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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水的女儿(长篇小说之二)

◎ 柴春芽     
     

 

 

 

 

红桃K记得塞壬伯爵曾经居住的黄金岛上覆盖着茂密的无花果树。石鸻鸟在树丛里鼓动着纯金打制的翅膀永在沉重地飞翔。为了寻找塞壬伯爵,她纵身跃入大海,而海水没顶,咸腥的海水灌进了她的嘴和鼻子。恐惧就像绿毛水妖的手紧紧攫住了她的心。她奋力蹬脚,把头伸出海面,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个浪头打来,她重又沉入水中。有一种死亡的声音,金属一般灌满了她的双耳。不知何时,红桃K发现自己躺在潮湿的海滩上,身上挂着衣裙朽烂的布条。她感觉自己在大海里沉睡了好多年。岁月在她无意识的大脑中悄然流逝,并为暗蓝色的大海披上了一层沉沉的锈色。红桃K爬起身来,遥望大海,搜寻着红鲑鱼的身影。荒凉的大海上一无所见。海风刮走了她身上最后一块遮羞的破布。此刻,她赤身裸体,置身于荒无人烟的海滩。她绝望地转过身来,吃惊地看到所有的高楼大厦全都离开荒芜的大地飘在空中。在高楼大厦的底下,几朵懒洋洋的云像吃撑了的羊一样纹丝不动。一只海鸥停在云上,眼睛里盛满了世界末日般的悲伤。居住在高楼大厦里的人们若无其事。塞壬伯爵头戴礼帽,身穿黑色风衣,站在阳台上唱歌。他的面前,摆着一盆已经枯萎的百合花。海风把那些高楼大厦吹得摇来荡去,塞壬伯爵的风衣却连一个衣角都没有掀起。一阵号角不知从何处传来。听到号角声的人们,纷纷脱下西装革履,不知羞耻地裸奔,并用皮鞭和棍棒相互抽打,致使彼此的皮肤变得一片通红。渐渐的,他们变成了一条条红鲑鱼。那一条条红鲑鱼争先恐后地跃入空气,向着塞壬伯爵游去。他们扑在塞壬伯爵的身上,将他撕得皮开肉绽。疼痛使他用失真的嗓子不停地哭喊:

“求求你们,别吃我……”

他们不理不睬。他们肆无忌惮地撕下塞壬伯爵的皮肉。他们在空中准备举行一场饕餮人肉的盛宴。红桃K观望着这恐怖的一幕,心脏都快要爆炸了。

“别吃塞壬伯爵,你们来吃我吧——”

红桃K高声喊叫着,丝毫不为自己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感到羞涩。倒是那些红鲑鱼害起羞来,并且显得忸怩作态。他们相互观望着。变成骷髅的塞壬伯爵乘此机会,极力怂恿那些因饥饿而发狂的红鲑鱼:

“去吃她吧,那是处女的血,处女的肉。”

一大群红鲑鱼在空气里游到了沙滩上。他们蜂拥而至,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塞壬伯爵却在空中楼阁的阳台上独自歌唱。他的歌声让那朵枯萎的百合花重新绽放。红桃K感到肉体上传来的疼痛深入到了自己的灵魂。她哭。她绝望。她看见塞壬伯爵,却不能触到爱情的一角。

 

 

红桃K从梦中哭醒,一伸手便触摸到潮湿的土地。露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她觉得浑身酸痛。昨天晚上,红桃K从公园长凳上掉落下来,显然摔得不轻,但她睡得如此之沉,竟然没有被这一跤跌醒。

“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王水睁开惺忪的睡眼,嘟嘟囔囔地说。“我梦见自己穿过层层叠叠的镜子,每面镜子里都有数不胜数的红鲑鱼像鸟一样,从空中飞来扑上你的身体。它们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我的心中万分焦急,但我却在镜子的迷宫里失去了方向。”

“后来呢?”红桃K问道。

“后来,有人打碎了镜子,我才发现自己就在家里,”王水皱着眉头回忆说。“我和你母亲坐在阳台上等你,等了好多好多年,最后等来的,是一朵枯萎的百合花。在广场上跳舞的人都说,那就是你,我的女儿。”

红桃K没有把自己的梦告诉给父亲。

“我好像一晚上都在挨饿,”她说。

此时,天已大亮。王水带着女儿离开人民公园,进了一家饭馆。侍应生端上一碗价格为三十元的馄炖。他突然思念起西城区饭馆里的牛肉面来。

“在西城区,一大碗牛肉面才卖两块钱呐!”他对侍应生说。

侍应生看着他,一脸困惑。

“我是说呀,在我的老家……西城区……”王水解释说。

“啊……西城区,”侍应生恍然大悟似的说。“我知道,有沙漠,好大好大的沙漠哎。你们,骑骆驼上班……哇,好好玩吔!不过唻,你们的沙尘暴好好厉害喔,都刮到我们东城区来了喔。”

王水发现自己在对牛弹琴。他什么也不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吃馄炖的女儿。

“咱们得回家了,”他说。“再不回,咱们就得上街要饭去,因为钱快要花光了。”

红桃K默默地点点头。她眼窝里打转的两滴泪水摔碎在油腻腻的碗底上。

“能够治好我的失眠症,我觉得这一趟也不算白来,”她安慰沮丧的父亲说。

 

 

这一趟失败的东城区之行,还是让红桃K郁郁不乐。在返程的火车上,她睡了三天三夜,像个死人。王水总是担心女儿会在睡梦里死去。他一次次爬到上层卧铺,把食指放在她的鼻孔前试探她那若有若无的鼻息。

“她是不是病了?”一名年轻的记者关切地问道。

“是的,”王水带着一脸忧虑的神情回答说。“她得了可怕的嗜睡症。”

“那倒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在这瘟疫流行的时期,能够心安理得大睡不醒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记者说。

“什么瘟疫?”王水吃惊地问道。

“有人说,可能是黑死病,也有人说,可能是霍乱,还有人说,可能是鼠疫。我的一个同事几天前潜入被武警戒严的医院,发现一百名护士因接触太多的病人尸体而被感染。政府严禁新闻媒体报道任何有关疫情的消息。现在,东城区人人自危,抢购粮油的风潮刚刚过去,人们又像潮水一样涌进超市,买光了所有的醋。据说,用醋清洗房间和身体可以预防瘟疫。疫情一旦失控,将会殃及全城。”

记者的最后一句话让每个人的心情变得异常凝重。

“瘟疫有什么可怕的,”一名催眠师乐呵呵地说。“我要是给它施了催眠术,它就会乖乖地躺在防空洞里睡大觉。”

人们当他在开玩笑,谁也不理他,只有王水对催眠术发生了兴趣。他给催眠师递了一支烟,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吸烟区,一边抽烟,一边探讨催眠术与梦之见的关系。共同的话题使他俩迅速建立了友谊。火车快到站时,两人互留了住址。

    红桃K跟着父亲走进家门。尕桂正在沙发上坐等候他们的到来。红桃K扑进母亲的怀里。持续的啜泣让她的身体抽搐个不停。

“女儿啊,不管怎么样,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母亲说。

“不,妈妈,”红桃K说。“活着重要还是见到塞壬伯爵重要,对我来说,当然是见到塞壬伯爵更重要。”

说完这句斩钉截铁的话,红桃K把头一扬,阖上眼睛,再一次沉沉睡去。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里,她把筹措经费再去东城区的烦心事丢给了父母,自己则遁入甜蜜的梦乡。在梦中,她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无比清醒。她说服自己原谅了塞壬伯爵的冷酷无情。她甚至设计了一场浪漫的爱情,与塞壬伯爵相约在花前月下,倘佯在碧海蓝天,展开了一段神奇的蜜月之旅。一路上,她看到连母猪都妒忌得痛哭流涕。三个月后,红桃K终于从睡梦中醒来,并重返现实。她对守护在身边的父母说:

“我和塞壬伯爵的爱情,连母猪都会妒忌。”

说完这句话,她拔掉葡萄糖注射器的针头,从床上起来,拖着虚弱的身体,开始收拾行李。

“你这是要去哪里?”王水问道。

“去东城区,”红桃K头也不回地说。

王水什么话都没说。他打开电视机,让电视台新闻联播的主持人用严肃的口吻告诉她一个不幸的消息:SARS时期,禁止跨地区旅行,以防疫情传播。显然,这场在三个月前就已经爆发的大瘟疫,已经漫延到了全城。听到这个消息,红桃K当场就晕倒在地。焦渴的思念怎能让她熬过这漫漫无期的等待!她的体温因此急遽飙升。在被烧得稀里糊涂的梦境里,红桃K一再呼喊着塞壬伯爵的名字,仿佛塞壬伯爵就是她的救世主。由于害怕医务人员采取隔离手段,王水并没把女儿送到医院。在这人人自危的SARS时期,王水整日枯坐在阳台上,呼吸着工业废气,望着大街对面空无一人的广场,陷入无端寂寥的冥想。

天气热得令人窒息。像开水一样发烫的空气能让人蜕一层皮。每天傍晚,尕桂都要在阳台上清扫出一堆中暑而死的麻雀。王水数着簸箕中的麻雀尸体,用先知般地口吻说:

“等着瞧吧,死到第一千零一只,这世界总会发生点意外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尕桂捡起第一千零一只麻雀的尸体,打开房门,准备把它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一个古怪的人站在楼道里。在那样闷热的天气里,他像是担心空气会把他的皮肤烫伤似的穿着一身黑色厚呢西装。

“请问,这是王水家吗?”他毕恭毕敬地问道。

王水听到有人说话,便走了过来。

“你走错了,我的朋友,这是一列火车的卧铺车厢。”

他一边调侃着,一边将催眠师迎进客厅。客厅里热得像蒸笼一样。催眠师并没有脱掉他那黑色的厚呢西装,仿佛那是一件能变出鸽子、鹦鹉、葡萄酒和其他古怪之物的魔术师的燕尾服。

SARS闹得人连门都不敢出,”催眠师说。“我觉得再不出门透透气的话,会被这炎热的天气煮熟在家里。”

“因为我女儿的事情……”王水踌躇了一会儿说。“我本来是想去拜访你的,但SARS像蚊子一样到处乱飞,害得我只好呆在家里。”

“你女儿还没有醒来吗?”催眠师饶有兴致地问道。

“其实她是被爱情给害的……”

王水把女儿梦见塞壬伯爵的事情前前后后地讲给了催眠师,最后,他感叹了一句:

“我看,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倒不是SARS,而是爱情,是爱情,我的朋友,我眼睁睁地看着爱情在将我的女儿杀死。”

“我可不这样认为,”催眠师说。“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爱情更好的良药了。我整天都揣着这副良药,用来预防SARS。”

“我的朋友,那你能不能用你兜里的良药,治好我女儿的相思病?”王水急切地问道。

“那倒不难,但需要时间,”催眠师自信满满地说。

王水像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不满你说,我的朋友,我们什么都缺,惟一不缺的就是时间。”

 

有了充裕的时间,催眠师便悠闲自在地住进了红桃K的房间。他反锁房门,并且警告王水夫妇,除了一日三餐,平常时间都不要打扰他。他要给红桃K教习梦中穿行术。那被思念之苦折磨得形销骨瘦的姑娘听见催眠师像在朗诵诗篇一样对她说:

“噢,我可怜的孩子,你看这爱情之火把你烧成了什么样子!不过,爱情无罪。我多么想和你一样被爱情活活烧死,可是,非常不幸,我寻找了一辈子爱情,却从来没有一位姑娘在我的身上找到爱情的火焰,相反,倒是那些纯真善良的姑娘,被我内心的冰雪浇熄了她们如火的激情。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大热天,我却总是冷得打颤。从肉体到灵魂,我没有一丝温暖。”

