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水的女儿(长篇小说之一)
◎
柴春芽
插图作者:徐芳薇
红鲑鱼杀人案
Ⅰ
我要超然。作为红鲑鱼,而不是作为罪犯,我要保持置身事外的中立原则。我要叙述。以目击的细节和客观的语气,我要呈现某种悉心观察的结果,而不是随意妄测的断言。我要为自己辩护。诚然,一系列令我措手不及的突发事件一度扰乱了我正常的思维习惯,但归根结底,我是一条理性的鱼,比人类还要理性一万倍。这种具有先天优势的理性源于水中生活的好处。水是养育真理的摇篮。人类摒弃了海洋最终移居到陆地上。那是你们退化的开始。你们不是变得越来越理性,而是变得越来越非理性。你们不是变得越来越智慧,而是变得越来越愚蠢。退化的喧嚣在你们的遗传基因中呈几何梯数而递增,但你们却置若罔闻。你们信誓旦旦地宣称优胜劣汰的法则支配着从猿到人的进化之旅。你们这是自欺欺人。同类相残便是你们退化演变的最佳例证。我目击了一场场人类战争。那种同类相残的战争,在我看来,完全是一种最疯狂的自杀方式。战争的惟一目的就是毁灭你们人类自己,但你们乐此不疲,每天为了发动新的战争而制造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就我在一个离军事基地不远的海边生活多年的经验,以及遍布我全身的可见与不可见的累累伤痕——光辐射、冲击波、早期核辐射、电磁脉冲及放射性沾染等等形式的伤害——我可以证据确凿地明言:在城邦边缘,核武器试验——铀235或钚239等重原子核的裂变链式反应与重氢或超重氢等轻原子核的热核反应——日复一日地进行,从来没有因为和平主义者和宗教徒们美好的意愿和旷日持久的祈祷甚至不断的谴责而有丝毫终止的迹象。如要追溯红桃K死亡的原因——检察官先生指控说,是我杀死了她——我以为,还得回到十六年前的那次核试验。我记得,那天早晨,一枚核武器试爆时产生的次声波像一把锥子,刺痛了我的神经中枢。与以往相同,由于乌托邦军事当局的保密,人们执意认为那是一颗陨石在穿越大气层时产生的巨大轰鸣。我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来,透过涟漪波动的水面,看到天空像一条刚被清洗过的红鲑鱼翻起了白色的肚皮。迁徙的鸟群仿佛一把手术刀,切开了天空的肚腹,那晚霞般绚烂的鲜血随即倾泄而出,染红了悲伤的大地。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检察官先生针对我而提出的一级谋杀罪的指控,由于忽略了那颗人们执意认为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但谁也没有见过的陨石,我当然会嗤之以鼻。乌托邦最愚蠢的人制定的法律——他们认为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针对谋杀所下的定义,由于忽视了道德的价值和对公平与公正的诉求而变得冷酷无情,有失偏颇,文过饰非。我知道,法律并不代表公正。恶法之下,必有屈死的冤魂。我想指出的是,在这起被新闻媒体命名为“红鲑鱼杀人事件”的谋杀案中,真正的凶手不是我。究竟是谁杀死了红桃K?杀死那样一位手无寸铁的女人,并不需要任何技巧,也不需要多少蛮力。另一方面,红桃K只是一介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没有任何政治背景,从理论上讲,该案也就不会太过扑朔迷离。可凶手到底藏身何处呢?喜欢自作聪明的人类啊,既然你们连核武器——有人推算过,这个世界上各个国家的核武器总共可以将地球表面摧毁三十八次,释放出的核辐射可以保持两百年以内在全球范围无法消散——都能制造得如此巧夺天工,我相信只要你们稍微开动一下脑筋而不是眼巴巴地借助于我这样一条又老又丑的红鲑鱼语焉不详的辩护词,这个问题定会迎刃而解。唉,非理性的人类啊,看到你们如此冥顽不化,我不得不粗鲁地借用一位早被你们遗忘的人类先哲的话——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来表达我对人类智商的蔑视。这样吧,让我提示一下——真正的凶手就在你们中间,就在这由法官、检察官和旁听席上的记者以及东方红广场上成千上万的市民中间。我看到了那凶手的真相。尽管一副只在参加化妆舞会和政治集会时才会戴上的假面具煞有其事地遮住了他的面容,尽管他披着崭新的羊皮,尽管他故作镇静,人模狗样地左顾右盼,但他那自以为得意的嗤嗤窃笑却响在每个人的耳际。不信?你听,你听……
首先听到的是窗户玻璃的碎裂声,那声音短促而清脆,并且转瞬即逝,没有起始与终结的过渡状态,然后,才是天空中传来的一声巨响。那响声震耳欲聋。一道灼目的光芒撕开晨曦中浅蓝色的天空,向着西边的沙漠疾速坠落。沙漠以远,如同世界边缘的栅栏一般耸立在地平线上的俄日朵雪峰峰顶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仿佛被那一道灼目的光芒点燃了似的,骤然升起持久弥漫的白色火焰。
“天上掉星星啦!”
