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府故事之长官外传(纪实文学·下)
◎
金 渝
“老农民”
(一)
“老农民”是学府重建后的首任领导,先是副书记,又改任副院长。如此似机关衙门、又似养老院、可是却又顶着学府名头的处所,成天晃晃荡荡就领到工资,自然有很多人想方设法削尖脑袋往进钻。“老农民”紧抓进人权,不走他的门子,他的脸色就很难看。
在大西北农村,体面的庄稼人都喜欢戴一种石头打磨的式样古老的茶镜,镜片很大,很圆。他们在赶集时戴起这样的茶镜,在人前亮相,以显示德高望重;这也是有身份的标志。这“老农民”,平日里就爱戴宽边的茶色石头墨镜,边走路边展开报纸读,所以就得了如此的雅号。不过若有人称他“老农民”而被他听到,他一定大发雷霆,因为这等于是说他心胸狭窄、自私保守。他确实也有农民的这些毛病。
不过平心而论,“老农民”虽说思想狭隘,倒也不无农民的厚道之处。受智商限制,他的为人并不算特别糟糕;与他的后来人相比,他较为看重知识,脑子里还有点办学意识。他准许教师看《大参考》,我因此有机会读到戈尔巴乔夫和雅科夫列夫的文章,这对我非常重要。“老农民”也主张教师有机会要外出学习,所以在他主事期间,我好歹也出去过两回。只是此公为人谨小慎微,能力稀松平常,办事优柔寡断,官僚习气太重,结果在长袖善舞的小人的怂恿和奉承下,对玩弄权术和结党营私越来越情有独钟,所以被人诟病。
“老农民”官瘾之大,匪夷所思。他刚被任命为副地级的学府副书记时,上任头一件事,就是把小轿车变为自己的专车,他成天坐着小车拜客、赴宴,回乡祭祖或过寿,坐专车能体现汉官威仪,这个他很清楚。他的官瘾之大还体现在一些细节上:有外人来学府参加活动,“老农民”就要向客人介绍自己的部属:“这是刘厅长的儿媳妇”,“这是杨部长的千金”,“这是朱秘书长的妹妹”。凡是有背景的职工,他都要一一介绍。并不是所有被介绍的职工都喜欢此种方式。有人背后嘀咕“老农民”:“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有我的名字,你那样说,是抬高我么?其实是贬低我!听着不舒服。”
“老农民”最关注属下是否对他百依百顺,忠诚度为几何?他对权力决不松手,事必亲躬,乾纲独断,结果搞得自己身心疲惫,群众怨声载道。笔者本人当了一辈子大头兵,不曾尝过做官的滋味,因此很不理解他那样水平的人为何对权力痴迷无度。我想,权位,恐怕是中国人的最爱。难怪有论者言“官本位”为中国社会“最高价值”。
(二)
八八年年底,我到学府不多几天,学府办公教学大楼竣工,“老农民”率领我们从临时办公的家属楼乔迁。那时的社会,官威官气比起几年后的样子,还不是很严重。“老农民”没有雇用工人,他号召大家自己动手,齐心合力实现乔迁之喜。职工们也着实干得热火朝天。窝在家属楼里早就令人们气闷,搬进气派宽敞的办公楼,谁不喜愿?那几天,但见三位老处长身先士卒,一趟一趟抬着文件柜上新大楼;事事争先的猛佐教授撅着大屁股背起床板一溜小跑;我也端着办公桌哼哧哼哧地爬楼梯;人事干部庄育英和刘会计虽是女士,也不甘落后,一手拎一把椅子来回搬运;其余如牛大侠、吕少侠、女克格勃、妇女委员、打字小姐、沉默寡言人、还有甘少侠,沈大侠、公大侠各位,无不大步流星地肩扛手拎物件踊跃奔向新大楼。我戏称的“四大恶人”,乃是乔迁的主力,搬家时很有奋不顾身、勇不可挡的劲头。餐厅厨房要搬进一台又庞大又沉重的器具,众人一筹莫展,忙乱中还擦伤了马处长的手。那“恶贯满盈”头脑反应极快,应变能力无人可及,他定睛一看,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当即当仁不让作了现场指挥,加上“穷凶极恶”、“十恶不赦”帮腔出点子,“无恶不作”大吼大叫,其他人有力出力,有心出心,居然终于把那庞然大物安顿得妥妥帖帖。“老农民”那几日笑容满面,也放下架子动手搬小东小西。想想看,他自己将统治这幢大楼,做小国之君,当然偷着乐。
搬进新的正规的办公教学大楼,打扫卫生、绿化大院很忙碌了一些日子;“老农民”亲自带领职工在学府门口栽植了五株洋槐树。那个时期,人们也勤快了,形成每天自己做办公室清洁的习惯。我以为这主要是几位思想僵化但作风朴实的老处长尚能影响众人,所以才有如此景象。到了九十年代,随着老处长们齐刷刷地退休,人们忽然都当起老爷了;而社会也进入了官权剧烈膨胀的时代。当官越当越舒服,于是凡体力活,小事用临时工,大事雇民工;当年自力更生搬家的情景,不复再现。与此同时,级别、名分开始越来越森严,一天比一天精致、细腻、丰富、明确。开会谁坐前排,吃饭谁坐主位,照相谁坐正中,出行谁坐奥迪谁坐桑塔纳谁坐大巴,丝毫不马虎。屁股的重要性日甚一日。等级制度官本位的潜规则深深渗透进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上行下效。与此同步,奴才化、裙带化、黑社会化也与时俱进。
(三)
话说学府是一个花瓶单位,或者准确地说,是缝制皇帝新衣的作坊,“老农民”对此心知肚明,单位上没有正经工作,他就喜欢组织一些娱乐活动来博得职工们的喝彩。他尤其把教师节作为盛大节日对待;座谈会外,再组织郊游,会餐。只要人们一嚷嚷,“老农民”也就乐意叫“恶贯满盈”把大巴车开出去,他坐桑塔纳,优哉游哉,官民同乐。于是春天去安宁区的桃花园,夏天去榆中县的牡丹园;秋天节目更多,教师节、中秋节、国庆节、重阳节,又是五泉山,又是白塔山。这些活动深得民心。那时学府集体出外放松,男女职工大多成双结对,形影不离,好似现今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或古代皇宫里太监和宫女组合的“菜户”,玩个不亦乐乎!虽然很能印证平日里灌进耳朵的那些个闲言碎语,但也无伤大雅,不过构成学府枯燥生活的亮丽风景线而已。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活动,是九一年的教师节。全院职工坐一辆四平大巴,“恶贯满盈”掌舵,“老农民”坐小轿车,沉默寡言人掌舵,两辆车一大早去四十里外的西固水上公园,开了一阵座谈会,就划船。吃过丰盛的午餐后,满载一对对的男女和我们几个散兵游勇的大巴车跟随“老农民”的桑塔纳开出市区,直奔七道梁。一路盘旋上下,左转右拐,渐渐进入有原始生态状貌的七道梁。
在七道梁公路隧道后面不远地方,大巴小轿停车,人们下车共赏自然野趣。这里万籁俱寂,空气洁净,远离尘嚣,山川浑厚苍莽,在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下面,满山遍野的荆棘灌木郁郁葱葱,野花绽放。大自然在这里展现了它的神秘、美丽、博大和永恒。在红尘名利场上滚爬摔打的人,乍到此地,也会身不由己地油然而生超凡入圣之感。投身在大自然怀抱,方才划船的棒打不开的鸳鸯们更加情投意合,嬉笑叫喊着采集花束,献给意中人。我们几个散兵游勇,荷戟独彷徨。平时看似托翁笔下的卡列宁类型的的“老农民”,也竟把人性的一面表露出来。别看“老农民”的长相是五短身材,干瘦干瘦,脑袋像一只歪扁梨子,竟也是学府四大情圣之一。他采集了一大把红的蓝的黄的野菊花,把它敬献给他所心仪的学府四大美女之一的小娘子,相当有绅士情调。那小娘子半娇半嗔,半推半就,含羞接受。令我等茕茕孑立的王老五忍俊不禁。我想起堂吉诃德拜倒在养猪女郎石榴裙下的典故。“老农民”如此怜香惜玉,叫我大开眼界。这些都可以说是逢场作戏。进入新世纪以后,“一夜情”成为时尚,人们见怪不怪,当年职工结伴游玩“过家家”算什么?
