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电影剧本·下)
◎ 文 思
(24)
“爷爷,”怯生生地躲在胡卫东身后,李俊敏走进房门,“你好吗?”
“好,好!”没想到李俊敏还会来看他这个叛徒,胡晓义不禁有些喜出望外。看到李俊敏手里拎着两个瓶子,他不以为然地说:“小孩子来朋友家玩,怎么还带东西。”
“是我爸爸、妈妈给你老买的。”李俊敏把酒瓶放在桌子上,“爸爸、妈妈说我太不懂事,伤了爷爷的心。听说爷爷爱喝酒,就买来两瓶叫我送来给爷爷赔罪。他们说:他们自己也想来看看爷爷。”
“你爸爸、妈妈太客气了。”胡晓义内心里充满了慰籍。
“你吃了那么多苦,敌人的、自己人的。”李俊敏诚恳地说:“我们小孩子应该对你好一些,不应该提过去的事情。”
“多好的家教、多懂事的孩子!”胡晓义满意地摸着光秃秃的下巴。他年轻时蓄过胡子,解放后国家领导人都不蓄胡子。老百姓跟着都不蓄胡子,但是习惯性动作还是保留了下来。他满意的时光是那么少,我们至今还没有看到过他这个习惯性动作。“卫东都告诉你了?”
“是的。他向我认错了,说他不该骂我爷爷。他说了你过去的事情。他说你是一个勇敢的好叛徒。”
“勇敢的好叛徒?”胡晓义看了一眼胡卫东,脸上露出了微笑,“还有这种称呼!你们小孩子真是……”
“爷爷,听了你过去的事情,我想了好多好多。”李俊敏深沉地说:“我发现英雄和叛徒之间只相差几分钟或者几十步。有了那几分钟或者几十步,敌人抓不到你,你就可以当英雄。缺了那几分钟或者几十步,落到了敌人手里,你就可能成为叛徒。真正的英雄当然是有的,但是许多英雄成为英雄,没有变成叛徒,只是因为他们运气好,没有被敌人抓住。别人变成叛徒、当不上英雄,是因为他们太倒霉,落到了敌人的手里。”
“奇怪的发现。这种发现可不能到处乱讲啊!人家会说你宣扬叛徒哲学的。”
“哲学?”李俊敏不明白,“哲学是什么?”
“来,今天就留在爷爷这里吃饭,爷爷给你做几个菜。让爷爷就着你的酒,一面吃饭一面好好给你讲一讲什么是哲学。”
“对,俊敏,”胡卫东帮着爷爷留客,“我们是一年多的老朋友了,你还从来没有在我家吃过饭呢!把你爸爸和妈妈也请过来,大家一起吃,好吗?”
“改天吧,”不等李俊敏开口,胡晓义抢先说:“今天没有准备。改天买到好菜,再认认真真请俊敏的爸爸和妈妈。”
“俊敏,你不知道,爷爷做的菜可好吃了。”胡卫东得意地宣扬,“我们顿顿都吃得精光还舍不得撂筷子。”
“那是因为粮食定量,没有吃饱吧?”李俊敏取笑。
这个笑话很得体,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看着两个孩子笑得那么开心,胡晓义也摸着下巴笑了。这个房间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笑声了。
(25)
画外音: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历史车轮滚滚飞奔。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高音喇叭开足了音量,女高音歌手董文华用尖利的嗓音歌唱《春天的故事》:“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龙腾小学张灯结彩、焕然一新。校门前的花坛里新种了五颜六色的玫瑰。校牌重新油漆得闪闪发亮,并且请省里的著名书法家重提了校名。校门的正上方拉着大幅红绸横幅,上书“隆重庆祝龙腾小学建校五十周年(1944-1994)”。全国各地曾经在龙腾小学任教或就读的校友早已收到请柬,热烈欢迎各位校友返校参加校庆活动,由衷感谢各位校友借此良机自愿捐款以表达对母校的关心、支持和爱护。
胡卫东和李俊敏双双返回母校。大学毕业以后,胡卫东在市轻工局当工程师,李俊敏在市一中当老师。他们各带来一百元捐款,向母校略报教育之恩。刚刚走进校门,一辆保时捷与他们擦身而过。轿车在路边停下,当年的捣蛋鬼陈飞从车中跳出。
“今日有幸见到两位老同学,陈飞不胜荣幸。”陈飞积习难改,说话还是那么油腔滑调,“学校欢迎大家自愿捐款,两位带来了多少善款呀?”
“你带来多少?”胡卫东没好气地反问。他在心中暗想:这小子怎么也发了?早几年见到,还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怎么转眼就开上了高级轿车!这世道,有理跟谁去说啊!
“区区小数,不值一提,一万元而已。”陈飞轻描淡写地说:“当年我那么调皮捣蛋,龙腾小学没有开除我,这个恩情我没齿不忘。”
李俊敏懒得和这个流里流气的家伙打交道,走进了当年的女同学的圈子。胡卫东被陈飞的一万元捐款镇住了,没有及时离去,结果被陈飞一把抓住,无法脱身。“还记着当年那一架之仇呢?算了,都快二十年了。来,接着,”他双手递上名片。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陈飞这么不见外,胡卫东反倒觉得自己太狭隘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名片,不禁惊叫出声,“哎呀,真了不得,老兄当集团公司总经理了。”想起陈飞当年学习一塌糊涂,几乎每门功课都要补考,胡卫东心里不禁酸溜溜的。
“没什么,做一点小生意。”陈飞谦虚地说:“老弟你当初是班里的高材生,现在在哪里高就呀?”
“别提了,在轻工局当工程师混饭吃,负责帮助下属工厂解决服装设计方面的疑难。”胡卫东突然发现陈飞挺亲热、挺随和,一点也没有集团公司总经理的架子。
“你们小两口结婚没有?”当年就是为了“小两口”不中听,两人打了一架,陈飞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是胡卫东听了居然没有产生反感,“大学毕业那年订了婚,拖了几年,还没有结婚。”
“那老弟可要抓紧啊!俊敏是我们班的班花,小心她跟别人跑了。”陈飞调笑说:“是不是缺钱办婚事?找我呀!”
“谢谢你的好意,”一股醋劲涌上了胡卫东的心头。他骂自己,他还可怜起我来了。这是什么世道,怎么我还比不上他了!
“遇到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个好工作。”陈飞豪爽地说:“干一辈子工程师,到老也不一定能升个高级工程师。有什么意思!”突然,他的眼睛发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校门口,“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机会就来了。看见没有,那个女生?”他指着从一辆皇冠牌高级轿车中钻出来的一个漂亮姑娘,“她是省委郑书记的孙女郑红英,比我们还矮三年,已经当上了华盛公司的董事长。华盛你当然听说过了,专营承包外商合同,为外国服装公司搞来料加工,进行批量大规模生产。你的学历和经历和她们公司正好对口。只要她一点头,就可以给你一个经理当当。走,迎上去,我给你介绍介绍。”
“陈总,你也来了!”倒是郑红英首先亲热地与陈飞打招呼,“没想到啊,你这个当年闻名全校的捣蛋鬼对母校还挺有感情的。”
“那是当然,”陈飞毫不含糊地回答,“来,郑董事长,我给你介绍一个老同学。他可是我们班的高材生啊。”
郑红英这才看到陈飞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英俊、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她不禁眼睛一亮,满脸堆笑,双手奉上一张名片,“我叫郑红英。”
胡卫东接过名片,低头瞄了一眼,雪白的超厚道林纸滚着金边,上面双面印刷着中、英文烫金字:华盛公司董事长郑红英。“我叫胡卫东,”他把名片放入上衣口袋,“在市轻工局工作。很抱歉,我没有名片。”
“要紧的是有本事,而不是有名片。”郑红英很得体地解除了胡卫东的难堪。她热情大方地伸出右手,“你是我的学长,请学长多多指教。”
胡卫东握住郑红英细嫩的小手,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敢当、不敢当,还是请董事长多多帮忙。”
“请问胡工具体从事哪个领域的工作?”郑红英随意问道。
“我在轻工学院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胡卫东如实回答。
“是这样,”郑红英略有所思,“那好,我们以后再联络。我现在去看看我当年的小姐妹们。”
郑红英和胡卫东、陈飞再次握手,告别他们加入了自己当年的老同学的圈子。
(26)
郑红英的情绪很不好。公司给日本人承包定做的上万床真丝鸭绒被因质量不合格,被日本鬼子全部退了回来,如果不能按期给他们加工出等量的合格产品,公司就面临着赔款和罚款的双重经济损失,其款额之大,足可以把华盛公司压趴下。
在主管生产的副总经理袁平化的陪同下,她亲临仓库巡视这批退货。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上万床真丝鸭绒被堆积如山,倒下来足可以把她和她的公司一起埋葬。她拿起一条真丝鸭绒被,只见被里和被面的缝边霉成了浅褐色,在霉点上还偶见白色小虫。缝边周围甚至出现了被小虫啃噬造成的针孔状的破损细孔。她恶心地扔下手拿的被子,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这是怎么回事?”她转身看着袁平化,压住满腔怒火大声责问,“请给我一个解释。”
“真丝质地柔软,必须踩三道线才能完成被里和被面的缝合。在第一道线缝合之后,需要翻出里子,在缝线外侧涂抹一层薄薄的浆糊,然后顺着缝线折边和粘连,使缝边坚挺和笔直,以便再翻转过来,在正面再加踩两道规整的压线……”袁平化看着董事长阴沉的脸,胆战心惊地说。
“直接进入正题。”郑红英不耐烦地打断了袁平化的基础教育,“你以为我是小学生?”