有人惊声尖叫着,像是灾难降临前发出的垂死呼喊。刚才那来自天空的轰然巨响使红桃K一阵耳鸣。她难以分辨这致命的尖叫是不是发自她自己的喉咙。她试着要说些什么,比如昨夜的一个梦,比如那梦中的红鲑鱼先知般的预言和启示——二零一五年,一颗相当于几千颗广岛原子弹威力的陨石可能与地球擦身而过,也可能与地球直接相撞——但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声,在她那平素喜欢唱歌而被拓展得非常宽阔的声带上,好像有人撒了一把沙子,阻塞了声音的流淌。
“那可能是陨石。”
红桃K仍在耳鸣。她隐隐约约地听到语文老师的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飘来。
“走,我们快去看陨石吧。”
陨石?那脱离了运行轨道的死亡流星,果真会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日子,掉落在地球上吗?红桃K反应迟钝地想到了“陨石”这个词,借助于最近读过的一本科普杂志上对陨石的介绍,她想到了陨石的平均密度(3—3.5之间);陨石的主要成分(硅酸盐);甚至还想起了昨天晚上做过的一个关于恐龙灭绝的梦——在红鲑鱼的引领下,红桃K曾经游过东城区以外那片年代久远的大海,每游一海里,她的身体就发生一次蜕变,直至双臂变成了胸鳍(胸鳍突起的侧线能够感知温度、磁场和电场强度),双腿变成了尾鳍,透过蔚蓝色的海面,光的折射让她看到一颗直径约为十公里的陨石手舞足蹈地撞向布满恐龙的大陆,撞击后的大爆炸使多数恐龙立刻死去,而那爆炸后的粉末笼罩着天空和大地,长达数年之久,她就在这被污染的水和空气中变成了一条红鲑鱼。当赶去上班的母亲将她推醒来时,她还模模糊糊地看到最后一只恐龙已经不在大地上奔跑了。现在,掠过天空的白光和震碎玻璃的巨响让她的意识又一次变得模糊起来。直到最后一位同学冲出了教室,红桃K才逐渐恢复了听觉、视力和语言的功能,但却没有人听她讲述有关陨石和恐龙灭绝的梦。整个教室变得空空如也。她只好收拾起书包,准备回家睡个好觉,以弥补昨夜在梦中耗去的精力。
红桃K踟蹰在阒寂无人的街道上。和过去好多年的每一天一样,街道两旁那些经受无数风雨的剥蚀而显得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全都关门闭户,一种腐朽没落的气息仿佛一群来自坟墓的鬼魂从那些土坯房的门缝里钻出来在这倍感荒凉的街道上飘荡着,让人不寒而栗。红桃K知道,在每一家用胶布粘起来的满是裂缝的窗玻璃后面,都会隐藏着一双暗淡无神的眼睛。那些窥视的眼睛,仿佛饥饿野兽的眼睛,透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恨。那怨恨好像蜘蛛吐出的丝线,企图网住每一个单身一人的过路者。从戈壁边缘那座巨大的煤矸石山前面缓缓流过的阿干河被煤渣污染得像一条坚硬的钢铁。一片血色的沙尘暴如万马奔腾越过遥遥可见的沙漠和戈壁正向河面上缓缓移来。也许过不了多久,沙尘暴就会把河流两岸密密匝匝的土坯房践踏得面目全非。自从红桃K记事起,她曾目睹过无数次沙尘暴突然来袭的可怖场景。就在去年,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卷走了她的三十七名同学。当时,那三十七名同学正在为即将到来的乌托邦领袖节排练着一场大型文艺演出。
“也许,在东城区以东的海面上,一场飓风也正在搬运着雨水,”红桃K边走边想。“要是没有那道高耸入云的防沙墙,来自大海的雨水就会浇熄这火一样肆意漫延的沙尘暴。”
突然,从铁锈色的街角跳出来躲藏了整整一夜的疯子。他赤身裸体,像一个来自某片未被文明的人类所曾征服的土地上等待开化的野蛮人,大呼小叫着在红桃K面前手舞足蹈。红桃K像是受到了惊惧之剑的致命一击,连喊叫一声的力气都已丧失殆尽。幸好,从铁锈色街角的肉铺里走出来刚刚宰杀完牲畜的屠夫张三。他喜欢拿疯子开心。
“嗨,我的将军,您为什么不带着那条癞皮狗去征服东城区呢?”他用讽刺的口吻对疯子说。“我们西城区的穷人们还等着瓜分那些富人的财产呢。”
“可是,光,灭了……”疯子忧伤地说。“光,灭了……”
“光是不会灭的,我的将军,”屠夫张三一边甩着手上的兽血,一边说。“我看到过你曾经举着蜡烛走进河里,等你从河里出来的时候,蜡烛燃得很旺盛。”
“这一次,光,真的熄灭了……”
疯子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径直向红桃K走来。红桃K像一只被狼撵的羔羊,拚名奔逃。在她身后,屠夫张三发出一串幸灾乐祸的笑声,那笑声连绵不绝,就像骡子拉的稀屎,稀里哗啦地掉得满地都是。等红桃K跑到音像店门口时,屠夫张三才收拢了笑声。如果不是他那被胆囊里不断孳生的蚂蚁快要蛀空的妻子从肉铺里走了出来摊开鸡爪子似的双手向他要钱去医院治病的话,他会一直笑到天黑。红桃K隐约看见他用两只大手抹去蓄满眼窝的泪水。过了好多年,红桃K都不知道那泪水代表着悲伤还是欢乐。她只知道疯子所谓的“光,灭了……光,灭了……”具有某种预言的意味。但他所受的冷嘲热讽,和历史上任何一位先知没有区别。也许值得他额手称庆的是,在这个信仰崩溃的时代,忙于赚钱和出卖良心的人们无暇为他准备火刑柱和断头台。
