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交流(短篇小说)
◎ 孙志鸣
当年,在我插队的那块地界,集市不叫集市,改名为交流会,赶集自然也顺理成章地成了赶交流,而且一年只在秋天搞一次,还是收成好的公社才搞。
记得是1973年秋天吧,推荐上大学刚结束,那些送走了被录取的幸运儿、而自己仍留在“广阔天地”中的知青们,心情沮丧地依然在县城里泡着不走。他们似乎还没有从当初轰轰烈烈的报名、推荐、复习、考试,最后却以交白卷为荣、用审查档案来定终身,从而惨遭淘汰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他们都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渴望聚在一起发发牢骚,心里或许能舒坦点儿。况且,他们再也没心思回村里挥舞着锄头、铁锹耪大地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侯邂逅了城关公社的大李。大李是“文革”前下乡的老知青,也算混出个样儿了:不但当上了队里的会计,而且娶了个当地的女子做老婆,——对知青来说,能走到这一步挺难的,远比上大学要难。因为大李所在的村子紧挨着县城,所以来来往往的知青们都喜欢顺脚去大李那儿坐坐,大李对他们也都是好吃好喝好待承。久而久之,大李的好人缘在知青中便有口皆碑。不过,用现在的眼光看,大李当初的作法,难免有点慷集体之慨、以权谋私之嫌:大李是会计,开个条子就可以到队里的车马大店可着劲儿造一顿。那天,大李一见面就对我说:我们公社过几天搞交流会,你别回去了,先去我那儿住下吧。正中下怀,我本来就不想回去哩,但嘴上还是推让了一句:住你那儿方便么?大李说:有甚不方便的,我把队部的房子收拾出来了,十几个哥儿们都住下了,还愁挤不下你这一号?走吧,老虎也在了,去认识认识。
老虎,或者叫卷毛老虎,也是个插队知青,更是个远近闻名的打起架来不要命、如何如何厉害的人物,甚至在下乡之前,城里闹派性搞武斗时,我便久仰他的大名了。能见识一下本人自然很好,只是心中平添了些半是好奇、半是紧张的感觉……随大李来到他们村时,正赶上吃晚饭,他把我领到车马店,冲着围坐在炕桌四周的知青们喊一声:喂,他是城南公社的,让个地方。说完,大李转身出屋忙别的去了。一个头戴绿军帽——这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东西——的知青,立马挪了挪身子,拍着炕席说:来这儿坐吧。别人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出现,依旧扯开嗓子猜拳行令:五魁手、六六六、巧巧……绿军帽问我:你是城南哪个大队的?我说:红星大队。你哪?他笑一笑,说:今儿个在城关,就算城关的吧。我心想这人蛮狡猾的,不实在,嘴上却说:也对,沦落天涯,四海为家。他说:就这意思。没看出你肚里还很有点墨水。怎么这回没上大学?我说:墨水再多也没用,大学不要咱这号人。他说:看来你也是折腾个六够,到头来没走了的主儿。上不了大学也得活呀,想开点儿吧。来,咱俩初次见面,干一杯!我不想再提那件倒霉事儿,干了杯中的酒,将话题一转,小声问道:你知道在坐的哪位是老虎吗?绿军帽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说:老——虎?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关着啦。我说:开什么玩笑,卷毛老虎你都不认识啦?他说:噢,你说他呀,不在,出去了。你怎么认识的?我说:不认识,只是久闻其名,未曾相识。他问:什么名?我反问一句:你说什么名?他说:臭名呗。我赶忙阻止道:别乱讲!传到老虎耳朵里还不把咱俩都废了。他说:不至于吧。你说说是什么名?我想一想,说:不好讲,也许属于那种让人听了要避而远之的名吧。他说:看来还是有点臭,香了就不会躲啦。我说:反正不像咱哥俩儿见面就熟了。来,我敬你一杯。薯干酒度数高,喝多点便上头。几杯下来,我的肚子里就像点燃了把柴草,而且是发潮的柴草,熰出一股股烟气,熏得喉嚨发痛、脑袋发蒙……至于后来是怎样睡下的,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一早,我躺在炕上于朦胧中听见窗外有人喊老虎。接着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告诉你多少遍了,别这么叫,没记性!再说一次,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叫我詹金义!第一个人又问:我真不明白,这些年咱们夹着脑袋玩命挑出来的名号,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哪?另一个声音又说:你知道个鸟!让你别叫就别叫!好耳熟的声音哟!我忙不迭爬起来伏在窗台上一看,天哪,果然是他!那个昨晚和我一起喝酒、叫詹金义的人竟然就是老虎!待起来之后再见到老虎时,我颇不自在地说:“昨晚讲的话恐怕多有冒犯。真没想到你就是……”
老虎说:“昨晚多喝了几杯,你说的话我都没记住。”
转眼就到了赶交流的日子。那天,公社大院里临时搭了个台,唱二人转、唱山西梆子。表演者在台上扭来扭去,据说唱的是新词老调,可他们哼哼唧唧、咿咿呀呀拖着长腔唱了半天,我一句也没听懂。加之锣鼓镲钹,还有唢呐,吹吹打打,震得铮铮响,更令我莫名其妙了。中午,大李招呼我们去吃饭。在供销社前面的空地上,搭了许多卖饭的棚子,饺子、面条、大饼、小米粥……应有尽有。大李请我们撮了一顿羊下水汤泡油糕,热呼呼、辣丝丝,吃得挺舒服。饭后,我们十几个人又到公社小街上逛摊儿,也无非是些卖烟酒和日用品的,还有些江湖郎中也夹在中间,拔牙、修脚、卖大力丸和狗皮膏药……
大李在一个修脚的地摊儿前坐下来,说有个鸡眼要治一治。修脚的是个独眼。他头也没抬,拿过大李的脚便用刀子在脚掌上剌起来,动作蛮熟练的:先在鸡眼四周转着圈剌了几刀之后,又换上一把小钳子将割起来的肉夹住,使劲儿一拔,带着血丝的肉刺就被连根拽了出来。大李痛得“哎——喲”一声惨叫,连声说:“慢点儿,慢点儿,我的妈喲!”