催眠师把他那冰块似的的手放在红桃K的手上。红桃K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赶紧把手抽了回去。催眠师又把他的脸贴在她的额头上。红桃K感到额头上像敷了一层冰块,整个身体都凉透了。那天晚上,红桃K在催眠师的怀里睡得很香。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的高烧退了。催眠师的脸上带着冰花似的微笑说:

“只要跟我修习七七四十九天,你就可以在晚上穿过无数人的梦编制而成的第六空间,进入塞壬伯爵的梦中。”

受到催眠师的鼓舞,红桃K忘记了自己一丝不挂。她兴奋地从被窝里一跃而起,跳进催眠师的怀抱里。催眠师看到,红桃K的眼睛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光彩熠熠。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在这高迥的内陆,夏季风带来海洋上潮湿的云块。坐在阳台上独自望天的王水皮肤上有了一丝凉意。到了傍晚,乌云从东城区的上空滚滚而来,驱赶着仓惶的燕子贴地飞行。暴雨将至。王水想要叫妻子到阳台上一同看雨。他扭过头去,发现催眠师杵在客厅里。他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一场暴雨中跑来。他那张过于苍白的脸,像暴雨中的闪电。

“我的朋友,你这是怎么了?”王水吃惊地问道。

“我着火了,”催眠师说。“也许这场暴雨能让我身上的火焰熄灭。”

王水只好为催眠师打开门。催眠师狂呼乱叫着冲下楼去。王水和妻子回到阳台上,看到催眠师奔跑在狂风暴雨中,顷刻之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这时候,王水和妻子想起了女儿的病情。他俩穿过客厅,走到女儿房间的门口,看见她容光焕发地对镜梳妆。红桃K把自己打扮成一只彩色的蝴蝶,娇羞地飘到父母面前。看到女儿变得比一匹牡马还要健壮,王水顿时心花怒放。

“你通过梦中穿行术果真看见到了塞壬伯爵?”他问道。

“见到了,”红桃K第一次像个初谙情事的处女一样,羞红着脸颊说。“他对我真好。”

“那催眠师可真是一位活菩萨呀,而且慷慨得连香火钱都不需要,”尕桂连连感叹说。

就在此时,一只燕子误入歧途,从阳台上飞进了红桃K的卧室。它一次次撞向窗玻璃,执著得既像个绝望的自杀者,又像个理想主义战士。红桃K看到羽毛凌乱的燕子在最后一次奋不顾身地撞向窗玻璃以后,倒在了窗台上。它的嘴角渗出了鲜血。红桃K捧起燕子,看到它的胸脯起伏不定。她把燕子捧到阳台上,希望它能活着飞向天空。一直等到夜幕四合,红桃K也没有看到燕子的翅膀扇动起来。

 

 

    “我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走过坟场般荒芜的东方红广场时,王水对妻子说。

“那是因为你一天没吃饭的缘故,”尕桂说。“我倒是觉得自己像那只碰死在窗玻璃上的燕子,一直在往下坠。”

“那是因为你害怕撞上SARS,”王水说。

尕桂不再吭声,只是紧紧地拽着丈夫的胳膊。惨白的路灯亮了起来,路上却没有别的行人。

“如果没你陪着,我会以为自己是个鬼影,”王水说。

“我也是,”尕桂低声地回应着丈夫。

王水按照催眠师在火车上留下的地址,带着妻子尕桂来到靠近铁路的一排红砖平房区。那是乌托邦臭名昭著的贫民窟。路边的墙壁上写满了红色的大字:“拆”。密密麻麻的巷子曲径通幽。面容阴鸷的毒品贩子躲在墙角。他们那警惕多疑的眼神,让人看了不寒而栗。妓女们倚靠发廊的门框嗑着瓜子打发着无聊的光阴。从门可罗雀的场面不难看出,闹得人心惶惶的SARS让她们的生意惨淡至极。轰隆隆的火车摇撼着整个贫民窟,仿佛发生了地震。尕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她紧紧拽着丈夫的胳膊,像一个落水者拽着救命的稻草。在铁轨边,王水目送着一列火车从他面前缓缓驶远,这才定了定心,敲响了一座院子的木门。过了很久,里面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带着一身寡居者的孤独气味,打开一道门缝,探出鸡窝一样的脑袋,用防范SARS的眼神盯着王水。那眼神如此阴冷,以致王水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请问您是胡兰同志……”他鼓足了勇气问道。

“那是我小姨,为解放乌托邦牺牲好多年了,”女人打断王水的话说。“我是杨兰。”

王水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条递给老妇人。

“我找一位催眠师,”他说。“他是我朋友,以前跟我谈起过他的家世。他说他是革命烈士胡兰的儿子。”

老妇人对王水递过来的纸条不屑一顾。她直接了当地说:

“去精神病院吧,他搬到那儿去了……”

话没说完,老妇人就砰的一声关上了木门。院子里沙沙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王水和妻子面面相觑,不知道那可怜的催眠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俩循原路返回。拐过一个墙角时,他俩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两个少年手持刀子,正在怒目相视。一场决斗即将发生。王水抓着妻子的手加快了脚步,从那两个少年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中穿了过去。一列火车的轰鸣覆盖了贫民窟那像原始丛林般野蛮的嘈杂声。夏末的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乘坐着空空荡荡的公交车,王水和妻子来到了沙漠边上的精神病院。精神病院戒备森严。凶恶的保安像狼狗一样对每一个企图靠近的人发出狂吠。在传达室,王水出示了身份证和退休证,填写了一张繁琐的登记表,并在一台测量体温的仪器前和妻子一起接受了检查,然后在保安的引领下,来到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主治医生那巨大而肥胖的身体填满了空空荡荡的房间。像个非洲原始部落的酋长一样,他用威严而冷漠的目光打量着王水夫妇。王水毕恭毕敬地为他送上一条香烟。主治医生那严峻的面容这才有所缓和。

“你找催眠师?”他用一种女性才有的尖细的嗓音问道。

王水机械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他病得不轻,整天拿脑袋撞墙,还说那墙是豆腐。刚来的时候,他用脑袋撞碎了病院里所有的窗玻璃。他还企图侮辱我们的护士。每次,护士给他打针的时候,他就突然抱住护士,说要教护士练习梦中穿行术。”

主治医生用他那与肥胖的身体极不相称的细嗓音,把催眠师的病情汇报了一遍。最后,他突然问道:

“你是他什么人?”

“朋友……”王水说。

“朋友?”主治医生搔了搔谢顶的脑袋说。“SARS时期的朋友!这年头,谁还顾得上关心谁呢。难得啊,你去看看他吧。”

保安领着王水夫妇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一个精神病人从阴暗的屋檐下走了过来。雨水打湿了他那张苍白的面孔。

“你看到世界末日了吗?”精神病人问道。

他死死地盯着王水,好像要从王水的眼睛里读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保安一把推开他。他又转向尕桂,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并用幽灵般阴沉的语气问道:

“你看到世界末日了吗?”

尕桂的心收得很紧。她不敢直视那个精神病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死鱼的眼睛,没有一丝光彩。保安又一次推开他。他哈哈大笑着,在雨中手舞足蹈,像个被神灵附体的巫师。

“哈哈哈,你们没有看到世界末日!”

他怪叫着,突然窜到王水面前说。

“人类的眼睛全都瞎啦,哈哈哈,已经看不见世界末日啦。好,把我的眼睛给你吧!我要让你亲眼目睹世界末日到底是什么样子。”

说着,他并拢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把右眼珠抠了出来,捧在王水面前。保安一把抓起那颗眼珠,扔到远处的墙根下。精神病人又急又气。他边跳边骂,寻找着自己的眼珠。王水夫妇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他是个瞎子,眼眶里装了一对狗的眼睛,”保安说。

他们到了楼道最里面的一间房子前面。透过铁门上的小窗,王水看见白炽灯下的催眠师穿着那件黑色厚呢西装,四肢被铁链锁着,仰躺在一张铁床上。他的脸皱缩得像一枚核桃。

“可怜的人啊,你看他被自己身体里的火焰烧成了什么样子,”王水说。

“飞吧!飞吧!在梦里尽情地飞吧!”催眠师突然大声地唱起歌来。“啊,你的眼睛多美啊,美得像两颗月亮。飞吧!飞吧!在梦里尽情地飞吧!我要摘走你的月亮。”

“等他病愈了再给女儿教习梦中穿行术吧,”王水对妻子说。

“我担心梦中穿行术会让女儿住进精神病院,”尕桂说。

“情况也许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

“也许还有更倒霉的事情呢,只是你现在还没有看到预兆而已。”

 

 

    最倒霉的事情莫过于在一个月以后,尕桂发现女儿的月经迟迟不来。十四岁那年,红桃K月经初潮。在接下来的十六年里,她的月经形成了每月二十八天来一次的规律。这个规律从来没有破例。可是这一次,规律打破了。尕桂预感到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

“也许女儿怀孕了,”尕桂偷偷地对丈夫说。

“别拿这事儿来吓唬我,”王水说。“如果要开玩笑的话,你可以讲讲桌子怀孕的故事。”

“我是说真的。你女儿这个月没来月经。”

“那是做梦太多的缘故,”王水撇撇嘴说。“连月亮都有月食。耐心等待吧,等到下个月她的月经自然会来的。”

又过了一个月,尕桂铁青着脸对丈夫说:

“她的月经还是没来。”

这一次,王水不得不面对女儿怀孕的事实。

随着秋天的到来,SARS和酷暑一起销声匿迹。大街小巷满是劫后余生的人。SARS从人们手中夺去的欢乐,人们要变本加厉地讨回来。于是,大街小巷满是暴饮暴食的人和载歌载舞的人。家家户户像过节一样,张灯结彩,燃放爆竹。只有王水心事重重,整日呆在阳台上观望别人的欢乐。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贫困。他发现自己是个从来不曾有过快乐的人。

“唉,人倒霉,鬼吹灯,放屁也砸脚后跟!”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句。

与父亲的表现相反,当红桃K从母亲嘴里获悉自己怀孕的消息时,她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并且动情地说:

“十六年的苦恋啊,我终于有了和塞壬伯爵的爱情结晶。”

“可是……”

正当王水准备告诉女儿一个令人吃惊的真相时,红桃K又说:

“我不得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和塞壬伯爵在梦里举行了一场世界上最奢华的婚礼,来自地球各个角落的朋友开怀畅饮了整整三个礼拜,光葡萄酒就喝掉了一万多瓶。婚礼结束以后,我们就去环球旅行。旅行途中发生了许多故事,而我在一艘超级豪华的邮轮上怀孕的故事,最让我难以忘怀。”

幸福的泪花又一次在红桃K的眼睛里闪烁起来。王水和尕桂看到女儿像一件经过打磨的金属一样,在清除了全身的锈迹以后变得闪闪发光。他们不忍心看到女儿再次沾染锈迹,再次变得暗淡。他们忍着难言的痛楚,竭力装出高兴的样子。

从那天开始,红桃K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遍遍地亲吻墙壁上那一千零一个塞壬伯爵的嘴唇,或者,面对墙壁上的一千零一个塞壬伯爵倾诉她的滔滔情思。为了名誉,王水和尕桂决定打掉女儿肚子里身份不明的孩子。当他们和女儿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红桃K发了疯似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谁也不能把我的孩子夺走!”她哭喊着。“妈妈,求求你,让我为塞壬伯爵生下这孩子吧!这孩子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王水蹲在阳台上,抱着脑袋。泪水流淌在他那皱纹密布的脸上。