“是,进入正题。”袁平化擦了一把秃头上的汗珠,“浆糊调得太稀,又遇上了黄梅雨季,没有及时干燥,所以出现了霉变……”
“那么这些小白虫是怎么回事儿?”
郑红英从身边的一床真丝鸭绒被的缝缝上信手拈起一个小白虫。小虫脱离了它的滋生地,惊恐在郑红英的手指上爬动,力图尽快找到一块安全之地。在它即将逃到中指指尖时,郑红英将拇指指尖压上。小虫顿时变成了她指尖间的一个白色的小水斑。
“由于浆糊太稀,按原量添加在其中的明矾就浓度不足,导致浆糊在总体上没有足够的杀虫力……”
“不错嘛,”郑红英讥讽地说:“你什么都懂。”袁平化还没有来得及露出难堪的笑脸,郑红英的腔调就变了,“对这一危及公司生死存亡的重大责任事故,作为主管生产的副总经理,你负有直接领导责任。”
“是。”袁平化低头哈腰地回答,“请董事长处分。”
“你现在就去人事部、财务部、技术档案室和一切有关部门办理移交和离职手续。请整理和带好你的全部私人物品,在今天下班以前离开本公司。”郑红英冷酷地说。
“明白了。”袁平化心里一凉,人也矮了半截。他低声下气地问:“那么,我把工作移交给谁。”
“目前只能先移交给我。”郑红英毫不犹豫地说:“找到合适人选,我再另行安排。”
“那好吧,我先去办离职手续。”袁平化躬身后退,“下午再去董事长办公室办理工作移交和技术档案移交。”
“好的,”看着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袁平化转身离去,郑红英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怜悯。对着袁平化苍老的后背,她大声说:“告诉财务部,经我特许:多发给你两年离职金。”
“谢谢董事长。”袁平化转过身来,对郑红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转身缓步离去。
(27)
半夜,医院,手术室外。胡卫东与李俊敏母女坐立不安地在门外等待。医生终于开门出来,三人一拥而上,把医生团团围住。
“怎么样?”三人异口同声地问医生。
“没问题,小手术。”医生成竹在胸,“但是小病也不能拖。”他指着胡卫东教训,“你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非要等到最后关头才往医院送吗?要再晚来十分钟,他的盲肠就磨穿了,肠子里的污物就会进入腹腔,那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摘除盲肠的小手术了。”
李俊敏母女都吓了一跳。吴桂芹不忍心让忙乎了大半夜的胡卫东受冤枉,向医生解释,“这不关他的事。他不是病人的儿子。”
“是吗?”医生满意地看着胡卫东,“这么热心帮忙,不是儿子比儿子还强。”说完就匆匆忙忙走了。
“李爸爸一定痛了很久了。”胡卫东责怪李俊敏,“为什么不早来我家叫我?”
“我爸我妈心疼你,说你白天工作一天了,不愿意在半夜里把你从梦中叫醒。我爸痛得在床上打滚,吃了好几片止痛片都止不住痛,还是舍不得让我去叫你,他老是说‘挺挺就过去了’。谁又知道是急性盲肠炎?谁又知道急性盲肠炎还能把盲肠磨穿?”李俊敏辩解道。
“就是呀!”吴桂芹说:“看来小病也不能马虎,到底是五十好几的人了。”
护士终于推出了担架床。躺在床上的李胜利精神很好,看到胡卫东就连声道谢:“卫东,辛苦你了,深更半夜的。”
“李爸爸,你不要客气,这是我应当做的。”胡卫东谦逊地回答。
“要不多亏了卫东,半夜从热被窝里爬起来,用自行车一路把你推来,还不知道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呢。”吴桂芹不住嘴地夸奖未来的女婿。看到丈夫一切正常,她不禁喜出望外,“老头子,来的时候你一个劲地喊痛,好像快痛死了,怎么开完刀就好了呢?”
“局部痲醉还在起作用。”李胜利说:“老婆子,你留下来陪我。咱老两口有话慢慢说。让孩子们先回去。他们明天还要上班呢!”
“好、好。就这么安排。”吴桂芹附和,“你们俩走吧。我在这儿就行了。”
(28)
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胡卫东推着自行车缓缓而行,李俊敏紧靠在他身边和他并肩行走。街灯昏暗不明,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经过大半夜的劳累和惊吓,两人各想各的心事,一时都没有说话。
胡卫东突然打破了沉默,“我非要买一部汽车不可。”
“为什么?有必要吗?”李俊敏不解地问。
“当然有必要啦。你想想,我们两家只有我一个顶用的男人。”胡卫东分析,“我要为两家人的安全负责。爷爷快八十了。你爸你妈都五十多了。年纪越大,健康越容易出问题。没有汽车会误事的。你就看今天晚上吧,小小一个急性盲肠炎,差一点耽误成肠穿孔。绝对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有道理。”李俊敏对未婚夫孝敬两家老人的心意无比赞同。她刚才一路无语就是因为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她的感激。她觉得胡卫东就像她的亲哥哥,她爸爸、妈妈的亲儿子。她庆幸自己把终身托付给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我们必须在结婚以前就买好汽车。”胡卫东不容争议地说。
“那又是为什么?”李俊敏奇怪地问。
“你想想啊,结婚要花很多钱,多少年都缓不过劲来。”胡卫东有条不紊地说:“可是,我们结婚一年之内你就有可能生孩子。如果结婚以前没有买车,你生孩子的时候也就不会有车。万一出个好歹,就是母子两条人命。”
“你想得倒是蛮周到的。”李俊敏羞红了脸。未婚夫的体贴使她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可是一部汽车起码要二十多万元,我们哪能买得起。”
“你放心吧,我有办法。”胡卫东胸有成竹地说。陈飞挺讲义气,早几天给他往办公室打了电话,用神秘的口吻鬼鬼祟祟地说,他与郑董事长已经谈过。郑董事长很感兴趣。陈飞嘻嘻哈哈地叫他少安毋躁、静候佳音,还说事成以后可不许忘记他这个介绍人。“我就不信,”胡卫东好像在自言自语,但是声音又大到连李俊敏也听得一清二楚,“连陈飞都有车,我反而买不起车。”
“最近你怎么老是‘陈飞’、‘陈飞’的,好像把他当成了榜样。”未婚夫老是提陈飞,李俊敏心里不痛快。
“笑话,我拿他作榜样?!”胡卫东一笑置之,“我是拿他的汽车作目标。”
(29)
哪怕发动全厂职工灭虫和除霉,也不能叫这上万床真丝鸭绒被起死回生。给日本人支付赔款和缴纳罚款已经成了定局。这上万床上乘材料做的真丝鸭绒被也变成了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连在何处堆放都成了让人头疼的难题。郑红英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助我呢?她想:爷爷、爸爸、妈妈都是省里的大官,要他们给权给钱不是大问题,但是要他们出主意挽救华盛,那他们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老校友陈飞倒是发了,向他借一笔流动资金支付赔款和罚款完全可能,但是要他出主意挽救华盛,那无异于问道于盲。
那么还有谁呢?
突然,郑红英想到了胡卫东,那个年轻英俊、一表人才的小伙子。陈飞已经向她推荐过多次,说他知识丰富、专业对口,可以在华盛大展宏图。而他又恰巧对机关工作兴趣索然、想到生产单位来一展身手。两方正好一拍即合……
是啊,他是轻工学院服装设计专业的毕业生,对服装加工的工艺流程理应了如指掌。他又在服装行业的上级机关轻工局工作过几年,对服装的经营和销售规律也应该略知一二。说不定他有什么高招,帮华盛起死回生?陈飞已经三番五次地催她招胡卫东来面试。何不约他来谈谈,就算是华盛招聘他的面试。
郑红英拨通了松山市轻工局的长途电话,找到了胡卫东。
“你好,学长,我是你的学妹郑红英。我们华盛公司有心招聘学长来敝公司任职。”郑红英停顿片刻,“请学长乘下一班火车立即来我公司接受我的面试,可以吗?”
