年,他也不得不卷入过一些打架斗殴事件,还稍微知道一点防身的办法,但面对两个打架出身的流氓无赖,他哪里能是他们的对手?不一会儿,在两个如狼似虎的东西面前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地了。他边挡边往后退,为了不吃更大的亏,一心只想着不能被他们打倒在地,不能让他们前后夹攻,脸上重重地挨了几下,血顺着嘴角往下直淌,眼看要被他们揪住扳倒了,人急劲大,他瞅了个空子向国强扑去,国强正千方百计地摁倒他,没提防他会来这么一下,立刻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了,曾明刚想踹他一脚,免得他又爬起来打,头上就被大鼻孔像擂鼓般地打了几拳,他只好奋力摆开国强抓住他的手跑开了。抬头一望,刘静已经不知去向,他便大步地跑了起来。然而,没跑出十几米,国强就又撵上来了,他手上拿着先头削瓜皮的电工刀边冲边喊过来,“老子今天要你晓得点厉害!”
与此同时,大鼻孔也吼着跑来了:“你再还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曾明伺机向周围观望了一下,路旁有个水塘,他忽然想起了有一回一个小偷被人撵急了跳下水游到对面才跑掉了,便准备朝水塘那边跑,但这时国强的电工刀已经迎头戳来了,他赶忙用左臂一挡,国强趁机抓住了他衬衫的领子,收回手又刺起来,他头一偏,电工刀被闪开了,鼻子却被国强持刀的手打得生疼,他“急中生智”一口咬住了国强持刀的手,同时抓住了国强的另一手,国强一边挣扎着一边叫道:“你放不放?”
反正今天是要吃点亏的,可也不能让你白占便宜,他不管那些,嘴里咬得更紧了,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背上被硬物重重地砸了一下。
“照头上打!”正和曾明相持着的国强对在后面拿砖头砸曾明的大鼻孔咆哮道。
曾明用尽全身力气把国强猛地往前一推,就在这时,砖头擦着他的脑门划了个弧落在国强的肩膀上了,国强大叫道:“你婊子是么样打的啊?”
砖头落在地上了,曾明一脚把砖头踢下了水塘,头上却遭到大鼻孔拳头的重击,打了这么久,他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无力还手,却还是死死咬住国强右手,抓住他的左手不放,以免同时挨两个人的打。头上身上挨的拳脚越来越多,曾明嘴里含着生生从国强手上咬下的一块肉,身子开始无力地向地上倒去。
“把刀子捡来,老子把他的眼睛挖下来!”国强疯狂地扑到他身上,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吩咐也在殴打曾明的大鼻孔。
曾明呼哧呼哧地躺在地上,挣扎的劲都没有了,只好任他们殴打,连落到身上的拳脚都引不起疼痛感了。眼冒金星之中,脑袋却仍然十分清醒,他酸楚地想道:“刘静肯定还以为我跟他们是一秋的,在演戏给她看呢。”
“捉强徒啊,捉强徒啊!”
就在这时,从路旁生产队仓库的路上冲来了一大群手拿铁锹木棒扁担的农民,他们边跑边喊地围了过来。
“快跑,农民撵来了!”大鼻孔看着汹涌而来的人群,惊惶失措地嚷着往区镇方向跑了。
国强复仇心切,看了看逼进的农民,从身旁捡起了电工刀,劈头就向躺在地上的曾明头上扎,眼看着明晃晃的电工刀刺过来,曾明惊恐地“啊”了一声,同时本能地把头一偏。
农民已经围上来了,国强来不及再刺第二刀,他翻身跳起来就撵着大鼻孔一起跑了……
第二天早上,曾明睡到十点多钟才起床做饭吃,每动一下不是这里酸就是那里痛,总算还没有受内伤的感觉。吃完饭后,他拿起镜子照了照,脸上虽有几块青紫,却也不妨事,只是被电工刀劈成两半的耳朵缝合后还在疼,用橡片膏巴住的白纱布使耳朵头发那一块都觉得不自在。
他妈的,要不是偏了那一下,这辈子就成独眼龙了!搞不好连命都会送掉。一百年不出门,出门就遇到这些倒霉事,真是“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鲁迅还能走异路,逃异地,寻求别样的人们,我呢,除了在生产队混两天,回昌口家里混两天,哪里也去不成!
