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毒(中篇小说·下)
◎ 亢 霖
三
奇奇跟我一起喝啤酒的事情,先让我意外,再让我明白酒后吐真言的残酷。
真话确实是残酷的,少说为妙。尤其是我,更不能弄到像秦头、刘头在酒后那样。在我的环境里,说真话就等于把命交给人家。另一方面,真话说多了,会不得不面对真相,那种真相是我不愿意面对的。我曾经跑到洗水间里,对着马桶,边呕吐边痛哭。
我是为了自己的真相而痛哭的。
当然,酒还是得喝的,这不止是我的看法,也是宋总的看法。宋总说,朋友相聚,怎么能没有酒呢。
宋总又说,当然,除了酒之外,还得有别的节目。说到这里时,他总是有点儿诡谲的一笑。
我认为宋总的诡谲是故弄玄虚,不就是那么点子事吗。
男人总是想占有女人的,而且想占有的,肯定不止一个女人。有个说法是,一把茶壶总得往几只茶杯里倒,不能往一只茶杯里倒。何况,我已经等于没老婆了。在我当上司长前后,我的婚姻就名存实亡了。
如果是需要女人,我不必去当个嫖客。我已经是司长了,有的是机会,也有的是送上门来的年轻女孩子。
但我还是喜欢去嫖一下。像宋总所说,嫖其实是个节目,有不同的刺激。嫖还是最简单的,金钱交易,不费事,没有后遗症。
通常情形下,我一起去嫖的伙伴是宋总,还有他的伙计一干人等。我不会带我的人,因为我跟宋总不同,是在体制之内。体制之内的许多人现在也没有什么顾忌了,我还想顾忌一点儿表面的影响。
宋总说:“苗司长,今天咱们去一个新鲜地方。”
无论是什么样的新鲜地方,一般都是向北走,这一天也不例外。这个城市重北轻南,号称北面的是上风上水。同为郊区,北郊比南郊要金贵得多,也确实更繁荣、更整洁。北边还有许多温泉,据说泡温泉有利于健康,因此算作一种健康的活动。不过,温泉肯定跟洗浴联系起来,一提到洗浴,当然就不单纯了。
我和宋总并排坐在奔驰的的驾驶后座上,绿荫荫的树木在窗外向后倒退,晴好的天气逐渐转暗。到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奔驰车转过好多弯之后,才到达这个依山的天地,有的路狭窄到只能勉强通过一辆轿车。在钻过重重浓密的树林后,突然就抵达的这个地方,开阔到让人猝不及防。开阔地上矗立着一幢金晃晃的建筑,建筑之前,是一只巨大的,似曾相识的雕塑。
宋总笑道:“这是一只人面狮身像,这儿叫‘埃及艳后宫’,苗司长可以好好体验一下呀,呵呵……”
果然,当我们穿过那夹在两根金色廊柱之间的大门时,迎面上前的两个迎宾小姐打扮都不一般,穿着具有古代中东风情的纱裙和披肩。其中一个周身黝黑的女孩子让我一惊,心想难道真找了黑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用颜料涂黑的。我笑着向宋总喟叹道:“这儿真下功夫呀。”
宋总又露出让我反感的诡谲笑容:“等会儿,让您再体验体验什么叫功夫。”
一进入这个“埃及艳后宫”,一直紧跟宋总的司机和秘书便知趣地跟我们拉开距离。他们知道宋总和我的习惯,也乐得去自由活动,只要最后结帐就是了。我和宋总换泳裤,泡池子,抽烟,吃自助餐,后来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我们分别进入不同的包间。
我在雕栏画阁状的大床上躺下不到一分钟,有人敲门进来。敲门的声音是节奏舒缓的,走路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也是舒缓的。
我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个“黑人”迎宾小姐。
我奇怪道:“怎么是你,你不是迎宾小姐嘛……”
“黑人”小姐莞尔一笑,露出了牙齿,像在嘴里闪过了一道白光:“我过去也做按摩,是跟您一起来的贵宾交待,让我来为您服务的。”
我有些开心:“好,好……”
“黑人”小姐低头打量一下身上的黑色涂料,笑道:“稍等等,我去洗一下。”
我摇头:“不,我就要你这样。”
“黑人”小姐有些尴尬地说:“那……,好吧,只要您满意就好。”
“黑人”小姐骑在我的身上,双手揉搓我背部,不到两分钟,我一把将她摁倒。
她颤声道:“别……别……,还不到这一步。”
我低低地吼道:“什么到不到的,老子现在就要做你的男人。”“男人,男人”,她一边低低地娇呼着,一边动手扯下下身的衬裙。
我闭着眼睛,像推送着一大块巨石上山。“黑人”小姐一声接一声地呼喊道:“你的可真大呀,真大呀。”
我睁开眼,发现身上沾染到东一块、西一块的黑色颜料,这让我更觉兴奋。当我加快活塞运动的节奏时,她显出极度痛苦的表情,面孔扭曲起来,当我觉得这种扭曲快要将她的面庞撕裂时,她猛然的一翻身,将我掀倒:“让我来。”
她一阵急风骤雨般地动作,将我带进了飞流直下的瀑布,这时我突然说:“你就是一只黑天鹅”。
她睁开眼睛,脸上的扭曲无影无踪:“什么?黑天鹅,您可真有意思。”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包间里只剩我一个人,直挺挺地躺着,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在对面墙壁大幅油画上,我看到一个丰腴女人身后的黑奴侍者,便自言自语道:“原来躲到那里去了。”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服务生问:“先生,有事吗?”我意识到刚才的自言自语声音太大了,摆摆手说:“没事儿,我休息够了,要离开包间。”
我顺着楼梯向温泉区踱去。这时,前方的一个身影让我大吃一惊。我差点喊出声来:“奇奇。”
我的儿子奇奇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我加快脚步想追上去,看个究竟,但前面那个身影的步子比我快很多,几步就没了踪影。
当我到达温泉大厅时,四周空空荡荡,只有各色水龙和喷泉哗哗做响。
后面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怎么样,这里的服务够功夫吧。”这当然是宋总,他又故做惊奇道:“哇,身上好多块黑呀,你也快成黑人了,走走走,去洗洗。”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其实对于男女之事不是太热衷了,可能是上了岁数的原因吧。但从“埃及艳后宫”回来之后,我的性欲突然暴涨,腰间总像挂着一根直挺挺的铁棒子。
那只黑天鹅让我念念不忘,但我不能总去“埃及艳后宫”那种地方。我更不愿意去找孙嘉,虽然她还是我的老婆,奇奇的妈妈。
我还有更喜爱的渲泻办法。
渲泻的办法总跟渲泻的空间联系在一起的。这个空间比“埃及艳后宫”小多了,而且是秘密的,只有我和另一个人知道。开车向那个地点驶去时,我就象坐上了一只飘在海面上的橡皮艇,目标是个无名的小岛。
在飘浮的幻想里,我抵达西四环,停靠在密布的楼群边。我穿过楼道,坐上电梯,拧动钥匙,终于进入。
迎面站着一个人,定定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也定定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其实这是我最熟悉的一个人,就在上午,我还公事公办地跟她布置过工作。
这个人就是吕莜莉。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一会儿,然后猛扑过去,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吕莜莉秀丽的脸上毫无表情,挺拨的个子歪斜着,依然高出我的头顶,我怀抱着她,像抱着一根修长的瓷器。当我将嘴唇贴近她的胸口时,听到她长长的叹息:“你总算来了。”