为了逃避疯子的追赶,红桃K不得不一头扎进音像店。音像店那漆成红色的木门在她身后吱吱呀呀地呻吟着,像一个耄耋老人重复着无意义的话语。她躲在门后,隔着墙壁,想象着疯子在突然失去目标后站在街道上茫然无措的样子。如果不是羞涩和胆怯,她真想安安静静地站在疯子面前聆听他那近似呓语的谶言。她不想看到那可怜的疯子由于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知音而举着蜡烛跃入阿干河去寻找那永不露面的绿毛水妖和无所不在的红鲑鱼。但她一想到他在河水里获得的快乐,心中的自责和疑虑也就释然许多。每年这个时候,疯子都会在阿干河中举着蜡烛呆上好几个月,以便能与绿毛水妖和红鲑鱼进行深入的交流。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他显然忘却了陆地上的一切。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和事,统统成为不留痕迹的过眼云烟。他是红桃K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惟一一个不记仇的人,而别人都曾经或正在对他实施着有意无意的伤害。从这个意义上说,疯子确实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先知。他生来受苦,为的是预言未来,警醒堕落的人们,而人们则因短视而闭目塞听。这里的人们之所以情愿张开耳朵,为的是聆听塞壬伯爵的歌声,甚至可以这么说,这里的人们之所以还活着,纯粹是为了能在有生之年,亲眼见到塞壬伯爵一面,并且当面听到他那迷人的歌声。塞壬伯爵的歌声曾让音像店老板——一个古怪的老头——爱得发狂。那疯狂的老头给红桃K留下过极其深刻的印象。一看到塞壬伯爵在新专辑封套上换了新款式的服装,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衣服改裁成那种款式。从他衣服上拙劣的手工,依稀可辨大约一千零一种风行一时的时装痕迹——巴洛克式的男装、中产阶级的西服、痞里痞气的喇叭裤,凸显男子汉气质的牛仔裤和工装裤外加咖啡色猎衣……而现在,一个青涩少年站在了那个老头曾经站过的柜台后面。
“你没去看陨石?”少年问道。
红桃K撩起挡住眼睛的刘海瞟了少年一眼,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随即闭上了嘴巴,以防止那颗激动的心脏像只兔子一样从嘴里蹦出来。近年来,随着沙尘暴出现得愈来愈频繁,口吐兔子的孩子也越来越多。没有人能对这种现象作出合理的解释。红桃K不想成为一个口吐兔子的少女。为了掩饰窘迫,红桃K捂着胸口趴在柜台上假装去看那摆了一排的音乐磁带。塞壬伯爵在磁带封套上冲她微笑着。他的笑容多么甜蜜。红桃K的耳朵里回响起塞壬伯爵的歌声。那歌声平抚了她慌乱的心情。她的呼吸慢慢变得缓和起来。
“那不是陨石,”红桃K说。
“他们都说那是陨石,但他们都错了,”少年用一种神秘兮兮的语气说。“其实,那是我爷爷的灵魂。我爷爷和肝癌抗争了五十三年,昨天晚上终于去世了。”
红桃K知道,从天空中掠过的光芒既不是陨石,也不是那老头的灵魂。那光芒究竟是什么,她也并不清楚。但少年以为,女生用沉默肯定了他的观点。这让他感到无比欣慰。他决定给女生送点什么。
“你喜欢塞壬伯爵吗?”他问道。
红桃K再次用左手撩起挡住眼睛的刘海,冲着男生点了点头。
“我送你一盒他的新专辑吧,”少年说。“唔,再送你一张他的招贴画。”
少年手脚麻利地把这两样礼物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慷慨大度地塞进了红桃K的手中。红桃K又一次显得窘迫起来。少年看见她满脸的红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里除了大海与沙漠在乌托邦上空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那味道既像玫瑰的清香又像腐尸的恶臭在这一对少男少女的鼻孔里钻来钻去。就在此时,两个少年大声说笑着,从门外跑了进来,驱散了音像店里尴尬的气氛。利用这个机会,红桃K扭头跑进了沙尘暴来临前那种血色的黑暗里。少年担心她可能会被沙尘暴卷上天空,想要撵她回来,但却被那两个少年拦住了。
“哥们,那女生是你刚挂的马子?”其中一个少年说。
“你胡说什么呀?”少年瞪了他一眼。
“不是你马子你着什么急呢!发情啊?我们快去看陨石吧!”另一个少年嚷道。
“快去找陨石吧。你傻了吗?还楞着干什么呢!”