狄更斯、高尔基和艾英的流浪生活对他有着极其强烈的诱惑,他从小就向往着有一天能像他们那样流浪,做工,有一次甚至真的和家里人赌气不回去了。当他和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在木头箱子里睡着却被蚊子咬得受不了,偷偷离开那孩子到夜色沉沉的街上溜哒时,却被一个巡夜人捉住衣领送进了交通中队,就这样当天晚上便被母亲带了回去,从此便再也没有获得这种机会了。现在流浪生活对他仍然有着一定的诱惑力,但他已经明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没有钱和粮票是没法生活的,可要想有钱和粮票就得有工作,有户口,有购粮证,有了这些东西,你也就什么地方都别想去了。
没有工作证和证明信呢?就是有钱和粮票,也没法在社会上流浪,走到哪里都会当做“流窜犯”抓起来。
当然,今天的社会上并不是没有流浪汉,但他们都是怎么混日子的?“江湖一条沟,不是抢就是偷”,那些全省全国满天飞的知识青年就是这样的人,这与狄更斯、高尔基和艾英当年的流浪可是两码事。
他点了支烟,躺上床冥想起来,眼睛对着墙上的对子“牢骚太甚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亮”,最后一个“量”字被他写成“亮”,他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写了别字。
这幅提醒自己的对子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为自己那桀骜不驯、无法自制的性格感到懊丧,昨天在周虹那里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了……
“曾明,有两个人找你哦。”
屋外忽然有农民探头对他嚷道。
他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莫非那两个家伙找到队里来了?他的眼睛向碗柜里的菜刀瞅去,站起来扶着碗柜门往门口看。
“曾明在家?”
没想到进来的却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彬彬有礼地问道。
原来是刘静和一个漂亮的姑娘,那姑娘他从来没有见过。他松了一口气,却感到狼狈不堪,这样一副鼻青脸肿包耳朵的模样怎么能见人?
“嗯。”他连嘴都没有张开,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屋里好黑呀。”刘静仔细地端详着他的头上走了进来,那漂亮姑娘留在堂屋里了。
“你有何贵干啊?”曾明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口吻问道。
“啊……”刘静被他那冰冷的口气弄得非常难堪地站住了,“对不起,没经你允许就进来了。我是来向你致谢的,昨天的事多亏了你……真对不起,你为我受了这么多伤我当时心烦意乱,没顾得上回头去看你。还有我先头在周虹那儿说你的话也许太过分了,怪我没知识没教养,请你多多包涵一点。”
这些话说得曾明心里非常舒服,她说话的真诚态度和柔和体贴的口吻使他像在沙漠中行走的人,遇到了甘泉一样,然而,几年的知青生活使他形成了粗野的性格和匪里匪气的语言习惯,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的反应,他用尖刻的口吻说:
“怎么,你想来欣赏一下残兵败将的狼狈像?”
“请别误会……”
“误会?我指使两个小流氓去调戏你,可惜你不合他们的味口,变成了这样一场小闹剧,我到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没想还真的赢得了你的欢心!”这一句句像刀子样的话不仅砍在刘静身上,也同样砍在自己的心上,他没法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刘静神色尴尬地站在那儿,显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给曾明的心灵带来了多么巨大的痛创,以致他要这样毫不留情地攻击自己。像这样的事,旁人一定会愤然拂袖而去,她这种心灵纯洁高尚,严于自省又善于自控的人却不然。虽然自己给别人造成哪怕最微小的伤害也会感到极大的内疚,对有惠于自己的人出于性格的原因给自己再大的痛苦,也能默默地承受。她看了看曾明耳朵上的纱布,垂下眼睑难过地沉默了一会儿,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抬眼用柔和的神色凝神看曾明轻声说道:
“请你相信,就像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那种打小报告的人一样,我也绝不会把你为我挺身而出的高尚行为看成那个样子,我对你的感激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不管你原不原谅我给你造成的伤害,我还是要向你表示发自内心的感谢。”
说完,她把手上拎着的两瓶水果罐头和一包点心连同网线袋一起放在曾明的桌子上。
曾明思想和行为的“剪刀差”更大了,内心里越被刘静柔声软语感动,越觉得自己不近人情,就越不愿意转变自己的态度,他做出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气吼道:
“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你喊农民来救了我的命,怎么反倒要感谢我呢?拎着你的东西走吧,别跟我来这一套!”
“曾明!”她睁大了眼睛对着他哀戚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沉痛和难以言说的羞愧。
这声呼唤深深震撼了曾明的心灵,但他那僵硬的个性在变态心理的驱使下还来得及做最后的抵抗:
“你算了吧,还赖着不走吗?”