当时司机牛大侠见此情状,对我说我应该和庄育英发展为一对,一会儿又说庄育英和“无恶不作”是一对。这牛大侠言词刻薄,态度冷峻,看人只看缺点。他在此乱点鸳鸯谱,统是无稽之谈,我嗤之以鼻。因为那庄育英极少参加这类集体活动。后来我才晓得她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哩!
(四)
那位接受“老农民”献花的娇滴滴小娘子,本来是一家纺织厂的挡车工,丈夫是厂里的卡车司机。工厂效益每况愈下,小两口日子相当艰难,邻里关系又长期紧张。在又一次与邻居发生严重冲突之后,小娘子知道自己在厂子里呆不下去了。穷则思变。她想起公公曾经给省委一名部长开过小车,这是她仅有的联系社会上层人物的人际资源,是她计划改变命运的唯一可以利用的切入点。事过境迁,公公早已去世,她和丈夫从来没有见过部长,一打听,这位部长现在已经是副主席了。于是她和丈夫去拜会副主席,居然承蒙接见,副主席对当年的司机的名字还略有印象。这以后,小娘子凭着自己的三分姿色和十二分的拍马奉迎,十二分的善解人意,终于实现了一般人根本无法实现的目标,她大功告成。
小娘子从社会底层一路披荆斩棘、拼杀冲刺,突破红头文件三令五申“严禁企业工人调入行政机关”的天堑,最后进了学府衙门,在“老农民”的关照下,她坐了办公室,荣任学府阅览室管理员。每天早上到传达室取回一摞报纸杂志,摆放到阅览室,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上班时间阅览室经常是铁将军把门。因为就算她坚守岗位,也没有人进阅览室读报。学府的人不爱读书看报,爱打扑克下象棋喝酒跳舞。
说是小娘子的成功秘诀为,一是对当官的要巴结到位,送礼送到点子上,比如她听到某领导说近几天饭局太多,吃得油腻,她就赶紧送一小罐子泡菜去领导府上;她淹的泡菜味道确实有特色。如果她偶然听到某领导的太太说天气太热,在家里只好暑天无君子了,她就马上给领导太太送一个自己亲手缝制的大裤衩子。这些往往能起到点石成金、事半功倍的效用,可谓本小利大。只是要耳朵时时竖起,留心捕捉信息。小娘子的秘诀之二是,在一般普通人面前凡事绝对不能示弱,不能吃亏。因此无论在菜市场上,还是在公交车上,小娘子一旦被人冒犯,对方必定要吃大亏。她敢骂敢打,敢耍浑,因此无往而不胜。说是小娘子进学府后有一次去三五一二厂澡堂洗浴,与人共用一个淋浴喷头,不知怎么争执起来,她使出绝不示弱的杀手锏,凶狠地辱骂对方;不料对方和她持有相同的理念,也不是省油的灯,因此也凶相毕露。于是不动武根本不可能。双方很快厮打成一团,嘴里都骂着最恶毒的污言秽语。看官们想象一下:两个光腚的女人打架,是不是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纪录?
……小娘子在私下曾经感叹,她很后悔嫁给了一个工人,没文化的车夫;倘若嫁给一个小职员,她绝对能打通一道道关口,扶持老公顺顺当当地当上处长。这话大家相信。只不过,这老公要有敢戴绿帽子的大胸襟才行。
这天学府职工游过七道梁,大巴继续上路。苍绿的山峦渐渐变成破碎的黄土山壑。在光山秃岭上盘旋行驶许久后,大巴又进入市区,爬上了兰山之巅的三台阁。一下车,年轻人就奔向跑马场、游乐园、小树林;一天浪游下来,“菜户”们开始忘乎所以,虽然不便公然勾肩搭背,不敢放肆地卿卿我我,但成双捉对地打情骂俏、说一些语义暧昧的话还是可以的。有的拉着相好去坐碰碰船,有的带着意中人去坐飞碟,或者骑马。游乐园里花样很多,他们尽情地享受生活的乐趣。我们散兵游勇大都有了些年纪,就进茶馆坐下优哉游哉地品茗,居高临下地俯瞰山下滚滚红尘。山下就是闹市区,那许许多多竖立的火柴盒子,原来就是高楼大厦,在火柴盒之间爬来爬去的甲壳虫,原来就是大卡车小轿车,黑压压的像蚂蚁蠕动的,哦!那就是我们人类!喂!盛气凌人的人,趾高气扬的人,狂妄自大的人,见此情此景,你们是否气馁、沮丧?那何必对同类做那些嘴脸呢!我长吁短叹,对人世人生感慨万端而又困惑万分。
(五)
夕阳西下,在四大恶人的鼓噪下,“老农民”同意增加新节目。大巴拉着职工们下山,在小西湖吃过手抓肉、羊肉面片子后,大巴小轿又直奔西固城新建成的音乐喷泉。
夜幕下,喷泉灯火迷离,亭台楼阁流光溢彩,靡靡之音随风飘送,时远时近。一对对体面的男女携手进入舞池,婆娑而舞。学府伙食科长,就是那“穷凶极恶”,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上唇一绺小胡髭精心修剪过,最能引得少妇春心荡漾;亦有学府四大美女之一的妇女委员,美丽窈窕,风情万种,一双明眸左顾右盼,小蛮腰扭得淋漓尽致,男人无不心猿意马、垂涎三尺。两人一直是舞场上的黄金搭档,是跳探戈的天作之合;此时舞曲一起,他俩携手走向舞池,马上进入状态,感情立刻到位,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最规范的“国标”动作,无不恰到好处;那一招一式花样,美奂美伦。两人在舞池里飘来飞去,如蝶恋花,如云追月,如风摆柳,如龙戏凤,很快令众舞客相形见绌,自愧弗如,也吸引了所有观者的眼球。“老农民”的慢三快四也差强人意,小娘子同他合作得非常惬意。
夜幕沉沉,凉风习习,霓虹灯闪烁朦胧,煽情的靡靡之音调动着游园人的低级情愫。一年前的政治风波早已是陈猫古老鼠,太平盛世的良民尽情地放浪形骸,乐不可支。
直跳到星斗阑珊,才曲终人散。大巴拉着尽兴的学府人风驰电掣,穿过静寂的大街、黑魆魆的楼群,打道回府。
十几年后的某日,有一次我从家门走出来,楼上下来人了,我已经看见这人的小腿了,可是此人似乎是听见我开门,竟退缩回去了。我满腹狐疑,心想莫非是小偷?但那笔挺的裤脚和铮亮的皮鞋,不像梁上君子呀……;谁呀?干么躲我呢?我装作若无其事,出门扬长而去,然后我在车库那里站下,这是唯一的出口,我守株待兔。良久,此人过来了。啊?是“老农民”,怪不得呢!我哑口失笑。这个单元搂上,住着他的一个铁哥们,还有一个正是小娘子。九三年学府调整住房,小娘子拒绝腾出大套,我的底层不见阳光的中套于是无法调换。我大闹过一回,但是“老农民”偏袒小娘子,调房无疾而终。直到公房出售,小娘子才搬到她买的小中套房子里,和我一个单元。从调房后我不再理睬“老农民”和小娘子,没想到“老农民”竟躲起我了。
那以后又过了几年,牛大侠和我谈起学府往事,说,小娘子住在北单元六楼大套时,他们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某次上班时间,牛大侠在家里闲坐,忽听见外面有响动,他甚觉好奇,就起身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竟见“老农民”拿钥匙开小娘子家的门,还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随后蹑手蹑脚进了门。那样子很是滑稽。
学府职工私下传说小娘子是“老农民”的情人,风声很大。不过谁也没有亲眼看见甚么实质性的名堂。何况“老农民”的夫人曾经公开澄清过此问题,并谴责种种不实之词。她说:我家老某,作风正派,生活严谨,从来没有干过偷鸡摸狗的事,那些造谣的人太可耻了!不过,“老农民”的怕老婆,名声在外。所以估计他的夫人实行的是“外松内紧”政策。只怕“老农民”为了求得夫人宽大,跪过搓板,顶过尿罐;也可能以同意夫人对学府事务有垂帘听政的特权,换取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态度,从而实现了双赢,也未可知。世上多少事,都是模模糊糊,古人说得好:丑事人人有,不露是高手;钟不敲不鸣,屎不搅不臭嘛!