刚从卫生学校毕业的护士小姐看到电视台早间新闻有关陨石降落的推测性报道——新闻记者总是喜欢捕风捉影,夸大其词,并以此诱导公众——用她那出自未经世故的善良和天真,建议渔民去寻找陨石。据她估计,按照黑市价格,一颗直径十五厘米的陨石足以让他的妻子恢复健康,并拥有生育能力,由此一来,传宗接代的问题也就不会再困扰渔民的心灵。面容愁苦的渔民心不在焉地听着护士小姐的建议,凝视妻子。他的妻子躺在医院过道的水泥地板上,面色苍白,不断呻吟。子宫肌瘤的折磨让她痛不欲生。如果不能及时手术,她的生命将危在旦夕。
“如果没钱,你就准备来收尸吧。”
冷酷的医生已经对渔民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了。
寻找陨石看来的确是惟一的契机,可是,渔民并不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对他来说,沿着那条曲曲折折源自遥远雪山的阿干河走遍沙漠与戈壁去寻找一颗刚刚坠落的陨石,无疑于大海捞针。渔民惟一确信的是自己娴熟的捕鱼技术,那是他自幼训练的一门手艺。除此之外,他身无长物。
“也许,我会捕到许多珍贵的鱼,”渔民心想。
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渔民离开医院,回到那艘停泊在内陆河道的堤岸边残破不堪的渔船上。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家。多年以来,渔船随着波浪摇晃,像他儿时的摇篮。妻子躺在医院的过道里,没人为渔民做饭。他只好饿着肚子补好了鱼网,乘着上午的第一缕阳光出发了。为了照顾妻子,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驾船打渔了。渔船破浪前行。金色阳光一扫连日的雾霭,让河道两岸那稀稀落落的村镇和一座座巨型怪兽般的建筑凸显清晰的轮廓。那村镇还是他熟悉的村镇,可那在短短几个月内就突然从大地上长出的巨型怪兽般的建筑却是他从来不曾经见的。那是钢铁和水泥的怪兽,正夜以继日地吞噬着煤和石头,吐出的却是染得天空发黑的烟云和一股股让河流变臭的污水。渔民惊讶地发现,受到污水的浸染,那条内陆河变得像一具因患有炭疽热而弃之荒野的动物尸体一般正在腐烂。比黑夜还黑的河道里只有乌云般的蚊蝇和它们产下的幼虫。其后不久,那些幼虫就会向人类发动疯狂的进攻。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食物就是人类的血。其实,人类的血也跟这条内陆河一样,变得污浊不堪了。庞大的鱼群早在很多年前就已得到绿毛水妖的预言并随其迁往遥远的大海以逃避灭顶之灾。渔民心情沮丧。他驾船在内陆河河道上忍受着一阵阵扑鼻而来的臭气,不分昼夜地航行了好几个礼拜,却始终不见鱼的踪影。他怎么也难以相信,从祖先那里沿袭而来的谋生方式转眼之间就成了历史。他的祖先曾经仰靠那条内陆河的滋养而繁衍生息了不下一百代。但现在,渔民将和鱼群一起绝迹。想到自己不可避免的毁灭,可怜的渔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正午的阳光下,他把鱼网披在赤裸的身体上——多么像一条网中的鱼——像是举行某种源自先人的祭奠仪式,伫立在船头。失去了舵手的渔船随波逐流,好几次都险些撞向堤岸边那些碐磳的岩石。夕阳下,虽然没人教那可怜的渔民该做什么,但他还是选择了自杀这一笨拙的方式,以免面对妻子那绝望的眼神。他流着眼泪跳入河中。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把整整一个下午全部用来流泪。
我是鱼王。我嗅到了渔民的眼泪,那惟一清洁的液体。乡愁缠绵。我在大海里误以为内陆河已经变回到了从前,于是,我率领着年幼的红鲑鱼,循着渔民的眼泪发出的浓郁气味,展开寻根之旅,想要回到阔别已久的故里。多年以前,那条内陆河是我们红鲑鱼的栖息地。我想带领子孙,缅怀那曾在内陆河上开拓了最初的王国并创造了鱼类文明的祖先。内陆河虽然频遭污染,但祖先的灵依旧运行于幽暗的河面。对他们做一次简单的祭拜,有利于我们的基因遗传和鱼类文明的传承。我率领鱼群,穿过正午的阳光,在行将抵达故里的旅途中疲惫地游弋。突然,我看见渔民在水中做着垂死的挣扎。去拯救一个渔民的性命,我相信,那完全出自神的旨意和我们鱼类的良心。我和我的众子孙把渔民推上堤岸,神却给了我们另外一个有关命运的答案。获救的渔民双膝跪地,泪流满面地感谢水中的神灵,而我和我的子孙却成了渔民的囚犯。等待我们的,将是一场饕餮的盛宴。人类啊,你们何曾了解鱼类的高尚,你们何曾知晓鱼类的善良。即使我们有幸不被杀戮而成为玻璃缸中的观赏性动物,我们也会倍感耻辱。那是堕落的生活,同样也是囚犯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像红鲑鱼那样热爱自由胜过生命。人类啊,你们何曾想过:我们不想离开水中的家园而沦为陆地上堕落的种族。在陆地上,只有一个以荒淫无耻和野蛮粗暴而著称的种族已是自然界最大的悲哀了。我们不想成为第二个。换句话说,红鲑鱼耻于跟人类同伍,耻于过上一种囚犯的生活。