事后想起那声叹息,我觉到了其中意味深长。她说“你总算来了”,是说我很久没来了,盼着我来的意思,还是说躲着我,终于没躲过去的意思,都有可能,也都符合她当时怨叹的语气。
但我当时既没有分析,也不想回味。当我将她摁在沙发上,捧着她翘起的臀部,猛烈地抽动时,吕莜莉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我从镜子里看到),身体则一下下地迎合着我。她回过头,说话没有感情色彩:“你今天就像一只猛兽。”
我说:“不够,不够,我要让你觉得,我是一个魔鬼。”说着,将她掀倒在地板上。
谁都知道吕莜莉是我的人,但他们不知道,她其实在这个意义上是我的人。他们当然也可能有怀疑、议论,但没人能真正确定。吕莜莉早就结婚了,单位里的人从没见过她丈夫,我也没有,这在我们这种单位是不寻常的,也是这个女子的独特之处。她低调结婚,就是还将自己留给了众人。
占有这个大众情人的,是我。
我是秘密占有,也就了解没人知道的秘密。吕莜莉在公开场合是八面玲珑的,在私下时,尤其是私下到床上时,是冰冷。这两种反差更能激起我的疯狂。
我喘息着说:“你身体里的酒精太多,跟你做爱,像是泡在一百瓶酒里。”
吕莜莉说:“没把你泡烂就好。”
但我真地烂了。
我虽然烂了,表面上还得维持一个正常的样子。这种时候,我最理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我觉得身体里充满杂乱的草絮,必须用表面上的笑容、镇定、不动声色和深不可测的样子来维系。
带着身体里的草絮,我出了一次差。出差当然是为了工作,另一方面,我希望通过这种暂时离开,能将身体的里烂草絮排除出去,不再继续烂下去。虽然我和我的老婆、孩子都不住在一起,每次出差我还会履行惯例,打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出去一下,哪天走,哪天回来。我的老婆孙嘉会用关切的口吻叮嘱我一路小心,儿子奇奇会说早点儿回来。我觉得我们三人好像有默契似的,在电话里一起表演一个没有破散的家庭,不知演给谁看。
这次出差吕莜莉没有同去,在办公室里,我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向她交待我走期间的工作,她也一脸郑重、恭谨地倾听、记录。我们表演着上下级关系,虽然办公室里一共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知演给谁看。
这次出差跟着我的是小龚,其实,他才是我最愿意带的人。他跟我是货真价实的上下级,不像吕莜莉跟我的关系那样复杂。从口腹之欲到别的方面,小龚都是最称职的下属。
这次出差的时间一共五天,办正事儿只有三天,剩下两天由当地政府招待我们游山玩水。娱乐其实从头三天的晚上就开始了。我是司长,一到地方上,就成了跟市长相当的大官。市长确实为我们一行举办了晚宴,晚宴结束时,小龚跟在我后面,低声说:“今晚地方同志会安排节目,说这里有个好地方,叫什么‘埃及艳后宫’。”
我以为听错了,让小龚重复一遍,一边压制内心的惊讶。接下来我想,这名字其实很媚俗,很寻常,只是巧合而以。
但那个“埃及艳后宫”像是克隆的。在夜幕里,我们又穿过重重浓密的树林,钻过狭窄到只能勉强通过一辆车的隘口,抵达了别有洞天的开阔地。在强烈灯光的照射下,是金晃晃的建筑和煞有介事的狮身人面像。
只是没有周身黝黑的礼仪小姐。
当洗浴的一切程序停当,我们被分别安排进包间,等待特殊的按摩服务时,我突然有了“恶作剧”式的想法:既然还是在“埃及艳后宫”,我为什么不能找一找那只黑天鹅。
于是,服务生为我召来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孩子,换来的是我一次次地摇头。后来,我对服务生说:“你们这里有没有黑人小姐?”
我的问题让服务生大吃一惊,看我的眼光像看外星人,声音有些发抖:“没……没有。”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我笑道:“我是说,你们这里有没有过将身上涂黑,装扮成黑人的女孩子。”
服务生想了想,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有,我刚来的时候有过,那是安排在门口的迎宾小姐,后来好象有的客人不喜欢,就取消了。”
我说:“那好吧,我今晚就不需要按摩了,休息一会儿就行。”
服务生悻悻地打算离开,走到门后时,他又转过身来:“先生,还有一位小姐,今天休息。老板跟我们说,你们这一行是贵客,一定要招待好。要不然,您再看看她吧。”
我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应允了,边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我便听到走廊响起高跟鞋的“嗒嗒”声。这“嗒嗒”声里有着某种熟悉的节奏,将我彻底唤醒了。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充满了不安。
敲门声响了起来,其中的节奏也让我不安。我勉强答道“请进”,门便被推开了。
我的不安变成了惊讶和恐惧。
我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子,不算特别美丽外,没有其他任何特殊之处。
但她在我眼里却是最特殊的,因为她看上去竟然和我老婆孙嘉长得一模一样。孙嘉还被我称为“小孙”,是年轻时的习惯,眼前的女孩正是年轻孙嘉的翻版,从脸庞,到鬓角,到自然垂在两侧的胳膊。
女孩子盯了我两秒钟,笑了:“先生,我为您服务,您看可以吗?”
我彻底崩溃,因为女孩在露出笑容时,两道眉毛做出微微上弯的动作,那是孙嘉年轻时让我一见倾心的地方。
我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叹气声:“谢谢你,今晚我有些不舒服,不按摩了。”
这女孩离去时,我又听到“嗒嗒嗒”的节奏,没错,那正是孙嘉当初的节奏。我知道再也见不到年轻的孙嘉了,没想到,竟然能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地点,跟她“重逢”。
事后想来,那女孩子也许只是在某些轮廓上跟孙嘉相似,在特定的光线、角度和我特定的心情下,我把她看作了年轻的孙嘉。这种重逢当然不会有一点儿安慰,带来了惶恐、甚至恐惧。我不知道我到底该不该恐惧,总之我恐惧了。
这样,我再没心思继续剩下两天的娱乐活动。小龚不愧最佳下属,他不知道原因也能看出我的心思,试探道:“这里的事情已经完了,要不我们提前回去吧。”
我说:“好,不过你不要告诉家里,咱们悄悄回去就行,我想在家里休息两天。”
到了飞机上,我觉得身体里的烂草絮倒是完全消失了,只剩下空落落的躯壳。
按照我的意愿,小龚没有安排单位的车来接机,我们分别打的回家。在出租车上,我还像在飞机上一样,觉得自己是高悬的,飘浮的。到了小区门口,我才从高悬中落下来,而且是扎扎实实跌落在地上。
因为我看见了一辆红色轿车。
红色的马自达6系轿车不动声色地停在小区门口的停车坪上,在我眼里,却像是会说话,有思想。我认得没错,这是吕莜莉的车,我熟悉那个车牌,更熟悉那个样子。某个具体的车子被人看久了,也会有独特的样子,区别于型号完全相同的其他车。这是只可意会的。
但疑惑摆在我的面前。我出差了,提前返回吕莜莉并不知道,此时她来我家里干什么?她并没有房门钥匙,为什么会把车停在这里。
电梯向上攀爬,我觉得心脏一下下要从嗓子眼涌出来。红色的楼层数字变幻着,像一只只红眼睛睁开又闭上。当我用钥匙拧动锁眼时,几乎要被浑身的紧张挤碎。
我的紧张被无情地印证了,崩溃的一幕摆在了眼前。
我儿子奇奇从卧室里慌乱地冲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赶紧将卧室门从里面锁上,反而冲了出来。他的一只胳膊还在匆忙向外套里伸,却怎么也伸不进去。