刘静终于忍不住了,先头那矜持、庄重的高雅神情不知到哪里去了,她抿紧嘴唇轻声抽泣着,低头转身走出了门外。
有了这一胜利,曾明变态心理受到了鼓励,他拎起装着罐头、点心的网袋撵了出去,看到刘静正红着脸和那漂亮姑娘一起顺着生产队仓库向回去的路上走,追上去一声不吭地把网袋往她们面前一放就转身走了回来。
回到屋里,他就像散了架一样躺到床上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精神创痛感,使他的心隐隐作痛,他头脑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
我是怎么啦?竟然荒唐到这种地步了?专门做那些跟自己所想的完全相反的事情,说那些和自己想的相反的话!自己把自己弄得这样不快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理智感、道德感终于回复了,他锁上门穿小路追了上去。
还好,姑娘们走得慢,她们两人正闷闷不乐地说着话姗姗而来,网兜提在跟刘静一起的那个漂亮姑娘手上,刘静的步履有点沉重,但走路的姿态仍然是那种贵妇人似的高傲风度,看来这种行为举止已经成了行为习惯而不是故意在矫揉做态。
曾明躲在树后张望了一下,几百米外的农田里才有其他人,他悄悄地等在那里,直到刘静和那个姑娘走到跟前才大步走过去。
“呀!”那漂亮姑娘惊恐地尖叫起来,死死地拉住了刘静的手楞住了。
曾明没有理睬她,惭愧地看了正疑惑地打量着他的刘静一眼,把脸往旁边一偏,硬着头皮说:“我刚才心情不好,对不起!”
说完,就像怕她们们似的转身向杂树丛中的小路上走去,匆匆忙忙地钻进了一片浓密的黄麻林中。
十天之后,耳朵拆了线,脸上的青肿也基本消逝了,他在公社镇上无所事事的闲逛着,无聊之中,忽然想起了可怜的张宏兰,不知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曾明没有到她那里去过,但早就知道她在群兴三队,穿过社镇顺路走上两里往南一拐就是。
走到通向群兴三队的那条小路附近,他才想起到刘静所在的新合大队去的路正在前面不远,顺公路北边的那条便道往前走就是。但他对刘静已经不再耿耿于怀了,毕竟是自己帮助了她,而不是她有惠于自己。
本想问问人她住在哪里,可他不喜欢和农民说话,就直接向群兴三队仓库走去。一到禾场上,便看到了张宏兰,她正像农妇一样戴着圆形的尖顶斗笠在仓库门前和一些农民在晒麦种。
“小张啊,来客哒,还不快去弄‘场合’(做好吃的东西)!”
“是你的朋友吧?”
农民们纷纷对张宏兰说起善意的闲话来,张宏兰懒懒地扭过头来,看见是他,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似乎有点神思恍惚的样子,淡淡地说了句:“你来了?到屋里去坐一下吧。”
走进生产队仓库隔壁的知青屋里,曾明对堂屋中摆满杂七杂八的农用家什感到奇怪,正在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东边的房里走了过来,看着曾明张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笑。
张宏兰把他带进了西边的房里,一边招呼他坐下来,一边解释说:“他们招走了以后,队里看只我一个人,想拆五保户的房子做抽水机屋,就把她弄来跟我做伴。”
这倒是个好办法,反正两边的房里都有门直接开在外边,又做了伴又互不妨碍,有这样个五保户隔壁,生活上肯定方便多了。然而……
曾明看了看张宏兰,他的眼睛无神地看着旁边,那苹果脸由于在太阳下干活而涨得红彤彤的,漂亮的面孔被淡淡地哀戚笼罩着,显然还没有完全从沉重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与以前那种见了男同学就羞红了脸,绝不多说一句话的胆怯少女模样已经大不一样了。如果那时到她这来玩,一定会被赶出门外,他感慨地想。
他胸中充满了揪心的痛感,很想用柔声细语抚慰她忧伤的心灵,却不知道怎样才既不唐突又能打动她,何况她和郑五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一无所知。她有些什么想法?该用什么话来劝导,安慰和启发她?他左思右想怎么也无话可说。
可男女青年单独相处,越是自自然然地说说笑笑,就越不会意识到性别差异,越是沉默不语,无言相对,就越扭怩不安,没法镇静下来,那从亚当夏娃开始的一切生理和心理差别就越突现出来。
曾明装着很自然的样子,开始打量她的房间,东西很少,布置得却叫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爱好整洁、善于收拾家务的姑娘。扫视房间的布置时,他顺便瞟了她一眼,发现她也正在偷眼看自己。两人视线一相逢,便都因为不那么正大光明而羞臊地移开了。他意识到再不开口会把问题弄复杂,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你们队里对你怎么样?”
“以前还可以,今年工出少了,不出工就不给粮食,十天不出八个工就扣……”她毫无表情地说。
“什么?”曾明惊叫起来,“你们队里这么刻薄?”