“可是,我正在上班,”胡卫东喜出望外,但是并没有得意忘形,“我必须请假。”
“好,你请假,一定要乘下一班火车来,我在等你。”郑红英补充,“你们科长不给你假你也要来,我给你报销往返车票,并且双倍补偿你的旷工损失。”
“那好吧,我一定来。回头见。”
“回头见。”郑红英重复,手握话筒,久久没有放下。
(30)
“情况就是这样,”在寻梦城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间办公室里,郑红英与胡卫东隔着宽大的老板桌相向而坐。她原原本本地讲完了她面临的困境,补充似地问道:“你要我带你去看看现场吗?”她一想到仓库里堆积如山的上万床真丝鸭绒被就头疼得开裂。她真希望胡卫东能免除她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胡卫东洞若观火地说:“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处理问题,现场不看也罢。”
“怎么处理?”郑红英急得就像瓶子里的苍蝇,东飞西撞,却不曾前进一步。
“首先,日本人是绝对不可能接受这批鸭绒被了。我们只能把它们内部消化。”
“怎么消化?”郑红英的表现仍然没有超出瓶子里的苍蝇。
“立即给全厂每一个干部和职工免费分发一床鸭绒被。他们将认真负责、确保质量地给自己的鸭绒被去霉除虫,从中获得必要的经验,并以此鼓励他们投身于给公司的鸭绒被去霉除虫的积极性。与此同时,向全厂干部和职工发出动员令,放下一切手头正在做的日常工作,全力以赴地夜以继日地给仓库里的每一床鸭绒被去霉除虫,计件付酬,多劳多得,所得报酬全部归己。”
“好,很好!”郑红英拍手叫好,“然后呢?”她忧愁地说:“怎么处理经去霉除虫处理的被子?”
“立即出口转内销。投入市场,换取现金,充当赔款和罚款的资金。”胡卫东斩钉截铁地说。
郑红英不语。出口转内销,谈何容易?中国老百姓穷得很,购买能力很有限,多数人家买不起高档鸭绒被,只买普普通通的棉絮被或者晴纶棉被,穷困的人至今还在盖自己手工缝制的花布棉花被。哪怕是降价销售,一床鸭绒被起码也要四、五百元才能保本,能卖出去多少?“恐怕不好销啊!”她垂头丧气地说。
“为了一股作气,把这批真丝鸭绒被全部售罄,光靠商店、商场压价销售无济于事,华盛公司必须自办销售。董事长应该立即派人去工商局申请营业执照,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设立自己的专店——我暂时就叫它华盛服饰商场好了。在首批去霉除虫的被子可以出厂之前。华盛公司应该在所有当地报纸和国内、省内有影响报纸上刊登华盛服饰商场开张大吉、降价酬宾的大幅广告。华盛服饰商场开张营业之际,举行盛大剪彩仪式,动员你的人际关系,把省、市委的主要领导人都请来。届时,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全场商品八五折优惠。许多市民将闻声而至,手头有钱的人将抢购出口转内销的高级鸭绒被。只要我们去霉除虫工作做得认真彻底,处理过的被子在外观上与新被子没有任何差别。买到便宜货的人自然会欣喜若狂、在亲友之间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连外地、甚至外省的批发商也会闻风而至,批量抢购,不愁卖不光。我们处理好一批,即销售出一批,鸭绒被将始终处于供不应求的紧俏状态,人们唯恐无法买到,哪里还会考虑自己是否透支了自己的购买力!”
“高,实在是高!”郑红英激动得从座位上站起来欢呼。
“况且,董事长。我们有了华盛服饰商场,就有了自己的营销基地。”胡卫东继续侃侃而谈,“今后如果再出现类似情况,华盛服饰商场将是华盛公司的退路和后盾。即使再不发生类似情况,只要华盛服饰商场业务兴旺,就可以大大加速资金周转、显著减少商品在仓库里的存积量。在管理上,我们可以把理想状态——零库存当作我们的奋斗目标……”
“我宣布,”郑红英激动地打断了胡卫东的长篇大论,“你的面试已经通过。从现在起,你就是华盛公司的副总经理,主管生产和销售……”
胡卫东大喜过望。他站起来,紧紧握住郑红英从老板桌上方伸过来的细嫩小手,稳重地说:“由轻工局的一个普通工程师,一下子跳到这里来当副总经理,恐怕不太合适。我愿意从基层做起。”
“不,用不着。华盛由我说了算。学长救了华盛,也就是救了我。对救命恩人而言,区区一个副总经理已经有屈大才。华盛的总经理年事已高,一年之后就会退休,”郑红英拍着胸膛担保说:“只要你在副总经理任上干得漂亮,连总经理也非你莫属!”
“不敢当、不敢当。”胡卫东谦逊地说:“那么我什么时候来上班?”
“今天,现在。”
“那恐怕不行,”胡卫东也狠不得现在就坐到副总经理的办公室去,但是他必须实事求是地考虑问题:“我必须回松山市轻工局办理离职手续。再说,后天是我爷爷的八十大寿,我给他庆完寿就来,好吗?”
“那好吧,”郑红英不得不同意。她想:大主意已经定好了,只需要吩咐手下人贯彻执行,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31)
胡卫东在家宴客。明亮的客厅里,主宾双方共五人围着一张玻璃圆桌团团而坐。桌上摆满了佳肴美味。每人面前的桌面上摆着各自的碗筷、汤匙、筷枕、小碟,还有一套杯子——果汁杯、葡萄酒杯、啤酒杯、白酒杯。桌上散立着多种饮料和酒类。
“今天是爷爷的八十大寿,”胡卫东举起酒杯,站起来祝酒,“我建议,我们大家为爷爷的健康长寿干杯!”
“干杯!”每人都拿起一只杯子,一饮而尽。胡晓义干的是茅台。李胜利干的是啤酒。胡卫东干的是葡萄酒。吴桂芹和女儿李俊敏干的是芒果汁。
“爷爷,”胡卫东体贴地说:“今天你是老寿星。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愿望、什么要求,我保证满足。”
“吃得饱、喝得足、穿得暖和,我还能有什么要求。”胡晓义心满意足地摸着下巴说:“要说愿望,俊敏的父母也都在场,就是希望你们早点儿成亲。再拖下去我就抱不动重孙子了。”
李俊敏羞得满脸通红,连忙低下头。
“是啊,都二十七了。该成亲了。”吴桂芹附和。
“爷爷,李妈妈,别着急呀。”胡卫东深谋远虑地说:“政府不是号召晚婚吗?你们就让我们再响应一阵子吧。我有一个远大的计划:这套公房太小,趁着现在搞房屋改造,我要把它买下来,给爷爷……”
“还小呀,”胡晓义打断孙子的话,“想当年,我们祖孙俩只有一个小房间。做饭、吃饭、睡觉、洗澡、洗衣、看书、做功课,全在里面。这里两房一厅一厨外加半个卫生间,我一个人要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胡晓义说半个卫生间是因为在套间内没有卫生间,套间外的楼梯拐弯处有两个两家合用的小间,一间里有一个蹲式抽水马桶,是厕所,一间里有一个淋喷头,是洗澡间。
“爷爷,才半个卫生间你就满足了?”胡卫东继续讲述他的远景规划,“我要再买一幢带车库的小别墅,作我和俊敏的新房。车库里停着我的标致牌轿车。婚礼过后,我们就开着自己的轿车去蜜月旅行。”
“孩子,你在做梦吧!”胡晓义不屑地说。
“天哪,那可要等到猴年马月啰!”吴桂芹感叹道。
“那哪能呢,两年,两年足够了。”胡卫东信心十足地说。他还没有把自己受聘为华盛公司副总经理的事情告诉大家。他把这件喜事憋在心里整整两天,特意要在爷爷八十大寿的时候给自己的至爱亲朋一个惊喜。
“两年?你自己印钞票?”胡晓义讽刺孙子。
“开什么玩笑。”胡卫东觉得和爷爷越来越谈不拢了,“我要辞去现职,下海经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李俊敏第一次听到未婚夫有这个念头,觉得自己必须说话了,“你别搞得鸡飞蛋打啊!”