“老天爷哟,我上辈子是杀人了还是做了什么孽,为什么要我承受这样的报应?”王水自言自语地说。

无限凄楚涌上王水的心头。他觉得命运又一次给自己出了一道永难破解的难题。他解答不了这道难题。像个考试屡屡不能及格的小学生,王水想到了逃避。他想即刻逃离人生这个极其残酷的考场。于是,他跳上椅子,眼睛一闭,接着纵身一跳,像扎猛子一样,跳进阳台外面那水波一样荡漾的阳光里。秋天的阳光泛不起半点涟漪。一群中午放学的小学生从楼下经过。他们停下脚步,抬头遥望天空。在离抵挡沙尘暴的高墙不远的天空中有个梭子一样的发光体在轻轻移动。广场上,一群天文爱好者用望远镜观察着那个不明飞行物。后来,小学生和天文爱好者的目光都从不明飞行物上移开,注视着从八楼阳台上展臂飞翔的老人。他是那样轻盈,仿佛身体里充满了氢气。废纸、果皮和塑料袋平地掠起,在空中与老人相遇。

一个老人的飞翔是个奇迹。

尕桂和红桃K扑向阳台,大喊“救人”。她们意识到那是一阵骤起的龙卷风把王水卷到了空中。尕桂拨通了报警电话。消防队的武警战士迅速赶来。他们架起云梯,把王水从龙卷风的漩涡中捞了出来。王水昏迷了三七二十一天。醒来之后,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要活下去的信念却变得无比坚定。

“老天爷还是待我不薄,”他说。“从阳台上跳下去都没事,老天爷待我真的不薄。”

“你以为老天爷是你爹呀!”妻子反唇相讥。“这年头,连老天爷都会说,只有官老爷和大老板才是他的亲儿子,而你顶多就是个老天爷的私生子。”

“作个老天爷的私生子也是一种幸运。”

他说着话,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去敲女儿的房门。房子里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声:

“不,我不打胎。”

“放心吧,女儿,”王水说。“我不会让你妈带你去打胎的。私生子会受到老天爷的照顾。”

红桃K打开了门。她像只被野兽追捕的小白兔一样扑进父亲的怀抱,开始嘤嘤啜泣。王水紧紧地拥抱着女儿,突然有种莫名的伤感。他抚摸着女儿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她一起哭了起来。尕桂冷眼旁观着那一对父女,用挖苦的语气说:

“过两天等我死了,你们再给我哭丧也来得及。”

那天晚上,王水和女儿睡在一起。他怀抱着女儿,在半夜里沉沉睡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女儿的怀里。红桃K冲着父亲莞尔一笑。她笑得那么温柔,王水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回到了童年时代并躺在了母亲摇篮似的的臂弯里。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王水醒了。他像个孩子一样羞赧地把脸埋进双手,想要挣开女儿的怀抱。

“爸,多睡会儿吧,你太辛苦了!”红桃K说。

王水听了女儿的话,心中突然翻腾起一股暖流,那是他多年不曾有过的体验。在女儿的怀里,他又一次沉沉睡去。快到中午的时候,他醒了。他伸了个懒腰,从女儿的怀里起来,像是对女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一百年都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起床以后,王水来到东方红广场边的银行里,取出了所有的积蓄。傍晚的时候,王水带女儿去了一家“百年老字号”牛肉面馆。

“这一次,咱得好好撮一顿,免得在东城区嘴馋,尽想咱老家的牛肉面,”王水对女儿说。

 

 

在东城区,父女俩又一次伫立在大海边,望着海鸥和邮轮发呆。整整三个月来,他俩走遍了东城区的每一寸土地,也没有找见塞壬伯爵的踪影。王水开始怀疑塞壬伯爵根本就不是一个现实中存在的人,而是新闻媒体虚构出来的人物。

“是的,现实中根本就没有塞壬伯爵这个人,”王水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这个虚构的人却在红桃K的肚子里播下了爱情的种子。如果否认塞壬伯爵的存在,那就等于取消了女儿生存的必要性。王水想到这里便不敢再往下推理。一旦取消了女儿生存的必要性,那自己活在人世上也就毫无意义。人活着,是需要理由的。显而易见,塞壬伯爵就是红桃K活着的惟一理由,也是王水活着的惟一理由。

红桃K把头靠在父亲的肩上,忍受着妊娠期的生理反应,但她的心里却涌动着幸福的潮水。从肚子里传来的每一次胎息,都让她感动得眼含热泪。

“塞壬伯爵啊塞壬伯爵,你在哪里?”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呼唤。“塞壬伯爵啊塞壬伯爵,你来看看我吧,来看看我们的孩子吧。”

向晚时分,垂钓者把一张渔网固定在海边的礁石上。他收拾起鱼竿,翻过铁丝网,走进了乌托邦虚无的夜色里。靛蓝色的天空下,华灯初上。王水和红桃K这两个依靠在一起的身影在空旷的岸边,显得孤立无援。从西城区以西的沙漠上滚滚向东的寒流携带阴冷的风雪一路向东,与大海上的暖湿气流碰撞在一起。东城区的天空很快就阴霾密布,继而降下冰凉的冬雨。望海的人依旧依偎在一起,丝毫没有躲避风雨的意思。而在西城区,站在八楼阳台上看雪的女人,并不知道东城区的冬雨已经打湿了那两个望海的人。冬雨还打湿了另外一个人。他右手握着一支玫瑰,左手撕着玫瑰的花瓣。他踱着虚飘飘的步伐,走上码头。大海陷入雨雾。他站在那对依偎在一起的男女身后,盯着他俩的背影,脑子里空空如也。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他发紫的前额。他那苍白的嘴唇上,贴着一片玫瑰的花瓣,花瓣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暗。后来,他终于想起,在临出门前,他把一封写给塞壬伯爵的信留在了床头。在信中,他追述了自己和塞壬伯爵的十年恋情。十年前,他是大红大紫的艺人。在东城区最大的体育馆举行的那次演唱会上,他双膝跪地,唱着一首歌。那首歌的名字叫作《你怎么懂得我伤悲》。在旋转的舞台边缘,他看见一群振臂欢呼的歌迷中,俊美的塞壬伯爵泪流满面,不停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跪在塞壬伯爵面前,唱着《你怎能懂得我伤悲》。他们四目相对,忧伤的目光擦出光芒四射的火花。十年了,他熟悉塞壬伯爵身上那苦艾草的气味,熟悉塞壬伯爵那健美的身体。在塞壬伯爵的胸肌上,留着他五指抓破的痕迹。那是初夜之欢的果实。而现在,歌迷已逐渐将他忘记。舞台上,年轻的歌星一茬接着一茬,漂亮的脸蛋一张接着一张。他的那张娃娃脸已经不再流行。除了一些人到中年的阿姨对他稍有眷顾之外,年轻的歌迷早就不知道以前的歌坛上曾经有过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是,谁都可以背弃他,但塞壬伯爵最不应该背弃他。他们是生死恋人。他们曾把彼此的名字刻在双方的肉体上。是他一手捧红了塞壬伯爵。现在,塞壬伯爵的那张狐狸脸越来越受观众青睐。塞壬伯爵的名气如日中天。现在,塞壬伯爵再也不需要他了。塞壬伯爵需要的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昨天晚上,他喝着酒,写完了那封长长的信。临睡之前,他用刀划破食指。殷红的血滴在那封信的空白处。他看到血在变黑。他在黑色的血迹上写下了这么一行文字:

“为了博得你的欢心,我用自己的血跟你做个游戏。”

 

 

为了博得女儿欢心,王水决定跟她做个游戏。他翻过铁丝网,站在湿漉漉的防波堤上,张开双臂,像只海鸥一样冲着大海嘎嘎叫唤。红桃K无声地笑了。突然,王水收拢双臂,纵身一跃,跳进了大海。红桃K大叫一声“爸爸”,便用双手捂住了嘴。她转过身来,看到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站在身后,用诡异的眼神望着父亲蹈海的地方。

“快救救我爸爸!”红桃K喊叫着,像只断线的风筝一样跌在了那名男子面前。

“死亡像花园一样,那是我们每个人都该去的地方,”黑衣男子蹲下身来,意味深长地说。

说完这句话,黑衣男子丢下红桃K,向铁丝网走去。他翻过铁丝网的姿势很优雅。防波堤上,一袭黑色的风衣被风鼓荡而起,仿佛秃鹫的翅翼。红桃K注视着那飞起的翅膀在阴暗的水面上划了一个优美的半圆,最后坠入了跌宕起伏的大海。

雨雾又一次弥漫上来。红桃K双手抓紧铁丝网,吃力地向上攀爬,想要到海水中去寻找父亲。突然,一个湿淋淋的人从海水中钻了出来。她在微弱的灯光下打量着那个人的脸。那正是父亲的脸。得意洋洋的笑容让那张脸上的皱纹缩成了一团。

“我再一次证明了,老天爷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王水说。

红桃K笑了。她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里的胎儿也跟着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王水扯下身上的渔网,拉着红桃K向他们栖身的人民公园走去。昏暗的路灯下,撒下父女俩一路的欢笑。昏暗的路灯下,迎面走来的垂钓者迷惑不解地望着那两个人湿漉漉的背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那样快乐。他神情忧郁地站在雨中,一直等到那两人的欢笑声在黑暗中消失,才转过身来,向着码头走去。在码头上,他捡到了自己在傍晚撒向海中的渔网。他百思不得其解地摇头,弄不懂为什么渔网会从海中跑上防波堤。怀着满心的疑惑,他又一次把渔网撒向大海。

阴沉的雨一直下个不停。天亮以后,垂钓者还蹲在防波堤上抽着烟,筹划着一桩由来已久的谋杀案。雨一直没有停,但那垂钓者好像一个木头人,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衣服已经透湿。一艘邮轮缓缓滑进海平线上的雨雾里。他知道,在那艘邮轮上,妻子正和一个男人手扶栏杆观望着海景。那两个偷情的人要在公海上度过这个阴雨绵绵的周末。大雾逐渐将那邮轮吞没。他把放飞的目光收了回来。一阵手忙脚乱的折腾,他把鱼网拽上防波堤。网里没有活蹦乱跳的鱼,只有一具缠满海藻的尸体。起初,他以为自己捕到了传说中的绿毛水妖,等他扒开海藻,才看到一张死人的脸在冲他神秘地微笑。

 

 

微笑。他向每一个人微笑。从早到晚,微笑使他的面部肌肉变得酸痛。每一个路人被他那古怪的微笑所吸引,向他的手心里丢进钱币。经过七天的乞讨,王水终于攒够了钱,购买了两张返程的火车票。在火车上,红桃K随着火车的摇晃,渐渐进入了梦乡。王水到吸烟区抽烟时,遇见了上次邂逅的那名记者。记者还像上次一样,见多识广,无话不谈。他说,他转行了,从社会新闻转到了娱乐新闻。

“唉!”记者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社会新闻太难做了。矿难不让报,司法腐败不让报,群众上访不让报……我做了八年新闻记者,从来没有写过一篇替老百姓说话的稿子。我总得写一篇报道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后来,我写了一篇稿子,报道了西城区公安局缉毒队大队长伙同毒贩,给好几名出租车司机栽赃陷害的案子。结果,我受到了处分。这个处分给的好啊,它不仅没让我感到耻辱,反而让我感到自豪。宣传部封杀了我,我只好转行当了个娱乐记者。娱乐记者!哈哈,帕帕垃圾!狗仔队!当娱乐记者好啊,天天看着俊男美女,每一次新闻发布会还有红包拿,我何乐而不为呢?”

“那你见过塞壬伯爵吗?”王水像个十八岁的追星族一样问道。

“他呀,这次麻烦大了,”记者不屑地说。“跟他相好了十年的同性恋人跳海自杀了,据说,他抛弃了人家。”

“啊……”王水惊讶地说。“那塞壬伯爵不喜欢女人啊?”