我知道他害怕我看他,就完全不去看他。其实,我比他还要害怕看他。
我只有沉默,体味着这沉默里已经炸开的破碎感。当我快要晕厥时,居然发现自己的外表和行动是从容的。我正举着一只杯子,倒水喝。
这过程很漫长,是心理上的漫长。其实还不到两分钟,吕莜莉就从卧室里出来了,她衣着整洁,是我熟悉的干净、秀丽的样子。她还很平静。
我也用尽量平静、和蔼地语气对儿子说:“奇奇,你先出去吧。”
奇奇从卧室里出来后,我一眼也没有看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什么表情,什么动作。他是怎样离开的,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
奇奇走后,只剩下我和吕莜莉两个人了。我觉得,我是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抛到这个地方来,和这个人在这样的气氛里呆着。我们继续沉默着,沉默了不知多长时间。后来,吕莜莉点燃一支烟,这对我倒是一个新发现,以前只知道她是个喝酒的天才,从不知道她还抽烟。吕莜莉呑吐着,用烟雾遮住了面庞,一缕缕让人窒息的味道飘过来,将我呑没。后来她终于开了口。她只说了四个字,那四个字永远刻在了我的耳朵边上。
她说:“父债子还。”
四
我又一次飘浮起来了。我想飘向一个我心目的绝境,也是乐园。
在飞机的舷窗上,我看到那些云彩被夕阳染成血红,就感到胃里也充满了血红。
这种胃里的血红从我在家里碰到吕莜莉和奇奇时,就开始了。不过我没有马上开始这次飞行,我行尸走肉般地过了一段日子,迎来年度体检,迎来复查,迎来确定的胃癌。孙嘉承担着唯一知情者的责任,照顾我,为我保密,这些做法反而更增添了我对她的愤恨。当我在火锅店里凌虐她时,她猜不到,我恨她还因为我实在对不起她,有她无法想象的情节发生了。我的绝症确定了,让我打心眼里涌出一股恶意的高兴。我想,终于要摆脱掉你们了,真不容易。
但“你们”指的是哪些人,我又不清楚了。
我在天空里的飘浮也不一样了,变得充满的快意,恶毒的快意。我飘向一个既是绝境又是乐园的目的。这个地方很具体,是澳门。
孙嘉无法节制我这病人,她就积极行动起来,在财产方面找后路。我也行动,虽然我已经没有后路。我的行动是尽量将我所拥有的兑换成现金,放在几张卡里。我飞行的目的地是澳门,是一个乐园,我将在那里挥洒掉这些钱财。我将倾泻,像倒垃圾那样倾泻,不给儿子奇奇和他妈妈孙嘉留下一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恨他们,但我最想做的,就是这件事。
这次是单身一人出门,独自穿过地下通道时,我也穿过了幽长的二胡。那个眼角长着蓝痣的瞎子摆动胳膊,像摇晃看不见的波浪。他微睁着眼睛,仿佛看着远方那些我们看不见的事情。
那蓝痣提醒了另一个时空的故事,让我在他面前的塑料盆前停下来,那盆里散放着一些硬币和纸币。
我犹豫起来,要不要往肮脏的绿色塑料盆里放一点钱。此时我身上带着超过几辈子工资的钱财,确实该拿出一点儿来。
盲人的眉头稍稍耸动,表明他感觉到我的停留。他手里的乐曲没有中断,露出眼白的眼睛仍像穿透地下通道的墙壁一样,朝向远方。
但我终于没有往那盆子里扔一分钱,拖着箱子离开了。我宁愿将这些钱全部挥霍在澳门的赌场里,也绝不花一分去帮助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尤其是当我想起一只被抢走的麻花。我这样想着,心里既高兴,又愤恨,又痛苦。
飞机穿过云层,向南方挺进。一落地,我就会变成一个豪迈的赌客。澳门对此司空见惯,每天都迎接不知多少像我这样的人,从北方飞来。
但我本不是赌徒,对赌博没有多大兴趣。我的兴趣都在食和色上。我不是赌徒却早就被赌徒们包围了,比如当时还没跟我分居的孙嘉、我的朋友宋总等等。
孙嘉和宋总大概也不算纯粹的赌徒,他们主要是喜欢打麻将,一打就是个通宵。那时,在宋总这样的朋友、小龚和吕莜莉这样的同事面前,我跟孙嘉还维持恩爱夫妻的形象。不知从何时起,麻将成了我们聚会的主要内容,到周末是必玩通宵的。我偶尔摸两把,小龚等人跟我差不多。麻将桌上总少不了的,是孙嘉和宋总。
打麻将就会下注。在我印象里,一只牌子(筹码)本来只顶一块钱,不知从何时变成了十块钱,又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百块钱。从变成一百块钱时,每一晚的出入就数以万计了。当我在隔壁房间闭目养神时,总能听到孙嘉一声声呼喊:“糊了,我自摸了”,或者是“三饼,我就要三饼”。孙嘉输少赢多,每晚到清帐时,最后输钱的总是宋总和其他作生意的人。
我不是傻子,等人走了,就告诫孙嘉:“别得意忘形呀,你没发现,怎么总你赢。人家辛苦作生意赚的钱,都在牌桌上转移给你了。”
孙嘉不屑一顾:“别那么敏感,大家只是玩,输赢天定。我又没逼着他们给我送钱。”
我不相信孙嘉真不知道其中玄机,但她却装作不知道,照样玩儿,照样赢。这是我对她厌恶起来的原因之一,分居的苗头也可能就在那时开始了。
不过,我也从原来对麻将浅尝即止,到终于沉浸于其中。这是受到宋总的影响。 我跟他说:“又影响休息,又耽误时间,我就不知有什么乐趣,不就是拿钱刺激一下吗?”
宋总说:“学句你们读书人的话,非也,非也。其中味道一言难尽。”他的样子让我想起吃饱了草的山羊:“你就说这麻将里的词儿吧,比如什么糊了、自摸、点炮,呵呵,你还听不出来吗,都是荤的。”
这些词儿倒真都有淫猥的含义,但这跟在麻将桌上堆长城有什么直接关系呢?宋总拉着我继续体验,他利索地码牌,摸牌,一边冲我挤眼睛,眼神朝下地使着眼色。
我稍偏头,隐蔽地往桌下瞟去,发现了另一个天地。原来,宋总和他的女助理在桌上正常摸牌、打牌,谈笑风生,在桌下已经将腿脚搅在一起。女秘书连鞋都脱了,将脚伸进了宋总的裤腿。
我变得比孙嘉还爱打麻将了。麻将桌上,小龚、吕莜莉经常当我们的牌搭子,渐渐地,吕莜莉做牌搭子的时候更多了。她打着打着,突然忍不住轻轻惊呼一声:“呀……”众人一起抬头。吕莜莉不愧久经江湖,笑笑说:“看花眼了,还以为对对糊了呢。”
我记得孙嘉的眼神。她看看吕莜莉,又看看我,眼睛里充盈着闪烁的笑意。这样子让我受不了。如果她拆穿一切,跟我大闹一场,我可能会觉得我们的关系有救,可能会惭愧、悔恨,可她却摆出这么一副稳如泰山的架势,让我恨透了她。我知道我们的关系、感情完了,大概她也知道,所以才拼命在麻将桌上赢钱。
事后吕莜莉跟我单独在一起,撩起裙子,让我看她小腿内侧的划伤,是长长的一道红色,难怪她当时疼得叫了一声。吕莜莉说:“你也太狠了点儿吧,你老婆还在旁边呢,你连袜子都脱掉了,还那么使劲。”
我一手握着吕莜莉坚挺的乳房,一手轻轻抚摸着那道红色划伤,嘘着气说:“使劲没错,错在我不该留那么长的脚指甲。下次打麻将前,我记着剪脚指甲。”
“去你的”,吕莜莉翻到在我怀里。那时我跟我孙嘉的关系不行了,跟吕莜莉处于甜密之中。如今一切都完了,我再也不可能拥有吕莜莉了,她已经将我毁掉了,也毁掉了我的整个家庭,我的下一代,我的未来。当然,我得了绝症,也没有什么未来了。
在澳门一落地,我反而不觉得那么绝望了,大概跟城市的天气有关。天太蓝了,蓝天之下,耸立着一幢幢形状各异的建筑,建筑上都有大大的“娱乐城”字样。
我不是第一次来澳门,知道“娱乐城”就是赌场的意思。赌场太多,如果是第一次来,会挑花眼。
我是有备而来的,直接入住威尼斯人酒店。
威尼斯人酒店好象是美国拉斯威加斯的一家公司投资的,为叫这名字下了大手笔,包括酒店、购物中心和最重要的赌场。澳门的天够篮了,这酒店却在建筑里面重构了逼真的蓝天,复制了还算有点儿风韵的山寨水城。
但我没有在哪里流连,直接去了赌场。我买了些一千港币的黄色牌子。因为我是一个人来,不想招摇,没有进贵宾室。我计划里的时间不少,想慢慢地输掉这些钱,就像小刀子割肉一般。这就算我的告别演出,虽然没有一个认识我的观众在场,我也要演得疯狂一些,细腻一些。