没人愿意成为囚犯。在这位于东方红广场靠近西城区那抵挡沙尘暴的高墙边专收市民子弟的中学校园,不知道是出自谁的倡议,学生们像获得解放的奴隶,纷纷涌出校门,去寻找陨石。高中一年级的化学老师——他经常在化学实验课上笨手笨脚地让腐蚀性溶液烧伤脚面,学生们因此送给他一个绰号叫“脚面王水”,这个古怪的名字随着一届又一届学生的省略,最后只剩下两个字:王水。如今已没有人还能记得他最初的名字——不得不终止那一堂糟糕的实验课。那天早晨,来自天空的一声巨响,震破了他手中的玻璃试管。试管里的硫酸又一次宿命般地烧伤了他的脚面。学生们哄笑着,等不及听取他对那来自天空的巨响和闪光作出物理学的解释——那也许是地震的前兆或者别的什么——便已经跑得一个不剩。空荡荡的教室让王水第一次尝到了遭人遗弃的苦涩。
“看来,我该提前退休了。”
王水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不知不觉离开了教室。一阵越过高墙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凄迷了他原本就不怎么清澈的眼睛。不管沙尘暴多么猛烈,却掩盖不了春天的气息。那植物开花的馥郁香气随着沙尘暴到处迷漫。不是某一种植物的香气,而是所有植物混合在一起的香气,其中还夹杂着动物发情时类似于肉体的气息。王水像一只刚刚结束冬眠的啮齿类动物那样,弓着背,探着尖尖的脑袋,耸着鹰钩鼻子,嗅着一路的香气,穿过由樱桃、丁香和苹果树组成的小树林,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前。临出教室之前内心掠过的一丝忧郁,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他站在一棵无花果树下面,心情愉快地抽了一枝烟,然后整了整上衣,曲起食指,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门。那被漆成红色的木门被王水以间隔一分钟的频率敲了三遍,每遍敲了三响。那红色的木门像一张哑巴的嘴,没有任何回音。王水又一次曲起手指悬在空中,刚想敲第四遍,隔壁的教导主任却吱呀一声打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他看见王水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前,随口说了一句:
“你有事吗?校长大人昨天晚上喝醉了酒回到家里,等他在今天早上被陨石惊醒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一个肾脏被人摘走了。他的妻子说那肯定是在回家路上被人摘走的,但我们的校长大人却坚持认为,是他的妻子乘他醉倒在床时把他的肾脏偷偷地送给了她的情人。他们的感情在很多年前就破裂了,只是碍于女儿的反对,他们才没有离婚,但他们各自拥有一个情人……”
“这真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情,”王水搓着双手说。“但我更关心的是……既然校长大人不在他的办公室,那您能不能借我点钱?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我想……我想给她搞个生日PARTY,就是我们西城区人传统的篝火晚会。我们一直用这种形式庆祝一个姑娘的成人礼。”
“非常抱歉,”教导主任满脸歉然地说。“我本该慷慨地成全你,可是,我妻子前天住进了医院。有一个对我来说非常不幸的消息。她得了乳腺癌。一位善良的医生说,如果我身体很结实,就该到西城区当鸭子,如果我身体虚弱,就该持一管猎枪去东城区抢劫银行,要是我不能两者必择其一的话,我妻子的乳腺癌会让我倾家荡产。”
王水羞得满脸通红。他忘记了劝慰一下悲伤的教导主任,也忘记了请教导主任转达他对校长大人的慰问,只是一味搓着双手,表情尴尬地从办公室里退了出来。再次穿过那由樱桃、丁香和苹果树组成的小树林,王水发现沙尘暴的味道更浓了,有一股呛鼻的味道,覆盖了植物那处女般的芳香。他快步走出校门。一辆出租车嘎吱一声停在他的面前。从车里钻出刚刚分配来的女大学生。红色连衣裙把那漂亮的姑娘装扮成一团激情四射的火焰,从王水面前一晃而过。
“我女儿以后也会这样漂亮的。”
王水盯着那团渐飘渐远的火焰,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与此同时,他闻到空气中又一次飘起那股奇怪的气味。那气味既像玫瑰的清香,又像腐尸的恶臭。