“他是同性恋,只喜欢男人,”记者说。

“你干吗不去东城区采访他?”王水问道。

记者吐了个烟圈说:

“他正在沙漠边的一片胡杨林里拍MTV呢。我正要去找他。”

 

 

沙漠边缘,秋天的胡杨林蔚为壮观,胡杨树那黄金般的树叶释放出冬天来临之前的勃勃生机。一个满面尘土的牧羊人抱着鞭子,蹲在沙丘上像看猴戏一样,观看着那群拍MTV的人。那个歌星模样的男人在搔首弄姿,张着嘴巴装出唱歌的样子。牧羊人侧着耳朵想要听见他在唱什么,听了半天,却没有听出声来。

“哑巴也能唱歌吗?”牧羊人冲他们喊道。

那群拍MTV的人不懂得牧羊人在说什么,他们一齐扭过头来望着牧羊人。牧羊人以为他们要和自己飚歌。飚歌他不怕。连着三年的花儿会,整个阿干镇上的好唱家,没有一个人唱得过他。人人都说他是阿干镇上的花儿王,好花儿多得呀,装满了一肚子两肋巴。牧羊人腾地站起来,右手捂着耳朵,扯开宽阔的歌喉,唱出了高亢悠扬的花儿——

 

黄河沿上牛吃水

牛见了鱼娃儿就跑了

端起个饭碗想你来

吃来嘛没吃就饱了

 

俏阿哥干活口渴坏

想你就后院子里找来

尕妹妹好像个嫩白菜

一指头弹出个水来

 

牧羊人的歌声如此优美,在邻近胡杨林的一个村庄里采访的白炽被吸引过来。塞壬伯爵的经纪人对跟白炽说:

“让那头驴别叫了,这会影响塞壬伯爵的情绪。”

塞壬伯爵好像听懂了牧羊人的歌词。那支忧伤的歌子触动了他的感情。他躲在一棵胡杨树后,开始默默地流泪。白炽指着牧羊人,严厉地训斥:

“把你妈那酸曲儿别唱了!人家塞壬伯爵好不容易到你们这儿来一趟,你还要叫人家心里难受,你他妈也太缺德了吧。”

牧羊人对白炽的训斥置之不理。他继续唱着男欢女爱的情歌。

几天后,离开沙漠回到东城区的白炽绞尽脑汁,却怎么也写不出一片有关沙漠边缘生态移民的新闻特写。在新闻部主任的催促之下,他突然灵机一动,写出了一篇对塞壬伯爵的独家专访。那是一篇东拼西凑的文字,其中充满了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和一个小报记者恬不知耻的阿谀奉承。关于塞壬伯爵的同性恋人跳海自杀的事情,白炽援引塞壬伯爵的话说:

“没有人知道塞壬伯爵内心的悲伤。他曾经多次劝告霍华德戒除毒瘾,但他却越陷越深。”

这篇独家专访受到了新闻部主任的赞赏,随即以整版刊出。独家专访的压题照片是白炽和塞壬伯爵在胡杨林里的一张合影。从白炽搭在塞壬伯爵肩上那只极不自然的手,能够看出他当时的心情激动万分。

 

 

尕桂的心情同样激动万分。自从那个会吹口琴的年轻矿工去世以后,她第一次对未来的生活表现出难得一见的信心。她一边想着丈夫和女儿将要带来的好消息,一边穿过东方红广场到菜市场上去买菜。她要做一顿丰盛的午餐为他们接风。走出菜市场以后,她突然想起女儿最爱吃大饼,于是就拐进一家大饼店。卖大饼的师傅顺手扯过一张报纸,把大饼包好递给了尕桂。回到家里,尕桂看到父女俩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两人又将大把的钞票在东城区的大海边打了水漂。她的心感到一阵刺痛,便什么话都没说,只把篮子里的蔬菜和大饼往地上一丢,回到卧室里默默地流起了眼泪。泪水使她又一次想起了那个会吹口琴的年轻矿工。

“要是他活着,生活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她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对着镜子里容颜衰老的自己说。

王水和女儿等到尕桂离去以后,相互对视了一眼,开始默默无言地吃起了大饼。王水咬下第一口大饼时,无意识地瞟了一眼那张油污的报纸。报纸的通栏标题中加粗的“塞壬伯爵”四个大字像烙铁一样,灼疼了他的眼睛。他看到记者白炽和塞壬伯爵的合影。一个大胆的构思在他的心里迅速形成。吃完大饼,王水催促女儿去午休,自己则守着闹钟等到了两点半。他拨通了《晨报》有奖新闻报料热线。接线员小姐用雪糕般甜腻的嗓音问道:

“请问,您有什么新闻线索?”

“我要炸掉你们报社,除非白炽记者马上跟我联系,”王水平静地说。

“请留下您的电话,”接线员小姐说。“我们的记者将很快与您联系。”

当接线员小姐把这条新闻线索报告给白炽以后,白炽又把它当成个笑话讲给新闻部主任听。

“这年代,我们乌托邦的人都疯了,连傻子都想引起公众的注意,”白炽说。

新闻部主任抽着香烟,一脸严肃地说:

“在美国‘9·11’事件中,开着飞机撞向纽约世贸大楼的那些人绝对不比你傻。”

白炽感到新闻部主任喷在他脸上的烟雾比一记耳光还要疼。

“你向吴老板报告了吗?”新闻主任问道。

“吴老板?吴老板是谁?”白炽疑惑不解地问道。

“你老舅啊,”新闻部主任说。

白炽摇摇头。新闻部主任立即偕白炽找到了市委宣传部部长兼《晨报》总编吴仁义。总编先生靠他那灵敏的政治鼻子立即嗅出了一股火药的味道。他拨通了乌托邦安全局的电话。

当武警战士破门而入时,王水正要拿起电话再次拨打《晨报》有奖新闻报料热线。在第一次拨打新闻报料热线后,他等了足足十五分钟,却迟迟不见白炽记者与他联系。

“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他对自己说。

这一次,他准备对接线员小姐说:

“再不叫白炽记者联系我,我就要去轰炸市委大楼。”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这句话,武警战士就将他一拳打昏过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刑讯室里,四面都是铜墙铁壁。王水在刑讯室里接受了三天三夜的轮番审问。审问者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王水像个傻子一样对国家安全人员提出的所有问题都不知所云。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个蜂巢,里面传来一阵阵的嗡嗡声。第四天下午,白炽在安全人员的安排下来见王水。直到这时,王水才涕泗滂沱地倾诉起自己所受的委屈,讲述了女儿十六年苦恋塞壬伯爵的故事。最后,他跪在地上向白炽连磕了三个响头,请求他帮他女儿找到塞壬伯爵。为了摆脱这个疯老头的纠缠,白炽答应晚上就跟塞壬伯爵联系。晚上六点,白炽赶到八仙楼。,同事们已经喝掉了四斤白酒。新闻部主任正准备寻机开溜以逃避晚宴的账单,却看见白炽一头扎进了包间。

“你跟恐怖分子的会面可以写出一篇非常棒的报道,”新闻部主任说。

“恐怖至极,”白炽苦笑了一下说。“那老头说,他女儿苦恋塞壬伯爵整整十六年。他想要我给他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叫塞壬伯爵跟他女儿见个面面儿。我看他那女儿跟塞壬伯爵见了面面儿还想拉个话话儿哩,拉了话话儿还想亲个嘴嘴儿哩。”

同事们哈哈大笑,只有新闻部主任没有笑,他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对白炽说:

“来,跟你大哥划一拳。说好了,不准停下来,直到我喝不动为止。”

一斤白酒很快就见了底儿。白炽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快要被酒精烧穿了。他借口撒尿,跑到厕所里抱着马桶吐出了胃里的酒和食物。等他重新返回酒桌边的时候,新闻部主任对他说:

“痴情女十六年苦恋塞壬伯爵,这是一条社会新闻娱乐化的绝好题材,如果炒作得好,就会吸引乌托邦所有人的眼球,却又不会触犯宣传部的任何一条新闻禁令。”

 

 

凌晨五点,藉着朦胧的天光,送报员刘大年在《晨报》的头版头条读到了那条难得一见的新闻。新闻标题用一号粗体字写着:《痴情女十六年苦恋塞壬伯爵 慈祥父第一次濒临倾家荡产》。在这篇报道的最后,记者没有忘记卖弄一下自己的文采,写了一句语气轻佻的文字:

“年过六旬的老人决定卖掉房子,第三次陪女儿赴东城区寻找塞壬伯爵。他相信奇迹诞生于伟大的想象力。”

刘大年读完新闻,并未感到好笑,反倒有种苦涩的味道在他的心头萦绕。六点多的时候,他蹬着自行车,把第一份报纸塞进了王水家的门缝里。那份报纸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味。作为拨打新闻报料热线的回报,报社为王水免费赠阅一年报纸。正当刘大年准备下楼离去时,王水打开了门。

“师傅,”他叫住了刘大年说。“麻烦你把送报地址改一下,今天下午我们要搬家了。”

刘大年看了一眼王水,掏出一个本子,让他写上新的地址。

“得让你跑远路了,”王水带着一脸的歉然说。

“没什么,”刘大年说。“惟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把第一份报纸送给你了。”

“第一份和最后一份都一样,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差。”

 “那也是。要是没你的新闻,一整年的每一份报纸也就是几个标点符号有所变化而已,所有的新闻都是在赞美统治着乌托邦的那些人,而且连句子的长短都不会改变。”

从此,每天清晨,刘大年不得不走更远的路,到铁路边的一间平房前送报纸。王水为了抵债,把房子卖掉以后租住在了铁路边的贫民区。每次送完报纸,刘大年只跟王水寒暄两句就骑上自行车匆匆离去。挣钱的事情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去跟时间赛跑。只有在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会把别人的报纸送完以后,来给王水送他帆布包里剩下的最后一份报纸。在这一天空余的时间,刘大年就和王水一起蹲在墙根下,晒着太阳,卷着旱烟,谝着闲传。他觉得自己和王水作为穷人,应该同病相怜。

“我都不想活了!”他先感叹一句,为自己的倾诉定下悲伤的调子,接着说:

“两个妹妹上大学,一年两万元的学费呀,我的耶稣呀,两万啦!我一个民工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值两万元呀!王老师,你说,我们乌托邦的大学是在培养人才吗?我看不是,大学就像油坊里的榨油机,丢进去的是年轻的孩子,榨出来的尽是黑乎乎的血啊。”

“你说的在理,”王水像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因势利导地感喟说。“有一位作家以前说,封建礼教吃人,我看呐,自从我们有了乌托邦,我们的这里就变成了人吃人的社会。”

“你可说对了,王老师,”刘大年感同身受地说。“现在的社会,东城区那些党政干部、当红艺人、黑帮老大和一夜暴富的企业家富得都能屙金子,咱们西城区的老百姓穷得却连放个屁都要收税。就说那宣传部长吧,住的是超豪华大别墅,女儿在美国留学,隔一段时间我去给他家送报纸,就发现他家的小保姆又换了一个。换保姆干嘛,还不是为了他那根老鸡巴。”

两个人就这样发泄着对现实的不满。

 

 

记者白炽对王水心怀不满。他几次前来催促王水尽快把他女儿那个碍事的大肚子解决掉。他用一种阴暗的心理猜测,大肚子里的婴儿肯定跟一桩乱伦事件有关。这个聪明的记者不想让自己的报道最后变成一篇荒诞小说。谁能相信红桃K梦中受孕的事情呢?