在这里当然不打麻将,我选择最简单的办法,叫押大小。我将一个个牌子放下去,煞有介事地跟其他赌客一起看着发牌人摇动扣在杯中的骰子,摆出紧张和期待的样子。藏在心里的秘密让我快感十足:我跟其他赌客完全不同,是盼着输的。
但我却赢了。头一轮我放下五张筹码,赢下总共三十个筹码。第二轮我继续压大,放下整整二十个筹码,又赢回了六十个。我将一千港币一个的黄色牌子,换成了一万港币一个的蓝色牌子。到了第三轮,发牌人作出了示意的手势,那手势有让我熟悉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我想不起来。
对赢了钱的现实,我不大痛快,急于将这些到手的筹码再押上去。果然,赌场上没有永远赢家。几圈下来,我的筹码一轮轮输了出去。这时,我又觉得那个发牌人的表情有些怪诞,手上的动作仍然是标准的,表情却像欲言又止。我不愿意被这种不可靠的信号左右,不顾一切押上去。然而,当我狠狠地将十张蓝色的牌子,也就是十万港币摔在赌桌上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发牌人居然开口说话了。他说的是:“这样太冒险了,请斟酌一下。”
我被即将赴死的心情笼罩许久,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什么惊奇了,没想到意想不到的奇怪事情还是发生了。在澳门的赌场里,发牌人是不会说话的,更不会向赌客提出建议。这个发牌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有违常理。另外他的口音也怪,澳门人如今都会讲普通话,不过还是广东味儿,他却有明显的北方口音,很像我的乡音。如今内地对澳门有一些劳务输出,但像赌场发牌员这样的岗位,一定保留给澳门本地人。
我在吃惊中慢慢回过味来,发牌员跟许久以前的腼腆形象重叠起来,又重叠上举着大碗喝酒的形象,已经被忘掉的那些情景重新逼近我。这时他又开口了:“苗司长,没想到还会见面。”
我恍然大悟,被自己不大的说话声震到两耳轰鸣:“张继军,怎么会是你,你不是……”
张继军变化巨大,外表的轮廓还在,气质上已经脱胎换骨,接近于这座南方赌城那股闲散、干净的味道,是我认不出他来的原因。不过,一旦被认出来,当初的很多特点就都复苏了。张断军笑得有些冷:“姓宋说我死了,那是他希望的。”
这时,一个跟张继军同样穿着白色衬衣,红色马甲的人远远地走了过来,跟他用广东话交谈了几句,便站在张继军原来的位置上。张继军一边摘下白丝手套,一边笑着说:“我下班了,苗司长,我们走。”
在硕大的赌场里,在周围的一派喧哗里,我变得懵懂、迷糊。张继军说“我们走”,我就僵硬地跟上了他。那张赌桌上,替班的发牌员已经摇动起骰子杯,向新围拢上前的赌客做出手势了。在那些千万只蚊子一起发出的、鼎沸的人声里,我能分辩出南腔北调,都是内地口音。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来赌的好象都是内地人。”
张继军偏过头,笑道:“澳门已经成为全球第一大赌城,为此做出贡献的,百分之九十是内地人。”他完全没有过去那股谦卑的味道了。这个人的人生变了,人也就变了。
我猛醒过来,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张继军说:“去VIP房。”
原来他是要带我去包间,玩更大的。虽然他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强加于人做出安排,但这样可以将钱尽快输干净,也遂了我的心意。我跟着他上了楼,在用画笔描出来的虚假天空下步行十几米,来到一面暗红色的门前。张继军敲了敲门,不待回应,便掏出房卡刷开了门。
我看到了一个和尚,还是上了岁数的老和尚。这是从他穿的僧衣,剃的光头、额头的皱纹,脸颊的斑点看出来的。但我马上认出了这个坐在沙发上,神态冷峻的人。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是一个和尚。由于刚才碰到张继军时已经吃过一惊,我对更大的意外反而镇定下来,上前伸出手:“刘头,刘……司长,没想到,没想到。”
和尚站了起来:“刘头或者刘司长已经永远消失了,出家人了,不过,碰到你还是不容易呀。”
当年在单位里风光一时的刘头出家为僧了,又出现在这花花绿绿的地方。即便心如死灰,这种离奇也让我不由震动。和尚说,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和尚又说,澳门地方很小,很容易碰到。你那天从金莲花广场走过时,我远远就看到你了,我一看到走路姿势,就知道是你,就住到威尼斯人来,等着你。小张在这里工作,正好方便。
我说,您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这里。
和尚说,很简单,这里漂亮、气派、能赌钱又能购物,如今是内地人必来的地方。内地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刘头当年走失,成了整个部里的一桩大案。他其实是潜逃的,利用一次外出加拿大的机会滞留不归。他在跟秦头的争斗中占了上风,挤走了对方,前景一片看好,我也成了他的人。一切走上正轨之际,他却跑了。起初我们都很惊讶。后来慢慢知道,秦头被调走不久,上面已经着手准备对刘头的调查了。他不知是出于本人机敏,还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抓住时机逃走了。刘头的老婆早已去世,只有一个独子在国外读书,倒没什么牵挂。他居然在加拿大受了剃度,成了一个和尚。
我想,虽然没牵挂,逃走也要勇气,出家也要勇气,他还算有勇气。
和尚说,本不该再提尘世上的事,今天你来,算是跟故人忆忆旧吧。当初我不是贪财,也不是为自己一个人害怕。主要是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逃了,或者死了,许多人才能放心。
知道的事情太多,这不正也是我现在的处境。如果是在以前,我这个司长想到这问题,会不寒而栗,现在我完全不在意。我笑着对和尚说,了解,了解。我又说,谢谢您当年的提携、关照。这后一句是客气话,我们双方都知道。这时张继军也插进嘴来说,苗司长,我也谢谢您当年的提携、关照。
这更是一句客气话了,当初他跟着宋总,我只是跟他们老板打交道,跟他一共见过两面,哪谈得上有什么关照。但他此时不卑不亢,对我没有讨好的意思,那样子是真诚的。
张继军的眼眶里泛出几点儿泪花:“您寄给我妈的五千块钱,她临终前都记着。”
这时我才记起来了,当时宋总跟我说张继军死了,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后来打听到母亲的地址,叫小龚寄了五千块钱过去。我锱铢必较,往外花钱必然要取得相应利益,很少做这类事情。那时觉得一条人命却这样在酒桌上报销了,还是老乡,心中不忍,才掏了一点儿钱。
但张继军确实没死,为了跟吕莜莉拼酒,他住进了医院,老板宋总让他医药费自理。张继军咬着牙,不待痊愈就出了院,宋总却让人告诉他,公司已经不再需要他了,让他从此在这个城市消失。此时,宋总的公司还拖欠着他三个月的工资。张继军说要讨个公道,宋总的人告诉他,你老家离公司总部不算远,你弟弟在哪里也都知道,如果还露面,小心。
张继军跟着宋总多年,知道这人通吃黑白两道,只能就范,躲回老家不敢露面。
但我想不起张继军有什么机会跟刘头认识。我很小心,跟宋总交往多年,从不将他介绍给上级。我不能让他攀上更高的枝头。张继军是宋总的手下,更不可能跟刘头打上交道。
和尚说,说实话,当初我跟小张认识时,你很危险,差点儿翻船。
张继军接着说,是,当初您是危险的。借句刚才大师的话,我也知道的很多,知道的很多,确实有危险。我知道的,是宋老板的事情。