血色的沙尘暴笼罩了天地。公路上能见度变得很低。名叫二毛的司机打开车灯,让两柱灯光像披荆斩棘的利刃,开辟出一条通往肉菜市场的路径。
“能不能借我点钱?”在出租车上,王水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天是我女儿十四岁的生日。”
“唉呀,这一眨眼十来年就过去了,”二毛说。“我第一次见你女儿的时候,她刚刚学会唱国歌。”
他一边感叹时光易逝,一边掏出一叠百元大钞,让王水在里面随便抽了五张。
“月底发了工资就还你,”王水说。“为了庆祝我女儿的成人礼,今晚的生日PARTY,你可一定要来。”
“没问题,”二毛说。“打我记事起,我还从来没有错过一次咱们西城区的篝火晚会。”
来自内陆河的第一批鲜鱼,被渔民的马车运载着,刚刚上市。许多人围着一条体重约为二十五公斤的红鲑鱼啧啧称奇,都说见到那样雄壮的红鲑鱼,还是平生第一次。渔民敞开嗓子吆喝着:
“哎,快来买啰,新鲜的红鲑鱼,不用饲料催肥也没受过任何污染的红鲑鱼,刚从海里游回内陆河的红鲑鱼,哎,快来买啰。”
二毛在载鱼马车前停下车,让王水在车外站稳了脚跟,然后睒睒眼睛,神秘地说:
“回家可别忘了去看陨石。”
王水挥挥手,跟二毛告别。他一转身,就看到了那条重约二十五公斤的红鲑鱼。据他估计,用那条红鲑鱼做成烤鱼片,完全可以支应一场篝火晚会。红鲑鱼像一只被打入水牢的囚犯。它那庞大的身躯蜷缩在狭小的白色塑料桶里,这让它每挪动一下身体都显得非常吃力。而塑料桶里的水太少,它那鞘翅般的背鳍完全暴露在空气里,已经变干了。从它那急遽张合的嘴巴,可以看出,塑料桶里稀薄的空气已经把它折磨得有气无力。它那黑漆漆的眼睛里,不停地滚出一串串的泪水。红鲑鱼的眼泪让王水突然萌生了恻隐之心。他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条红鲑鱼,然后往塑料桶里注满了水。
“在死亡之前,我可以让它少受一点折磨,”王水心想。
开往西城区的班车停靠在离肉菜市场不远的公路边鸣着催人奔跑的喇叭。王水抱着塑料桶,气喘吁吁地钻进车门。沙尘暴随着王水的脚后跟扑进了车厢。司机一见王水,就热情洋溢地说:
“今天凌晨,周大师给我遥感治病的时候,我在梦里听见了他老人家语重心长的告诫:世界末日要来啦。周大师刚刚说完此言,我就被天空中掉下的一颗陨石从床上给震了下来。幸亏那陨石不大,要不然,地球早他妈完蛋啦。”
“周大师又来做气功报告大会啦?”王水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问道。“他有没有现场发功集体治病啊?”
王水迫切地询问有关周大师集体治病的消息。腰间盘突出已经折磨了他将近十年,而他一直没钱去医院。两个月前,他参加过一次周大师的气功报告会。在那次气功报告会上,周大师宣布: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后来,周大师让大家闭上眼睛,然后气沉丹田,如牛吼一般连喊三声:
“气功治病!气功治病!气功治病!”
王水听见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开始狂笑,而他自己,则像一片飘在风中的树叶,在轻轻摇摆。大约一分钟以后,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记忆里,他从来没有那样自由自在的大哭过。止不住的眼泪让他一再回忆起不幸的母亲,回忆起自己苦涩的初恋。直到气功治病结束以后,他还在忘情地哭泣,仿佛一生积蓄的眼泪,为的就是在这一时刻喷涌而出。现场的工作人员只好把他抬进休息室,让他观看电视台播放的一幕滑稽小品。最后,在一群马戏团小丑的逗弄下,王水才像个孩子似的破涕为笑。
“周大师最近去美国啦。”
司机是个话痨,他一见王水就恨不得把整个发音器官全都掏出来。
“美国人跟咱们一样,对周大师崇拜至极。他们请周大师去做气功报告会。听说呀,周大师在纽约世贸大厦底下,做了一场十万人的气功报告会。他老人家坐在台上,睁开天眼一看,只见各式各样的疾病像魔鬼一样附在人身上。嗯,那什么病?痔疮、肝炎、前列腺炎、疝气……听说啊,还有艾滋病……就那外国人专爱得的病!周大师他老人家动了慈悲,一分钱也不收,现场发功,集体治病,把所有人的病都给治好啦。哎哟,你可不知道,把美国人给感动得呀,光那眼泪就在世贸大厦底下堆成了一个湖。以后,你要是送女儿去美国留学,真应该到那湖边参观参观。人家美国人把那湖叫什么名字来着?噢,对了,天鹅湖……嗯,不对……家里蹲湖……好像也不对,大概是盐湖。啊,对了,就叫盐湖,不信,你查最新版的美国地图,上面标得清清楚楚,盐湖。”
王水搜索枯肠,想要找出一些华丽的词藻赞美一下周大师,结果却只说了一句:
“唉,这人呐……”
然后,他就张大了嘴巴定定地望着司机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世界末日的预言,赶紧问道:
“你怎么知道世界末日的事呢?”