(六)
再说“老农民”总想在学府里培植嫡系,打压非嫡系者,对异己者能挤走则挤走之,挤不走者则冷落之,或欺负之。后来上面把“老农民”由副书记改为副院长,新配来一位打过仗的老兵当副书记。老兵脾气很随和,腿脚勤快,想办些实事,他知道“老农民”的秉性,事事尽量迁就他,然而终于还是不能被“老农民”容忍。老兵很豁达,见此情景,早早办了离休手续退隐。学府最早的那位挂名的书记,是个失意的政坛老资格,他深居简出,从不来单位视事,目睹过他的丰采的学府职工,没有几个;“老农民”因此倒也不为难他。几个资深处长,个个能力水平人品均在“老农民”之上,然而中国的老例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果然被他压得无法透气。职工无事可干,成天下象棋、打双扣、斗地主,“老农民”则枯坐办公室里,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文件和党的报刊。
有一回,“老农民”铁哥们某大侠跑来问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谁的话?我说是屈原的;他不放心,问:确实么?不会错吧?我说那是屈原《离骚》里的名句,“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怎么能错呢?我又反问大侠:你查这个做什么?他讪讪地回答:(“老农民”)院长要查出处。须知“老农民”原本是省上部里的四大文胆之一,竟不知屈原的名句,我不免觉得怅然。或者,他是要考核我么?
“老农民”除了喜欢搞娱乐活动外,最大的兴趣是开会。由他主持召开处长会议、办公会议、党委会议、党员会议、职工会议,开个不亦乐乎。哪怕学府要买一把水壶,“老农民”也要开一个马拉松式的院务办公会议,就这还决定不了。每次开会“老农民”必定批评处长们对下属管教不严。柿子拣软的捏,他老是申斥忠厚勤恳的文贵副处长无能、糊涂,他是杀鸡吓猴。终于有一次文贵副处长忍无可忍,冷不防拍案而起,厉声向他喝道:“老农民,你是个球!”说罢摔门而出。“老农民”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被重重摔了的门。他不明白脾气温和如绵羊的大好人文贵怎么竟敢回嘴,还出言不逊?不过从此他不再点名批评处长了;大概他明白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道理。
“老农民”心胸狭窄,能力平庸却又官架子十足,简直是白衣秀士王伦转世再生。和他共事的同僚最后都和他闹翻了。普通职工也不能忍受他的那作派。牛大侠开车伺候他实在忍受不了,因为“老农民”纯粹把他当下人,牛大侠终于把车钥匙摔给办公室主任,不开了。“恶贯满盈”接着伺候,没有多久两人又干上了,“恶贯满盈”一巴掌将“老农民”的办公桌上的玻璃板拍成了几块。“沉默寡言人”又接手伺候,后来也和“老农民”吵翻了。有一回,喝得烂醉的“穷凶极恶”躺在“老农民”的家门口破口大骂“老农民”,不堪入耳的话骂了一箩筐。他反复大骂:“操你妈的!老子的血你要喝多少才得够?”原来“穷凶极恶”一心要转干,因此不停地给“老农民”上贡,“老农民”也满口答应。然而工人转干的门槛越来越严,“老农民”马力不足,其实也是事不当事,没有狠狠出力,可是对“穷凶极恶”的贡品他依旧照收不误。“穷凶极恶”转干无望,损失惨重,所以才借酒将胸中块垒尽情发泄。“老农民”人品不好,连猛佐教授的夫人有一次也对人跌足叹息:可惜了自己从九江带来的一套景德镇瓷器餐具,为了分一套房子,献给了“老农民”。其实没有必要,学府的住房很宽裕,不送礼他也不能不给分房。
领导这样一个混饭的单位,确实也不需要什么才干。一位平庸官僚主事,大权独揽,不至于令出多门,互相掣肘,老百姓日子其实也好过。上班腰来腿不来,油瓶跌倒不扶,当和尚连撞钟也是想撞就撞,不想撞也没人管。在如此宽松的环境里,学府内人人无不心宽体胖。唯独“老农民”干瘦干瘦的,恐怕是心思太重而使然吧?
学府办公司时,“老农民”很玩了些猫腻,这里暂且不表。不久他也退休了,退休后“老农民”过得很惬意,他不愁钱。他本人享受正地级待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的荷包里还是装了若干不义之财的。“老农民”的夫人也很有钱。“老农民”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在银行,那里待遇优渥。小儿子在市政公司,还娶了公司总经理的千金,人称他驸马爷。这位驸马爷,将来的出息,肯定在“老农民”之上呢!
(七)
当年“老农民”带领职工在学府大门口栽种的五株洋槐树,活了四株;二十年后的今日,四株洋槐树已经长得很高大,可以称之为参天大树了。因为很少有人过问,从不给它们剪枝也不梳理,这几株生命力很强的洋槐树因为间距太近的缘故,没有长出模样,只是随意地向可以发展的空间推进;中间两株受到挤压,便向高空冲刺,两边两株受到排挤,便向外侧倾斜发展。夏秋季节,四棵树的枝叶连成庞大的树冠,外缘的枝干胡乱延伸,整体像一个疯子,像那种体格健壮的糊涂人;也令我联想起学府先前的命运和精神风貌。在冬季,洋槐树只剩几片枯叶挂在枝头;由于大气污染严重,它们是一付蓬首垢面模样。二十年前我们在石灰沙坑里栽种它们的情景,恍如昨日,历历在目。我戏称这四株洋槐树为老农槐,也算是对他的尊敬。
对“老农民”这样一位领导,在他当政时大家对他评价很不怎样,但是在他退休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居然越来越怀念他主事的年代,岂非咄咄怪事?其实道理很简单,如我的打油诗所言:
前任原本讨人嫌,如今竟然受思念;
并非斯人是善鸟,皆因一贪变多贪。
“老秀才”和“大炮”
(一)
老佛爷主持学府工作后不久,也就是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有一位党派的副主委“老秀才”被任命来当副院长。此公自命不凡,刚愎自用,自恋情结很重。他身高而头小,自以为是美男子,虽说已经年过花甲了。
“老秀才“大概事前有所了解,知道学府是个烂摊子,因此渴望在学府展露自己的管理才华。第一天上班,司机“沉默寡言人”开着小车到他府上去接他,因为新上任,要对职工留好印象,“老秀才”因此对司机特别客气,见面就客客气气地说:“你早!”“沉默寡言人”就回答:“不早,堵车了!”“老秀才”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他没再说什么。这之后他就常在私下说,学府职工竟至于连习惯的礼貌用语都不懂,足见素质之低,匪夷所思。
“老秀才”哪里晓得学府是个清谈衙门,不可能满负荷地工作,因此无法用工作量把职工捆绑死;另一方面,他不知道学府的职工,除了几个教员,其他人大多都有来头,个个天不怕地不怕。他上任伊始,哇哩哇啦,发表的见解完全脱离学府实际,几项改革措施也不得人心,几天工夫下来,大家就看出“老秀才”眼高手低,是纸老虎,渐渐地没人听他的话。他悻悻然而又沮丧不已,颇有壮志未酬的失落感。
学府有个传统,星期四上午是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全院上下人等聚集一堂,念文件,读报纸,然后院长依次发表重要讲话。对这每周一次的学习,老百姓抱有复杂心态;一方面总算每周或几周一次同事们有机会见见面了,乘此机会联络联络感情,交换交换各样信息。另一方面,每次政治学习人们都必须听那冗长的报刊文章和红头文件,还有院长们的废话连篇,实在苦不堪言,生不如死。
职工们最烦“老秀才”的长篇大论,而他却每次总要“讲两句话”,可一开口至少是多半个小时。他操着颇有特点的江南方言味道的普通话讲:“前天省长请我们吃饭的时候,我对省长讲,学府人浮于事,一年只有一百天工作,六十五天算放寒假暑假,剩下二百天怎么办?人总不能让闲着”;他一边讲一边右手用中指关节“梆梆梆”地敲着桌子。忽然话锋一转,讲起了克林顿和莱温斯基,忽然又是:“当年我当右派的时候,”他就像老红军讲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那样讲起他的右派史;还没有告一段落,忽然又讲菜场西红柿涨价。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头没脑,没完没了。说着说着,激动了,右手使劲猛敲桌子。每次都是我正在苦思冥想中午究竟做什么饭吃——拉条子乎?揪片子乎?片儿汤乎?却被敲桌子声惊得险些心肌梗塞发作。“老秀才”又说着说着,忽然张口结舌,两眼深不可测,作努力回忆状。半晌,大家听他问身旁的人:“我方才讲到什么地方了?”