为了不牵连母亲和弟弟,张继军只能隐藏起来。但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想,只有把宋总弄倒,才有出头之日。张继军确实知道一些宋总在当地买空卖空,违法乱纪的做法,就写匿名信向当地举报了。他想不到,这些信最后到了北京,还到了刘头的手上。原来,这些事情当地政府都很明了,宋总那么搞,都跟我这个在北京的朋友有关,是我动用关系帮他打通关节,获取资源。当地官员看到匿名信上事实清楚,不知是什么来头、深浅,不敢轻易处理,也不敢贸然直接找我本人,便转到了刘头手中。
我没想到,刘头跟我家乡的父母官也有联系。刘头看了信,就用私人传办法,叮嘱当地官员“要调查清楚”,结果,有个纪检官员是张继军同学的父亲,知道他作过宋总的下属,私下来了解情况。张继军一横心,说有的事情得跟更高上级才能说。最后阴差阳错,刘头见到了张继军。
那些年,对于这些秘密进行的事情,我居然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刘头那里一点也察觉不到,如今听上去有些后怕。我对这种后怕不以为然,既然已经万念俱灰,过去的事情有什么可怕的呢。
刘头跟张继军建立起紧密关系,或者说,张继军成了他的心腹,是张继军本人抓住机会攀结的结果,还是刘头的收拢,可能兼而有之,也跟张继军能喝酒这些细枝末节有关。张继军终于坦承匿名信出自他手。
刘头说,没有这封信,宋这个人做了哪些事情,当地也有掌握,现在的问题的是,许多事情跟苗处长有关。
张继军摇摇头,苗处长是个好人,我不想牵连到他。
刘头说,如果查处宋总,必然牵连到苗处长。
张继军苦恼地撮着头发,不,我不想这样。
刘头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跟宋过不去。
张继军说,我恨这个人,他是个王八蛋。还有一个原因,他让我从此彻底消失,不许在北京露面,也不许在我们家乡的市区露面,不把他弄死,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刘头说,你恨他,他是王八蛋,这些事情不重要。王八蛋很多,恨也不能当成做事情的依据。你就是想有出头之日,这不难。
张继军说,如果不弄倒姓宋的,我不会有出头之日。因为他让我消失。
刘头说,不要紧,他让你消失,你想有出头之日。我来帮你想想办法,你可以又消失,又有出头之日。
我很佩服眼前的和尚,当初的刘头。当年他以副手的位置向秦头发难,居然完胜。他接触到张继军这样一个人,又敢给予完全的信任。在这个世界上,信任一个人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刘头那种在风口浪尖上呆过的人。
刘头确实让张继军消失了,也有了出头之日,方法是拿出一笔钱来,让张继军移民到澳门。内地居民是不能直接移民澳门的,需要先移往第三国,这些过程和细节虽然繁琐,刘头都有办法搞定。张继军到澳门后,刘头相继往他手里汇了许多钱,还间接支持张继军母亲的丧事,弟弟的学业。对于宋总和我违法的有关证据,他压了下来,没有告诉我。
我对和尚说,谢谢您的保护。
和尚说,我已经是世外之人,可以说实话。当时我是保护了你,但也握住了你的小辫子,算是对你的制衡,当时的想法是,也许有一天用得上。
这当然是我懂的,我没有说出来,只说他保护我这一面的善意。和尚将恶意的一面也说出来,让我相信,他确实是“世外的人”了。我想,我也马上就是世外的人了,真正去世外。
和尚说,这些通通过去了,过去了。和尚又问道,你到澳门来,为什么?
我说,得了癌症,刚查出来的。
和尚点点头,你想来散散心,调整一下。
我说不,我是来输钱,我要把我所有钱输光。
张继军插嘴道,你不是有儿子、老婆吗?
我说,我就是不想留给他们,我恨他们。
这时和尚说,多年前我还没出国,没出家时,跟小张说过一句话。
张继军接茬说,我知道是哪一句。大师当年说,恨是不重要的,也不能当成做事情的依据。
我的心脏像被一根绳子猛扯了一下,瞬间变了位置。
和尚接着说,人生本就是戏,恨也是戏,是假的,假的就不必当真,说着微微地闭眼。
五
我是在澳门机场给奇奇打电话的,电话响了许久他才接,我知道,他接这个电话要鼓起很大勇气。
他在电话里不说话,不叫爸爸,连“喂”一声都没有,这都在我的预料之内。我语气轻松,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像我们的关系还维持在他的童年时代:“是奇奇吗,我是爸爸呀。我现在澳门,马上回去,傍晚到,你来机场接我吧。”
电话那头先是沉默,然后是轻轻的一声“好”字。
以前奇奇从没到机场接过我,我也从没让他来过。在航站楼门口,他怯生生站着,远远地看着我。
我精神抖擞地迎上去,像久别的老朋友一样,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儿子呀,以后一切都会好。”我的这些动作,就像是我们长久都是以这种很外露的、融洽的态度来相处的,其实,这不是我们生活的真相(我怎么又提到真相)。奇奇一定对这个局面感到陌生,不大习惯,但看得出来,他也在努力配合。他接过我的行李,大声说:“爸爸,我开车来接你,你还没坐过我开的车呢。”
奇奇开车的时候,我没有偏头,通过余光和后视镜看着他。我后来说,儿子,不要等大学毕业了,现在我就把你送出国吧。爸爸为你准备了不少钱,你要怎样生活都可以,唯一有两点希望,一是你不要像爸爸这样,二是不要在中国生活了。
奇奇的眼泪顺着两颊滑下来:“爸,我听你的。”
去澳门前,我的想法是回来不再治疗,也不再检查了。几天时间,我的想法变了,决定加紧治疗。我回味着和尚在澳门灌注给我的“戏”感,既然一切都是戏,我就把最后的角色扮演好吧。澳门的人和事情,以前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情,在我脑子里不仅像戏,而且像梦。
我再度复查。结果出来后,医生说,苗司长,你的病其实不必悲观,情况稳定,也许不会再发展了,我们已经准备了几套方案。
我说,死我倒不怕,只想知道,会不会特别痛苦。
医生说,我们会采取一些措施。减轻痛苦。
我说,会有些哪些措施,能具体说说吗?
医生有些犹豫,缓缓地说,措施要试具体情况而定,比如……为了减轻痛苦,可以适量用一些吗啡。
我猜到了这个答案,笑道,不知道吗啡还会不会对我有效果。
医生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他够聪明,没问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吗啡对我可能会没效果。因为我几年前经常使用这种药物,那时除了吗啡,我还用别的药,都是一些颜色或深或浅的粉末。
是的,我曾经是一个吸毒者。我会变成吸毒者,是更早的年代绝对没有料到的。我知道在有些圈子里,吸毒很常见。但像我这样的机关干部大概不多。奇奇刚刚进入青春期时,我还跟他说,年轻人最好什么毛病也不要有,如果不可避免地一些毛病,有一样绝对不能沾,就是毒品,沾上毒品,一辈子就毁了。
说这话时,我已经是个吸毒者了,就没想到自己的一辈子是不是已经毁了。其实我是个完全分裂的人,作为领导,我在大会小会说着与自己的行为完全相反的话,作为父亲,我也是如此。可我多年都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现在我觉得不正常了,大概是因为我快死了。
我本来不沾毒品,只是个烟民。许多人都会找借口送给我种好烟,包括各地出产的精品烟,动辄上千元一条。我想,这些烟厂出产这种烟,大概就是为了叫人家送给我这种人的。也有人在送来的烟里直接包上人民币。不管是真烟还假烟,我都区分情况,有的我收了下来,有的我坚决不收。这里边是有学问的,我觉得,我算精通这种学问的。
只有一个人,他送的烟我永远都收。他也确实总送烟给我,如果送钱,他会直接给,不会包装在香烟里。这个人就是宋总,
