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公民艾未未(散文)
◎
贝
岭
艺术家艾未未留着大胡子,如今已是个280磅重的庞然大物,他虎背熊腰,有着中国北方爷儿们的相貌。他虽笑容憨厚,可言谈及神态中带着不难察觉的不屑,他话不多,从不滔滔不绝,他对中国的政治现实有着非比寻常的清醒,跳跃的句子中透着敏锐和犀利。他那曾有着近三百五十万(3,465,505)阅览人数和七万粉丝的博客(www.bullogger.com/blogs/aiww/)已然是一个网上的公民社会,越来越多的中国网民经由阅读他的博客,博客被封后又经由推特上的互动对话,让公民意识得以滋生。
裸或赤裸成照,本是艾未未个性中的一部份,也是艾未未艺术家生涯中的一个执着点,从1980年代中后期他在纽约下东村(East
Village)的半地下室公寓家中及纽约街头裸体自拍始,艾未未的裸艺术以裸示人、以裸挑战禁忌,由最初的嬉闹、叛逆,走到以裸嘲弄、以裸消解、以裸不屑世间的权力,最后,走向以裸的肉身和国家暴力直接对峙。
探讨艾未未,不能忽略他的叛逆性格,他的野性。他两岁多即随父母流放新疆,1966年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时期,约有五年的岁月,艾未未目睹诗人父亲每天打扫数十个乡村厕所,他甚至自嘲17岁以前从未用牙刷刷过牙,他对学校没有什么好感,没能从任何一所大学毕业。1978年夏,他入读北京电影学院,1981年,他退学飞往纽约,先后在费城及加州入读语言学校,1983年,艾未未进入纽约帕森斯设计学院(Parsons
School of Design)学习,可不到一年,他的艺术史课程没通过,据说是因为逃课太多,学校停了他的奖学金,因此,艾未未不再去学校注册学生身份,索性「黑」了,成为纽约庞大的「非法居留者」中的一员。
他在纽约街头晃荡了十年,有着非同一般的纽约下东村生存经验。东村是诗人、作家、歌手、嬉皮、庞克、佛教徒、锡克教徒、光头党、吸毒客及贼、销赃者出没的区域,可他和下东村的艺术家及街头黑人如兄弟般熟悉。
1988年10月,我初次踏上纽约,诗人、星星画会出身的画家严力带着我去见艾未未,还没到他的地下室公寓,就在半路上就撞见了他。我始终忘不了在纽约街头初遇艾未未时的第一印象。他穿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士兵军大衣,一头乱发,人已开始发胖。未未与不熟的人见面时脸上有着腼腆的微笑,甚至会羞赧脸红,可笑中有着想捉弄初到者的「不怀好意」。他会用轻松自然的方式劝说你:「裸一下吧!这是纽约……」我初来乍到,正被五花八门的纽约搞得晕头转向,内心就算再叛逆,还是不敢裸。他看出我初到纽约的生怯,会「坏」笑着说:「拍张裸照吧!」、「咱们一起裸一下!」。当我跟着他在街头晃荡,快被他说服时,我「清醒」了过来,在濒临被说服的临界点煞车。回想我当年在纽约三天换个住处的窘况,我若「不幸」地在艾未未家住了几晚,肯定逃不过他的相机的。
实在无聊时,艾未未也会举着相机自拍。这是艾未未对「裸」热衷的初期,那些照片中的他有时裸着,有时穿着。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在不允许裸体的纽约街头,乘警察不备,脱,随时拍上一张,然后迅速穿上衣服离开。
我在他下东村的家里看过不下数十张认识的艺术家或友人的裸影,不少是艾未未和他们一起裸,其中摄于1986年的那张他和严力在世贸广场双子星大厦(Twin
Towers)前的裸照最「养眼」,两个「瘦」男子一丝不挂地裸着,笑容灿烂,虽然鸡鸡缩到快看不见了。艾未未曾这样描述这张照片当年的面世:「严力说咱们俩合个影,我想多无聊,我说那咱们脱光了合影。他有点犹豫,但是他觉得他体形比我好,还是脱了。太高兴了,阳光下面就是我们,没有别人。那是个没有皇帝的年代。」
而他下东村的家也是买卖二手相机的「黑店」,总摆着几十部相机,他是东村街边地摊上的常客,这些相机是他从地摊或急着脱手的偷贼手上廉价购来的。渐渐地,他成了修照相机的高手,经他修好的相机,会卖给那些想要相机的人。1990年,我,一个因1989年「六四」而留在美国的「文学难民」,收到布朗大学(Brown
Univ.)校长格列高利(Vartan
Gregorian)的邀请信,获任布朗大学驻校作家,还「挂」在英语系创作专业(Creative
Writing Program)名下,每月有一千五百美元的「月薪」,我突然「发」了。这事让未未知道了,在我某次回纽约时,他将我约到他的「著名」公寓,在其中一个床上堆满相机的房间,未未天花乱坠地向我介绍着一款款相机,非要分享「彩」运,我被他「连哄带骗」,当即掏出四百多美元买了一台。记得未未收下「宰」到的钱后,高兴地带着我到中国城吃了一顿。这台没有变焦镜头的相机我始终没有用过,后来,在我动荡、迁徙流离的生活中渐渐消失了。
艾未未不喜欢和无趣的人打交道,遇上一本正经的交谈,他全身就不自在,就要做一点什么荒腔走板的事,让这无趣变得滑稽。我想,他总是觉得人世无聊,这个世界装正经的人太多,太虚伪,他要给这个「世界」提供些赤裸的真相,要想些法子让人笑一下。
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1982年到1992年,在纽约的十年,用他的话讲:「那是睁开眼晴后不知道一天要干什么的日子」。
那些年,未未每天从他那近八百平方尺、月租七百美元的半土库(地下室)工作室公寓走到这个表面正经的「地上世界」,去创造他想要的刺激和新鲜感。1990年代初,只要在下东村(Easten