“不过,感谢耶稣,我可相信梦中受孕的事情。”

刘大年听说了这件事情。他拎着一瓶牌子叫作“百年孤独”的白酒来安慰王水。一跨进王水家的门槛,他就对王水说:

“一位牧师在我老家秘密传教的时候讲过,圣母玛丽亚就是在梦中怀上耶稣的。”

王水的家是一间摇摇欲坠的砖房,泥土的地面非常潮湿。为了多收一份租金,房主用三合板把那个房子一分为二。王水住进来以后,为了给女儿一个独处的空间,他又用三合板把那被房主分成两半的房间再一次一分为二。这样一来,王水那间既当卧室又当客厅和厨房的房间就显得非常狭窄,炉子、灶具、床铺和养着红鲑鱼的大鱼缸紧紧地挤在一起。用王水的话说,他和妻子居住的房子让人连个挪屁股的空间都没有。在这个房间的隔壁住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昼伏夜出,像一只獾。每个周末,他都要和一个女人躲在隔壁度过星期六和星期天。对王水来说,周末是一场灾难。薄薄的三合板毫不隔音。隔壁的女人在床上从早到晚被那个男人弄得又哭又叫。她叫得地动山摇。从门前的公路上开车经过的卡车司机总以为有人在那间房子里杀猪。在这个上午,隔壁的女人又叫了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耶稣听到这么淫荡的叫声,肯定会很生气,”刘大年说。

尕桂炒了一碟花生米,端给两个男人下酒,自己则默默地坐在床沿上,望着窗外肮脏的阳光。离公路不远,通向东城区的铁路上走着几个灰色的人影。每隔十五分钟,就有一辆火车从铁轨上驶来,把那些灰色的人影像赶麻雀一样赶到一边。火车车窗里那些幽灵般的面孔一一闪现,随即又熄灭不见。

“我觉得你带来的耶稣也是一个穷人,”王水一边喝酒,一边说。“否则的话,他怎么能够忍受这个女人的叫声。”

“但在我老家艳阳村,耶稣再穷也会受到人们的尊敬,”刘大年说。“要不你们搬到我老家去住吧,我们会把你当作耶稣的孩子。在艳阳村,空气安静得连苍蝇拉屎都听得见。在艳阳村生活一段时间,你会发现,耶稣并不仅仅是我的主,也是你的。”

“你家有地方住吗?”

尕桂把目光从肮脏的阳光中抽回来,对准了刘大年。

“在艳阳村,有的是辽阔的土地,”刘大年说。“连流浪狗都不愁没地方住。”

尕桂一扫满脸的凄苦,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说:

“这鬼地方就跟疯人院一样。”

    几天后,王水退了房子。他把红鲑鱼寄放在刘大年租住的房子里,带着妻女跟随刘大年到了艳阳村。他们乘车穿越了西城区和整个沙漠才在一个满天云霞的傍晚抵达了艳阳村。艳阳村像个被人遗忘在世界边缘的村庄,安安静静地坐落在雪山脚下,雪山融水汇成一条潺潺的小河绕村流过。在晚秋时节,漫山遍野的霜叶似乎要燃烧起来。田野上,农民把金黄的玉米摘下来,堆成了小山。清洁的微风像水一样洗去红桃K一身的风尘。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乡村。她像个初临人世的婴孩,张开肺叶,呼吸着甜丝丝的空气。云雀的叫声鲜嫩得像是天空中长出的一朵玫瑰。艳阳村是那样纯净,仿佛她曾经梦见过的海中小岛。她决定就在艳阳村永久地居住下去。她感到这里正是她灵魂的归宿。

天空中飘起冬天的第一场雪时,红桃K感到肚子一阵绞痛。晚上十一点零七分,刘大年的妻子从红桃K胯下的血水中捞起了一个男婴。为了庆祝这个孩子的诞生,艳阳村淳朴的人们按照传统,通宵达旦地跳舞唱歌。

记者白炽正到处寻找着红桃K,最后,在送报员刘大年那里打听到了她的下落。他迅速赶到艳阳村。

红桃K正在努力忘记有关塞壬伯爵的一切。在艳阳村,随着孩子的诞生,她那温柔的母性突然从生命的最深处喷涌而出。

“我哪里都不想去,”红桃K对白炽说。“如果你要采访塞壬伯爵的话,请你告诉他,他可以把孩子接到东城区去,但我只想一辈子生活在艳阳村。”

“如果你不去亲自跟他说,他怎么会相信你为他生了个孩子呢?”白炽诱骗她说。

 

 

为了保证独家新闻报道,白炽把王水一家安排在酒店以后就禁止他们外出走动。电视台、广播电台和报社的记者风闻红桃K住在东城区的一家豪华酒店后,便纷纷赶来。有的记者不惜花费重金,聘请私家侦探,寻觅红桃K的踪迹。

一天下午,白炽去参加塞壬伯爵的新闻发布会。利用这个机会,王水带着妻子和女儿出去透透空气。

“酒店里的这股霉味让我的肺叶长出了青苔,”他说。

酒店外面的过街天桥上,一位须发如雪的老人正在表演巫术。他用驱赶梦魇和鬼魂的咒语,赶着一群纸人纸马从天桥这头奔跑到天桥的另一头。受到这一奇观的吸引,一些自作聪明的人甘愿冒着被变成梦魇或鬼魂的危险,让老人的咒语驱赶着从过街天桥上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

王水走过天桥,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阴阳先生。他从正在奔跑的纸人纸马上跨过去,拉住了阴阳先生的手。失去了控制的纸人纸马像突围的军队一样,纷纷从天桥上跳下去,顺着公路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十六年了,我每天上午去党委机关信访办公室递交申诉材料,下午就来这儿挣点钱,”阴阳先生握着王水的手,泪水涟涟地说。“我要为我儿子伸冤呐!”

王水不能保证他曾经见过的那个疯子是被释放出狱的二毛还是他的鬼魂,但他还是把目睹的事实告诉了阴阳先生。

“一个记者对我讲,诬陷二毛的猪头小队长被撤职了,”王水说。

当天下午,阴阳先生就离开了东城区,匆匆赶回西城区去寻找自己的儿子。

过了几天,王水和妻子以及女儿再一次经过天桥时,看见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在那里表演巫术。围观的人们都叫他骆驼祥子。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他每天都来观看阴阳先生的表演,天长日久,竟然记住了驱赶纸人纸马的咒语。自从阴阳先生走了以后,骆驼祥子突然觉得失去了生活的意义。他在天桥上徘徊复徘徊,好几次都想从天桥上跳下去,让一辆奔驰而来的汽车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是个有使命感的人,为了拯救那些被寂寞和虚妄折磨得双眼无光的市民,骆驼祥子决定放弃开出租车的营生。他以巫师的职业掀开了人生新的一页。虽然他知道在这个由无神论者统治的乌托邦里从事巫术是一种危险的行为。可是,好景不长,在塞壬伯爵演唱会开始的前一天,骆驼祥子不小心用一句复杂的咒语把一名研究唯物主义的哲学博士变成了梦魇。他本来是想让观众见识一下自己的本领,结果却不知道用什么咒语把那个梦魇再变回哲学博士。骆驼祥子因此被判刑入狱。

 

 

 

在白炽的安排下,红桃K如愿以偿。她握着头等座位的票根,捂着快要碎裂的心脏,看完了塞壬伯爵的演唱会。她在台下流完了一生的眼泪。她向耶稣祈祷。她企盼着塞壬伯爵从舞台上径直向她走来。她多么希望塞壬伯爵像梦中那样,明亮的眸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可是,他忘情于表演,竟对红桃K无暇一顾。她伤心欲绝地离开座位,一次次冲向保安人员用身体堆起的人墙。

王水和尕桂在演唱会场外为女儿捏了一把汗。王水的心情格外紧张。他抽烟时,尕桂发现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抽完一包烟以后,王水就跪在地上,撒开双手,一遍遍地向着天空祈祷。他祈求神的佑助,让塞壬伯爵和女儿一见钟情。

演唱会结束了。午夜的街道上挤满了谈笑风生的青年男女。王水和妻子直等到人群散尽,才看到女儿抱着路边的一棵柳树,哭软了她那柔弱的身子。王水把女儿揽进怀里,轻声问道:

“看到他了?”

“可他没有看到我,”红桃K抬起红肿的眼睛对父亲说。“他好狠心啊,竟然对我不屑一顾!”

“你终于看到他了,咱们的心愿也就实现了。”

“我已经满足了,”红桃K默默地点了点头说。“爸,咱们回艳阳村吧,我再也不想这样了,我想孩子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不知何时,柳树下挤满了记者。他们轮番提问,一直把王水一家折腾到天亮。白炽怂恿王水说:

“现在有了新闻媒体的支持,他塞壬伯爵不敢不见红桃K。我看呐,你们最好追着他,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得越大,他塞壬伯爵就越害怕。”

王水的眼睛像被重新点燃的马灯,明亮得有些吓人。

“白炽记者说得对,咱们不能把十六年的光阴白白地扔给狗吃了,”他说。

“爸,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了,”红桃K说。“我好想孩子。我只想回到艳阳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再不能见到塞壬伯爵,咱们就到艳阳村去,耕田种地,好好过咱的穷日子。”

“你爸说的有道理,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不成功,咱们也就死心了,”尕桂说。

红桃K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父亲和母亲的头发昨天下午还黑黑的,这会儿却在一夜之间全都变白了。

“好,就这最后一回,” 红桃K咬咬牙说。

记者们抢着为他们安排宾馆,但王水一家还是选择了白炽为他们安排的一家三星级酒店。晚上,红桃K打开电视机。新闻频道的节目主持人正在播报一条耸人听闻的凶杀案。一名喜欢在公众码头钓鱼的男子,杀死了妻子及其情夫,并把他俩碎尸以后用高压锅煮成了汤汁。这条新闻看得红桃K胃里一阵翻腾,她换了一个频道,对自己十六年苦追塞壬伯爵的娱乐新闻刚看了一半,就冲进洗手间呕吐起来。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塞壬伯爵一直没有露面。等不到事件进展的白炽偷偷地离去了。王水一家被困在了东城区。没有人愿意为他们付房费和伙食费,而他们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已经花了个精光。王水给白炽打手机,发现对方手机不在服务区内。他只好带着简单的行李,和妻子以及女儿来到了公众码头,准备在码头长椅上度过一夜。码头上的一切都不曾改变。年轻的摄影爱好者依旧把镜头对准了天边的晚霞。被铁丝网桎梏的大海依旧像一个心情激动的人一样波涛汹涌,只是,防波堤上的那个垂钓者不见了。红桃K把胳膊搭在铁丝网上,迷惘的眼神不知该投向何处。王水来到女儿身边,看到她忧伤的样子,就说:

“耶稣其实对咱们并不坏。”

红桃K发现父亲这一次说话时,提到了耶稣。

“看来,艳阳村的生活确实让父亲发生了变化,”红桃K心想。

“如果耶稣能让我想起自己真正的名字,那就更好了,”王水说。“好多年了,我都想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了。”

红桃K绞尽脑汁,希望能够记起父亲的名字,直到王水翻过铁丝网,向防波堤走去时,她还没有想起来。

海上起风了。一只只海鸥在风中打着摆子,像中枪了一样摇摇晃晃。海浪愤怒地拍打着防波堤。

“回来吧,爸爸,咱们的运气已经坏到家了,”红桃K朝父亲喊道。“我不想再看到任何意外。”

“别担心!”王水头也不回地说。“我想给你证明,耶稣对咱们真的不坏。”

在海鸥仓惶的翅膀下,王水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海。那几个年轻的摄影爱好者把眼睛从取景框上移开,注视着海面。晚霞消失了。海平线上驶过的邮轮发出悲凉的叹息。海风越来越猛。天黑了。公众码头上,年轻的摄影爱好者收拾起相机,说说笑笑地向灯火璀璨的市中心走去。对于他们来说,这普通的一天跟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红桃K费力地爬过铁丝网。她的膝盖碰到了石头,血从裤管里流了出来,但她没感觉到疼痛。腥咸的海水溅到她的嘴角。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觉得海水的味道比眼泪的味道还要淡一点。被海浪打湿的防波堤很滑。红桃K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有时候不得不用手脚并用。对着激浪翻腾的大海,她喊道:

“爸爸,上来吧,咱们不玩了。我知道,耶稣对咱们真的不坏。”

大海没有回声。她继续焦急地哭喊着:

“爸爸,快上来吧,等会儿我去问问妈妈,她一定记得您的名字。”

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的尕桂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她身子一软,靠在了铁丝网上。她用手捂住了脸。无声的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遥远天边的暴风雨就要来了,但她没有发觉。

 

 

暴雨降至。新闻记者蜂拥而来。公众码头热闹得像是在举行一场露天音乐会。数不清的摄影机和照相机镜头一会儿对准了动荡的大海,一会儿又对准了尕桂和红桃K那两张毫无表情的面孔。数不清的麦克风堵在红桃K的嘴边。红桃K的目光凝聚在那些麦克风上,恍惚中觉得那是些产自热带雨林的香蕉。她张开嘴,一口咬住那个抵着她嘴唇的麦克风。她急于要把那个麦克风吞进肚子。她感到自己的胃正受到一轮又一轮饥饿的袭击。其余的麦克风像被惊飞的香蕉,纷纷逃离她的嘴唇,停在她的嘴无法够着的空气中。她蠕动着嘴唇,咀嚼着麦克风。等她把那个麦克风吃完以后,才发现嘴里有股塑胶的味道。后来,两名警员推开人墙,把红桃K和她母亲带去认尸。

父亲在一夜之间变胖了,胖得像个腰缠万贯的暴发户,殡仪馆的那口棺材都无法容纳他的身材。红桃K能够想象出父亲是怎样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塞进那口棺材的。

“爸爸,我一定要实现你的遗愿!”红桃K咬着嘴唇发誓说。“我知道是谁害死了你。”

她调转头来,面对着电视台记者的摄影机,用愤怒的语气说:

“塞壬伯爵,是你害死了我爸爸。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的话,你就不会对一个倾家荡产苦恋你十六年的女孩置之不理。如果你还是个男人的话,你就不会无情地抛弃我为你生的孩子。如果你跟我见面的话,我父亲就不会跳海自杀。”

随即,一群由东城区的歌迷组成的女子军打着“捍卫塞壬伯爵”的标语,上街游行。一名正在读高中的女生向新闻媒体透露,如果红桃K再不罢休的话,她将采取暗杀行动,以保卫自己的偶像塞壬伯爵。同一时间,红桃K也不示弱。她对记者说:

“为了父亲的遗愿,不见塞壬伯爵,我誓不为人。”

 

 

为了帮欠了一屁股风流债的舅舅给那几个纠缠不休的保姆安排一份酒店迎宾小姐的工作,白炽晚到了一步。他赶到殡仪馆的时候,王水的尸体已被火化。他懊悔自己来晚了一步,以致没有拍到王水的遗体。关键性的新闻已被别的记者抢发了,白炽只好劝说红桃K应该让她父亲的骨灰入土为安。为了垄断消息来源,他出资给红桃K及其母亲购买了一张飞回西城区的机票。

王水的骨灰埋葬在了阿干镇附近的沙漠上。十六年前,红桃K曾经目睹过一道自天而降的白光从那里掠过。人们都说那是陨石发出的光芒。

埋完王水的尸体,刘大年帮助尕桂和红桃K在废墟般的煤矿职工家属院里清扫了一间结满蛛网的房间。

“等到一百天的守丧期结束以后我们再回艳阳村好吗?”红桃K问道。

“当然可以,”刘大年说。“艳阳村永远都是你的家。”

“也许我们应该把红鲑鱼一起带到艳阳村去,”红桃K说。“它是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员。”

第二天,刘大年为红桃K送来了她的红鲑鱼。那个鱼缸眼看着快要装不下它了。红桃K给了刘大年三百块钱,希望他下个周末来看望她的时候顺便带一个更大的鱼缸回来。

星期六的上午,红桃K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街道。那条曾经灯红酒绿的街道因为性病和艾滋病泛滥,又一次变回到荒凉破败的从前。她看见刘大年扛着一个巨大的鱼缸,吃力地走在阒寂无人的街道上。在铁锈色的街角,他停下脚步,和屠夫张三交谈着什么,直到屠夫张三那被蚂蚁蛀成一半的妻子从里屋走出来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时候,他才跟屠夫张三告别。过了一会儿,红桃K听见敲门声。尕桂打开门,把刘大年迎了进来。他喝了一口红桃K递过来的白开水,然后不慌不忙地为新鱼缸灌满了水。他费了很大力气,才从旧鱼缸里捞出那只活蹦乱跳的红鲑鱼,丢进了新鱼缸。

“嫂子,这旧鱼缸我卖了?”他问尕桂。

尕桂点点头。刘大年把旧鱼缸搬到门口,然后转过身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进尕桂的手里。

“这是什么?”尕桂惊奇地问道。

“这是一万块钱。我和王水朋友一场,只能尽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意了。”

刘大年说完,扛起旧鱼缸,拉开门走了。

“大年兄弟,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吧?”尕桂喊道。

“不了,”刘大年头也不回地说。“我还要到邮局给妹妹寄钱去,她俩前些日子打电话说没钱吃饭了,只好在脖子上挂个牌子跪在大街上乞讨。”

红桃K依旧站在窗前,看见刘大年像来时一样,扛着巨大的鱼缸,吃力地走在街道上。突然,三辆警车尖叫着冲上街道。在铁锈色的街角,刘大年从街道中央走到了屠夫张三的肉铺前为警车让出了通道,但警车并没有和他擦肩而过,而是将他团团包围。他把鱼缸从肩上缓缓放下,眼神迷茫地打量着从警车上跳下的武装警察。两名警察冲上去,一把将他按倒在地。另一名警察在他的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给他戴上了手铐。他身体一软。警察像拎只小鸡一样,把刘大年扔进了警车。随即,三辆警车尖叫着,离开了西城区。屠夫张三从屋檐下的阴影里鬼鬼祟祟地走出来,猫着身子左右各瞟了一眼,把那个鱼缸拖进了屋檐下的阴影里。他那被蚂蚁蛀成一半的妻子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坐在明亮的阳光里,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红桃K不能再对世事漠不关心。她焦急地想知道刘大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在阿干镇,没人愿意和她说话。大家把她当成了一个疯子。又过了一周,白炽来探望红桃K。他直截了当问道:

“昨天,亿万富翁李旺财在他的blog里写文章说,他要在美容院把自己的脸整成塞壬伯爵的脸,然后向你求婚,请问,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人都疯了!”红桃K只感叹了这么一句,然后急切地说,“我只想知道刘大年出什么事了。”

白炽在红桃K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似乎要毁灭一切的火焰。他感到害怕,于是就什么也不敢再问。他丢下一份当天的《晨报》,就匆匆离去了。红桃K打开报纸,一眼就看到刊登在头版头条的一则新闻——

 

   (本报讯)高级人民法院昨日公开审判了本市市委委宣传部原部长吴仁义被害案。法院当庭对被告作出一审判决。
  今年四月一日,东城区某家属院发生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公安机关现场确认被害人叫吴仁义,生前担任市政协常委、市政协文卫委员会主任、市记者协会主席,曾担任过市委宣传部部长、《晨报》报业集团总编辑。公安机关根据掌握的线索,迅速破案,抓获犯罪嫌疑人刘大年。

  据检察机关起诉,今年四月一日,刘大年利用报社投递员身份骗开吴仁义的家门后,进入屋中。刘大年假借让吴仁义填写报社客户回访卡,乘吴仁义不备之机,持铁杵猛击其头部,接着,刘大年又持弹簧刀朝吴仁义的胸部连捅数刀。随后,刘大年翻找财物,抢走吴仁义现金若干。

  法院认为,刘大年入室抢劫并致人死亡,应从重处罚,判处其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泪水涌出了红桃K的眼眶。她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母亲。尕桂也哭了。她面对着窗外空无一物的天空,喃喃自语:

“耶稣啊,你要是能把对待富人的好心分给我们穷人一丁点,就面包屑儿那么一丁点,我们的命运也就不会这样悲惨,”

  

 

 

透过车窗,李旺财躺在那张巨大而又豪华得像座宫殿的床上,望着窗外空无一物的天空,感叹了一句:

“这可真是个鬼不下蛋的地方啊。”

陪在他身边的十名保镖谁也没有搭腔。他们等着这辆经过改装的大巴士停下来。司机停稳了巴士。这十名保镖迅速行动起来。他们有条不紊,训练有素一般,把李旺财抬下了巴士。阿干镇上的人们没有认出他来。他像个用丙烷作为燃料充起来的一只巨大的热气球。围观的群众和一大群记者挤在一起,听他如数家珍般讲述阿干镇的历史。在演讲之前,通过主持人的介绍,巴依老爷记住了这个大胖子一大堆乱糟糟的头衔,什么东城区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作家协会会员、书法家协会会员、摄影家协会会员、诗歌协会理事,什么远洋娱乐影视公司董事长、乡村助学工程慈善基金会主席等等等等。捡破烂的巴依老爷盯着李旺财足足看了一小时零七分。后来,巴依老爷终于把这个因承包煤矿、金矿和镍矿而发家致富的大老板同当年的国营煤炭厂党委书记联系在了一起。

一小时零七分之后,李旺财结束了演讲。十名保镖把他抬到了红桃K的家门前。十名美貌的女子从另外一辆车上下来,抬着用十万朵玫瑰花做成的花车紧随其后。红桃K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李旺财从床上吃力地下来,跪在地上,发表了一通感人肺腑的演说:

“这么多年来,我和一百三十五个女人结过婚,但她们都是那么薄情寡义。她们像婊子一样给我付出的只有肉体而不是感情。我是那么痴情,热爱着每一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女人,可她们只爱金钱。是的,我有钱,我可以买下世上所有的一切,惟独不能买来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现在,我终于看到了一位贞女,她用十六年纯洁的青春只爱一个人。我被她感动了。今天,我愿意奉献我的一切,只希望赢得她的爱情……”

说到最后,李旺财流下了滚烫的泪水。在场的人都被他的真情深深地打动了。

“噢,请你嫁给我吧,”李旺财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感情,接着说。“我会给你世界一般大的幸福,我会爱你到永远,甚至比永远还要多一天。”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塞壬伯爵一个人,”红桃K冷冷地说。

尕桂看到女儿执迷不悟,冲到女儿面前,抡起膀子给了女儿两个响亮的耳光。

“睁开眼睛仔细看看,你面前堆着一座金山,一座金山呐,”她气急败坏地说。“我再也不想跟你这个疯女人过日子了,我受够了。说,你嫁不嫁给他?如果你不嫁给他,我就再也不想看到你!”

红桃K眼望远方,依旧用冷冷的语气说:

“妈,我这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塞壬伯爵。”

“老天爷呀,我为什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孽种啊!”