我想他也把我当成自己人。不然不会送给我一种特殊的烟。那一天,当他拿出一枝东西时,我觉得很像是雪茄,就说雪茄我不抽,不喜欢那股味道。
他殷勤地,又有些沉重地递上来:“试试,试试。”
我试了,感觉到一股辛辣、苦涩到极点的味道,让我几乎马上要晕过去。但这种痛苦却吸引我再尝一口,第二口时,我觉得身体变轻了,眼前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幻觉。
我回过神来,咳嗽着,流下眼泪:“这是什么东西,味道好冲,好怪。该不会……是毒品吧。”
宋总迟疑了一下,既狡黠,又有些故作地呑呑吐吐:“这……不算是毒品,不过,也不是能公开的东西,这是大麻。”
我使劲地将那东西拧灭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指着他鼻子骂道:“好你个姓宋的,敢把这东西拿过来,我还是党员、国家干部,你居然……”
我发了火,宋总反而不惊慌,他太了解我了,看透了我。他笑着说:“别生气呀,苗司长,我跟你不见外,才让你见识一下子。你要喜欢,我算是帮领导找了个乐子,不喜欢,以后保证不会让你见到。”
我连连摇头:“不喜欢,当然不喜欢,堕落的人才喜欢这种东西。”
但没过多久,宋总又拿来那东西,我又发了火。他敢再次把那东西拿出来,说明他很了解我。到了第三次,我就彻底迷上了那种苦涩、辛辣、浑身变轻的感觉。
又过了一段日子了,宋总拿来一种新的东西,是一种白色的粉末。
我一看就知道了,又一次勃然大怒:“越来越过份了,你这是犯罪,难道你不明白吗,难道你不明白吗,你给我滚过去。”
宋总说:“别生气,这东西其实对身体没太多坏处,有坏处的是纯度不够的。”我当然生气,我将那东西抓起来,摔给他,将他赶出家门
跟大麻一样,不久,我就接受了那白色粉末。如果说大麻能让我浑身变轻的话,那东西便使我离开了这个世界,进入另一个美妙得多的世界。有时,我会在天空之上自由地飞来飞去,迅猛地坠落又轻盈地升起。有时,我会看到孙嘉和我回到了年轻时代,我们是那样快乐无忧,充满对世界的美好梦想。有时,我会跟吕莜莉变成同龄人,我们在校园里漫步,在电影院里轻轻拉着手,成为浪漫的、公开的情侣。有时,我变成了奇奇,在父母面前听话、懂事,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上进青年。
这一切都会消失的,一旦消失,我就像从天下掉下来一样,摔得很重,摔得很疼。一旦跌下来,我的痛苦和失落便无以伦比,我需要回去,于是,我就重新捡起那种粉末。当然,我吸食量有限。虽然我知道,到了这一步,节制和不节制基本上区别不大了,但我还是觉得,应该保留着节制的习惯。我不愿意胳膊上总布满针扎。
按道理来讲,我节制的目的该是经济考虑,但经济从来没有成为一个问题,宋总将那些白色或者灰色的粉末带给我时,从来没有收过我一分钱。有一次我试图跟他谈到这个问题,他伸出手来,将我的手掌向前推,一边说:“不用这样计较啦,这些事情我通通负责了。”我的手里其实没有任何东西,但他那个动作,挺像是将我塞给他的什么推回给我。我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不该笑,只有头皮一丝一缕地发麻。
我后来居然又不吸毒了,而且没经过多少痛苦,这也算个奇迹。这要感谢小龚,也要感谢……我现在不愿意对吕莜莉表示感谢,但这事儿确实有她的作用。他们不知情,是不知不觉将我拉出陷阱的。小龚有一天打来电话说:“苗司长,好久都没出去吃工作餐了,今天中午如何?”
我惊觉,确实很久都没出去当食客了。事实上我完全忘记了口舌之欲,只想着那些白色粉末。除了丢掉“吃”这个乐趣外,我的生活在各方面都大变样了,比如我很久没去西四环那个秘密住所,跟吕莜莉幽会了。
我决定中午跟小龚出去吃东西,晚上去找吕莜莉。
但小龚带我吃的川菜在我嘴里味同嚼蜡,他够机敏,看出我没有热情,但不知原因,也不问。
吕莜莉就不同了,她一把将我从身上推下去,冷笑道:“没感觉就不要硬来,我不是你老婆,不用你必须尽义务。”
我苦笑道:“你不知道,我得救自己,需要你帮忙。”
那个阶段,我常跟吕莜莉对饮,喝得比她还多,经常烂醉如泥。吕莜莉并不劝解我,也不太照料我,只在一旁看着我。有时,我在朦朦胧胧中,听到她似乎在冷笑。有时我醒过来,会抓住她,像野兽一样交欢。
她就是再聪明,大概也不知道,我是在用这种方法从深渊里捞自己。
我成功了,终于可以不在依恋那些白色药物。我知道,这种戒毒方法并不普遍有效,也无法推广。
如果因为痛苦而不得不使用吗啡,就算有效,不是将戒毒成果毁弃吗?这样想时,头皮上丝丝发麻的感觉又回来了。但我既然要不久于人世了,沾不沾毒品又有什么关系呢?从澳门回来后,我对一切都感到轻松了,包括对病魔。我没有恐惧,反有迎接之情。我想起了一句歌词:“我愿做一只小羊,希望你的鞭子,轻轻抽打在我身上。”即将到来的病魔似乎就是一只鞭子,将要打在我的身上,不让我恐惧痛苦,反有说不出的快意。
我甚至还泡了一杯茶,想要慢慢地品。就在我举起茶杯时,电话铃响了。
来电的人是我老婆孙嘉,上一次一起吃了火锅后,再没见过她。我本想调整好心情再找她,没想到她先来电了。她吞吞吐吐:“你……还好嘛。”
她大概还为火锅店里的一幕心有余悸,让我有些歉疚,便用宽慰的口吻说:“还好,你呢。”
孙嘉说她也还好,能不能来看看我。就要挂断电话时,她突然说,还有一点儿事,一点儿小事要麻烦我。
我在瞬间变得冷静、甚至冷酷起来,她没有逃出这些年来我们相处的规律,一定是有事才找我。不过,她以前即便有事儿,口气也总是进攻性的,现在吞吞吐吐,近乎温柔,当然跟我得了绝症有关。她能忍受我在火锅店里那样发疯,不也是因为我濒临绝境吗?她踌躇一番,终于挑明:“也不是我的事情,是宋总。”
我说宋总的事情让他自己来找我,干嘛转到你这里。孙嘉说宋总会找你,但希望我务必先跟你谈,而且电话里不好讲,必须当面说。
见了面,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疲惫,是我熟悉的;又看到一丝胆怯,是我陌生的。我说什么事儿不能在电话里说,她说这事儿电话里没法说,说着就咳嗽了起来。我说你不是说小事嘛,她就咳嗽得更厉害了。
我将水杯递给她:“别着急,慢慢说。”
她像横下一条心的样子:“那我就说吧”。她说的话绕来绕去,终于勾勒出一件事情:有一条计划修建的跨省高速高路,穿过了我的家乡。宋总想揽下这个工程。
我站起来:“开什么玩笑,怪不得他叫你跟我说,他知道这办不到,就他那两下子,胃口也太大了吧。”
孙嘉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这样我就彻底看出来,她已经被宋总牢牢掌握了,是用什么办法掌握的呢?。我打了个冷战,意识到了什么,但不敢想下去。
但孙嘉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看着这个样子,就是不问,我也有答案了。我还是多余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已经上瘾了。”
她木然地坐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重重地跌坐回沙发。这时外面的天空暗了下来,让过来给我们续茶的服务生脸色都显得很暗。我呆坐半晌后说:“你先回去吧,等他自己见到我之后再说。”
其实一切我都该想到,我已经得了这种病,孙嘉是唯一知情人,她要不是面临这种绝境,怎么可能跟我开口。我以为我早就从那个陷阱里爬了上来,没想到,宋总在我身边挖了个更大的。
宋总终于跟我会面了,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一层浓重的油亮,既精神焕发,又有一些病态。在我琢磨他这副样子时,他开口了:“夫人跟你说了。”
我故意装糊涂:“说什么?”