站在旁边的老虎见了,冲着独眼说:“你一准儿是个干兽医的,拿人不当人。——多少钱?”
独眼说:“一块半。”
“就这么拔一下能值三碗羊下水钱?”老虎故作惊异地问。“抹点消炎药,一块钱就算多给了。”
独眼依旧没有抬头,甚至连话也不再说。他将钳子上的肉刺重新放进大李的脚掌中,然后使劲儿摁了一下,动作仍是那么熟练、麻利。大李又一次痛得“哎喲,哎喲”喊起来,并用乞求的口吻说:“一块半就一块半,我给就是了!”
“这就对啦!伤疤好了也不能忘记疼。”独眼嘟哝了一句。
尽管独眼低着头,我还是看见他咧了咧嘴,露出两排白牙,其中有一颗还包了金。我捅一下老虎,低声说:“瞧把他得意的,偷笑哩。”
独眼用一团蘸了碘酒或红药水之类的棉花按在了大李的脚掌上之后,他总算抬起了头,同时伸出了要钱的手。接下来,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场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了。老虎突然抢前一步,说:“独眼龙,今天给你开天目,好让你认清老子是谁!”
话到拳到,独眼的前额上被重重地砸了一拳。未及独眼反应过味儿来,他面前摆满刀子、钳子、镊子和瓶瓶罐罐的布摊儿也被我们中的不知哪一位给掀了。旁边有个拔牙的上来劝架,拉住老虎的胳膊想评理。老虎不由分说卯足劲一甩,把他推出几步远,又不知是哪个知青使了个扫堂腿,将他摔了个仰八叉。与此同时,拔牙的摊子也被踢了。这会儿,独眼似乎缓过劲儿来了,扯开嗓子大声喊道:“你们要叼人(抢劫)呀?!”
老虎眼一瞪,说:“叼你啦!怎么样?!”
跟前的几个小贩都收起了摊子,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在一旁帮腔:“叼人就不行!”
“不行就揍狗日的!”十几个知青一哄而上,见摊就踢,逢人就打,和小贩们混战成一团。有几个机灵的小贩一看招架不住,虚晃两拳便抱头而窜,边跑边喊:“知识青年打人啦!知识青年叼人啦!”
如此一来,局面很快发生了逆转。卖饭的抄起了马勺,卖菜的举着担仗,还有的老乡提拎着镢头、板凳……蜂拥着朝这里围拢过来。开始,我们还能抵挡一阵,并夺了几把镢头、几根担仗,后来终因寡不敌众,只好撤。可是,大路已经被人群堵住了,我们唯有向附近的一块农田退去。那是一块瓜地,成熟的瓜都被摘走了,只剩下瓜蔓和一些零零星星的小生瓜蛋子。我们边退边拣起瓜蛋子向追上来的人掷去。最后,我们退到了一间瓜房里,看来是再也无路可退了,因为瓜房后面横陈着的是水面有几十米宽且深可没人的五谷渠。意识到所面临的局势后,很多人都慌神儿了:有的建议死守,拆了墙用土坷垃反击;有的主张硬拼,杀一条血路冲出去;还有的人开始脱衣服,打算凫水一逃了之……就在大家吵吵嚷嚷乱作一团之际,老乡们已围住了房子,相隔仅十几米。从外面不时传来他们的喊声:
“把卷毛老虎缴出来,不缴人谁也别想走!”
“是不是吓堆啦?没有老虎,缴出卷毛绵羊也行!”
我们听了都气愤异常,纷纷表示要冲出去和他们一拼。
“慢着!”老虎突然断喝一声,跟手从腰间抽出两把匕首,又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倒要看看他们长了几个脑袋!”