“不会,我已经是华盛公司的副总经理了。”胡卫东洋洋得意地宣布,“干一辈子工程师,到老也不一定能升个高级工程师。有什么意思。”他居然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他一度十分鄙夷的陈飞的原话。
李俊敏犹豫地看着胡晓义,希望爷爷能够制止孙子的狂妄。胡晓义狐疑地看着胡卫东,他觉得自己养活大的小孙子变得越来越无法理解了。
“年轻人有雄心壮志,放手出去闯一闯,也是好事。”看到自己未来的女婿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气,李胜利知道劝也无用,只好出面打圆场。
(32)
趁着对面邻居家都没有人在家,胡晓义到两家公用的洗澡间去洗澡。都洗完了,在用长毛巾擦背的时候,由于两手反转的角度太大,他突然感到一阵痉挛,猛地倒在澡盆里,全身再也不能动弹。完了,中风了。他悲观地想。胡卫东下海去南方大城市的华盛公司当副总经理,几个月也不回来一趟。信倒是常来,人却难见一面,不能指望他。李俊敏倒是很靠得住,她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后都要拐过来看看,嘘寒问暖,帮忙做一些事情。可是现在离下班时间还有两、三钟头。再说,公公赤身裸体地躺在澡盆里等着没过门的儿媳妇搭救,这也说不过去呀……
胡晓义慌了。虽然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但是他嘴里还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耳朵也还能听。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留心地聆听楼道里的脚步声。一有动静,就尽量大声地“呜呜”求救。一个年轻小伙子一面唱歌一面跑到上面去了,没有听到他在“呜呜”地叫唤。一个姑娘的高跟鞋嘀嗒、嘀嗒地响彻楼道,他不好意思叫她。两个小学生一路打闹着往上跑去,他拼命发出“呜呜”声,他们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年轻真好,他无可奈何地想。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掏钥匙的响动。是对门邻居家的小男孩胖胖放学回家了。胡晓义兴奋地想。可不能再错过他。如果他再听不到我的呼救声而进入了自家房里,那就必须等到俊敏下班了。胡晓义用尽全身气力“呜呜”地叫唤着。掏钥匙的声音停止了,洗澡间的门被推开了一道窄缝。胡晓义惊喜地看到了胖胖的小圆脸,他第一次发现胖胖是那么漂亮。胖胖惊愕地看到胡晓义赤身裸体地躺在澡盆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八旬老翁的身体是多么干瘦。
胖胖使出全身力气把胡晓义拉出澡盆,拖进房里。胡晓义的背部和四肢有多处皮肤被拖伤划破。胖胖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胡晓义掀到床上,盖上了被子。胡晓义总算避免了赤裸全身等未过门的儿媳妇来搭救的狼狈。李俊敏下班拐过来,才知道未来的公公出事了。她立即敲开对面的房门,都顾不上感谢胖胖,就心急火撩地求胖胖的父亲帮她给胡晓义穿上衣服,背到楼下,扶上自行车后座。她推着自行车,一路小跑把胡晓义送进了医院。
“脑血管出血,”检查了脑电图、心电图等其它莫名其妙的图以后,医生告诉李俊敏:“幸亏出血量不大,不然就会半身不遂甚至全身瘫痪,搞不好甚至会有生命危险。”医生严肃地说:“你做女儿的,今后再也不能麻痹大意了。如果再发生脑出血,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俊敏办好住院手续,托人找来爸爸、妈妈接替她,这才有机会去胡晓义家给他拿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她首先敲开对面的门,对胖胖一家谢了又谢,然后才打开胡晓义家的门,把换洗衣服塞进一个手提包,把洗漱用品放进脸盆里装进一个网袋。她拎起手提包、拿起网袋,要急着返回医院。走到门口,她又把东西放下了。
“不,”她对自己说:“先给卫东写一封信。告诉他爷爷中风了。要他自己好好考虑一下,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出去挣大钱是不是合适。”
李俊敏趴在桌边奋笔疾书。她写道,“爷爷的病情已经稳定,暂无大碍,所以没有去电信局给你打长途电话,请原谅。”她也如实告诉他:“不过,医生对我说了,今后再也不能麻痹大意。如果再发生脑出血,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找到信封和邮票,把信封好,贴上邮票,这才提起手提包和网袋,小跑下楼,骑上自行车,向医院飞驶而去。路过邮筒的时候,她把信投了进去。根据经验,胡卫东要四天以后才能收到信。她一边骑车,一边想:在发达国家,家家户户有电话,有什么急事,拨个电话就办了。看来,电话很重要,甚至比汽车还重要。
(33)
收到李俊敏的来信,胡卫东心急如焚。一岁就没了爹娘,是爷爷一手把他拉扯大。爷爷对他的恩情比山高、比水长。他恨不得立即回到爷爷身边,尽一份离家游子的孝心。但是转而一想,他打消了回家的念头。总经理在月内就要退休。几个副总经理都眼瞪着这个位子,在郑董事长身边转来转去,讨好卖乖。自己是副总中资历最浅的,来公司刚刚一年出头,尽管郑董事长对自己十分欣赏,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走了,在其它副总的联合攻击下,难免不会人走茶凉。不行,他想:我不能走。我在这里盯着,说不定郑董事长真会把总经理的职位给我。如果我走了,总经理的宝座肯定会被别人坐上。
他立即给李俊敏写回信,由衷地感谢她为爷爷做了这么多事,受了那么多累。但是,他说:反正爷爷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我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就暂时不回来了,因为最近我实在是无法离开。只要盯在这里,也许下个月我就会成为总经理。如果现在离开,也许我就会终身都与总经理无缘。他随信寄回了一大笔钱,叮嘱李俊敏一定要把爷爷治好,不要留下任何后遗症。他说:亲爱的俊敏,对不起,爷爷我就拜托你了。请你无论如何要好好照顾他。
在邮局寄了信、汇了钱,胡卫东心里还是不踏实。回到办公室,他拿起电话话筒要往市一中打长途电话,找李俊敏好好交待交待。拨号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市一中的大办公室。十几个办公桌一个挨着一个,一部电话机放在房角。一个人接电话,十几个老师都聚精会神地聆听,毫无隐私可言。恩重如山的爷爷中风了,自己却不回去,别人听到会怎么想?无论理由多么充分,人家照样会责备我——说我钻进钱眼里了;说我削尖脑袋往上爬;说我忘恩负义;说我虚伪……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来。唉,这个电话还是不打也罢。
他啪地一声把话筒摔回电话机架,小声轻骂:“妈的,电话也很重要,在许多场合,甚至比汽车还重要。”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给家里装上电话。”
(34)
收到信、兑了钱,李俊敏却高兴不起来。她失望地想,连回家来看一趟都不肯,哪里还能指望他辞去那里的工作,回来与爷爷一起生活?
李俊敏觉得她的卫东哥变了,变得越来越爱钱了。当然,他仍然爱爷爷,爱我,爱我的爸爸、妈妈。对此,李俊敏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他显然是越来越爱钱了。那么,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爱钱会超过爱我们、爱我。如果到了那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会为了更好的爱钱而放弃对我们、对我的爱吗?如果出现那种情况,我应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李俊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问自己,我可以做点什么,防止那一天的到来吗?她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有限,因为你可以劝阻别人思想转变,却没有办法禁止别人思想转变。让自己受到的伤害最小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劝阻别人思想转变的同时,做好随时接受别人思想转变的思想准备。
一个星期以后,胡晓义痊愈出院了,恢复得很彻底,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对此,他感到十分欣慰。但是,对于胡卫东在他生病住院期间始终没有回来看他一眼,他感到很失望。也许他并不知道我的病有多么严重?他想。是的,他安慰自己:卫东当然无法想象,在突然中风赤身裸体地倒在澡盆里的时候,我有多么绝望!
可是,他转而又想:哪怕是小病,也应该探望住院的病人呀?是什么阻止了他来医院看我?他说正处在升总经理的关键时刻。升总经理就那么重要吗?比来看看生病住院的爷爷——一手把你抚养成人的爷爷更加重要?当然,他必须承认,是更加重要,因为总经理比副总经理的地位高得多,挣的钱也多得多!那么,说来道去,最要紧的还是钱!胡晓义悲观地想。
(35)
夜。在寻梦城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间里,华盛公司的总经理胡卫东正在和公司董事长郑红英商谈下一步的工作。
“为了吸引外资,搞活经济,”胡卫东在侃侃而谈,“中央对‘三胞’,就是台胞、侨胞、港胞在政治上、经济上都颁布一系列优惠政策。我们要抓住这个机遇,让华盛更上一层楼。”
“说说你的具体想法?”一年多来,胡卫东逐渐变成了郑红英的主心骨。她觉得自己已经一刻也离不开他。她觉得胡卫东好像从来就没有失算过。她对他几乎达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
“我们这里有几个‘三胞’们精明得很,他们成立了一个三胞公司,以便以法人团体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最大限度地享受这些优惠政策。我查了一下,这几个人的三胞公司只不过是一个皮包公司,没有资金、没有业务、没有技术、没有设备、没有厂房,总之是一无所有,只有一张皮,披在身上显得光亮的皮。我想把这块皮拿过来,披在我们华盛服饰商场上面。”
“怎么披?”郑红英不懂。
“我们让这个三胞公司来承包我们的华盛服饰商场。”胡卫东亮出了底牌。
“你疯了?”郑红英一蹦而起,“我们华盛服饰商场干得好好的,使我们华盛公司的产品可以随产随销,几乎达到了零库存的最佳状态。凭什么我们要承包给别人!”
“董事长,你听我慢慢说。所谓承包给他们,就是要他们出两个人来给我们充门面,我们就可以享受中央对‘三胞’的一切优惠政策。我们只要多付两个人的工资,就可以得到‘三胞’在许多物品上进出口减免税的优惠。董事长,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你说,我们得到的好处多还是损失多?”