当年“老秀才”被打成右派,我估计绝不会是因为他发表为民请命的言论而冒犯了党,多半是他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不小心惹毛了党的支部书记,结果被公报私仇,受到打击报复。他可能也没有受多大的罪,所以“右派”被翻过来以后,他就把那一段历史当做奇遇而津津乐道。
(二)
“老秀才”在人大还挂有头衔。虽然他和某某县毫无瓜葛,连去也未曾去过,他却是那个县“选举”的人大代表;荒唐吧?当然,在现时的中国,这样的人民代表比比皆是。
我有一位老同学在人大供职。某次开会,这老同学同“老秀才”偶然坐在一起,就随便说起学府里的四个熟人。“老秀才”随即对此四人一一加以评点:“某某么?不行不行,没能力,他不行!某某么?他也不行,没学问,不行!某某么?不行,没水平,不行!他根本不行!某某么?不行,没文化,他很不行!”又摇头晃脑,又撇嘴呲牙,表情甚是丰富;我那同学于是默然,心想:“看来只有你一个人行”。
这是真的,学府里没有一个人能被“老秀才”瞧得上。这个世界上“老秀才”只佩服一人——他的民主党派的主委岳老。岳老是一位元老级的党外政客,还是个琴棋书画皆通的风雅之士,和政坛上的权贵过从甚密。“老秀才”一口一声岳老德高望重,然而岳老有一样嗜好很为他人诟病。因为不管什么档次的剪彩、饭局、产品发布会等等,哪怕是街道办事处的卫生评比会,只要请岳老,岳老随叫随到。应该不是为了红包吧?人们说他喜欢的是能坐在主席台上,能在电视上露脸,能和大官握手寒暄。在这一点上,“老秀才”简直像是得了岳老的真传。“老秀才”和这位岳老是老乡,又把岳老巴结得紧,在公共场合,那是寸步不离的跟前跟后,于是岳老把“老秀才”从一个卑微的教书匠提拔到仕途上。在他的庇佑下,“老秀才”有了今日的副地级待遇,和专员、厅局长、军队里的师长一个档次,他也算是小贵人了吧?
不过“老秀才”官拜副主委、副院长,再加上副教授,这三个副,他肯定怏怏不乐,成为心病;当然他还有人大委员的头衔,那是正的,但谁听说过人大有副委员的职衔呢!全国人大的副委员长那可是有一大群哩!
(三)
大概就在“老秀才”调进学府的同时,学府还调进一位副院长。此人出身军人,年富力强,为人比较忠厚,还有点正义感,也不像“老农民”和“老秀才”那样爱摆官架子,他和群众关系比较好,他有一个绰号叫“大炮”,这既是指他的直筒子脾气,也是说他头脑简单,工作粗枝大叶。大炮主管总务,他来学府之前就知道学府职工因为住房和福利等问题而心不平,气不顺,因此决心纠正不公道的事情。他要着手对群众反映强烈的住房不公问题进行整顿。对他的提议,学府领导层没有异议,“老佛爷”、“老农民”、“老秀才”都点了头,——至少没有在桌面上反对。院务会议一致通过。
调房决定公布,一时院内正气昂扬,热气腾腾,支持“大炮”院长整顿。
当时学府是福利住房,由于“老农民”的无能和私心,住房分配一塌糊涂。好几套房子被相邻单位唆使拆迁户硬生生地给抢占走了。还有几套被“老农民”借给上级单位;结果是“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其它房子么,谁有本事谁去住,既不是论资排辈,也不是先来后到,更不是按厘定的游戏规则;而或明或暗是“拉关系,走后门”的产物。“拉关系,走后门”也就是有论者所说的腐败初级阶段——凭借人情关系搞以权谋私的表现。老百姓当然对此怨气冲天。
此时“老佛爷”对自己的兼职的学府院长职务还不重视,因此很少来视事,也不甚关心。整顿住房是院长们开会定下的,集体决定,“老佛爷”同意了的;可是遇到具体人的问题,“老佛爷”要么胡乱表态,要么麻木不仁。上级主管部门呢,态度模棱两可,说是不干预,却闭口不提他们借住学府的几套房子何时归还的问题。而狡猾的“老农民”则使出阳奉阴违的老手段,暗中给人支招。因为整顿伤及了他的利益。
原来四大美女之一的“小娘子”应该搬出大套住进小套,这就成了整顿对象,可是“小娘子”是“老农民”的人,老农民因此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岂能坐视不管?另外一方面,“大炮”院长也没有估计到事情的复杂性——职工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不愿意去得罪别人;他高估了群众的积极性,特别是调房的具体办事人的素质。“大炮”不会耍心眼,考虑问题简单化了。“大炮”总认为他自己不在本次调房中谋求住房,他只主持公道,这应该能感化大家的良心;结果呢,他的调房的政策步骤也没有细加推敲,一些必需的相应措施完全没有跟上,所以调房很快就乱了套。
(四)
由“大炮”院长牵头的调房小组讨论决定:一套闲置的顶层“特大套”分给了三代人同居的老司机牛大侠,于是这第一序列就此启动;牛大侠后面一个人一个人地跟进,都是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地跑步向前,因为都能得到由小变大的实惠;其中二人还是调房小组成员。孰料这两位调房积极分子一旦个人的住房调整到位,自己的问题解决了,马上鸣金收兵,采取消极怠工的观望态度,或者干脆溜之大吉。
此次调房的瓶颈是“老农民”的心上人小娘子,她是包括我在内的另一调房序列的龙头,她因为工龄短资历浅,应该由大套换成小套住房。然而小娘子拒绝搬出六楼大套。调房小组的人都不去做她的工作,他们知道她和“老农民”关系不一般。小娘子不腾房,二楼大套的“穷凶极恶”就搬不进去,而我也就不能按工龄资历搬进二楼大套。
我是所谓老知识分子,教师,这在当时社会,政策明文规定要照顾;我还有党派成员的身份,在这所特色学府里,更应该体现出政治地位的优待。不过我根本没有指望这些,那都是表面文章;能够不被歧视,享受老职工的待遇,我就谢天谢地了。
“大炮”向小娘子施加压力,动员她搬出大套,这样他就得罪了“老农民”。其他人呢,谁都不肯正面去得罪那个敢在澡堂里光着屁股和人打架的不省油的灯。“大炮”宅心仁厚,可能也是投鼠忌器,他不愿采取强硬措施制服这位钉子户。有一次他在职工大会上批评小娘子的按兵不动,忽然小娘子一跃而起,嘴里骂着脏话,提起椅子向”大炮”院长砸去;椅子砸在了文贵副处长的身上。群众哗然,七嘴八舌指责这女人;但也暗暗觉得此人难缠,要躲远一些。