司机挺了挺胸,无比自豪地说:
“我们这些每月都要交钱供俸周大师的弟子,每天晚上都要躺在床上,等候千里之外的周大师给我们遥感治病。一小时的疗程结束以后,周大师就和我们心灵感应,这一感应呐,一些特别重大特别机密的事情,我们就知道啦。”
说完这番话,司机掉过头来,用严肃的眼神盯着王水,想要珍重其事地警告什么。坐在后排的乘客突然惊叫起来:
“师傅,当心啊……”
司机慌忙掉过头去,猛打方向盘。一辆灵车与班车擦身而过。
王水还想问问司机,怎样才能在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生存下来。可是,血色的沙尘暴遮天蔽日,司机为了在沙尘暴中不致翻车,闭口不提有关世界末日的事情,而是全神贯注地掌握着手中的方向盘。他开着班车穿过抵挡沙尘暴的高墙下那道幽深的隧道,进入西城区坎坷不平的泥土小路。小路两边蚁穴般密密匝匝的锌皮小屋和土坯房屋群被一种死亡般的沉寂笼罩着,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迹象。最后,司机用了三小时二十八分,把王水带到了阿干镇。王水抬起手腕看了看电子表,发现这次回家比平时多耗了整整一个小时。临下车的时候,王水问司机:
“要当周大师的弟子,每月得交多少钱?”
“不多,二十五元,”司机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说。“不过,可不是谁有钱就能成周大师的弟子,那得有人介绍,跟入党一样。你应该知道入党的程序。不过,就冲咱俩十来年的关系,这顺水的人情,我愿意成全你。”
王水一听要给周大师交钱,就含糊其辞,摆了摆手,扛着塑料桶下了车。从桶里溅出的水珠滚进了他的脖领。他抬起头来,看到长长的街道上阒寂无人。整个阿干镇看起来仿佛一座黑色的坟墓。
“看来,人们都去看陨石了,”王水心想。
忍受着空气中那一股奇怪的味道——既像玫瑰的清香,又像腐尸的恶臭,王水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在能见度极低的沙尘暴中摸索前行。快到一排红砖平房前的时候,他看见妻子站在屋檐下对着沙尘暴发呆。妻子的脚边,那只杂种哈巴狗一边打哈欠,一边用鲜红的舌头舔着女主人的脚趾。红鲑鱼在塑料桶里扑腾着,溅出一串水花。王水向着妻子扬了扬手,想要引起她的一丝笑容,结果却招来一顿谩骂:
“你又花钱啦!你这败家子哟。掂上两个钱还怕烫手哩。你这不要脸的穷死鬼学人家富汉过日子,痴心妄想吧你,你那是羊羔子跟上狼娃儿浪草滩哩,你就浪去吧你。”
那只杂种哈巴狗一见女主人发了火,连忙低下毛茸茸的头,用嘴拱开门,钻进阴暗的房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王水扛着装鱼的塑料桶,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妻子面前说:
“今天是女儿的生日!”
“女儿的生日……”妻子幽幽地说。“女儿的生日怎们就没人来庆贺呢?不该啊……怎么就全都跑去看陨石了呢!”