郑红英恍然大悟。 “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的赞词使她得意洋洋。“他心里有我!”她高兴地想,嘴里说的却是,“我算是服了你了,我哪里有你聪明。你满肚子都是鬼点子。”
“而且,‘三胞’的人都有海外关系,”胡卫东继续往纵深阐述他的观点:“关系也是资源。华盛从事被服外销业务,有他们穿针引线,既有利于我们招商引资、扩大财源,又有利于我们开拓市场、扩大销售。有百利而无一害……”
“好了,就这么定了。”郑红英拍板了,“你就放手做吧。”
“我汇报完了。”胡卫东恭敬地说:“董事长还有什么吩咐。”
郑红英已经没“有什么吩咐”了。但是她还想与胡卫东聊聊,说说她的心里话。“很好!”她满意地夸奖。她还陶醉在“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的赞词中,“学长,你干得很棒。真要感谢陈飞那个老油子把你硬塞给我。但是,要不是我慧眼识英雄,把你这个老校友搞来当副总经理,又在第一时间把你提升为总经理,我们公司固然缺了一把好手,你自己现在也还像猴子一样蹲在办公桌旁,为你的科长起草轻工局下属工厂的规章制度。”
胡卫东羞红了脸,尴尬地说:“谢谢董事长。”
“你的计划实现得怎么样了?”郑红英关心地问。不知道她从什么途径听说了胡卫东购置汽车和洋房的两年计划。
“还差得远呢。”胡卫东承认,“房价在一个劲地猛涨,我攒钱的速度还赶不上房价增长的速度。”
“你来一年多了,”郑红英提醒胡卫东,“我给了你那么高的薪金,你向家里人保证的两年计划看来还是要落空啊!”
胡卫东羞愧得狠不能找一个老鼠洞,立即钻进去。但是,这是华盛公司董事长在寻梦城五星级酒店长期包租的豪华套间。这里没有老鼠洞,只有华丽的家具、绵密的地毯、耀眼的灯具、宽大的双人床……
“现在,我宣布,华盛公司把你的薪金再增加五分之一。从即刻起生效。”郑红英大方地说。虽然眼前只有胡卫东一个人,她仍然像在董事大会上发言似地大声“宣布”。
“谢谢你,董事长。”胡卫东感激涕零,狠不得给郑红英跪下。
“但是,即使这样你也来不及实现你的两年计划。”一股女人的温情涌入郑红英的心怀,她想接此机会向胡卫东表达她对他的感激、信任、依赖和爱戴,“要想如期实现,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胡卫东急切地说:“愿闻其详。”
话到嘴边,郑红英又犹豫起来。这种事情,女人怎么可以先开口。刘三姐唱得好,“世上只见藤缠树,从来不见树缠藤”。我一个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怎么可以向一介平民求爱呢!她故作姿态地看了看手腕上的瑞士欧米伽高级女表,打了一个哈欠,“啊,都十二点多了。我累了。你走吧。以后再谈。”
没有听到如期实现两年计划的高招,胡卫东悻悻然离去。
“我宣布,”胡卫东已经走到了门口。郑红英舍不得他就这样离去,她真想把她发自内心的爱向他公开。然而,既然她已经认定自己的身份不容许她公开她的爱,她就必须想办法启发他认识到她的爱,“华盛公司给你一个星期的格外带薪假期,从明日,不,已经过十二点了,应该说从今日开始。”
“谢谢董事长。”胡卫东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感激才好。
“回家去看看吧,几个月没有回家了?”郑红英体贴地说:“公司离你家才几百公里啊!”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等将来你有了汽车,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去看爷爷。”
“是,董事长。”胡卫东毕恭毕敬地打了一个立正。
“叫我红英。”郑红英羞红了脸,温情地说:“以后只要没有外人在场,你就叫我红英。”
“是,董事长。啊,”胡卫东连忙纠正:“是,红英。”
(36)
趟在床上,想起她的重大责任,郑红英久久不能入睡。二十五了,也老大不小的了,个人问题应该解决了,她想。高干子弟、大公司董事长、长得又漂亮,她知道自己的条件很好。事实上,向她讨好献媚的男人不少,正式向她求婚的男人也有过十几个。但是她一个也看不上。她的条件固然很好,但是她的要求却更高。她的男人必须才貌双全,有才无貌和无才有貌的人她都不予考虑。这是对后代负责,有才无貌的父亲的儿女可能是聪明的丑八怪;无才有貌的父亲的儿女可能是漂亮的傻瓜蛋。她希望她的儿女既一表人才又聪明伶俐。除了对后代负责,她还要对家族负责。她家已经祖孙三代出人头地、养尊处优了,她必须把家族的优良血统延续下去,因此,她要求她的儿女后代继承她家的姓氏。另外,爸爸、妈妈只有她一个女儿,爷爷也已经日见衰老,她不能扔下父母和爷爷不管,嫁到别人家去,她还要对长辈负责,她的白马王子必须入赘到她家里来……
受到后代、家族、长辈三大责任的约束,她对才、貌、入赘三大条件要求苛刻、执行严格,因而她佳侣难寻,个人问题至今还没有解决。现在,天上掉下来一个胡卫东,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面目英俊、长相出众,又是她在公司的得力助手、高级智囊、坚强后盾和中流砥柱,真是名符其实的才貌双全。再说,胡卫东已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爷爷,要他入赘也没有什么阻碍,简直就是老天爷专门为她安排的如意郎君!这样的人,绝对不可以听之任之地让他“花”落别处。
作为独生女儿,父母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爷爷一直对她宠爱有加。从小到大,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有遇到过办不到的事情。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最后会栽在一介平民胡卫东这里。无论她多么重用他,多么照顾他,多么关心他、多么爱护他,他心知肚明、感激不尽,就是不往婚恋上想。她派公司的保安人员做过调查,知道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为他们的婚姻制定了一个两年计划。这使她油然产生了一种紧迫感。她觉得自己必须加强攻势,在他的两年计划实现之前尽快地把他抢过来。
她自信,面对她的身份和美貌,任何男人都绝对不可能坐怀不乱。那么,去坐他的怀?不,她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我没有那么下贱,她想:我是一个体面的工商界巨头。我没有必要采取那种下三烂的手段。我要和他把话讲明白,下一次见面就讲明白。
郑红英下定了决心。想到“坐怀”,她责骂自己怎么会产生如此下贱的念头。一片红晕出现在她脸上,但是一股柔情同时涌现在她心头。她情不自禁地开始爱抚自己白净细腻的身体。心里想着胡卫东,她的双手不停地自己身体上游走,走遍了周身的每一个角落。
(37)
中午,胡晓义坐在厅房的睡椅上小憩。门开了,胡卫东拎着两瓶酒大步走来。胡晓义喜出望外,掀掉盖在身上的毛毯,站起来迎接。
“哎哟,我的小孙子。你可回来了。还给我带来两瓶酒。”胡晓义接过酒瓶,放在桌上,手摸下巴说:“站直了,让爷爷好好看看,想死爷爷了。”
“爷爷,我也想你啊!你那次中风可真急死我了。”胡卫东真诚地说:“好利索了吧?”
“全好利索了,没有留下后遗症。多亏了俊敏照顾啊!听医生说:我的身体进入了关键时期,再中风就可能送命,她天天一早一晚往这里跑,有时候午休时间也蹬着自行车来这里看看。家里有个什么事情,你还没有想到她就先看到了。我说,孙子啊,你这个没过门的媳妇,真比过了门的媳妇都强百倍。你真是好福气啊!”胡晓义慈爱地抚摸着胡卫东的面庞说:“赶快去看看她吧,陪她四处转转,给她买点她中意的东西。每次你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她有多想得慌啊!”
“我这不是为了早日实现我的两年计划吗?我不回家,在那里加班,又省了路费,又挣了加班费,周末和假节日加班可是拿双份工资啊!这就叫开源节流,两头得好……”
“你就不要提你的两年计划了。”胡晓义一听到那个两年计划就恼火,“还是早些把俊敏娶过来,正正经经地过日子要紧。这套房子比你从小长大的那个房间已经强了不知多少倍了。”
“爷爷,你怎么老忘不掉那个破房间呀!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
“什么年代?”胡晓义气恼地反问。
“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年代、全民经商的年代、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年代、奔四个现代化的年代……”
“好了,好了。”胡晓义打断了孙子对年代的定义,“无论你怎么现代化,家还要吧?老婆还要娶吧?孩子还要生吧?”
“所以我才拼命工作,争取早日实现我的两年计划呀!”
“哎,又是那个两年计划。”胡晓义叹息着。
“是啊,为了早日实现两年计划,我打算进一步开源节流。源已经开了,我们董事长又给我加了五分之一的工资。”
“你们董事长对你真好!”胡晓义平铺直叙地说,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讥讽。
“节流则需要我们一起来做。”
“怎么做?具体一点,我怎么做?”
“你?”胡卫东顿了一顿,好像有点难于启齿。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这是我给你买的最后两瓶酒。今后我再也不会给你买酒了。不像二十多年前了,两、三元钱就可以买一瓶很不错的酒。现在,只要稍微有一点名气的酒就要一、两百元才能买到一瓶。再说,喝酒对身体也没有好处。我在火车上已经想好了,我可以买别的更有益于健康的零食孝敬你。帮你把酒戒掉,我每年也可以省两千多元……”
“好了,”胡晓义挥手止住孙子继续讲下去。他在躺椅上坐下,好像突然老了很多,“我明白了。快去看看俊敏吧!她可真想你啊……”
胡晓义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当年的那间小房间。他在那里就着花生米喝廉价劣酒。胡卫东偷吃他的花生米……胡卫东曾经给他许愿:将来爷爷老了,就由“我带爷爷了。我要给爷爷打酒喝,还要买好多好多花生米给爷爷下酒。我自己不吃,都给爷爷吃……”他突然觉得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苦,但是一家子的亲情却更加真挚……在那个年月,一般人每个月只挣几十元钱工资,粮食也定量供应,可是春旺和佩珠从来没有让他断过酒,哪怕只能买到臭烘烘的地瓜干酒……佩珠临终的那个晚上跑回家来看儿子,还把她身上仅有的二十元钱留在了桌上,给儿子用、给公公用。佩珠,我的好媳妇,春旺,我没用的儍儿子啊!如果你们知道你们的儿子和你们是多么不同,你们会不会伤心?你们会不会怪我没有把他教育好?