小娘子有恃无恐,坚决不肯搬往小套居室。调房陷于僵局。“老农民”不方便公开支持小娘子,他出点子要她找部里的人。于是那些日子,小娘子天天浓妆艳抹往部里跑。小娘子的老公是司机,就在部里伺候领导,虽然是个大头兵,又无能,不过毕竟是权势人物身边的工作人员。小娘子以老公家属的身份找部里领导,惜香怜玉的领导们焉能不给她面子?小娘子也跑到“老佛爷”的府上向“老佛爷”哭诉。一贯软耳朵的“老佛爷”马上动了恻隐之心。他答应在“大炮”面前替小娘子说话。在这种情况下,学府主管部门对“大炮”调房的态度越来越暧昧。而“老佛爷”,他虽然没有敢对“大炮”施加压力,因为调房是学府领导集体决定的,他不好意思再说三道四,他只对“大炮”说了些要注意政策注意方法之类的不疼不痒的话。至于“老秀才”院长呢?他压根儿就看不上“大炮”,因此不肯与“大炮”院长精诚合作,他阴阳怪气地声称自己只管教学,总务上的事情他不插手。“大炮”孤掌难鸣。最后问题不了了之,小娘子顶住了压力,没有搬出大套住房。这一序列后面的人统统没有动。住房整顿功败垂成。
我在学府供职的十六年里,目击了两个非同等闲之辈的女人的人生表演,小娘子就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位是庄育英。关于她的故事,因为特别精彩,所以我要慢慢讲。
(五)
看来我只有继续在终年难见阳光的一楼中套里蜷伏了。房子很糟糕,学府的后勤管理更谈不上。我们这个单元的垃圾道紧贴我的厨房,夏秋时节,一两个月不掏的的垃圾道臭气熏天,腐水从出口流出来,绿头苍蝇黑压压地飞;更恐怖的是,我的门缝窗缝里源源不断地爬出大尾巴蛆,那也是垃圾道里的。不管我怎么打整,也是治标不治本。这个单元里住的是普通职工,环境问题院长们根本不感兴趣。我去找院长,院长打哈哈;我去找总务处长要求勤掏垃圾,处长哭穷。找的次数多了,院长处长都就不耐烦。对这样的领导,只有撒野耍混才能见效,然而我没有那种魄力。我郁闷,气恨,但是无可奈何,只有作诗发泄不满:
有感
本院长官有口福,
吃罢赵钱吃周吴;
生猛海鲜名特酒,
一年报销六万六;
但见垃圾发恶臭,
黄水绿水楼下流;
蚊虫欢笑百姓苦,
单位钱紧难清除。
顺便一说,我们这座家属楼,是一个从牢房里出来的人,他成立了名叫“穆斯林建筑公司”的皮包公司,探听到学府有此项工程计划,就在学府主管单位当时的一把手那里展开秘密游说,少不了要大大的破费。他获得承包权后,挖了国营建筑公司一两个技术人员,又招募了一批农民工,就动工修建学府眷属楼。开工后,这混蛋天天坐着小车带着小蜜尽情享乐,却克扣民工工钱,后来索性不给民工发工资。本来老板就极尽偷工减料之能事,东拼西凑用残次建材修楼,现在更是雪上加霜,因为得不到工钱的民工在施工中故意破坏,以发泄对老板的不满。职工入住后,发现下水管道、暖气片和水管、电线线路等等常出问题;楼房隐患无穷。住底楼旮旯里的我,深受其害。这座八十年代中期修建的家属楼,可以说是社会腐败进入中级阶段——权钱交易的初见端倪,当然只是小小的一例。
调房不了了之。我气不过,写了一封措词激烈的信指责主管机关的领导助长学府的邪气。然而诚如鲁迅所言:“声罪致讨的明文,那力量往往远不如交头接耳的密语,因为一是分明,一是莫测的。”我的意气用事得到的回答是,某天傍晚我正在家看电视,“嘭”一声,一块砖头砸破玻璃飞了进来,“哗啦”,玻璃碎渣落了一地,妻子吓得魂不附体。我奔出去察看究竟,绕一大圈才赶到前面院子,人早跑了。我问传达室的老李头,他说方才小娘子的老公和一个小伙走过去了。第二天一上班,我听说“老佛爷”在,便直奔“老佛爷”的办公室。此时“老佛爷”还不显赫,我大可不必诚惶诚恐,我要求学府处理这个黑手党的恐怖事件。“老佛爷”敷衍说,又没有当场抓住肇事者,怎么处理?让总务处给你换一块玻璃算了。那天下午正好有我一节课,我在教室门口贴了告示,宣布罢教,以示抗议。“老佛爷”闻讯,严厉批评我的行为,命令我补课,我拒绝了。我的情绪化的极端行为,产生了严重后果,我的声誉大受损失。
当然,当时在学府里,情绪化的行为屡见不鲜。
几个月前,我所参加的民主党派领导召见我,说准备发挥我的专业特长,让我做些工作。言下之意,要重用一下我。但是从我给学府主管部门写信抗议,随后又有罢教之举之后,党派要重用的话就再也没有下文了;须知党派和学府的主管部门是同一家,党派和学府是一座大庙里的两座小庙。当然,我根本不在乎这个什么重用不重用。林肯说:“因为我不愿当奴隶,所以我也不愿意做奴隶主。这表达了我的民主思想。任何与此不同的想法都是不民主。”我也是,因为不愿意被人骗,所以也不愿意去骗人。
(六)
调房失败,“大炮”的威信大受挫折,而“老农民”在那些日子里精神焕发。调房夭折大局已定的那些日子,“老农民”一反往常上班不出办公室门的习惯,非常罕见地去属下各个办公室巡视,他摆出他的学府掌门人地位不容觊觎的架势,他要的就是此种效果;“老农民”拉着“大炮”陪同他巡视,这恐怕有羞辱“大炮”的意图。“大炮”的组织观念很强,不得不服从。于是人们就看见身材又大又胖的“大炮”苦着脸跟在五短身材的“老农民”身后,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听“老农民”对职工说些类似“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的官话。在学府,“老佛爷”是兼职大院长,“老农民”是行政副院长,“老秀才”是教学副院长,“大炮”是后勤副院长。“老农民”这次不寻常的巡视学府各个办公室,是在表明:他是学府事实上的老大。
“大炮”院长受到挫折,很沮丧了一段日子。好在他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他经常对人说,不能说调房是失败,因为部分职工改善了居住条件总是事实吧?其实他这是安慰自己而已。“大炮”不久就调整了情绪,又开始乐呵呵地工作。他很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给职工们办点好事。那时院长们每年都要去外地开几次会,什么片儿会,交流会,取经会等等名目,其实统统是公费旅游,老百姓很不服气。“大炮”院长自己也爱去外地开会,周游全国。群众的不满,使他内心不安,因此他积极筹集资金,争取每年全院职工出去活动一次。于是去青海湖,去宁夏沙湖,去漳县贵清山,去天水麦积山。他打破了老农民只在市内公园组织活动的老例。
一九九九年夏秋,“大炮”带队,大巴载着职工,一辆小轿车专门用于打前站,去延安、黄陵、壶口,去西安兵马俑、华清池,去宝鸡法门寺、平凉崆峒山、会宁会师楼,行程数千里,费时一周。那是一次愉快的、美妙的旅游,我个人认为那是学府的绝唱。此次旅游我和众人一样乐不可支,我有自作歪诗为证:
观壶口瀑布
7、18
驱车千里到壶口,大禹神斧开瀑布;
冲破巉岩下绝壁,荡激湍流腾黄雾;
如见中华千年史,似悟民族生命符;
深夜疾行宜川道,犹闻黄河壶口吼。
祭黄陵
7、19
潇潇雨歇柏森森,伟哉黄帝大哉陵!