“我超支了几十块钱。”
“你往常不是天天出工吗?”曾明不解地问。
“一个工二角钱,我不算整劳动力,干一天活才六分工,今年才长到八分,随出几多工都要超支,队里没有一家不超。”
“那他们也不能扣你的粮食啊!”曾明愤愤不平地说。
张宏兰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她已经习惯了这个生产队的吝啬,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曾明在队里却一年到头不出工也能随时要到粮食
,队里人说他,“坐着吃,睡着想,没有吃的找队长”,其实他连队长都不用找,直接找保管员在仓库里称,一个月领两次三次都可以,每次七十斤稻谷,从来不记帐,有时社员分粮食的时候,会计还要把他叫去再领一次,以示对他和农民“一视同仁”。他不仅从来不愁没米下锅,每次回城探家时还可以挑一担米到粮站去换粮票,各处知青到他那里一住七八天也照样有饭吃。他当然也超支,超了七八十块,但队里早说过他抽回昌口就“吹”掉。因此,对张宏兰的这种处境,他不仅很气愤,而且觉得难以理解。他想告诉她,要是什么时候真的断了炊,他能设法给她弄些米来,考虑一下,觉得还是走的时候再说为好。
“郑五岗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晓得,这个事情主要是怪我……”曾明终于提到他要说的正题了。
“不怪你,也不能说怪他,怪我命苦,不提这个事了吧,一提起来就心烦。”她看着曾明勉强做出笑脸来说道。
可那笑容比哭还使曾明难受,本来很娇媚可爱的面容,被忧伤中挤出的笑意弄得丑陋不堪了。
“你的心蛮好啊,在这时候来看我……”张宏兰用曾明从未见过的眼色看了他一眼,见曾明正打量着自己,便默默地低下了头。
她上身穿着褪了色的兰布春装,下身是一条打着补丁的肥大裤子,像做客似的拘谨地坐在床沿上,两手放在大腿中间,互相捏着,文静得像个在听老师训话的小学女生。
“我对你的印象很好,对自己无意中害了你总是感到过意不去,现在有些话想对你讲一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反正我是为你好。”
“你说吧,跟我还讲那些?有么话就说么话。”她抬头看了曾明一眼,眼里充满了情意,很快就又埋下了头。
曾明看到她用那样崇敬,那样感激的神色看着自己,便放心大胆地做起长篇演说来,从爱情贞操讲到知青的命运,讲到她自己是否会为人,好容易有了一次对女性听众发表宏论的机会,他还能不忘乎所以?
“……把地址告诉他是我的错,他玩弄了你,又抛弃了你是他的卑鄙,不过这都是外因,你自己的为人才是内因,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要是你自己对爱情有个正确的态度,会不会有这种事呢?女人的贞操是最宝贵的东西,没有贞操做后盾的爱情是靠不住的,要是你守身如玉,就绝对不会被他……当然我不是指责你的过去,而是为了你的将来……”
“算了,不说这些了!”张宏兰恼怒地阻止他说。
“我晓得。”他认为自己的演说已经触及了张宏兰的灵魂,反而讲得更起劲了。“你听了这些话会激动的,不过良药苦口,你一时会有些不喜欢,时间长了,想通了以后看法就会改变的,所以我还是要把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话说完,那就是你以后的道路有三条,一是汲取教训重新做人,二是堕落,堕落是可耻的,三是自杀,不过鲁迅说了,自杀不是出路,所以实际上只有两条道路,这两条路里堕落……”
“你算了吧!”张宏兰站起来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叫道,“烦死人了,没有看到过你这样不懂事的书呆子!你懂得么事叫爱情?你懂得么事叫生活?说那些废话能解决么问题?是能叫我招回去还是能当饭吃?你说我堕落,我就是要堕落,我只想快快活活地活几年算了,管他堕落不堕落!”
“我不是说你堕落了,是希望你以后能汲取教训,做一个……”
“你走你走!”张宏兰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抽搐着吼道:“我的事要你管么事啊,你再不走,我要喊农民来了!”
曾明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种局面,他惶然无措地站起来,边往外走边害怕地辩解道:“我也没有说你什么坏话呀,你是怎么……”
然而,张宏兰却不容他分说,一下子把他推出门去,哐啷一声把门关上了。
曾明在仓库门口禾场上干活的农民疑惑的注视下,提心吊胆地走开了,生恐农民会以为他调戏了张宏兰而把他抓起来盘问一顿,还好,直到他走出群光大队,也没有谁直来问他一句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满怀怜悯同情和弥补前愆的想法而来,却像个做了坏事被人抓住的东西一样灰溜溜地离开,他心里的沮丧不必说,还深恐张宏兰无缘无故地咬他一口,说他有什么非礼举动,那样一来,他不是有理也说不清了?他越想心里越烦,越想越害怕,一直快走到公社的时候还神不守舍,不知该如何是好……
干脆先把这件事捅出去拉倒,以免到时候白白受那种冤枉!这个心里存不住的事的人急于找人洗洗自己,开始动脑袋找出一个能相信自己,并且愿意去证明自己无辜的人来。
刘静!