唉,整个社会都一个劲地向“钱”看,一代比一代更想着钱,我一个人再下力气教育也是无力回天的啊,他安慰自己。
(38)
“我不同意,”紧挨在一起,坐在仙鹤公园人工湖畔的长凳上,在垂柳的庇荫下,李俊敏耐着性子听完了胡卫东的节流计划,毫不犹豫表示反对,“我们自己可以节约。但是不能节约到长辈身上去,尤其是不可以节约到爷爷头上去。你可以少给或者不给我爸爸、妈妈买东西,但是你不能逼着你爷爷戒酒。他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一辈子吃尽了苦头。他没有别的嗜好,就爱抿两口酒。他就那么一点点退休金,你不给他买酒,他就会买劣质地瓜干酒喝,那岂不是对他的身体更加没有好处?这样去节流,亏你想得出来。”
“你看你看,说得一套一套的。”胡卫东不满地说:“我还不是为了我们早日成家!”
“没有实现你的两年计划,我们也可以成家。我们早就可以成家了。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那一天起,你当工程师、我当中学教师,就可以成家了。”李俊敏气呼呼地说:“你想想,有多少对恋人,他们的情况还不如我们,还不是照样结婚、生孩子!”
“可是我们需要一个现代化的家,一个舒舒服服的家。”胡卫东急躁地说。
“只要夫妻心心相印、同心同德,那个家就是舒舒服服的。”
“那么现代化呢?”
“如果汽车洋房就是现代化,我宁可不要它。”李俊敏低着头,双手下意识地摆弄着一个吊在钥匙圈上的镀塑易拉罐拉环。一对鸳鸯在水面游弋,它们如影随形、恩爱有加。“我需要的是丈夫和我朝夕相处,不需要他到几百公里以外去奔现代化,几个月也见不到一面。”
“妇人之见,”胡卫东轻蔑地说。他弯腰从脚旁捡起一块卵石,烦躁地向水中扔去。鸳鸯受到惊吓,各奔东西,但是它们很快又聚在了一起。
“俊敏,我们几个月也见不到一面。一见面就吵架。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啊!”
“怎么过,相互检讨自己的错误,向正确的方向靠拢。就这么过。”李俊敏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你要是真觉得与我过不下去了,尽管提出来,我们光明正大的分手。我绝对不拉你的后腿。”
“你看你,越说越离谱了。好了,我不跟你吵了。”胡卫东说:“董事长给了我一个星期假。留在这里和你吵架反而伤感情,我还是明天就回去挣加班费好了。”
“后天就是你父母的忌日。”李俊敏的态度缓和下来,“我们两家人聚一聚,共同表示我们对他们的哀思。然后你再走,好吗?”
由于胡卫东的父母连墓地都没有,他们无法上坟祭奠,所以两家人只好每年在胡卫东父母蒙难的忌日里举行家庭聚会,以寄托他们的哀思。现在,胡卫东忘记了这个日子,倒是李俊敏给他记着。
胡卫东思考片刻,做出了决定,“算了,我还是回公司去挣加班费好了。从小到大,连他们的高矮胖瘦都不知道,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又有什么补益!”
“可是……”李俊敏把就要脱口而出的“他们是你的父母啊”硬压回了肚子里。
(39)
胡卫东在父母忌日的头一天回公司挣加班费去了。第二天,李俊敏带着父母照例到胡晓义家来办胡卫东父母的忌日。白发人祭黑发人,胡晓义正在厅房里给儿子和儿媳上香、摆果品。
“爷爷,我爸爸、妈妈来看你啦。”李俊敏亲切地说,同时把手里拎的两瓶五粮液放在圆桌上。
“你看你,来看我就好了,又破费买这么贵的酒。”胡晓义给孙子撑脸面,“我还有酒。卫东刚给我提来两瓶酒鬼酒。”
想到那两瓶酒是胡卫东对老人的最后孝敬,李俊敏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只能顺着老人的口风说话,“爷爷,酒是放不坏的。你留着慢慢喝吧。”
“对,胡老伯,”李胜利接过话头,“今天看看我的手艺,让我整几个好菜,给卫东的爹娘盛上一份,咱们爷儿俩也喝上几盅。”
“卫东这孩子也真是,”吴桂芹郁闷地说:“今天是他父母的日子,他就不能少挣两天加班费,祭拜过爹娘再走吗?”
“唉,这孩子一心想挣钱,就像掉了魂一样。”胡晓义顾不上再给孙子撑脸面了,“他一口一个董事长,好像他的董事长比爸爸、妈妈还亲。”
“是一个什么人呀?”李胜利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结婚没有?”吴桂芹又加上一句。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一年多来,胡卫东总共只回来过四、五次,每次都来去匆匆,没有说过他的董事长是什么样的人。大家也没有想到过要问一问他的董事长是什么样的人。
“哎呀,俊敏,”吴桂芹突然感到心里发慌,“你是不是要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不至于吧?”胡晓义说。
“有必要吗?”李俊敏说。
“你紧张什么?”李胜利说。
大家都仍然相信胡卫东,但是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要是敢三心二意,他要是敢欺负咱们俊敏,他就是大逆不道的叛徒。”胡晓义恶狠狠地说:“我就要打断他的腿!”
“爷爷……”李俊敏想说几句让胡晓义宽心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40)
与此同时,郑红英正在寻梦城的豪华套间里给胡卫东摆酒接风。五星级酒店的客房服务不亚于任何高级餐厅。郑红英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开了一瓶两千多元的XO。
“谢谢你对本公司的忠诚和尽职,”郑红英举起盛着血红色XO美酒的酒杯,“来,干杯!”她一仰脖子,把那杯血红色的液体一口吞进了肚子。
“董事长,啊,红英好酒量。卫东甘拜下风。”胡卫东怕酒后失态,想推脱不喝。
“不行,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不如我女流之辈。”郑红英咄咄逼人,“不行,这是感谢你提前回公司上班给你摆的接风酒,你非喝不可。”
被逼无奈,胡卫东只好也一口干了。
郑红英立即又给他倒上。
“董事长,”看到郑红英搵色相对,胡卫东连忙改口,“红英,这可是烈性酒。我恐怕不行。”
“胡说,这点儿酒,我们俩不在话下。放开量喝,把它全部喝光,滴酒不剩。”郑红英爽气地说。
“那我就醉了,连房间都回不去了。”
“那就睡在这里。”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这话有伤大雅,不该出自一个有身份的大家闺秀之口,连忙补充,“厅房里有好几个长沙发,任你挑着睡。”
“董事长,啊,红英,”胡卫东的舌头已经不太灵活,说话开始口齿不清。“你对我真太好了。”
“是吗?你知道呀!”郑红英挑逗他,“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那哪能呢?”胡卫东赌咒发誓地拍着胸膛说:“董事长,啊,红英对我的好,我刻骨铭心。”
“不是我对你好,而是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欲擒故纵,郑红英故意提高她讲话的着眼点,“来,喝。”
“上次你……你……对我说,要想如期实现……我的……我的两年计划,倒是有……有……一个办法。”胡卫东的舌头开始在嘴里打嘟噜,“什么……办法,现在……可以……告……告诉我了吧?”
“你真想知道?”
“真……想……”
“来,喝。”
“告……告诉我吧?”
“真想知道?”
“做梦……都想……”
“那好,把这杯喝了,我告诉你。”看着胡卫东把酒灌进肚子,郑红英说出了她压在心里、早就想说却又不愿说出的话,“到我家做上门女婿。”
“什么?”胡卫东大吃一惊,一蹦而起,酒也醒了一半。
“你嚷什么嚷!我爷爷退休前是省委书记、现在是中顾委委员。我爸爸是现任省政府秘书长。我妈妈是现任省委农村工作部部长。”郑红英安坐不动,“给省委书记家做上门女婿你吃什么亏了!我又哪一点不如你!你不是计划在两年内买洋房和汽车吗?我马上给你。”
“可是……可是……我有未婚妻啊!”胡卫东用力甩了甩头,居然把舌头甩灵活了,“我买洋房和汽车也是为了和她在一起生活得更加美好啊!我们俩从十岁起就是好朋友,风风雨雨二十年,我怎么能丢下她,去给你当上门女婿……”
“有什么不行的。你还没有和她结婚。你还有权利选择。我是一个条件优越的未婚女青年。你选择了我,我愿意被你选中。一切都合理合法。谁也不能说三道四。”
胡卫东胡涂了。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是又好像不近情理。他觉得头疼脑热,不知道是XO在起作用,还是郑红英的话在折磨他的头脑。他双手抱着头,哀求着告饶:“红英,你不要说了。让我想一想好吗?”