拾级登堂瞻丰采,焚香叩礼祭祖宗;
撞钟计数发愿心,绕庙周行表虔敬;
龙之传人炎黄孙,齐来殿前合一影。
有意思的是,每年夏天全国各省的学府常有院长带人来兰州,说是交流经验,其实是慕名游览莫高窟。对这些贵宾,学府热诚接待,盛情款待,提供各种方便,不惜打肿脸充胖子,让他们尽情地白吃白喝,满载而归。西北人的厚道和好面子由此可见。可是“大炮”带着学府职工到西安后,打前站的去和那里的学府联系,想请他们帮助安排住宿,起初人家佯装不知;后来又推托说,不好意思得很,放假了,学府里无人,不方便接待。
在制作皇帝新衣的学府里,老百姓有机会能公费旅游,平心而论,是“大炮”的功德。
“滑头”、“哭鼻子”以及“快嘴”
(一)
一九九六年“老农民”副院长退休后,学府内希望填补空缺者很有几位,结果上峰引进一位人士来当副院长。这位副院长是一位颇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说他没有害人之心,很关心群众;有人却说他好色成癖,自私自利。最后人们公认他是一个滑头。于是在背后地里称他是“滑头”院长。学府里但凡辛苦的公事“滑头”院长一般不沾边,可是如果利益当前,他“该出手时就出手”。据说他的副地级级别拿到手以后,他梦寐以求的是想当厅长或者专员。须知做了一方诸侯,只要轻轻一跺脚,权力所及之地都会发生八级地震;微微咳嗽一声,数百万人绝对当场面如土色,觳觫颤抖。手握那样的实权,才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不枉为人一世呢!——这是他的价值观。他和美丽而善于交际的夫人四下展开活动,可惜仕宦途上摩肩接踵、万头攒动,不知哪个环节功夫没有做到,他功亏一篑,无缘问鼎厅长或专员,只好怏怏不乐地来学府就职。副院长的官衔对他而言,形同鸡肋,味同嚼蜡,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将就干吧。
“滑头”院长好为人师,他上任的三把火之一就是,周四主持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会,他一定先把众职工考问一遍:“某某,改革开放八字原则是什么?某某,政治工作的两面红旗是什么?某某,初级阶段的基本路线是什么?”我很反感他当众考问的做法,因为经常置人于尴尬境地,大家又不是小学生,背诵那些陈词滥调有什么用?终于有一回,他点我的名要我回答“一国两制的五大原则是什么?”我一怔,脱口兑了他一句:“不知道!我只知道给自己捞好处!”这回是他一怔,他根本没有想到学府竟有如此大逆不道的人,随即他又尴尬了;因为他刚进学府就利用职权给自己搞了一套住房,给他的独生女儿住。
我大大地冒犯了“滑头”院长。后来听人说,“滑头”院长私下评论我:“某某老师很有个性呀!”我听到这个评价,后脊梁上直发冷。因为在新时期,在单位里被领导认为有个性,那绝对不是好事。
自从当面顶撞过“滑头”院长以后,我一直躲着他,尽量离他远远的。可是同在一个单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见了装作看不见,也委实难受,于是心里就后悔何必得罪人家?害得自己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又想当时也是逼到头上,情非得已;我实在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中回答那些我不感兴趣的问题,更反感自以为是的长官当众考问部属那种控制人的手段。出于倔强本能,我作出了反应。后悔什么?后悔又有何用?让我向他低头谢罪,那绝对不行,我是一头犟牛,宁折不弯。
报应终于如期而至。一九九七年公房变制为私房时,按资历应给我分一个小套做补差,方案已经形成。结果呢?结果是一个形同违章建筑的单间顶替给了我,那小套给了四大美女之一的妇女委员。虽然这是院长办公会议的决定,但我疑心是“滑头”院长的主意。因为那美女和“滑头”院长有染,乃是学府公开的秘密。美女得房引起几位女职工的愤怒,她们也要房子。大家都是住老公的房子的女职工,既然美女能分房,那学府就应该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她们也应该有份。为了平息众女职工的不满,院长们就说了那美女的很多困难。其实只要直截了当的告诉她们:谁让你们不经常偷偷地往“滑头”院长的办公室里钻呢?那么众女职工就一定会偃旗息鼓的。
从我当面顶撞了“滑头”院长以后,“滑头”院长再也不在政治学习会上考问职工了。
(二)
“滑头”院长在私下对老佛爷的颟顸很不以为然,可是当面可会说话呢!有省副主席头衔的“老佛爷”从北京开完两会回来,在学府学习会上给大家介绍情况。他不太讲枯燥的大会新精神,喜欢讲点两会的花絮新闻,职工们很爱听。比如说开两会要花几亿人民币呢!大会安检很严格,有某代表的朋友到饭店拜访,安检器显示他带有武器,结果安保人员兴师动众,如临大敌,闹了半天是一个误会。老佛爷讲完了,“滑头”总结说,主席讲话很重要,主席是我们学府的旗帜!接着他半假半真地说,我们的主席在北京担任全国的职务,也是国家领导人吧!老佛爷赶紧谦虚道:“不能这样讲,是虚衔,虚衔!”虽然谦虚着,却也看得出来,被称为国家领导人,他很是受用。
中国传统对“贵人”身份的用语极为讲究,有博大精深的潜规则。我在哪里看过,只有总书记才能称 “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委员长总理政协主席政治局常委要称为
“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副委员长副总理副主席国务委员政治局委员,可以称 “党和国家领导人”。这岂是随便叫的!倘在古代,如果拍散骑常侍或臬台老爷的马屁,称他们是“陛下”,
那可是犯上作乱的僭越罪,非满门抄斩,灭九族不可。现在随便怎样拍马屁都不被砍脑袋,也算是时代的大进步。
学府里教师讲课当然不能有讲课费,但是非教员的领导讲课,是拿报酬的。不知是不是为了讲课费?一方面教师上不了讲台,另一方面“滑头”院长自己却非要给每期学习班讲某某问题不可。他知道的内部信息多,讲话诙谐,算做报告还差强人意,要说讲课,就显得太杂乱,肤浅。每次上完课,他揣好装讲课费的信封后,总要问我们奉命来听课的教员,他讲得怎么样?我说“好!好!”我敢说浅薄杂乱么?犯不着。
其实我们教员中的独行女侠素衣女士奇秀,她是八七届的中央民大历史系毕业生,婆家娘家均是书香门第;她进学府面壁十年,沉潜往复,从容含玩,积累“滑头”院长所讲的某某问题的资料很久了,她自己也发表过这方面的论文,做过深度研究。素衣女士奇秀曾经奉命给学府职工试讲过一次某某问题,很有系统性和前瞻性,有理论水平。而且奇秀女士很有逻辑头脑,思路清晰,语言表达能力更是出众,讲课风格颇有学者的儒雅魅力。奇秀女士是学府最早上因特网的人。然而,她没有机会上讲堂,而她擅长的某某问题一直被“滑头”院长霸占,当做他的小金库。事情就是如此的不可理喻。