尕桂哭喊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拔下自己头上的一缕缕白发扔在红桃K的脸上,然后精神恍惚地穿过人群,向阿干河边走去。她的母亲曾在那里孤独地伫立了整整三年。

一只老鼠从地洞里钻出来,跳进了玫瑰花丛中。那十名抬花车的女孩被吓得尖叫起来。场面顿时大乱。李旺财缓慢地转过他的脖子,看了一眼玫瑰花丛中的老鼠,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脸转向红桃K。他沉思了一会儿说:

“好,我去整容,看你还嫁不嫁我。”

等李旺财和别的记者离去以后,白炽对红桃K说:

“我看呐,塞壬伯爵不想见你,八成是觉得你长得不好看。要不这样吧,我帮你联系一家美容院,给你免费整容。等你变成了一位大美女,我就不信他塞壬伯爵不会不见你。”

红桃K踌躇了很久,最后郑重地点了点头。不久,她和李旺财先后进了南方一家名叫“奇迹”的美容院。据说,“奇迹”美容院拥有国际一流的美容师。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奇迹”美容院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记者。一个月以后,“奇迹”美容院召开新闻发布会,当场揭开了李旺财和红桃K的面纱。通过注射一种化学药剂,李旺财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减肥成功。现在,他那苗条的身材确实有几分酷似塞壬伯爵。当美容师揭开红桃K的面纱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她那樱桃红唇暗含千娇百媚。她那明眸善睐的眼睛风情万种。李旺财宣布:向红桃K正式求婚的仪式定在六月四日。那一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西城区的人们谁也不会忘记,十六年前的六月四日,西城区的天空中飞过一颗谁也没有见过的陨石,三千五百二十一名矿工去看陨石就再也没有回来。新闻发布会结束以后,记者在写报道时为了找到最恰当的词语来形容红桃K的美丽而翻遍了《辞海》。亿万富翁李旺财和追星狂女红桃K整容成功的消息又一次吸引了民众的眼球。

    六月四日,阿干镇迎来了历史上最隆重的一天。五里长的街道铺上了红地毯。沿街的店铺全都张灯结彩。李旺财给店主塞了红包。为了防止破坏街道喜庆祥和的气氛,李旺财给屠夫张三多塞了一个红包,要他把那被蚂蚁啃得只剩一半的妻子锁在里屋。提前一周,李旺财雇了一千多个民工把阿干镇边缘寸草不生的沙漠涂上了绿色的油漆。远远望去,那里显得郁郁葱葱,草木茂盛。从东城区引来的海水被注入到遭受污染的阿干河。一群从西城区贫民窟雇来的老头老太太坐在小凳子上钓鱼。曾经为尕桂的母亲遮风挡雨的红亭子也被重新刷上了鲜艳的油漆。镇中心曾被改成塑料制品加工厂的电影院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据说是乌托邦最伟大的两位电影导演耗资十多亿人民币拍出的武侠电影正在免费上演,只是,除了一群流浪狗——包括当年被尕桂抛弃的那只杂种哈巴狗——蹲在绒布座椅上看得津津有味之外,没有任何一种叫作人的动物愿意留在电影院里。大伙儿正忙着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日子拚命赚钱。麻脸的清洁女工带着三个孩子,像猫一样盯着街道上的红地毯,只要红地毯上出现一个脚印,她就和孩子们像猫逮老鼠一般扑过去把它擦掉。每天早上在路口煎油饼的胖女人停了生意,负责给每一位来宾端茶倒水。整个西城区只有巴依老爷无所事事。他已非常衰老,沉重的岁月把他的背压得很低很低。他想到街道上去看看热闹,当他一出现在街口,麻脸的清洁女工就冲他喊道:

“巴依老爷,快滚开,还没轮到我来伺候你呢!”

巴依老爷喘着气,从巷子里慢慢走到阿干河边。还没等他直起腰来看一眼清澈的河水,一个钓鱼的老头对他说:

“走吧,别影响我们干活,钓不到鱼老板会骂我们的。”

巴依老爷挪动着双腿,耗费了很长时间才走到沙漠边。看护沙漠的酒鬼把一个酒瓶扔在他面前,哗啦一声碎了。

“我只想到这里坐坐,”巴依老爷说。

“像只赖皮狗一样滚开吧,”酒鬼粗鲁地骂道。“要不然,我会把你捣碎了当成油漆涂在沙漠上。”

无处可去的巴依老爷来到墓地。王水的坟上已经长出了几根冰草。土拨鼠在坟堆上打了个很深的洞。巴依老爷坐在王水的坟前说:

“王老师,祝贺你啊,今天是你女儿的好日子。”

“唉……”

巴依老爷分明听见一声叹息。他直起身子朝四周望去,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他屏住呼吸,张开耳朵。一阵风刮了过来。风中夹杂着雨丝。王水坟头的那几根冰草摇摆不定。一只土拨鼠从坟堆上的洞里钻出来,痴痴地张望着巴依老爷。

 

 

红桃K站在窗前痴痴地望着破败的阿干镇。那天早晨,天气好得出奇。太阳等鸡叫三遍以后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了抵挡沙尘暴的高墙。在旷远的沙漠上,一群接一群的鸟儿一俟翅膀上的露水晒干,就纷纷起飞,停在阿干镇的上空,猎食着跟随宾客而来的蚊蚋。一辆接一辆的高级轿车驶进了阿干镇。从车里走出来的都是达官显贵。作为李旺财的朋友,他们受邀前来祝贺。他们像故地重游一般,到处指指点点。麻脸的清洁女工和胖女人总觉得那些达官贵人的面孔很熟。记者的采访车从两天前就接连不断地到来。穿着摄影背心和工装裤的摄影师在街道上走来走去,寻找着最佳的拍摄位置。尕桂趾高气扬地在铺着红地毯的街道上走来走去。麻脸的清洁女工热情地招呼说:

“大妹子,你今天可真年轻啊!”

尕桂爱搭不理地瞥了一眼麻脸的清洁女工,径直走到了李旺财身边。麻脸的清洁女工觉得自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心里怪不是个滋味。她蹲在地上,默默地擦去尕桂留在红地毯上的鞋印。

红桃K觉得眼前的一切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她离开窗口,回到房子里,心神不宁地站在鱼缸前,凝视着红鲑鱼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她把一些小鱼丢进鱼缸里,看见红鲑鱼凶猛地扑向那些小鱼,一口就将小鱼咬成了两截。红鲑鱼吃完了所有的小鱼,打着饱嗝逍遥游荡着。红桃K对红鲑鱼说:

“红鲑鱼呀红鲑鱼,请你告诉我,塞壬伯爵今天会不会来?我去整容,我要在这个求婚仪式上出现,完全是为了能见到塞壬伯爵呀。这是逼他前来见我的最后一招了。如果他爱我,他就不会把我拱手让给别人。要是他今天不来,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红鲑鱼像听懂了什么似的,突然用它那三角形的头凶猛地撞击着鱼缸玻璃。它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红桃K惊恐不已地离开鱼缸,怀着忐忑不安的心重又站在窗前。一阵乌云像黑夜一样从遥远的沙漠上飘来,逐渐笼罩了整个阿干镇。萤火虫开始在红桃K的眼前飘来飘去。这鬼天气带来一种不详的预感堵在红桃K的心口上,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快要窒息的溺水者。不久,整个阿干镇灯火阑珊。一个火树银花的世界呈现在红桃K眼前。李旺财准备在夜间展示的舞台灯光提前派上了用场。

“他会穿着一袭风衣,戴着一顶礼帽,风度翩翩地走过街道。”

红桃K想象着塞壬伯爵出现的那一刻。

“噢,塞壬伯爵,这海市蜃楼般的舞台就是专门为你而设。所有的来客将会看到我从这间房子里飞出来,像一片鸽子的羽毛落进你的怀里。”

一道闪电刺破乌云,一声霹雳遍地炸响。瓢泼大雨自天而降。子弹般的雨点砸在人们的身上。距离求婚仪式的开始还有三分钟,可这瓢泼大雨打乱了一切。油头粉面的来宾像受惊的旱獭一样尖叫着,纷纷扎进高级轿车的车厢里。麻脸的清洁女工和胖女人在第一眼看见乌云时就悄悄地溜回家去,然后隔着昨天才安装上的新玻璃,观望着雨中抱头鼠窜的人们。摄影师们收起摄影器材,纷纷跑到屋檐下避雨。记者们跑的跑散的散,只有白炽直挺挺地靠着一根电线杆,头上冒着火星和白烟。荒凉的红地毯上站着李旺财和尕桂。瓢泼大雨冲刷着这一对不知所措的男女。

那场雨无边无际地下着,下了几乎整整一个世纪。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红桃K陷入了梦魇。她觉得自己拖着沉重如花岗岩般的身体走过广阔的陆地,最后终于到达了一座海岬。一条红鲑鱼在海水中欢快地游弋,召唤她跃入大海。她追随着红鲑鱼,向着大海深处游去。游啊游啊,她终于看到了那座光芒四射的黄金岛。黄金岛上长着茂密的无花果树。成双成对的石鸻鸟栖息在树冠上,用喙梳理着彼此的羽毛。就在她快要靠近黄金岛的时候,那座岛屿像被风吹动一样,开始漂移。她每游近一点,黄金岛就向着更远处漂移一点。那黄金岛可望而不可及。直到她筋疲力尽,万分绝望,想要死去时,她才发现下了一个世纪的大雨还没有停止。

“这场绵绵不绝的大雨就像上帝的诅咒,它会让这个乌托邦洪水滔天。”

红桃K记得自己在梦中像个女巫一样说了这么一句。

 

 

雨过天晴。被雨水洗得发白的阳光洒在街道上。人们从各自的遐想中醒来,离开藏身之所。那群鸟重又盘旋在人们的头顶,猎食着嗡嗡乱叫的蚊蚋。《晨报》的新闻采访车载着遭雷劈的白炽风驰电掣般驶离了阿干镇。尕桂扭过头来对李旺财说:

“雨停了,求婚仪式该开始了……”

她捂着嘴巴,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把这句说了半截的话又吞咽到肚子里。她看见李旺财全身的肌肉像沙漠里流失的水土一样已被雨水冲走,仅剩下丝丝缕缕的皮肉还挂在空洞的骨架上。直到这时,人们才如梦方醒,对一个月前的那次整容手术产生了怀疑。当时,美容师曾向记者表示,他注射进李旺财皮下脂肪里的那些化学药剂决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在投入应用之前,那些药剂在用来试验的猴子身上并未产生任何不良反应。那一百二十八只被用来做减肥试验的猴子后来都因身轻如燕而学会了飞翔术。它们浑身挂满了减肥的药剂正在商家的带领下巡回全国做着激动人心的宣传演出。

“耶稣呀,看看你到底做了什么!”

尕桂跪双膝跪地,举首向天,无助地哭喊着。接着,她像个入魔的巫师,跳着古怪的舞蹈在铁锈色的街角徘徊了许久,并且口齿不清地逢人便问:

“你看见陨石了吗?”