Villige)街头多晃两圈,我准会撞见未未,他那张非常中国北方的脸以及那开始发胖的身影,我甚至怀疑,他那件军大衣里面是否什么都没穿?这或许与他的青少年时期在新疆无所忌讳的戈壁大沙漠成长有关,他是一个大地之子。十多年后,艾未未曾经这样对记者这样描述他在纽约的生活:「没人理你,你也不必去理别人,这时你就会想,那还需要去做什么?因为你正处在青春期,那种想做点什么的年纪。」
从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艾未未的叛逆天性彻底显露,他本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那年头的纽约,示威游行特别多,哪一场都少不了艾未未,除了海外华人1989年「六四」前后在纽约举行的抗议中国政府在北京用军队镇压民众及大学生的游行外,他还参加抗议美国波斯湾战争(Gulf
War,1990-1991),抗议警察暴力,支持同性恋,支持无家可归者,支持流浪者权利的民众抗议游行。他甚至跟示威者一起,当街把所有的垃圾堆起来,把美国国旗烧掉。
他虽然参加游行,但很快又发现这种游行意义不大。他说:「所谓的正义,实际上对于权力来说,他们几乎是不屑一顾的。」
他曾描述过参加这些游行的经验,某次,艾未未和示威人群从东村走到格林威治村(Greenwich
Village),那个地方他们并不熟悉。艾未未就被警察逼到死角,相机被砸,人也被摔得很远。艾未未在纽约还有过被警察拿着摄影机威胁,镜头逼到几乎要抵着他的脸的经历。便衣也会走过来,看着艾未未,笑一笑,推一下,或撞一下。这些经历也是近几年他与中国的「国保」警察直接对峙时用得上的,他的血性与纽约的经验有关。
2009年中,艾未未在接受中国发行量最大、也曾是当时最敢言的官方刊物《南方周末》专访时,曾半开玩笑地回忆着1980年代他在纽约的「非法居留」的人生:「被威胁是很上瘾的事情。当权力钟情于你,你感觉到你被重视。」。他甚至认为这是个很有益的「训练」:「让我在那个时期理解了权力结构、政府和普通个人权利之间的关系。尽管它是标榜着自由、民主的社会,实际上权力处处是一样的,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
那时,大名鼎鼎,已六十多岁的美国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就住在纽约东村,他喜欢在东村闲逛,对年轻东方男子别有兴趣,他的一大嗜好是手执一个时值不菲的小到不起眼的相机,在街上、地铁站内外不停地按快门。我多次在东村街上遇到艾伦,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和我瞎扯,一边不停地对着人照,在我看来,老人家已然上瘾,且病入膏肓。在纽约的未未和金斯堡交往密切,十分熟稔。(我也在金斯堡家中看过艾伦的裸照,可惜不是未未拍的)。
艾未未喜欢即兴的恶作剧,中国大电影导演冯小刚曾描述过1990年代初他在纽约拍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时的「副导演」艾未未:他「随心所欲地把两种不相干的事物嫁接到一起,使它们产生一种新的含义。」比如说,他会把一只篮球装进一只编织袋中,从纽约十多层高的楼楼顶对着路面抛下,看着一只编织袋在街道上弹跳,令许多不知其中奥秘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百思不得其解。另一件趣事是,未未从东村街头的黑人手中买到一张中国文革时期出版、由北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朗读被称为「老三篇」的毛泽东著作《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的塑料唱片后,随即找来老式唱机,接上喇叭,开足音量,在街上播放这张唱片,他说要让毛泽东思想「响彻」纽约。
2000年秋,我因中美两国政府的协议而由北京清河拘留所监狱「流放」美国后,每次再踏上纽约东村,我总幻想着可以在某个街口和未未不期而遇,我甚至怅然若失地在位于曼哈顿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间的东七街未未住过的那间半地下室公寓门外徘徊,期待门打开时,是未未走出来的奇迹。在我看来,艾未未就是东村一景,没有了穿着军大衣在下东村街上闲晃的艾未未,东村,已不是我心目中的东村了。
2009年10月法兰克福书展开幕前,我由德国媒体上惊悉,未未在成都被当地警察打在脑右侧的那一拳,在两个月后造成脑出血,已在慕尼黑医院接受紧急脑手术。我决定前往慕尼黑,在慕尼黑艺术之家(Haus
der Kunst in Munich)的艾未未《非常遗憾》(SO
SORRY)艺术展看望他,也看他的作品。一别已近十年,在慕尼黑艺术之家展厅后长廓,我们重逢,望着他右脑颅上还未消肿、仍触目惊心的手术伤口,我除了震惊,问他「大难不死」前后的一切,竟难以再多说什么。开幕式时,他不改「不正经」天性,竟夸张到在开幕式讲台上边讲话边手拿着相机不断地对着自己及观众按快门。那动作和当年的艾伦.金斯堡一模一样。我怀疑,这一「不良嗜好」是他当年在纽约和金斯堡厮混时,被老艾伦传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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