宋总一愣,又笑了。他向两边看看,摆出警觉的样子。其实这是在我的家里,不会有其他人。他那样子不过是为下一个动作的预备。果然,他从怀中的暗兜里掏出一个袋子,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
我将那个袋子顺着茶几桌面推回他的方向:“咱们是朋友,不必总这样,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宋总只迟疑了一秒种,又恢复了有些油亮的笑容:“也没有什么,我是想给家乡做些贡献。毕竟咱们在社会上取得了一些成绩,时刻想着有所回馈呀,修修路、补补桥,总算是尽绵薄之力吧。这个想法我想你一定也有吧。夫人应该已经跟你说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冷笑道:“好个修修路,补补桥。你说得轻描淡写,那是一条跨省高速公路呀,如果你自掏腰包做善事,我没意见。但这个事情,不属于我的职权范围,连部里也定不了。”
宋总仍然笑吟吟的:“苗司长的情况我还不了解嘛,很多事情,不也就是您的一句话。我斗胆说一句,咱们也算是多年老朋友了。您的事情我知道的不算少,参与的呢,也真不算少……”他将那个袋子又推到我面前:“比如吸点高级烟之类,在您那里,在您的……夫人那里,都是小事情,小事情……”
他这算明确的威胁了。我在心里暗骂一声卑鄙。如果不是我马上不久于人世了,没办法应付这局面。现在看来,死亡反倒是最有利的武器了。
但我不打算将底牌亮出,便沉默下来。这态度让宋总以为他占了上风,他收敛了笑容,换上严肃的表情:“领导呀,事情顺利,大家都好说。这项投标,我不希望有竞争对手。”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我还按部就班进行医院的治疗检查计划。我看到医生将核磁共振片子拿到灯下,摇着头说:“奇怪,奇怪。”
我说:“医生,我没有多少日子了吧。”
医生的样子像考了高分的小学生:“不,您的病情变得乐观了。我们也没料到,治疗效果会这么好,现在看上去,癌细胞越来越少,接近消失了。”
一瞬间,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像被电击一般。
又经过几次复查,医生告诉我,癌细胞完全消失了。除了注意饮食外,我算恢复了健康。医生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迹,他们也不知道。不过,现在得癌症不是百分之百死亡,痊愈的病例也有。
会不会跟我在澳门遇到的和尚有关呢,如果真是这样,我大概会从此变成一个佛教徒。
起死回生的惊喜只保持了不到三天,就消失了。一段时间以来,即将到来的死亡将我与现实隔离了开来,让我看到什么,碰到什么,都不担心不紧张了。现在,我又重新回到现实,马上就面临着棘手的问题。比如对宋总托我的事情,该怎么办。
在一个雨天,我打着伞,步行去找孙嘉。她一开门,就眼泪汪汪地扑进我怀里,连声说:“没想到你来找我,没想到你来找我。”
我抚弄着她的头发,温情地说:“小孙,咱们重新在一起吧。”
孙嘉抬起眼睛,近乎慌乱地连连点头。那样子不像个近五十岁的妇人,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我接着说:“不过,得找个地方,帮你把毒瘾的戒了。”
她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我不怕苦,但是,我怕丢人,到哪里去戒呀。”
我轻拍着她的脊背:“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戒毒总会吃些苦,但我保证没人敢虐待你。那里不会有人认识你,也没什么丢脸的。戒了毒,咱们就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了。”
病情的好转,跟孙嘉的重归于好,似乎让我有了重新生活的希望,但仍然有事情像鱼刺一样搁在喉咙里。宋总确实是一个祸患,这祸患从一认识他就开始了。那种关系说是同乡情谊,归根结底取决于他带来的种种诱惑。如今,他成了一条摆脱不掉的鲶鱼。
我突然动了一个吓自己一跳的念头:要不然,想办法灭口。
在澳门时,张继军告诉我,以后有难办的事情可以找他,包括所有的事情。他说着,用手掌在脖子上做出横拉一下的动作。
但我其实只能动一下念头,我知道,如果真干了,就再也不可能重新生活了。
我犯着嘀咕,琢磨下一次宋总再来该怎么应付他。结果足足过了两星期,他也没再来,一个电话也没有。倒是小龚打来的一个电话:“跟您报告一下,出了一点儿事情。”
我有些不悦:“什么事情呀。”小龚的办公室跟我在同一层,一般情形下他任何事都会直接到办公室来跟我说,如今在电话里装模作样,不知又动什么心思。
小龚说:“有个人在郊区一个温泉里做按摩,突然死了。那人……好象是您的朋友宋总。”
我的手机不知不觉地落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同时我下意识地问道:“那地方是不是叫‘埃及艳后宫’。”
小龚似乎犹豫一下,答道:“好像是。”
我解脱了,同时伤感涌了上来。我想起了最早见到宋总的样子,那时,他还称为宋经理,也没有后来那种满面的油光。不管真朋友还是假朋友,毕竟是十几年的朋友了。
伤感之后,我抓住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安宁,甚至甜蜜。不管以前我做过什么,发生过什么,重新开始的路又摆在眼前了。从今以后,我要做对的事情,走对的路。
但只过了两天,办公室的门却被敲响了。
进来的两个人虽然穿着便装,但看到他们的公事公办的表情,我就明白了一半。当他们用近乎机器的声调跟我说“请马上穿衣服”时,我就全明白了。
我明白的事情就是:我重新生活的希望又破灭了。
来人是上级调查组的成员,调查组不止两个人,只是由两个人将我叫走,或者说押走。
虽然老天帮我将宋总灭了口,我还是被双规了。真落到这步田地,我也没像以前想象得那样绝望、惊恐,就像当初听到得癌症的消息一样。看来,我这个人的承受力比想象中强。我打电话到戒毒中心,先向接电话的工作人员问问情况,再跟她本人通话。我说最近要出个很长的差,暂时不在家,打电话找不到我。
她的声音里有些迟疑,有些焦急:“手机也打不通吗?”
我说我去的地方是山区,信号不好。我知道孙嘉半信半疑,但也只能这样了。我告诉她,一切正常,要好好治疗(我不想让调查组的人听到“戒毒”这样的说法),等她出来后,就可以团聚了。
孙嘉呜咽道,一定会把毒瘾戒掉了。
我呆的地方当然不是山区,是我们这个部设在郊区的一个培训中心。各部委都在郊区设有这样的培训中心、会议中心,住宿条件好,健身、娱乐设施齐全,往往还可以泡温泉。我对这地方很熟悉,也知道这里除了开会或者“搞腐败”外,还有执行双规的功能。当然,不是什么人都会被安置在这里双规的。想到这里,我竟然暗自得意了一下子,又觉得这得意很滑稽,鼻腔涌出了一股酸楚。
我在培训中心住了整整一个星期,除了有人客客气气看着我外,没有谁来询问。我知道,这种安排是心理战,目的是让被双规的人焦躁,把准备好的武装卸下来。其实,我从监察人员走近我办公室的那一刹,就准备完全不抵抗,据实交待了,所以这个星期我过得很踏实,每天健身,泡温泉,让看着我的人有些惊奇。
不出所料,一个星期之后就有人来询问了。出乎所料的,是来询问的人。
当那两个人推门进来时,我不由站了起来。站起来不是由于恐惧、驯服,而是惊讶。我不由自主地,像多年前的习惯一样,叫了一声“秦头”。
没错,来人是秦头,当初我当处长时,他是司长。如今算来,他马上就到退休的年龄了,没想到他会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更让我讶惊的,是跟在秦头后面的那个人,是我的心腹小龚。秦头是笑吟吟的,小龚是严肃的。虽然我对小龚熟悉到他一抬屁股,就知道要放什么屁的地步,但现在,他的这种严肃是我完全陌生的。他完全不是那个“吃货”,像个充满正气的人。
秦头坐下来,还是笑吟吟的:“小苗呀,好久不见。”
我说是呀,现在见到还是感到很亲切呀。
秦头说,既然咱们这么熟悉了,就不用再走那些死板的程序了,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希望调查工作顺利。
我说好呀好呀,既然是您秦头亲自出马,我当然会拿出百分之二百的态度配合,对所有问题我都毫无保留。
