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Hunter
Valley猎人谷(散文)
◎
黄惟群
(一)
Hunter Valley(猎人谷)是个漂亮、安静的地方。这“valley”(谷)不是通常理解的峡谷,它有开阔的平地,虽说也起伏;平地四周是山,只是,大多的山在远处,带一点飘渺、一点朦胧。“valley”的称呼很别致,想来其中加入了些许诗意的遐想和希冀。
到处是葡萄园。一片片的齐肩葡萄树,一行行的,排列整齐,郁郁葱葱,有的在平地,有的在斜坡。澳洲的一月,葡萄尚未成熟,一串串的翠绿,点点的园,泛一丝嫩白,藏在茂密的树叶中;远看,它们低调、不夸张,为的只是衬托那一片绿,近看,点点的圆,似在青涩地笑。
到那的第二天清晨,走出住宿,一片开阔的视野,极其开阔。天上空空荡荡,像一只银亮的巨大微圆顶,高高挂着,少许几丝云,这里那里,近近远远,轻描淡写地一抹,不乏柔和,极是清雅。
正叹息着这城里难见的乡野景色,四处张望的视线触到了一个奇观。
不远处唯一的一座山,不大,也不高,有点像著名的“红石”,平整过般的山顶。忽然,山顶上露出淡淡的一缕白,渐渐的,一缕成了一条,再渐渐的,一条成了一片。以为是雾气,其实是云,越来越大。感觉中,这云是从山后冒出的,确切地说,是从山的背后爬上来的。更为奇妙的是,白云一旦飘过山顶,并没继续平行前飘,而是瀑布一般,沿着山的斜坡,徐徐泄下,一条条的白,填满山的褶皱。它们像是山的孩子,爬上了父亲的肩膀,又贴着父亲的胸口滑下,偎在父亲怀里。非常美,美得独特,难得一见。
“猎人谷“是出名的葡萄酒产地。那一带的路,不宽,主路两旁,不断出现一条条的小路,很不经意,难引人注意,有的还是碎石铺成,高低不平。可正是这一条条不起眼的小路里,藏着的不同葡萄园主的葡萄酒厂,还有直销部
(Cellar Door)。酒厂里,见到的除了机器,就是电影里见过的带有古典情怀的一个个大酒桶,每个都能装上二三人。木桶是纯木做的,本质、也本色,不上颜色。葡萄酒的木香味,就是这些天赋自然的木桶所给予的,时间越久,木香越浓。这里的所有直销部Cellar
Door,都有个著名的可爱特色,就是开门迎客,来人可以随便品酒,几十元不等的葡萄酒,尽供挑选,尽兴为止,不用付钱。主人都很礼貌,想喝哪种就倒哪种倒酒来也大方,,每次都倒不少;
一边还耐心介绍各种葡萄酒的特色,脸上唯有笑意,不见丝毫疼痛。很多喜欢葡萄酒的人,就是冲着这诱人特点远道而去。不过,一般都不那么好意思,尝了几次后,大多,多少都会买一些。
那一带,据说有大小几百家葡萄酒厂。很想知道葡萄园的生存状态。于是,一家相对小些的葡萄园,因没人,我们便和主人聊起来。是个干净的老人,大约七十多,派头极好,很有教养的模样。
老人介绍说,这里葡萄园效应各不相同,大多过得去,但真正很赚钱的也不多,主要因为葡萄园太多。以为酒厂主要靠的是批发,运往城里去,其实不都是。老人说,他主要靠的是零售。说到花销,他说每年葡萄熟了,需要采摘、酿酒,那么几星期,会请上一二十个人,平时,也就他和老伴俩,偶尔,儿女也来帮帮手。
见老人销售部里放着瓶中国白酒,还有个中国菩萨。问:一定和中国人有点缘吧。老人笑说,他以前是做电脑的,公司较大,在悉尼,家也在那。那时,他每年全世界跑,很少沾家,中国,是他去得最多的地方,那有很多朋友,相处都很好。十年前,电脑不做了,他退休了,因喜欢葡萄酒,加上喜欢这里的田园风光,便买下了这个葡萄园,和他老伴一起搬了过来。不过,如今每星期,他俩还会回悉尼住一二晚,主要是去看孩子和朋友。孩子都大了,有的已有孙子。他说,开始经营这个葡萄园,因没经验,赔不少钱,现在也不赚,但已基本收支平衡。老人说话慢慢的,笑意恬静,语态中,有种澳洲老人特有的暖人的慈祥。
告别老人,车在路上开。远处是叠起的山峦,近处是起伏的绿野,很静,除了风声、车轮压地声,没一点音响;看不到人,很久才见一辆车。想,这么漂亮、安静的地方,我老了,会愿来住吗?