别的不能说,起码可以肯定她是一个头脑清醒、通情达理的人,离得又近,要是能让她去找张宏兰套出真话来,就不怕张宏兰血口喷人了!我给刘静帮过忙,照道理说她不会不给我帮这个忙的。
他掉头往回走,心里略略安逸了些,便边走边发起感慨来。
人啊,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你根本没法料到那一个个脑袋里会有些什么千奇百怪的念头,会产生些什么光怪陆离的想法!当那些心眼歹毒的家伙对他们花言巧语的时候,他们不想想这些家伙会包藏祸心是在哄他们骗他们准备害他们,反而把这些家伙当成了最可敬可爱可亲可信的老师、朋友、爱人,而好心好意地劝导他们,启发他们,跟他们讲道理的时候,反倒被他们当成了最可恶、最可恨、最无耻的东西,真是何苦啊……
尤其是这个张宏兰,也不晓得是我糊涂了,还是她发疯了!刚才还是好好的,一下子就发了狂!
新合大队小学校里传来了小学生的怪腔怪调的唱读课文的声音,他才猛然想起刘静在大队教书。
新合大队的大队部修在全大队零零散散的村落的中心,由三幢青砖红瓦房组成。中间横着的一栋七间是大队小学,正中的一见是办公室。两边直着的房子横向非常宽。东面的一栋,中间一条走廊,两面是对开的房间是大队办公室、医务室、小卖部之类。西面的一栋是机器房,里面传出柴油机的轰鸣声,辗米机、磨面机、饲料粉碎机、剥棉籽的机器都在空旷的大厅里。那大厅也兼做开群众大会的礼堂用。前两年曾明曾到这里来玩过,知道新合大队大队部和他所在的方家大队几乎除了人以外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当然,其他大队的格局就完全部一样了。
刚走到三栋房子之间的操场上,就看到一个老师拿着个小铁锤在敲挂在小学办公室门口的一筒抽水机用的铁管,“当,当,当”的声音一响,各个教室里马上付出嘈杂的喧哗声,接着就是成群的小学生蜂拥出教室,在他的前后左右嬉笑打闹玩耍起来,也有好奇地打量着他,围着他把戏样瞅着的。
曾明的心里陡然紧张起来。虽说那次赶上去赔礼了,可谁知道她怎么想呢?该不会也像张宏兰那样,来个出人意料的疯狂举动吧?
我真是贱,别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是敬酒不吃讨酒吃,要是让她再骂两句才好看呢!那今天再去找哪个?
“曾明,你找谁?”
当他逐一看着左边的教室里出来的老师时,没想到刘静从最右边的教室里走出来了,一看到他在找人,就边向他走来边问道。
“找你呀。”心里的担忧立刻被刘静主动的招呼驱除了。
他打量着被学生们簇拥着走过来的刘静,她穿着合身的白底兰色碎花衬衣,兰卡其布裤熨得平平整整,连一个小皱纹都没有,两道折缝笔笔挺挺,脚下穿着白丝光袜子和凉鞋。
这身穿戴从城市上看是很普通的,在这里却极不平常,尤其是她那走路的举止神态更增加了为人师表的尊严、高贵,有了这一群衣着寒伧农村孩童的追随,使她不折不扣地像个童话中的骄傲的公主,或者说是鸭群中的大天鹅。
“有什么事吗?”话刚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大概是想起了在周虹那里见到曾明时的教训,赶快抱歉地纠正道:“哦,欢迎你来玩!瞧我,说话真没礼貌。中午就在我那儿吃饭吧。还有一堂课,不过正好没我的了。”
话说得那样自然,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同学了,柔和的语音,体谅人的口吻,使曾明顿时感到心情舒畅起来,没有任何和其他姑娘接近时的扭怩不安感。
曾明跟她自自然然地交谈着往办公室里走去,不住看着她那并不算漂亮的面孔和扎成羊角辫的栗色头发,他觉得一个正直的人尽可以喜欢或不喜欢她,却不能不尊敬她,甚至敬畏她,当然,没有人性的国强、大鼻孔那样的混蛋是例外……
但他立刻提醒自己不要显得过于自卑了,没有理由在这样一个姑娘面前甘败下风。
我曾明是什么人?知识问题上、聪明才智问题上可从来没有服输的事儿,自然更不能被她那彬彬有礼的矜持气度所压倒。
寒喧几句后,他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说:“我有一件事想跟你找个地方单独说说。”
“那么这样吧,我请个假,一起到我们队里去说,怎么样?我们队就在那儿。”她坦诚地正视着曾明征求他的意见道,仿佛不是曾明有求于她,倒是她有求于曾明。
“可以。”他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高兴,却用这么个带有勉强意味的中性词严肃地答道,这么一说,顿时便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在对方的心目中高了许多。
她独自到办公室里去了一会儿,出来后对曾明点头微微一笑,两人就从大队后面顺着北面的小路向一个村庄走去。
“我这个人,行为举止很荒唐,”曾明故作莫测高深地说,他希望自己在她的印象中不仅不太坏,而且有着适合于他自己想象中的恰当分量。“那两次的做法很使你难堪,是吗?”