秦头说,痛快,说老实话,当初我也喜欢你这一点。不过,我这人除了喜欢有性格、有能力的人外,还有个特点,就是记仇。我还相信一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初我离开后,转了不知多少弯,终于脱离业务部门,转作纪检监察。这些努力都是为了今天,没想到,还真有今天呀。
我低头说,当初是您一手提拔了我,我有些对不起您。不过,当初的事情不是我主导的。
不不不,秦头摇动着手指,这动作仿佛将将他拉回了四十多岁。他说我不会恨我的对手,谁要想出头,都得当别人的对手,都得跟人斗争。我恨的是倒戈的人,叛徒,我最恨。
我发现小龚本来一直表情严肃,此时换上了笑吟吟的表情,样子像跟秦头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我抬起头,笑道,秦头,你现在身边就有一个倒戈的人,叛徒。
秦头也笑了,说你指小龚呀,这次如果不是他,你不会被弄到这里来。也只有小龚,能知道你那么多事儿。没错,小龚是倒了戈,不过,我刚才的话只说了一半,我是说,我最讨厌我的人倒戈到别人那一方,但我很喜欢别人倒戈到我这一边来,呵呵呵……
这时候我完全明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处境,不过倒很喜欢这种谈话。这是被双规的人跟“组织上”少有的交流方式,没有装模作样、公事公办、官腔官调。我觉得,秦头还是瞧得起我。
那一天小龚没说一话,只在严肃和笑吟吟两种表情来回转换。两天后,他一个人来了,有些夸张地向我鞠了一躬,说道:“苗司长,我对不起您。”
我摆摆手:“没事,可以理解,很正常,你也是按照江湖规矩在办事儿。”我以为我的大度会让小龚更加无地自容,感激涕零,没想到他突然变了脸。
他鞠完那一躬后,猛然狂躁起来,近乎叫嚷:“我是对不起你,但我今天想告诉你,你也是活该。实话跟你说吧,我恨透了你,恨到牙根里,恨到骨头里。在你眼里,我根本就是不一个人,就是一条狗,不,我连狗都不如。你对我就像卫生纸,用得着时擦屁股,擦完之后,就丢在一边了。”
小龚的愤怒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多年来,我享受着这个“吃货”对我伺候,也用职务等实惠给他回报,但我在心里又万分瞧不起他,他那么有眼色,一定饱受这“瞧不起”的凌辱。
秦头再来时,我就问组织上大概会如何处理我,会不会坐牢。我这种处境的人一般不能这么问,因为秦头跟我一开始便坦诚相见,我才有了机会。
秦头还是笑吟吟的,看着手指头不紧不慢地说,还不确定,如果问题都属实,牢狱之灾难免,可能三、五年,也可能二十年。不过死刑不会,如果你这样都弄个死刑,大概得把当官的全杀光。
奇怪的是,这次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秦头,也没见过小龚。我在培训中心呆足三个月后,有人宣布说:“苗司长,你的问题已经基本弄清楚了。你可以回到工作岗位上了,希望不要因此背包袱。我们安排车送你。”
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这说法代表着一个组织结论,也就是说,最后的结果是我通过了这次“考验”,安然过关了。我主动交待的那些问题,那些足以送我进监狱的问题,都被弃置不顾了。
我带着犹疑回到家里。孙嘉紧紧拥抱了我。我说你怎么回来了,她说第一个疗程结束了,如果需要,她会主动再回去。但也许不需要了。
我说你吃苦了,她忍不住又要掉泪,使劲才憋了回去。她说,这次你能出来,多亏了小袁,他不避嫌疑,里里外外地跑,动用不知多少关系。没想到,当初那个书生气十足的小伙子,如今变成一个有这么大能量的人。
小袁是去年被提拔为副司级的,我知道如果她不离开我这个部门,还处在我的领导之下,是不会有这个结果的。如今关键时刻向我伸出援手的,就是当初笨手笨脚,被我放弃的人。
我给小袁打了电话,希望去看看他。他在电话里说:“不用了,苗司长,最近很忙,等有空吧。”我知道,这算是婉言谢绝。
我决定不顾他的谢绝,直接找上门去。费了一番功夫,我才打听到他的家。摁动门铃时,他开门时,我都有些莫名的紧张。他看到是我,无奈地笑了:“家里太乱了,没想到您会来。”
他的家里确实很乱,书籍、衣物、杂物都堆放的像小山包。实际上,他是在收拾东西,像要搬家。
不待我问,他就提前回答:“我要走了,已经辞了职。”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在这个国家,一个人能当上司局级的干部,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不清楚。小袁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竟然要脱离这个体制。我没有明了他是为什么,但即便他说了出来,这种人和这种想法的存在,也不是我能理解的。
我尽量平静地问:为什么呢?熬了那么多年,已经上来了,势头正好……
小袁摇摇头说,我熬上来,只是为了证明一下,我这种人在这条道上有没有出路,别人会的,我也会,花那么多时间证明这个,也许很蠢吧。现在证明了,我的心态也就好了。终究,我还是不能过这样的日子。
我似懂非懂,就说好吧,我今天是特地来感谢你的。既然你要走了,话可以直说。过去我卡过你,这次我出了事,你不但不落井下石,反而这么做,为什么?
小袁说苗头呀,虽然发生你说的那事儿,但在这个环境里,你根本不算坏人,毕竟你对我有栽培之恩,让我有所发挥。再说,我也确实想报复一下,现在就是在报复。我报复的方法,就是这个样子。
我明白了,小袁确实是个书生,是按照书本上所写的做人道理来做人的,这一点,跟我们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坐了没多久。小袁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他因为在家里收拾东西,门总不锁。门被推开后,进来了一个我最熟悉的人,也是个让我最尴尬的人。但是,她看到我,一点儿也不显尴尬,或者说,她像是没看到我。
来人是吕莜莉,我在瞬间有个错觉是,她跑到这里来是找我的,但其实不可能,她不知道我在这里。她那有些呆滞的样子表明,她对我根本视而不见。她直冲着小袁而去,走到小袁面前,猛然地跪下了。
小袁说:“吕莜莉,你这是干什么,没看到苗司长还在这里吗?”
吕莜莉挣脱小袁扶她的手,声音里充满了凄厉:“我不管,谁在这里我都不管。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你也要走了。我只想问问你,肯不肯原谅我,带我走。”她跪在地上时,身材仍然是高挑的,这高挑的身体整个儿像被她自己的泪水包裹起来了。
我根本没跟小袁打招呼,就离开了。我的样子有点儿像是夺门而逃。电梯向下行驶时,我完全失去了重心,像一块极速堕落的石头。我行尸走肉般地走出楼门,马上被剧烈的阳光打晕了。这一天的阳光太浓烈了,浓烈到我睁不开眼睛,难以呼吸,浓烈到我失去所有的思想。
直到快要到达那个地下通道时,我渐渐回过味来,许多尘封的事情像是重新回来了。我记起了当年是小袁带着吕莜莉来见我的,部里也曾经传说,新来的头号美女吕莜莉曾经跟书呆子小袁谈了恋爱,谁也不相信,因为觉得两人太不般配了,而且吕莜莉那时要走她的路。
我想,吕莜莉想回头路了,但就算小袁还给她机会,她也回不了头。
步入地下通道的楼梯,才从强烈的阳光中解脱了出来。同时我听到了一只熟悉的二胡曲,我知道是那个盲人在演奏。那本是一只悲伤凄婉的曲子,今天听上去却有些欢快。二胡之外,还有另一种乐器在响,那大概是吉他,吉他的声音就更欢快了,跟二胡相辅相承,让人想起两只纠缠在一起,扶摇直上的风筝。
不知为什么,这吉他中的某些味道让我有点儿胆怯,我在台阶上放慢脚步,一下下向前挪移。
盲人正在全神贯注的演奏,他脸上挂着近乎安祥的笑容,他眼角的蓝痣闪出刺痛我的光芒。盲人身边站着一个年青人,充满活力,他弹吉他的动作,让人相信,这世界再也没有这么有朝气的少年了。
这个年青人是奇奇,我的儿子。
盲人是敏感的,他看不到我,却停止了演奏。
奇奇却没有停止,他的手指在吉他上跳跃着,整个身体也一直保持着类似的跳跃的节奏。不过他也没有对我视而不见,反而一边动作,一边向我微笑致意,样子既大方,又健康,像是跟一个路过的听众打招呼。
我忍不住了:“奇奇,你怎么会在这里。”
“爸爸”,奇奇说,手里的动作还在继续,但乐曲的声音低了下去。“这里是我最应该呆的地方,我觉得,我找到了最好的工作。”
2011年5月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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