(二)
与我夫妇一同前往Hunter
valley(猎人谷)的,还有三位美女作家,不,是三位优秀美女作家,其中两位,是可跳出澳洲,直接进入华文文学大背景的。
我这人有个怪病,再优秀的女人,我看到的,首先一定是女人。我眼中,女人最重要的优秀,就是作为女人本身。
五人,一车,我驾驶。我开车水平该说很好,但那几天,四位美女的压力下,我突然发现:自己连车都不太会开了。她们叽叽喳喳说话,我双眼牢盯前面,握方向盘的手,紧张得简直抽筋;往日,我最难容忍的,就是有车开我前面,可那几天,完全变了,我最怕的就是后面有车,甚至多次车靠路边,让后面的先过;偶然二次,忍不住,我回头想看美女,身刚转一半,她们一并叫起来:当心当心、注意开车……叫得我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一条“慢点、慢点、再慢点”的大幅标语……事后想想,还真病得不轻:美女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
玩笑,玩笑。生命需要玩笑,人,能因玩笑而长寿——这是真的。
我们是元旦当日到的,觉得会有很多等待,不料,三天假日,除酒厂直销部,几乎所有店都关门。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此轻视Dollar、拒绝接受消费的地方。没办法,次日一早,便不得不同往唯不拒绝亲近Money的超市,采购食品,回去自己动手。
都说我“红烧肉”烧得好,想吃,要我烧。真丢人。我烧得好的菜很多,她们偏偏记住这不上档次的红烧肉。美女们的优秀,美食品味上,看来还是有问题。尽管如此,美女不能得罪,我煞有介事油、盐、酱、醋地烧起来,表现很敬业。毕竟是女人,懂凑趣,上桌的菜,唯这红烧肉被吃精光,还连连说好,说得我都搞不清真假——才女说假都比常人高明。
在“家”用餐,安静,不怕干扰人,也不怕被干扰,大家兴致很高,喝了酒,还跳了舞。其中一位,专业水平,舞姿飘曳婉转起来,让人眼醉。有人提议,新年了,每人给他人一句祝愿,要诚恳实在。于是,有被提醒将心放开,多给别人也多给自己机会;有被希望找到理想另一半;有被祝愿多出佳作;有被称为最佳配偶而被表扬。
我不太会说话,尤其不擅发言,不管台上台下,形式一“正规”,思路就会堵塞,找不到话讲。我的“发言”很简短,只一句,我说,这话是给大家的,也是给我自己的,“我祝我们每个人都能聪明地活。”
怎么叫“聪明地活”?
上帝给人的时间、精力、财富就这些,能安排好自己那份,就是聪明。很多文人、读书人真是大成问题,一天到晚只知看书动脑写字。刻苦、努力、勤奋至“太”的人,大多因为聪明、能力不够;真够,完全不需如此。这还只是有关智商。更重要的:这样的人生太狭窄、太单调、太无趣;不懂吃喝玩乐的痛快、不知游山玩水的欢愉,不解寻欢作乐的风情、不领打情骂俏的妙趣,不明及时行乐的重要,同样一生,却生命中用以创造享受感觉的那份细胞,无端端被冷落、被活活浪费。最对不起的,是他们自己。他们不懂“乐”,不是天生的,是后天自以为是的认识,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再如,有些人乱花钱,只知今天不知明天,有些人不花钱,只知明天不知今天。我们这年纪,财产、光阴还有多少,都已看得见,能予余下人生合理分配,是智慧。还有,放宽心,睡好觉,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很多事,当回事,便是事,不当回事,根本不是事。再有,那就是,像我一样,逮到机会,将所有男人统统排斥在外,身边全部美女,一起吃吃喝喝,看看风景,开开玩笑,给生活的琴弦加几个叮咚跳跃的音符,这,也是一种聪明。
那天,一起去游泳、泡水吧。到那,各自衣服一脱,游一阵,然后,爬进水吧。水吧水很暖,冲击力很大,大家聊着,享受着,是黄昏,很有情调。A美女来得较晚,来到吧前,迟疑一阵,跨腿进来。突然发现,她是穿着短裤短袖下水的。问:“怎么不把衣服脱了?没带泳衣?”她被问出几分羞怯,迟疑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拿起泳衣,犹豫半天,考虑到底要不要给黄惟群看…….”——太意外了!我睁大眼,望住她,结结巴巴地大起嗓门:“哎,这不公平吧,我的身体都已被你看到,你你你,这不明显是在赚我便宜吗!…….”