老虎说完,将绿军帽摘下来往地上一掷,露出了满头卷毛,一手提一把匕首,昂然走到屋外。
“我就是卷毛老虎!看好了——”话音未落,他抡起胳膊一甩,将其中一把匕首深深地剟进门前的老柳树上。“我这儿还有一把,哪个活腻了尽管上来!老子一刀穿他两个眼儿!”
谁也没活腻。老乡们咂咂嘴巴,大概都感到活得还蛮有滋味,互相看一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可是,他们退了几步又站住了,似乎不甘心让老虎一句话给吓跑。于是,形成了对峙的僵持局面。就在双方都憋着口气较劲,一场恶斗随时会一触即发之际,有个人高举双手不停地摆动着,声嘶力竭地喊大李:“李建国!李建国!听老汉跟你说上一句,咋样?”
大李探出头一看,一迭连声地说:“老队长?快进来,快进来!”
老队长进了瓜房,喘着粗气说:“哎呀,后生价,你平日老实巴交的,今儿个是咋啦?你是成家立业、有老婆有娃的人,还使刀弄棒,做甚啦?!听上老汉一句话,把叼来的家伙给人家撇出去,还有那块半钱也留下,随后我去跟他们说说,让开一条路,你们赶紧撅起腚沟子蹽吧!”
“让我们扔下武器逃跑?!不行!老虎,你说哪?”几个知青不约而同地转向老虎,问。
“瞧这些后生说的,逃跑又咋啦?是没逼到那份儿上,逼急了,林彪咋样?照逃!”老队长显然有点急了,又说,“过一会儿大队民兵、公社武装部的人再一来,你们倒想逃了,梦着呱!”
年轻人血气方刚,加之当时的场合与老队长的激将,似乎个个都成了不怕死的好汉,纷纷赌咒发誓:宁可被打死,也不能被吓死!拼一个够本儿,拼俩赚一个!要是被几个乡巴佬吓住了,我们日后还怎么在世上混?!你一言我一语,态度都表明了,最后究竟该如何行动,大家一致提出让老虎来定夺。老虎半天没做声,只是不住气地摆弄着手里的匕首。看得出来他心里的斗争挺激烈。设身处地从他的角度想一想,我感到的确挺难的:扔下家伙逃吧,卷毛老虎的声名就臭了;拼命打吧,肯定有很大的凶险,再说,值么?时间不等人。大眼小眼全盯着老虎了。只见他突然使劲跺了一脚,瞪圆了双眼。大家都以为老虎生气了要发虎威,肯定会拼一场。然而,老虎没有下命令,只是转过身与围在外面的老乡怒目相视。这样一来,老虎的动作看上去就有点滑稽。难道老虎没主意了?想学孙大圣跺跺脚把土地爷请出来解难?正在大家迷惑之际,老虎开腔了,但仍旧是背对着大家。
“要叫我说很容易,冲出去!”老虎转过身来,又说,“可今天是在大李的地界上,又是因为大李才闹出这事儿的,我们打完了,一走了之,大李怎么办?他往后还要长住下去……所以,我说下一步要听大李的。大李对咱不错,兄弟一场,他怎么说咱就怎么干!这样,既对得起朋友,将来也不会落埋怨,两全其美。你们看怎么样?大李,你说吧!”
大李的态度自然是息事宁人。既然老虎给了指挥权,他便和老队长张罗下一步该如何撤退……
一晃20年过去了,我和老虎再次相遇是在省城的大街上。他说他开了一家小饭店,非要拉我去喝两杯不可。酒过三巡,我们情不自禁地讲到了那次赶交流。说实话,许多年来,我对老虎在处理那次事件时能规避凶险且保全了声名的作法,打心眼儿里折服。只是还有个疑点,这次顺便提了出来:“如果大李作出了另一种选择,又该怎么办哪?”
他笑一笑,说:“不会的,大李有家有业,不会胡来。”
我固执地又问:“万一大李一时犯混哪?”
他又说:“我了解大李,不会的。如果有这种可能,我当时会选择别人。不要以为大伙气势汹汹的,其实心里都虚着哩!为什么?因为连我都心虚,别人能不虚吗?我如果选择另一个人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你。”
我迫不及待地问:“为什么?”
他说:“我发现你当时上下牙打颤,咯咯响。开玩笑啦!因为你肚里有墨水,上大学的心不死,还惦记着下次推荐。既然如此,肯定不想把事情闹大嘍。”
我说:“老虎,较之武功,你的心计更让我敬畏。”
他说:“哪里的话,都是胡闹。——你还叫老虎呵?我早就隐名埋姓多年了。不过,老朋友相聚偶尔叫叫也蛮有意思的,有那么点……”
我接着他的话茬儿,说:“当我们都大腹便便的时候,一提起这名字就不禁想到了生龙活虎的年华,尽管苦涩,细品一下也不乏苦香。”
“对,就这意思!当年我就说你肚里有墨水,还真没看错。不过,就是有点转文。”老虎举起杯来,又说,“来,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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