“哪儿的话,”刘静看着他微微一笑,“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虽说是让我很难为情,可我对你的印象还是很好,你是嫉恶如仇、血气方刚的人,敢说敢想敢做敢为。”
“这是我在你面前扮演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绿林好汉的角色才给予的奖励吧?难道我真是这么个人吗?就没一点不好的地方,没有一点不对的行为?”她的回答使曾明暗自高兴,却故意装作不屑地说道,何况他清楚女孩子的一个通病,当面只说别人好话,决不提别人的弱点,她们自己也只希望听好的。
“怎么没有?毛毛糙糙,莽莽撞撞,没有弄明白别人说话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咆哮起来,简直叫人觉得有点精神病。”说最后一句话时她仔细地看着曾明,满脸善意的笑容,显然是认定他不会误解自己的意思,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算你没说错,我一向以新时代的狂人自居,《精神病患者之歌》是我最喜欢的小调,你对我这个疯子有什么看法?”见她胡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己的缺点而毫不讳避,曾明感到有点意外,但他并不想放弃在对方心目中塑造自己神秘形象的努力。
“你喜不喜欢喝酒?”刘静含蓄地看着他说道。
曾明摸不着头脑,他楞了一瞬,马上反问道:“那和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吗?”
“古代那些看不惯现实的大名士不光像疯子,而且成天喝酒,这样,残暴的帝王也就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了。比如,晋朝的阮籍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还有《三国演义》中庞统被刘备封了一个小小的县官的时候,也是如此。”刘静抿嘴一笑。
晋朝的阮籍何许人也?曾明竟从来没有听说过,《三国演义》倒是看过几遍,庞统的事情也记得不大清楚了,他这才知道,刘静懂得的知识的确比他多,至少在这个问题上难倒了他。不过,辩论问题时他的机灵劲很有助于弥补知识上的不足,便避实就虚地说:“喝酒装疯是逃避现实的表现,难道你认为我应该是一个长着红烂眼的醉鬼吗?我的这种精神病靠药物能治好?”
“啊,你要是个醉鬼,我还敢请到队里去玩?我的意思只是说,我理解你的心情。”说后一句话时,刘静的神气非常庄重,她用柔和而深邃的眼光看着曾明,以此来传递对那句话的补充信息。“人与人之间没必要搞得那么紧张,应该互相谅解互相关爱才是,我就不明白,在人与人之间制造仇恨有设么必要。”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曾明镇静地和她对视着。
那双眼睛并不绝顶漂亮动人,却在少女的灵馨温柔中渗透着聪明智慧。
他这才感到,那眼睛中深深地潜伏着一个多么纯洁而又复杂的灵魂。他没法一下子理解清楚刘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毫无疑问,她是一个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不平常的女性!有一股特殊的能量从刘静的眼中源源射出,通过曾明的眼睛在他的心灵中聚集起来,使他心灵的天气从三九严冬骤然变得春意盎然了。他感到自己僵硬的性格正在她的注视下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就像一颗冷寂的白矮星被一团正在孕育着新恒星的星际物质席卷过去了一样,正在升温的星云使白矮星冰冷的躯体获得了新的生命。他又感到自己正在从她眼睛中的一条幽深隧道走向一个崭新的世界,此刻虽然看不到任何东西,可在隧道的尽头一定有个光明美妙的天地,尽管此刻还没法看到那一切,他的心灵却已深深感受到那个世界的温馨可人了……
足足和她对视了几秒钟,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法承受那眼睛送来的能量了,才像斗败的公鸡一样退下阵来。他失败了,却在失败中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应该抵抗,应该反击,可他的精神却没法像往昔那样亢奋起来,没法向四面八方喷射火星。因为这次发生的思想摩擦不象以往是硬碰硬,而像钢球撞击到一块副有弹性的海绵上,其能量完全被对方吸收了——他僵硬的性格受到了软化,根本没法再做任何凶猛的进攻。