(三)
在Hunter
wally(猎人谷)七晚八天。前一半,和三位女作家一起,后一半,和一对儿女及儿子一个朋友一起。孩子大了,喜欢自己玩。网球,水上高尔夫、品酒、为朋友们买礼物,加上聊天、玩手机,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乐趣。可惜的是美女们,她们在时,到处关门;待到她们走了,假期过了,门也开了。
几天下来,附近一带已玩差不多,我夫妇开始去四边小镇。城里住久了,喜欢看田野,看大天空,还喜欢看小镇。小镇上,古朴的建筑、简单的街道,小店里的旧式摆设,这里那里,不知哪个角落、哪条缝隙,不经意间,就会跳出历史的印记,散出历史的气味,过去的岁月、带着过去的人,成了一张张的模糊相片,眼前晃晃悠悠。
X镇有个艺术馆。馆里一位画家的画给人印象深刻。说不上画的是什么,只感觉好看,是色彩的好看。那样的造型、那样的色彩,是能走进人心里,和内心的某一感觉相吻合的。这被点燃的感觉,或是一片浓重的灿烂,或是一缕清淡的优美,或许思绪的一种惆怅、一份压抑、一团纷乱。看它们,忽然领略到:感觉,是有声音、有颜色的。感觉,可以通过音乐表现,还可通过形状、色彩来表现,一如文字。
艺术馆里有一张土著画,很大,约一乘二米。澳洲土著的画,有点像印象派,用的是点彩法,密密麻麻。是张风景画,天空、土地、山水,还有人物,很复杂。以为是画,可看介绍,发现是剪纸。不可思议。简直难以想象作者是如何剪出那么多的微妙细节、如何拼就得。另一张剪纸,很简单:两条栏杆,一个农人,戴顶牛仔帽,弯身搭栏杆,前面是他的倒影,再前面是条躺着的牛。夕阳下的农夫生活,是单调、沉闷,还是洒脱、情调?不知道,不用知道。好多天,闭上眼,那画便清晰地跳入眼中。这就是魅力,就是成功。还有些旧照片,当时发在地区报上。都是黑白照。有高帽、西装、领带、手杖的绅士,有上学读书的孩子。其中一张,一群八九岁的男女学生,穿制服,同趴一道墙上,抬头远望。孩子们的脸,非常阳光,非常柔和。他们,老的早已老去,即使可爱的孩子,或许也已消失于时间隧道。唯有这些留下的照片,提醒他们曾经有过的存在。
X小镇,让人流连忘返。是个真正的小镇,镇上不过十幢房子。博物馆、教堂、二三家葡萄酒直销部,二三家咖啡、蛋糕店。没住家,一家都没有。小镇设在丁字路口。迎路口,有个低矮拉宽的房子,很简陋,木板的墙、撑起房顶的柱,弯弯扭扭,都已有了时光造就的粗糙、风尘积染的灰黑。屋檐下的走廊上,游客四五个,红男绿女,坐在那喝水聊天。开来两辆摩托车,两个年轻人,屋前停下,一个摘下头盔,走进屋里,一个坐在屋外木椅上,伸长腿,舒展身体。围着花边白围兜的老板娘,端出咖啡、饮料、食品,招待完了客人,又背身离去……像一个驿站,一个旧时的驿站,很有年月了。几点红、绿,很容易就被一片旧时风情溶了去,两个开摩托车的,似也即刻就能变幻成为头插鸡毛,手里握着缰绳的马车夫……
下雨了,漂亮的雨,深情、柔和。太干净了,那地方太干净,雨,一丝丝,看得清清楚楚。咖啡馆建在半山腰。坐在走廊拐角上,恰是凌空处。脚下是盖着绿草的斜坡,连着斜坡的是公路,过了公路是古韵弥漫的商店。有人在喝酒,有人在躲雨,有人在凉棚下用餐。再后面是山,层层叠叠的山,连到天的边际;山上,这里一块丝绒般的绿草地,那里一撮童话般的蘑菇形的树。雨,丝丝缕缕,密密麻麻,远看,是一片模糊,一片白化了青山,一个安静的世界。坐在半山腰的凌空拐角,靠着栏杆,望着眼前的心爱女人。她戴一顶白色草帽,白中一圈黑色飘带,正侧脸斜望着屋檐外的雨。莫名的,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美丽忧伤。想到了童年,想到了故国,想到了生命。雨中的记忆。人生,到底是个旅程,寂寞而无望。这个女人,这个我想亲吻、拥抱一辈子、一辈子都想亲吻拥抱我的美丽女人,将爱无保留地填满寂寞无望的人生。那么一天,也许也是雨中,我俩将携手,一起走进这片白化了的模糊青山。是忧伤,也是美丽。美丽而忧伤,忧伤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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