素衣女士奇秀是学府四独行女侠之一,她的不合群,在独行侠中也是首屈一指。坦白地说,她多少有点神经质,或者说书呆子气。她对院长们一贯敬而远之。因此有的院长在住房、职称、进修等等问题上使劲儿卡她,她历经了千难万难,才总算做了副教授。当然她有自由散漫的毛病,不好好地坐班,尽量不在学府露面。学府是个混饭单位,职工们大都吊儿郎当。但在素衣女侠,这就成了她的问题,被院长盯住不放。
对“滑头”院长,我有打油诗刺他:
滴溜滴溜俩眼珠,
东嗅西嗅寻好处;
假公济私利可图,
马上狮子大张口。
(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老农民”副院长退休后,学府又调进一位女副院长,这是在“滑头”院长进学府的不久之后罢?这位女同胞感情似乎有点脆弱,动辄掉眼泪,有人背地里称她为“哭鼻子”院长。刚开始我对“哭鼻子”院长抱有好感,因为她很有实干精神,肯吃苦,是个工作狂。她敢拿烫手的山芋,学府里苦活累活以及容易惹上是非的工作,只要是党委决定,她就二话不说,接过手干。于是学府搞装修,和啸宇公司打官司,跑地皮争取学府搬迁,管理党校大专班繁琐的招生、教学、考试等等事务,她都管了起来,忙得她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她对教师十分抬举,有一回大家去某某学院参观,她竟把教师和处长们相提并论,介绍给对方领导;我受宠若惊,这在学府是前所未有的。
不过“哭鼻子”院长有一样特点:她是一个单边主义者。她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我的职责就是对两位第一把手(兼职的书记和院长)负责”,这是她的工作理念,从来没有听她说过“对单位负责,对职工群众负责”这样的话。那刘姓书记、“大炮”、“滑头”,乃至“老农民”,或多或少都敢对“老佛爷”的某些荒唐指示敢说“不”,敢抗命;但是“哭鼻子”院长却唯“老佛爷”之命是从。对“老佛爷”,她亦步亦趋,如跟屁虫。这令人想起闫连科的小说《为人民服务》:里面的主人公反复被告诫,“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就是为首长和首长家属全心全意、尽心竭力地服务。“哭鼻子”院长对一个昏庸的长官俯首帖耳,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结果使得他的昏庸变本加厉,办坏了许多事情,老百姓因此怨声载道。
很快,“哭鼻子”的同僚因为她唯老佛爷马首是瞻而很少与他们沟通,而产生不满。“滑头”院长和“大炮”院长联手攻讦“哭鼻子”院长。她郁郁寡欢,常哭鼻子。在办公室里关起门独自嚎啕,在与同事商讨问题时眼泪汪汪,在上级面前泪流不止,在职工大会上声音哽咽。渐渐的,爱哭鼻子,成了她的一大标志。
(四)
由于“哭鼻子”院长终于脱除实干型干部的外衣而露出一切只为取悦上司的嘴脸,于是学府的职工因此而不知不觉间与她拉开了距离,越来越与她疏远。
九八年夏天,“哭鼻子”院长主持制定考勤签名制度,并宣布从即日起施行。这是学府第n次实行考勤。但是第一次把考勤和奖金挂钩。制度规定考勤合格者才能领取一百元的月奖。谁知第一个月实行就发生了问题。一位处长休假一个多星期,但月奖却一分没有少拿。职工哗然。大家痛骂这个考勤制度是放屁,还不如以往实行了m次、又m次地无疾而终的考勤制度;因为这一次是和奖金挂钩的。人们私下什么话都讲,什么双重标准,什么看人下菜碟等等。“哭鼻子”颜面尽失,因为那位处长是她的得力助手、心腹爱将。职工们甚至打算联名写信请她解释。后来有人说那样动静太大,反正话能传到她耳朵里,行了。
但是四独行女侠之一的紫衣女士气愤不过,她找我商量给“哭鼻子”写信质问为何出尔反尔、看人下菜碟?“哭鼻子”院长考虑过如此把制度当儿戏的后果么?我同意了。我很快起草了不到千字的稿子,署名部分职工。紫衣独行女侠拿回家去,由她的上小学的女儿工工整整地抄了一份,第二天紫衣独行女侠拿给我,我趁没人注意之时,塞进“哭鼻子”院长办公室的门缝里。
听说“哭鼻子”院长在处长会议上厉声指责有人写匿名信,说,这是小人行为,文革遗风,此风不可长。当场就有人打断她,说,应该看信的内容是什么,信的形式不是问题。“哭鼻子”院长便再也不啃声了。
紫衣独行女侠是一个直筒子。在学府里,我和直筒子脾气的人关系都很不错,因为我本人也是这副德性。另外我有一点:我肯倾听同事们的心声,无论倪大小姐或是图书小姐或是女克格勃她们讲故事、诉苦恼或是说废话,我都是一名忠实的听众,而且我决不拿别人的隐私到处散布。大家觉得我值得信任。正因为如此,紫衣独行女侠才会与我肝胆相照。
紫衣独行女侠是搞行政的干事,平日里寡言少语,从不扎堆,也不串门,上班下班总是踽踽独行。倘若是换成别的人,那大概很难在学府里立住脚;但紫衣独行女侠的老公在学府主管部门当着一名不大不小的官,所以院长们奈何不得紫衣独行女侠。
除了素衣女士、紫衣女士以外,学府四独行女侠的另外二位,一是“恶贯满盈”的红颜知己黑衣女士,搞培训工作的,后来当了副处长;二是绛衣女士,搞教务行政,后来也当了处长,她前途不可限量,后面我会说到她的。唯有紫衣独行女侠,一直是默默无闻的主任科员。四独行女侠是学府四大美女和四小美女之外的又一组美女。她们风姿绰约,各有千秋:素衣是小蛮腰,紫衣是丹凤眼,黑衣是丰乳,绛衣是美腿。
(五)
最初我对“哭鼻子”院长颇有好感,她工作任劳任怨,忍辱负重,而且她对教员比较尊重。所以当我看到她渐渐的不得人心时,心里不免感到惋惜。我退休前有一次经过“哭鼻子”院长的办公室,一时心血来潮,就敲门进去。她很客气,我于是委婉地对她的单边主义表示异议。她回答我:作为党员,下级服从上级是天经地义,她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我碰了一个钉子。又换了一个话题说,她刚到学府时,能和职工打成一片,但是现在职工们和她已经有了相当距离……。她打断我说,她和职工相处是有原则的,上班时间从不串办公室,和女职工在一起谈论衣着美容,那是庸俗。听着她如此说话,我很窘,尴尬极了,赶快讪讪地退出门。我为我的自作多情而羞愧万分,我简直是吃错了药,脑子进了水,才如此愚蠢地去向她贡献我的诚恳。
我缺乏识人的能力。“哭鼻子”院长确实为人甚差。一九九七年福利房卖给职工个人,徇私枉法非常普遍。“小娘子”的老公在他单位分了大套住房,但是“小娘子”为了把她在学府的中套住房变为私产,就和老公办了离婚手续。虽然离了婚,可是照旧住在一起。对此没有人敢公开说三道四。“小娘子”最后如愿以偿地使那套房子成为她的私产。而我,本来许诺给我的大套,没有了。改成原房不动,再配一个特小套。最后特小套也给他人了,对我的补偿是,把没有建筑许可证而建起的汽车库上的一间房作为补差房给了我。我退休时,去向“哭鼻子”院长问那没有产权的补差房有后遗症怎么办?她说,你当初就不应该接受那间房子么。我说当时学府不断地给我做工作,而且你也亲自劝我同意,现在怎么又怪我呢?她不作声了,半晌才说,如果你退房给你算钱,你是吃亏了。我心想:是吃大亏了,等着我退房吧。
(六)
学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对“哭鼻子”院长不满,只有大院长“老佛爷”对她非常器重。“哭鼻子”主管总务,这使学府完全成了“老佛爷”的内务府。“哭鼻子”俨然是“老佛爷”的大管家。“老佛爷”的一切开销都由学府报销,学府的职工随时都可能被派去给“老佛爷”当杂役。对此“老佛爷”很满意。