“理解”,多么动人的词汇啊,曾明怀着复杂的感受玩味起她那简短浅近而意味隽永的话来,同时竭力揣摩着刘静那神秘幽深无疑又丰富美好的精神世界。
就这样,两人边说边走。刘静对这场谈话的感想他很长时间以后才清楚,他自己则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因为事后回想起来,这居然是他生平最难忘的时刻!就是由此开始他如沐春风,自己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对方潜移默化了、、、、、、
“这边走。”在三岔路口上,他本能地往生产队仓库方向走去,刘静连忙止住他说。
“你不住队屋旁边?”曾明摆脱了绵绵思绪随口问道。
“住在村头第一家,这家只剩一个年轻人,参军了五六年还没回来,我们一来就住在他的房子里,前年回来探过一次亲,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
“是啊,这年头城里的姑娘都想找当兵的做朋友。”曾明不禁有点酸溜溜的。
“他提干了,据说在师部当参谋,大概会当一个首长的女婿,不管怎么说吧,我暂时算是有一个典型的南方乡舍寄居了。”
曾明忽然从林木扶疏的村庄后面看到了高达一二十米的汉江大堤,不禁惊讶道:“到堤边了?你们队离汉江这么近!”
“汉江在这儿正好拐了一个大弯,我们队就在它的拱背上。以前男同学在的时候,夏天每天晚上都要到汉江去游泳。”这话一说,她眼里就现出了一点怅然的神情。
曾明本想打听一下和她一起下放的知青的情况,见她感到不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起下来的知青那么多,招工招剩了这么几个人,别说是女同学,就是他,只剩一个人后心里也不好受啊!
“说来好笑,我想家的时候,走到江边看看东流水,再折只小纸船让它漂下去,想到几天以后它就能漂回我们的江城,心情就好多了。”刘静对他微微一笑,显然,说这话本身也是为了驱除刚才的话带来的忧郁。
一进弯子,就是一栋老式布瓦的大房子,四面墙没有一块砖,粗大的杉树柱头中间嵌着雕着简单花纹的黄色木板——那是刷了厚厚的桐油所致,果然是一所典型的老式南国乡舍!
曾明跟刘静走进了屋,空荡的堂屋打扫得一尘不染,中间放着一张老式的大八仙桌,无疑,也是主人家原有的。
曾明没等她请就傻楞楞地跟着她走进了她当卧室的南面的正房。房里也有一些不知已经用了几代人,却仍然非常结实的老式家俱,也都擦得干干净净。一张没有上油漆的书桌,却和其他家具的色泽大不一样,不过它唯一可引为自豪的也就是“年青”,式样却太单调呆板了,这当然是专为下放知青做的,和其他陈设比起来,它叫人感到有点“弱不禁风”。上面的书到是不少,桌子在一张挂着蚊帐的双人床边,床上放着两条夏季盖的薄被子,其中有一条是土布的。
“那条土布被子是陪我住在这里的农村姑娘的,”刘静觉察到他的诧异神色,有意无意地解释道,“就是陪我到你们队里去的那个。”
“她是农村的?”曾明惊异地说,“我还以为是知识青年呢。”
刘静瞟了他一眼笑道:“要是谁漂亮,谁就是城里人,她当然比我有资格当知识青年。”
“……”曾明被她说得狼狈不堪无言以对。
刘静从房里拿了两把椅子走进堂屋,曾明还楞在房里看着床前的书桌,桌上摆着一些简单的女性用品,一个塑料的立式小像框里放着张显然是几年前的照片,照片上,刘静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女,身旁的一个小女孩无疑是她妹妹,至于身后那两个端庄稳成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夫妇,不消说是她父母亲。桌子上的那一排书使曾明感到吃惊,竟然有“青春之歌”、《三家巷》、《苦斗》!现如今,只有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著作单行本是合法书籍,刘静的所有这些书,目前都被视为封资修货色的“黄色书籍”。尽管这些书都已经翻得破破烂烂,可就是这样才愈加珍贵,绝不是轻易弄得到的。此外则多半是语法、修辞、文学史之类,也有一些《十万个为什么》、《趣味数学》和科普书,他贪婪地翻起一本本的书名来,心里由衷的感叹,没想到会在这里发现新大陆!