“好吧,你好好想一想。”郑红英还是要说:“当我家的上门女婿,立刻就有洋房汽车,我还可以把董事长的职位也让给你。我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如果你不愿意当我家的上门女婿,你就会失去华盛公司总经理的职务,因为我不能让一个拒绝过我的爱情的人继续在我手下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那对于我们俩都是无法忍受的尴尬。你必须回去继续当你的工程师。啊,不对,你那个工程师的位子早就被别人顶上了。你连工程师都当不上。你将汇入几千万失业大军的洪流,成为一个靠你那心爱的未婚妻养活的吃软饭的悲剧人物……好好想一想吧,想清楚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别说了,别说了。”胡卫东双手抱头,苦苦哀求。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一只即将爆炸的气球。
“那好吧,我叫服务员把你送回房间去。”郑红英拨通了服务台的电话,“喂,请上来一个人,把我的客人送到他房间去。什么?啊,他喝醉了。”
(41)
郑红英和胡卫东面对面地坐在董事长的宽大的老板桌两旁,郑红英隔着桌子把一摞百元大钞推到胡卫东面前。
“红英,你这是……”胡卫东感到很尴尬,昨天才答应她,今天就送一摞钞票,这是不是过于赤裸裸地表明了他们的婚姻是纯粹的金钱交易!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这么下贱。
“我爷爷要见你。”郑红英解释,“拿这点钱去买一套笔挺的毛料西装,一双意大利鳄鱼皮三接头皮鞋……初次印象很重要,不要叫我爷爷以为我没有眼力。”
胡卫东觉得寻梦城这间豪华套间的四壁向他压挤过来,要把他挤扁。整个寻梦城大厦正在倾覆,要把他压平。他大口地呼吸着,好像快要窒息。
“我知道你不缺钱,”郑红英觉得自己应该给胡卫东留一点面子,“我是怕你一时拿不出这笔计划外的流动资金。”
胡卫东终于缓过气来,“去见你爷爷,我要做什么准备?我是说除了衣裤鞋帽?”
“其实他什么都不缺。凡是市面上能买到的东西他都有。”郑红英想了想,“你就从我这儿拿两瓶XO送给他好了。”
“我是说思想上的准备。”郑红英总是陷在物质圈子里考虑问题,这使胡卫东感到很失望。他没有想到这个高贵的女人比自己更加注重物质利益。
“思想上的准备?”郑红英重复,“不,用不着。他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要节外生枝。”
胡卫东头脑中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利用这个机会和原省委书记、中顾委委员谈一谈爷爷的问题,争取给爷爷一个公正的历史评价?不,绝对不行。这是典型的“节外生枝”。一旦他知道我是叛徒的孙子,我就通不过他的政审,他就不会要我做他的孙女婿了。
“瞧你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在想什么?”郑红英打破了沉默。
“我在想我爷爷……”胡卫东无意识地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刹车。好险,他想:差点露馅。
“对,你爷爷。要去看看他老人家。”沉思片刻,郑红英说:“我再给你一个星期带薪假期,回去把家里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那好,”胡卫东收好钞票,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我走了。”
“今晚见我爷爷,明天你就回去。”郑红英爽快地说:“走前来我这儿拿两瓶人头马给你爷爷。”
(42)
胡卫东又回到了家。一年多来,他从来没有在一个月里回去过两次。他从郑红英那里给爷爷拿了两瓶人头马。爷爷受了一辈子苦,连洋酒都没有尝过,该让他老人家开开洋荤了,他孝顺地想。他给李俊敏买了一颗钻戒。钻石个大、质纯、光芒四射。在订婚那天他就应该给未婚妻买一个订婚钻戒的……
幻出:
胡卫东和李俊敏的订婚宴。胡晓义坐在上座,李胜利和吴桂芹分别坐胡晓义左右两侧。胡卫东和李俊敏在胡晓义对面恭陪末座。五个人一团和气、喜气洋洋。
“吃了这顿饭,你和俊敏就算正式订婚了。”胡晓义对胡卫东说:“订婚虽然没有法律效力,但是却有道义效力。我们也许没有办法以法律手段惩处背叛婚约的人,但是我们有权利从道义上鄙视违背婚约的人。卫东、俊敏,你们俩明白吗?”
“爷爷,”胡卫东和李俊敏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明白。”
“你们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风雨同舟十几年,要懂得珍惜。”胡晓义意犹未尽,加重语气说:“谁要是背叛了婚约,谁就是可耻的叛徒。懂吗?”
“爷爷,”胡卫东和李俊敏再次异口同声地郑重回答:“我们懂。”
“胡老伯,”胡晓义如此义正词严,吴桂芹看着不忍,忙着给孩子们解围,“你看你,一本正经的,把孩子们吓得够呛。”
“我怎么能不一本正经。这是订婚仪式。我是证婚人。”才说几句话,吴桂芹就开始疼未来的女婿了,这迫使胡晓义不得不中止了更加严厉的道德教育。他转而用轻松的口吻对胡卫东说:“傻小子,还不赶紧把订婚戒指给俊敏带上!”
胡卫东和李俊敏面面相觑。最后是李俊敏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爷爷,我们大学才毕业、参加工作没几天,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订婚戒指挺贵的,我们就免了吧!”
“这怎么行。”胡晓义不同意,“既然是订婚,总得有个信物呀!”
胡卫东急中生智,拉开一个可口可乐易拉罐,把拉环连根拔下,套在李俊敏左手的中指上。他激动地说:“俊敏,我们现在没有钱。我胡卫东暂且以此来代替订婚戒指。它虽然只是一个一文不值的易拉罐拉环,却代表了我对你的一片真心。无论什么昂贵的订婚戒指都无法与它比拟。”
“这小子,真滑头。”胡晓义不满地说:“易拉罐拉环怎么可以代替订婚戒指呢?”
“可以的,爷爷。”李俊敏为心上人打圆场,“回头我就给它镀上塑,套在钥匙圈上。与把戒指套在手指头上不是一样吗!”
“好!说得好!”李胜利忍不住为孩子们的聪明才智拍手叫好。
“说得好还要做得好。”胡晓义厉声教训自己的孙子,“说得好只需要你一时说得动听,做得好却需要你做好一辈子。你小子今天拿个易拉罐拉环来对付俊敏,将来你要是有半点对不起她,我就要新账老账一起算,有你好看的。”
(43)
幻入:
现在,胡卫东已经不需要省钱了。他的节流计划也用不着执行了。他特地给李俊敏买了一个最贵最大的钻石戒指。他给李俊敏的父母也买了贵重的礼物。给李胜利买的是一件驼毛大衣。给吴桂芹买的是一套法国抗老化妆品。对于他来说,钱已经再不是问题了。他觉得自己缺的是情,他欠了爷爷的情。他欠了俊敏的情。他欠了俊敏父母的情。他想用钱还掉他欠的情。
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爷爷又在躺椅上小憩,开门声也没有把他惊醒。爷爷的精力好像已经大不如前了,他想。他把人头马放在圆桌上。玻璃瓶底与圆桌玻璃面的清脆碰撞声把胡晓义惊醒。
“啊,你回来了。”胡晓义说:“怎么又带酒来了,还是洋酒。你不是说……”胡晓义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你知道我不喝洋酒。拿去退了吧。”
“爷爷,这是最有名的人头马。”胡卫东说:“很贵的,董事长送的,请你老人家尝尝。”
又是董事长,胡晓义在心里想。他不爱听。“你老人家”这种尊称也使他警觉,“孩子,你这么快又回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是啊。爷爷,我有要紧的事情和你商量。你老可要耐心地听我说完,帮我做做工作啊。”
“你说好了,爷爷听着。”
“是关于我的婚姻大事。”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胡卫东只好把他必须说的话和盘托出了,“我必须和俊敏解除婚约。”
“什么?”胡晓义从躺椅上跳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有过一次中风的八旬老人。
“爷爷,你看你,你答应了听我说完的。”
“好,我听。”胡晓义按住火爆的怒气重新坐下,“她是谁?”
“谁?”
“你的新人。”
“她是公司的董事长。”
“是吗?”胡晓义恍然大悟。他骂自己,你这个老糊涂,你早就应该猜到了。
“爷爷,你不要误会。不是我高攀她,是她看上了我。我要是不答应她,就保不住我的职位。”
“你就不能到别的公司做事?非在那棵树上吊死?”
“不行啊,她是省委郑书记的孙女。他爷爷发句话,就没有一家公司敢要我。”
“什么?”胡晓义又跳了起来,“是他啊!当年就是他,撒腿就跑了,留下我一个人被敌人抓走。”
“是吗?”这回轮到胡卫东吃惊了。他很快镇定下来,“爷爷,六十多年前的恩恩怨怨,不提也罢。”
“我是没有提呀!”胡晓义急得跺脚,“可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抢走我的孙子吧!”