人们像遇见邪灵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巴依老爷端着一碗水走上前去,递给了尕桂。

“我看见陨石了,”巴依老爷说。“它长着一对彩色的翅膀。”

    站在窗前长时间望雨而幻觉叠现的红桃K觉得身体里有一群虫子在飞翔。她闭上眼睛,能看到那群肉乎乎的虫子全都长着彩色的翅膀。

“难道我和屠夫张三的老婆一样,胆囊里生了蚂蚁?”她心惊胆战地想。“难道这些蚂蚁要从我的脸皮底下钻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一层皮掉进了手心里。红桃K举起一面镜子。镜子里,她看到了一张正在龟裂的脸。那张脸像遭了旱灾的土地,轻轻一碰,就会有一层碎成粉末的皮肉剥落下来。她被这难以理解的一幕吓得手足无措。后来,她想到了眼泪。她想:“也许用眼泪可以缓解一下脸上的旱情。”可是,她的眼睛里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她已经好多年没流过眼泪了。红鲑鱼用它的尾巴拍打着鱼缸里的水。它让红桃K想到了水。红桃K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水管里传来一阵叹息般的响声。那让人揪心揪肺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弄得红桃K心惊胆颤。她从厨房里走出来,正准备从鱼缸里舀一勺水,身后却传来自来水流进水槽的哗哗声。她赶紧跑进厨房,发现水管在流血。殷红的液体快要从水槽里溢出来了。她关紧水龙头。叹息声重又在水管里响起来。红桃K谛听着,感到那叹息声像极了父亲在临死前的抱怨。想到这里,红桃K觉得从水管里流出的红色液体可能就是父亲的血。为了减轻内心的恐惧,她闭上眼睛,轻声祈祷:

“爸爸,保佑你的女儿。你是我心中惟一的神。”

那叹息声逐渐消弭。整个房间显得异常寂静。红桃K离开厨房,从鱼缸里舀了一勺水轻轻地洒在脸上。水在她火辣辣的脸上被烫得滋滋直响。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发现毛巾上沾了厚厚一层肉泥。这可怕的肉泥宛如一个梦魇中的场景。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红桃K心想。“等到了冬天,我的皮肤就会停止腐烂。”

 

 

那年冬天来得很早。阿干镇的人们一过中秋就忙着做起了煤球。红桃K被人遗忘在那间堆满灰尘的小屋里。在煤球做好以后那段闲极无聊的日子里,街道上的居民会偶尔聚在屠夫张三的肉铺前面,无休无止地抱怨着困苦无望的生活。麻脸的清洁女工总是说:

“这日子过得有一天没一天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我都不想活了。”

“死日子不推是还不成,”煎油饼的胖女人说。“抹脖子是疼哩,上吊是害怕哩,我原以为吃安眠药就舒舒服服地死掉了,昨天才听人说安眠药吃了尽做恶梦哩。”

那被蚂蚁蛀得只剩一半的女人倒显出一副勃勃生机。她对那些灰头土脸的街坊邻居们说:

“我才不想死哩,耐着性子熬一熬,好日子在后头哩。”

屠夫张三咬牙切齿地说:

“你再不死就成妖精了,”。

“看我这样子,捱过今天的春节不成问题,”他的妻子挑衅似的说。“过了春节我又给自己赶了一岁。唉,这年头,拾个便宜太难了,只要今年不死,我就算拾了个大便宜。”

“你活着能干什么?”屠夫张三问道。

“能干什么?”他的妻子捏死了一只从皮肤里钻出来的蚂蚁,神气活现地说。“跟你赌口气还不行么?还不定谁死在谁前头呢!再说了,我就要活着看看咱阿干镇的大名人这出戏最后能演个什么下场。”

经她这么一说,大家突然觉得活着还不至于坏到要自杀的地步。谁都想看到命运比他们更坏的红桃K从那座小屋里走出来的样子。她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露面了。

在那半年的时间里,红桃K觉得自己一直都在昏昏欲睡。下起鹅毛大雪的那天上午,一阵阵饥饿像针扎一样,使她在这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看到成群结队的老鼠蹲在床沿上,随时准备着把她撕成碎片。在那个等待死神的上午,红桃K摔碎了镜子。即使变成鬼魂,她也不愿再看到自己那张腐烂的脸。那张脸像被硫酸腐蚀过一般。在她对面,鱼缸里的红鲑鱼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也许在红鲑鱼的眼里,她那昙花一现的美丽将永不衰败。一看到红鲑鱼,生存的信心在她体内开始成倍地递增。床沿上的老鼠被她赶进洞里。她用一块羊毛毡裹住身体和脑袋,悄悄地走出了家门。街道上寂静得令人心悸。她在街道上留下第一个脚印。沿街的土坯房那窄小的木门突然被纷纷打开。人们用手捂着冻红的鼻子,哈着雾气,站在街边关注着红桃K身后那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红桃K在肉铺前面摔了一跤,但羊毛毡并没有从她的头上滑落。人们看不到她的脸。在铁锈色的街角,巴依老爷挡住了她,把一个装满干粮的布袋挂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就着路边的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然后,她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蹒跚地行走。阿干镇上的居民看到红桃K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东城区的公路上。

她走了好几天,才在一个雪霁的傍晚穿过抵挡沙尘暴的高墙下幽深的隧道,来到了东方红广场。红桃K坐在一块干燥的土地上向人乞讨。羊毛毡包裹着她的脸。没有人会认出她来。冬去春来,等到夏天降临的时候,红桃K不得不取掉蒙着脑袋的羊毛毡。她那易于破碎的脸受不了汗水的浸淫。又疼又痒的感觉迫使她把脸伸进干燥的阳光里。几只肥大的蛆虫在她脸上的烂肉中爬进爬出。惊讶不已的行人都在驻足观看,但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她来。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相继赶来。他们认出了红桃K。第二天早晨,关于追星女美容不成反遭毁容的报道见诸《晨报》的头版封面。东方红广场上很快就挤满了围观的人群。红桃K想要把羊毛毡披在头上裹住自己的脸,但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一把就扯走了羊毛毡。她那张丑陋的脸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中午的时候,一名女大学生戴着大口罩出现在广场上。人们以为又有一个被毁容的女人来和红桃K同病相怜,便为她让开了一条通道。女大学生迈着坚定的步伐,在距离红桃K一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唱起了塞壬伯爵的歌:

“噢,人间没有忘情水,我的一生太伤悲……”

她翻来覆去只唱这一首歌。一名记者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红桃K骚扰得塞壬伯爵痛苦不堪,”女大学生说。“我也是塞壬伯爵的歌迷,为了捍卫塞壬伯爵,我决定唱十六个小时的歌,以反击她对塞壬伯爵十六年来的伤害。”

为了节约时间,女大学生一说完话就紧接着唱了起来。

下午五点,从阿干镇赶来的巴依老爷走进人群,扶起了红桃K。此时,红桃K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情,抱着巴依老爷大喊一声:

“塞壬伯爵——”

女大学生一愣,停下了歌声紧张地望着红桃K,以防自己受到攻击。过了一会儿,她见红桃没有表现出什么过激行为,于是就重新唱起歌来。红桃K逐渐安静下来。她用那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的眼睛,扫视全场,然后伸出双手,开始撕扯自己脸上的皮肉。被捏碎的蛆虫和脓液沾满了她的双手。女大学继续唱着自己单调的歌,但她的羽绒服已被汗水浸湿。两人就这样对峙了整整六个小时,最后,那名女大学生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地。把她抬进救护车的护士说,她的羽绒服都能拧出水来。获得胜利的红桃K没有表现出喜悦之情。她默默地跟着巴依老爷向着阿干镇走去。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红桃K跟着巴依老爷走进那间堆满灰尘的小屋。巴依老爷已经衰弱至极,一碰到床就扑通一声栽进那一堆破棉絮里。红鲑鱼在肮脏的水中扑腾不止。红桃K点燃蜡烛。她凑到床边,发现巴依老爷像块石头一样坚硬。她用中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已停止了呼吸。红桃K躺在巴依老爷的身边,开始了痛苦的思念。她多么想在这孤独的夜晚回到艳阳村拥抱着自己的儿子恬然入眠,但她一想到自己腐烂的脸,一想到儿子看到母亲这张腐烂的脸而恐惧的样子,她只好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如果我以这种面目出现在儿子面前,那将是一种耻辱的行为,”红桃K心想。“我必须等到自己变得完美时,至少不会有什么缺陷时,才应该与心爱的儿子相聚。”

 

 

炎热的天气蒸得昏睡的人们整日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昏头昏脑的知了吵得那些想要午休的人辗转反侧,心绪不宁。整个阿干镇像个炒锅一样,烫得人皮肤就要起火。街道上涌来一批又一批老鼠、蟑螂、苍蝇和蛆虫。多年不见的秃鹫扇动着巨大的翅膀从沙漠里飞来,掀起各家屋顶上的瓦片。人们在洒了一遍又一遍凉水的草席上再也躺不住了。在这世界末日般的景象里,恐惧逐渐填满了每个人空虚的内心。屠夫张三的妻子摇着她那被蚂蚁啃成三分之一的身体来到街道上,看到老鼠、蟑螂、苍蝇和蛆虫的队伍正在涌向红桃K曾经住过的小屋。

“这可是地震发生的前兆啊,”屠夫张三的妻子指着那成群结队的老鼠、蟑螂、苍蝇和蛆虫对人们说。

“你别再骗人了,”麻脸的女人说。“十六年前,有人说天上掉下了陨石,结果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地震跟陨石是两回事,”屠夫张三的妻子解释说。

“没什么不一样的,”每天早上在路口煎油饼的胖女人说,“那都是我们阿干镇的人们永远不能了解的事情。”

人们用铁锨在堆满老鼠、蟑螂、苍蝇和蛆虫的路上开辟出一条通道。人们闻到一股尸体腐烂的臭味从红桃K曾经住过的小屋里飘了出来。屠夫张三作为阿干镇最有胆量的人,冲在人们的前面撞开了小屋的门。他一眼就看到一条狼狗般大的红鲑鱼。地上留着一堆鱼缸的玻璃碎片。那条红鲑鱼用它尖利的牙齿吞噬着一具尸体。丰腴的皮肉在尸体上所剩无几,不过,那一对饱满的乳房像十五的月亮仍然挂在骨架上。在那具尸体旁边,像蛇蜕一样留着一堆苍老的人皮和一团乱糟糟的毛发。显然,有一位老人曾经躺在那儿,不知出于一种什么生理现象,那位老人像只脱茧的蝴蝶一样飞走了。

“红鲑鱼杀人了!”

那被蚂蚁啃得只剩三分之一的女人发出了一声尖叫,接着,她扑通一声载倒在地,被眼前的场景活活吓死了。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见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霹雳。房屋剧烈地摇晃起来。人们大惊失色。谁也想不到地震已经发生。人们从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奔跑出来,看到从东城区以东的大海上疾速移动的黑色云团携带暴雨而来。

可怕的暴雨一直下到秋末。暴涨的阿干河湮没了阿干镇。坐在门板上四处漂流的人说,那是乌托邦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

 

 

凭着天性,我在那场大灾难里幸存了下来,但我的大脑发生了紊乱,许多事在记忆里蒸发殆尽。即使在以前,作为一条红鲑鱼,我的大脑也不适合存储过于纷繁的人间往事。我过惯了简单而纯粹的生活,过惯了心灵的生活。今年夏天发生在阿干镇的凶杀案,我无法提供更多的细节,虽然我目击了死亡,或者,正如检察官先生所指控的那样,我制造了死亡。但我要为自己辩护。我之所以要为自己辩护,并不是因为我要逃避你们人类的法律以保存自己的肉体苟活于这个频遭污染的世界。我为自己辩护的目的,是为了表明我们红鲑鱼并不像你们人类所认为的那样嗜杀成性。这种由来已久的偏见非但不能证明我们的残忍,反而会暴露出你们人类在道德上的缺陷。你们羞于承认自己人类本性的堕落,也没有勇气承认我们红鲑鱼的善良和高尚。你们习惯了寻找一个替罪羊来掩盖自己的罪恶。真正的杀人凶手并不是我。我只是出于怜悯,不忍目睹一幕人间悲剧持续上演。虽然你们都是无神论者,但我坚持认为,遵照造物主的旨意,不管是动物还是人类,谁都有权利过上一种尊严的生活,而不是被侮辱、被损害的生活。天赋的权利使我们在地球上和平共处。但是,你们人类罔顾造物主的旨意,怀着自私和贪婪的心灵,肆意践踏这种天赋的权利。为了不让你们丑陋的灵魂继续孳生罪恶,我才决定用一种暴力的方式,终止你们对一个无辜女子无休无止的侵害。当然,那女子心甘情愿,甚至还有一种颤栗的幸福感,邀我慢慢吞噬她的肉体。如此一来,她那女子的灵魂就会回归到水中。她本是水的女儿。如今,这女子的灵魂已经变成了绿毛水妖。水的世界里有她真正的家园。我是无罪的。有罪的人此刻正坐在你们中间,就在这由法官、检察官和旁听席上的市民与新闻记者组成的法庭上。我看到了罪人的真相。尽管一副只在参加政治活动时才会戴上的假面具煞有其事地遮住了他的面容,尽管他披着崭新的羊皮,尽管他故作镇静,人模狗样地顾盼自雄,但他那自以为得意的嗤嗤窃笑,却响在每个人的耳际。不信?你听,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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