世纪之交,学府处于瘫痪无序状态。“老农民”和“老秀才”早已经功成名就,去颐养天年了;“老佛爷”继续在位,他高高在上,不理朝政。“大炮”、“哭鼻子”、“滑头”、“快嘴”几个院长尿不到一个壶里;即使好不容易他们凑在一起开一次领导班子会,不是话不投机,就是唇枪舌剑。职工们已经出离了沮丧、无奈、焦虑、愤懑,而达于哀莫大于心死的境地。
二〇〇四年,上级终于下决心对学府领导班子动手术,进行大换班。手术的结果大大出乎学府职工的意料之外:“老佛爷”上调北京当官,不过没有再跳加官。又一名既是中共党员又是民主党派成员的省副主席来当大院长。和软耳朵的“老佛爷”相反,此公惯用霹雳手段管理部属。
调整还涉及到,和“哭鼻子”院长不和的几个院长,“大炮”被授予巡视员职位,享受正地级待遇,退居二线;“滑头”平调另一衙门;任职时间不久,曾与“哭鼻子”院长友好合作过、后又失和的以直言不讳出名的“快嘴”院长被劝退休。“哭鼻子”院长是旧班底的唯一留任者,还加了副书记的头衔。她大获全胜,成了权力再分配中的大赢家。美中不足之处是,她一直垂涎的常务副院长的职务没有到手。
填补空缺的是,一位少壮派院长调进,一位资深老处长晋升为教学院长,又从外地聘请引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博士院长。新班子,再加上大批新生代大学生和复转军人调进学府,以及与之同步出现的退休高峰,使学院面目全非或者风气一变。
紧跟着是一次全国规模的声势浩大的“保先”政治教育运动,官员们必须人人过关。在庄严的旗帜下,面对众多正襟危坐的党内同志,“哭鼻子”院长抑扬顿挫地发言:
“……在那枪林弹雨、战火纷飞的年代,一个小女孩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军情十万火急,部队紧急转移,妈妈忍痛把这刚刚出生的小女孩送给老乡了。行军途中,指导员发现了此事。他马上紧急集合起队伍,激动地说,同志们!我们拼着性命干革命,难道连我们自己的后代都不能保全么?王得胜!(有!)带你班战士去把革命的后代找回来!和大部队一起前进!(是!请首长放心,我保证坚决完成任务!)……这个被组织找回来的小女孩,就是我……”。
说到此,因为被自己的传奇身世感动,“哭鼻子”院长泪如雨下,她痛哭失声。这是红色记忆,永久的丰碑,本应该写成文学作品传世,但是在搞运动开会的场合,如此发言却给人作秀的感觉,有点像革命肥皂剧呢!
“哭鼻子”院长有个妹妹,就在“哭鼻子”矫揉造作地向组织交心的时候,这位妹妹在美国领取了绿卡。据说姊妹俩价值观格格不入。当然究竟如何格格不入,笔者不闻其详。只是奇怪一母同胞的姐妹的人生,做人何以会南辕北辙呢?
(七)
前面说到的“快嘴”院长,是世纪之末调进的。
“快嘴”院长是农大教授、博士生导师,也是知名的畜牧专家。“快嘴”院长说话口无遮拦,对形式主义、教条主义、官僚腐败深恶痛绝,一有机会就直言不讳地讨伐。“滑头”院长曾几次批评他说话背离了主旋律,他置之不理,我行我素。“快嘴”关心民间疾苦,经常下乡去贫困农村推广小尾寒羊,是相当有社会知名度的扶贫状元。他没有把做官当回事,不像“老秀才”那样当了地级干部,就人模狗样、神气活现的。
“快嘴”院长发现这学府里名堂甚多。“老佛爷”高高在上,偶尔才肯巡幸学府,胡乱发表圣旨,只有“哭鼻子”院长对老佛爷言听计从。平时学府里是“哭鼻子”院长奉旨行事。“大炮”院长和“滑头”院长联手与“哭鼻子”院长抗衡。一般是“滑头”院长出点子,“大炮”院长放大炮。“哭鼻子”院长因此更是经常的泣涕涟涟。“快嘴”院长见此情形,对“哭鼻子”甚是同情,也免不了帮她说几句话。但他对“哭鼻子”的那套“唯上”哲学也很不以为然,所以他和她也合不来。
“快嘴”院长上任以后,一开始他毫不掩饰对学府教员的蔑视,尤其是对我和猛佐教授。他的眼神告诉我,我是头等饭桶,可怜虫,沫沫子(锅里煮肉时汤上面的浮沫),吊吊灰(屋角吊挂的蜘蛛废弃的网)。有一回他在职工大会上公然说出了我和猛佐的副教授职称既不是地方粮票,更不是全国通用粮票,而是饭票性质,即一出学府大门就作废的技术职称。这是猛佐教授最忌讳的话题,当场气得脸色发紫。我虽然平时对此无所谓,但如此场合遭奚落,也是相当尴尬。“快嘴”,真是名不虚传。
“快嘴”院长的为人赢得我的尊敬,他也慢慢地发现我并非是一无是处。于是我和他关系渐渐接近,他对我态度也有很大改变。我带倪大小姐的儿子去旅游,顺便给当地的农民捎带了一些信息,于是“快嘴”院长多次在会上表扬我能做社会调查。我啼笑皆非,因为我是旅游,和社会调查不沾边。
虽然我不曾问过“快嘴”院长,但是我可以肯定,当初学府领导层在向他介绍职工情况时,绝对把我说得狗屎不如,使用的贬义词一定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八)
一九九七年,我积习难改,胡乱诌诗,对学府的长官颇有不敬之词,不过基本上概括了他们的为人:
有感
奸头拉稀大炮擦,反被对手打几耙;
小头自诩政治家,眼高手低脾气大;
肉头升官人变化,欺善畏恶遭鬼耍;
“滑头”只给自己扒,不忘嘴上说大话。
其中的“奸头”,“老农民”也;“小头”,“老秀才”也,他个子高,脑袋却没有占够比例;“肉头”,老佛爷也,又叫软耳朵。“大炮”“滑头”仍用其名;至于“哭鼻子”、快嘴两位,当时还没有到学府。
以上我对自己在学府十六年里所遇到的主宰我命运的人物逐一素描,似乎这个平庸,那个蹩脚,这个糊涂,那个狡猾,列位看官岂不笑我和那“老秀才”院长一样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不都是一丘之貉么?呜呼!此言差矣!
因为我评论的这几位,其实本质上大多不很差。倘若他们是一介布衣,平头百姓,一定都是好干部、好教师、好同志、好百姓,即使有弱点和缺点,也不足为奇。然而一旦进入权力魔场,这权力又只来自上级授予,不受公民监督,那么权力欲望过重的人就会变形;是权力运作机制使他们迷失了自我。十九世纪末剑桥大学客座教授阿克顿勋爵有名言曰,“使人堕落和道德沦丧的一切原因中,权力是最永恒、最活跃的。权力腐蚀人,绝对的权力绝对的腐蚀人。”的确,权力异化人,权力使老实人诡计多端,使愔弱者专横跋扈,使俭朴者骄奢淫逸,使吝啬者贪得无厌,使毫无主见者刚愎自用,使谨小慎微者狂妄自大,使恶魔和狂人“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应该说学府的一些当权者,他们和我们一样是肉眼凡胎、凡夫俗子,并没有金刚不坏之身,焉能逃脱被权力异化之铁律?所以我照实写来,只是画出他们麒麟皮下的马脚而已。像“大炮”院长、第二任副书记和后来的“快嘴”院长,他们没有把权力视为性命那般紧要,故而尚能保持人不变性;一旦退下来,也就不会有放不下架子的痛苦和烦恼了。
常言道:朝臣侍漏五更天,将军雪夜过边关;日上三竿僧未起,世间富贵不如闲。
以我之见,在以缝制皇帝的新衣为业的学府当这样的官,还不如当大头兵省心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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