“爷爷,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呀!他没有抢我,是她的孙女追求我。”
“不行。就是不行。你是俊敏的丈夫。你们是订过婚的,我是证婚人。” 胡晓义急促地说:“俊敏的父母是旁证。”
“爷爷,所以我才指望你帮我做做俊敏和她家的工作呀!”胡卫东为难地说:“你要是这样,我还怎么和你说话啊。”
“我帮你做做俊敏和她家的工作?”胡晓义学着胡卫东的腔调重复,“做梦去吧!我才不会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哩!”
“爷爷,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反对,那么,今后无论有什么事情我也不会对你讲了。”
“那你就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的朋友。”胡晓义感慨地说:“这是你毕生最愚蠢的决定。你迟早会要后悔的!”
“那么,爷爷,我走了。”
“你走吧,把你的人头马还是马头人也带走。”
胡卫东向门口走去。他拉开门,刚迈出一条腿,胡晓义叫住了他。
“卫东,我是不是耐心地听你说完了所有的话?”
胡卫东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也向你说最后一句话。”胡晓义突然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你是一个叛徒,背信弃义的叛徒,厚颜无耻的叛徒,无情无义的叛徒,损人利己的叛徒,六亲不认的叛徒……”
就像遭到了雄狮的追逐,胡卫东拔腿就跑,连房门都顾不得关上。邻居们听到胡晓义在怒斥叛徒,开门探头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他们看到的只是胡卫东狼狈不堪地向楼下逃窜的背影。
胡晓义的诅咒声突然中断了。
是住在胡家对面套间里的小男孩胖胖第一个发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惊叫起来,“来看啊,胡爷爷是怎么了?”
邻居们蜂拥而至,只见胡晓义倒在地上、浑身抽缩,口吐白沫……
(44)
李俊敏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停下车、拔下车钥匙、连钥匙圈都顾不得放进衣袋,就向急诊室跑去,只见胡晓义躺在那里,鼻孔里连着输气管,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双目无神地仰视着天花板。
“爷爷,你怎么啦?”她焦急地失声喊叫。
胡晓义已经部分地恢复了语言能力,但是声音轻微、吐词不清、发音不准。看到李俊敏,他的上身颤动起来,好像要挣扎着坐起,却又坐不起来。
眼泪涌入了李俊敏的双眼,她抢上一步,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一把按住胡晓义,“爷爷,你不要动。”
“卫东……”胡晓义双唇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李俊敏从椅子上抬起身子,把耳朵贴近胡晓义的嘴,才听清楚了下面的话,“……是叛徒。”
李俊敏跌坐回椅子上。钥匙圈从手中坠落,镀塑的易拉罐拉环大头朝下撞在地上,断裂了。
“他说什么?”李胜利和吴桂芹刚刚赶到,正好看到了女儿的异常反应,异口同声地问。
“他说……”李俊敏艰难地复述,“卫东是叛徒。”
沉默,谁也没有心情开口。沉默,一段把时间都拉长了的沉默。
值班护士走进了急诊室,“病人需要安静,请家属离开。你,”她指着李俊敏,“去办理一下住院手续。”
李俊敏冷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住院部走去。她庆幸自己早就作好了面对这一天的思想准备。
(45)
胡晓义在病床上又拖了两个月。李俊敏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后都来陪伴他。李俊敏的父母拿出了家里的所有存款交纳住院费、治疗费、医药费,还雇了一个全日制专职保姆专门护理他。他们自己也经常抽空来。
胡卫东一次也没有来过。他不是不愿意来,而是不敢来。爷爷斥责叛徒的狮吼吓破了他的胆。尽管胡晓义现在已经发不出大声怒吼了,他还是怕得很。他怕爷爷一见到他就会因愤怒而突然振作起来,再次发出狮吼。但是他满口许诺他将支付所有的住院费、治疗费、医药费、营养费、护理费……但是李家对他的许诺——叛徒的许诺没有兴趣。
胡晓义失去了行动能力,整天躺在病床上。但是,他还在动脑筋想问题。他的嘴唇总是不停蠕动着,想把自己思索的结果告诉他最亲爱的人——李俊敏和她的父母。
每次李俊敏来到他的病床边,就将耳朵贴近胡晓义的嘴边,仔细聆听爷爷发自内心的人生总结。她并不能听懂每一个字,有时候甚至会漏掉某个短语,但是她能够在总体上把握胡晓义的教诲。
她听到胡晓义说:“俊敏,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叛徒无处不在。在战争年代有叛徒,在和平时期也有叛徒。在乱世有叛徒,在盛世也有叛徒。在轰轰烈烈的事业中有叛徒,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也有叛徒。在创建丰功伟绩的奋斗中有叛徒,在虚度平庸生活的过程中也有叛徒。在穷奢极欲的华贵中有叛徒,在艰难度日的贫困中也有叛徒……”
她听到胡晓义说:“俊敏,你知道吗?叛徒人数众多,他们叛变的原因也千差万别。有的人是因为贪生怕死,有的人是因为贪图享乐,有的人是因为盲从轻信,有的人是因为贪得无厌,有的人是为了表示效忠,有的人是为了损人利己……所以说:恐惧、贪婪、愚蠢、轻信、盲从……都可能成为叛变的原因。”
她听到胡晓义说:“俊敏,我们胡家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爸爸、妈妈。我们胡家罪孽深重,是一个叛徒世家。我们祖孙三代都是叛徒。我背叛了组织。我儿子背叛了妻子。我孙子背叛了未婚妻。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
她听到胡晓义说:“俊敏,但是你要明白,我们祖孙三代叛变的性质在本质上是不同的。我是由于恐惧。我儿子是由于愚蠢。我孙子是由于贪婪。如果叛徒也可以得到谅解,我认为我是最值得谅解的。我孙子是最无法谅解的。在长期不能入睡、眼睛就要失明的情况下,我才出于恐惧而投降叛变。我的儿子是为了表示对领袖的忠诚而愚蠢地妄送了自己夫妻的生命。我的孙子呢,他在舒适安定的生活中,仅仅为了享受更加奢侈的生活就缴械投降了。三者是不能比拟的。还是那句话:一代不如一代!”
她听到胡晓义说:“所以说,请千万不要相信别人的豪言壮语。白话大话,人人都会说:什么宁死不屈、什么斗争到底、什么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什么把一切献给党、什么为革命献身……都不要轻信。在语言上,每一个人都可以做英雄。在行动上,多数人都是侏儒。不要听到豪言壮语就敬佩,要看到行动以后才相信,在经受过现实的考验以后才能信服。”
胡晓义说了很多很多话。它们都是胡晓义的人生体验,它们都是对李俊敏的衷心教诲。听了这些话,李俊敏觉得自己变得更加聪明、更加坚强了。
(46)
寻梦城酒店的宴会厅正在举行盛大婚礼。现场乐队在卖力地演奏婚礼进行曲。新娘郑红英的右手挽在父亲郑秘书长的左臂弯中,父女缓缓步入宴会厅。摄影师和录像师奔前跑后地占据有利位置抢拍镜头。爷爷郑老书记坐在首席大圆桌的正中显要位置,温文尔雅地鼓掌。
郑秘书长父女来到主席台前,新郎胡卫东早已站在那里等候。郑秘书长拉起女儿的手,把它交到胡卫东手里,郑重地说:“卫东,从这一刻起,我就把女儿交给你啦。你可要对你们俩的共同生活负责啊!”
胡卫东接过郑红英的手,向岳父郑重保证:“我会的,放心吧,爸爸。是的,爸爸,从这一刻起,我就是你的亲儿子!”
双方的对话通过扩音器响彻宴会厅,压过了婚礼进行曲。全场热烈鼓掌,坐在首席的郑老书记显得特别高兴。
切换:在同一时刻,病床上的胡晓义目光无神、呼吸急促、大限将至。
“护士,快来呀!”李俊敏着急地喊叫:“我爷爷是怎么啦?”
护士跑步来到病床前,“快,快去叫值班医生。”
切换:新郎新娘在主席台上喝交杯酒。
切换:医生赶到。用听诊器测胡晓义的呼吸和心跳。
切换:“亲一口、亲一口!”陈飞用他的老憨嗓子领着客人们起哄,宴会厅里一片鼓噪。
胡卫东与郑红英拥抱接吻。
切换:医生摇头。病床旁心跳记录仪的光标的跳动渐趋平缓。
切换:“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抱紧一些。”
“亲久一些。”
宴会厅里鼓噪声不绝。陈飞的老憨嗓子叫得最欢。
切换:“看啊,他的嘴在动。”护士惊叫。
“回光返照,”医生轻声嘟哝。
李俊敏把耳朵凑到胡晓义嘴边。她听到了微弱的声音:“俊敏……对不起……”
切换:胡卫东走到郑老书记身边,给郑老书记敬酒,亲热地称呼,“爷爷。”
切换:“爷爷,”李俊敏猛扑到胡晓义身上,凄凉地呼喊着。
(演员表)
(职员表)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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