“请来堂屋里坐吧。”刘静微笑着在门口招呼道。“女生的屋里一般是不让人随便进来的。”
他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冒失,第一次拜访她就擅自闯入人家闺房里翻起东西来,真是太没教养了,连忙走到堂屋,在她摆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么多好书!”他赶快用这句话来掩饰自己的冒失。
“同学们抽走的时候送的,看我喜欢书,又只剩下一个人。”她神色黯然地说,不过转眼间那种忧郁神色就被热情的关注代替了,“你说找我有事,什么事儿?”
曾明开始犹豫是不是该把刚才的事情告诉她了,他并没有打消需要找人证明他在张宏兰那里的清白的念头,可那些想法让她知道该是多么有失身份的事情啊。但话说回来,不找她又去找谁呢,何况现在人家正在问是什么事呀。他只好尽量把自己的担忧说得缓和一点,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噢,这么回事。你放心好了,她绝不是那样无聊的人。下午上完课以后,我到她那去一趟……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说。”看到曾明不自在的样子,她微微一笑,非常体谅地说。
“她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就得那样古怪,刚才还好好的,转眼就大发雷霆起来……”曾明呐呐地说。
“你呀,”刘静用能洞穿曾明五脏六腑的眼光凝视着他说,“恐怕老是好心办坏事!和你在周虹那一见面,我对你的印象就不错,有激情,有正义感,有事业心,这些品质在今天是太难得了。可为人冒冒失失的,说话没个分寸,不用说,张宏兰准是为你说的什么话刺伤了心。”
曾明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
,心里却很受用。
几年来,他在知青中还没有碰到过能这样准确而深刻地剖析自己的人,她却通过这么两次接触就看透了,这丫头好厉害!不能再这样节节败退了,这样下去,她不把我看成了透明体?
“你不觉得,”他做出狠毒的眼色逼视着刘静,用故弄悬殊的语调突然说道,“我是在你面前演一场戏吗?”
“什么意思呢?”刘静有些不解地反问道,接着就做出了另一种解释,“在生活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演员,当然也是观众。”
“那天不是说了吗?”见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曾明感到很得意,“我在你面前扮演了英雄好汉的角色,为的是能和你接近,以便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刘静垂下眼睛想了点什么,又正视着他坦然地说道:“不要说我一无权、二没钱、三没什么倾城之貌,就算是这三条占全了,又为什么要把人心看得那么歹毒,把世界看得那么虚伪呢?”
“那就难怪你这样的人容易上当受骗了,生活中的肮脏龌龊往往是你们这样的人没法想像的,张宏兰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啊!”曾明得意洋洋地说。
刘静大有深意地笑起来了:“谢谢你的提醒。不过要知道,我可是六七届的大姐姐,已经整整下放五年了,社会生活当然不是那么浪漫的,可也绝不是那么黑暗。五年时间里,我的确遇到过一些可憎的人和讨厌的事,不过碰到的好人和好事还是更多一些。当然了,我总是尽量看生活中的光明面,不过我相信这样做是对的,把现实看得一团漆黑,自己也会变成鼠目寸光的人,那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劝我把你看得那么可怕呢?”
“我可不觉得现实有那么美妙,还是看可怕一点为好!你没听说过我刚下放时就被抓去办学习班的事吗?”曾明愤愤地说。
“听说过一点,好像很冤枉吧?说说看。”刘静很感兴趣地瞅着他。
曾明说起那一提起来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会怒火难禁的往事,听着听着,刘静也忍不住气得感叹起来。她深深被曾明的那次遭际打动了,直到曾明的话说完了,还默默地看着他等待下文。好一会儿,才一反常态愤愤的开口说道:“我也遇到过一些类似的事情,想起来就恨不得和这些衣冠禽兽们拼个你死我活!”
“那你就改信我的斗争哲学吧,咱们一起来向这些万恶的现状开战!”他大喜过望,觉得她和自己在思想上毫无分歧,忙向她兜售起自己的生活信念来,他是从不放过任何怂恿他人起来和现实抗争的机会的。
“永远也不可能。因为每当我冷静下来,就知道光讲斗争是不对的,仇恨只能分裂人类,有爱才能把人类团结起来,所以我觉得还是墨子说得对,‘兼相爱交相利’。就是说,人和人之间互相友爱,对大家都有好处。”刘静笑着站起来说道,“我们在为人处事的方式上像两颗恒星一样相距遥远。咱们来做饭吃吧。”
曾明这才明白,自己和她在精神上并非像刚才一厢情愿想像的那样接近,不过,他还是对今天来找她感到意外地满意。这个女同学实在太不一般了。知识、智慧和为人处世的态度远远高于他狭隘的视野中所见到的一切姑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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