“他们看到了陨石就会回来,”王水安慰她说。“你应该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在我们鱼类的梦和人类的梦之间,连通着一条隐形的河流。我睡着的时候,梦中的我会在那条隐形的河流中泅渡。每一次泅渡都是误入歧途。正是这误入歧途的旅行,让梦中的我经常陷入人类的梦境。我在人类的梦境里目击了太多的不幸。那些在现实世界里通过血腥的原始资本积累而腰缠万贯的富翁,却在他自己的梦境里变成了一头日日吞噬黄金的蠢猪;那些权倾一时的官员,却在他荒凉的梦境里亡命天涯,一头复仇之豹正在锲而不舍地追猎他们;而那些罔顾真相轻易就签署了死亡判决书的法官,一个精致的断头台就在他的梦境里专门为他而生长出来……很少有人在自己的梦境里品尝到自由、平等和博爱的滋味,因为在现实的世界里,他们从来没有为自由、平等和博爱奉献过什么。在渎神的节日,他们画地为牢,成为自己的囚徒。自私和贪婪摧毁了他们梦中的乐园,而他们却在肉欲泛滥的工业之城兀自沉浸于狄奥尼索斯式的狂欢,面对地狱将至,犹自亵渎神灵,甚至妄想为渎神的节日增添弑神的悲剧。太多的不幸啊,被我目击,在人类的梦境里,而我们鱼类虽然口衔预言,却不会引起人类的注意。在那被机械噪音和人造灯光严重污染的夜晚,当绝大数正在做梦的人进入我们鱼类的梦境时,他们就变成了瞎子。他们会为自己的突然失明而惊慌失措。真正能看到我们鱼类口衔预言的人,总是很少很少,但他们往往出于人类中心主义的盲目乐观和过度自信,常常在面对真理时变得神情倨傲,愚不可及。因而,我们鱼类的预言——那得自先知训诫和神灵启示的真理——总是不为人类所知,即使是在人类梦醒之后。他们迷失得太久,太久。我在梦的河流中漫无目的地漂流,但我不会在人类的梦境里迷失自己,倒是那些去寻找陨石的人迷失在了尕桂的梦里,再也没有回来。我看到尕桂孤独地坐在海边的沙滩上,闭着眼睛回想着每一个失踪者的音容笑貌。她流着悲伤的眼泪。回忆和思念让她更加伤悲。世界的变化没有引起她丝毫的注意。她觉得时间的流逝让那些失踪者的面容在她的梦里受到某种风雨的侵蚀,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努力回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她那空白的大脑里只有一团浑沌的物质。那时候,我嗅到空气中开始浮动一种既像玫瑰的清香又像腐尸的气味。起初,我以为那气味是尕桂的眼泪被阳光蒸发的结果(好像她已经哭泣了好多年)。后来,我的耳畔传来一阵阵的波浪声。绿毛水妖的歌声也随着那一阵阵的波浪,在大海上飘荡。为了看清绿毛水妖的模样,尕桂睁开了眼睛。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虎纹乌龟,停在迷途的水面上。一条红鲑鱼,也就是我,从红桃K那水藻般散开在海面上的头发里,口衔神示的预言,自由自在地游弋。
尕桂从一场迷离的梦境中醒来,怔忡地坐在床头,想起今天是女儿十四岁的生日。等到傍晚临近,她要为女儿举行盛大的成年礼。一想到女儿成人,幸福的感觉便从心底油然而生,什么奇怪的梦,什么绿毛水妖的歌声,什么口衔预言的红鲑鱼……她都统统不想再次记起。她打开窗户,让蓝色的晨曦一拥而入,然后手脚麻利地打上两个荷包蛋。荷包蛋上漂着一层金黄的油花。红桃K在被窝里像只猫一样,伸着懒腰,表情漠然地凝望着母亲忙来忙去。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让她陷落在思维的误区里——她在醒来之前梦见自己散开头发,在浩淼的海洋里寻找失踪的母亲,那些去看陨石的人唱着航海者的歌从大海上归来,告诉她说她的母亲变成了一只虎纹乌龟,为了寻觅绿毛水妖的歌声,那虎纹乌龟跟随着一条红鲑鱼游进了大海深处。她是如此伤心,以致当母亲对她说话时她把母亲的声音听成了大海上被风吹来的一阵回声。
“女儿啊,今天是你十四岁的生日,你起床后可要记着吃荷包蛋喔,我这就上早班去。”
尕桂用疼爱的语气说着话并在女儿的额头上深情地一吻,然后带着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空气里。她走出煤矿职工家属院。长长的街道上飘着一股劣质烟草的味道。那劣质烟草被烧焦后释放出的尼古丁停留在清凉的晨风里。尕桂从这烟草的味道判断,换班的矿工们走在了她的前面。她一路小跑,赶到了国营煤炭厂的浴室。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脚蹬长胶鞋的矿工们手里捏着矿灯,开着粗俗的玩笑,早就站在窗前等着换牌号。
“矿井的煤都快枯竭了,”大胡子矿工说。“估计明天咱们就不用再下井啦,”
“不下井咱们以后干嘛去?”酒鬼阿义撑开他那永远困倦的红眼睛,忧心忡忡地问道。
“干嘛?”大胡子矿工斜睨了酒鬼一眼说。“天天搂着二锅头喝酒,夜夜抱着老婆子钻井。”
“你他妈才夜夜抱着老婆钻井哩,”
酒鬼阿义反唇相讥。“你看你那根钢钻,都被你老婆磨成个牙签了。”
矿工们哄堂大笑。尕桂习惯了在粗俗的笑话中生活。她平静地坐在窗子后面,准备为矿工们换牌号。窗外的过道上站着黑压压的矿工。尕桂的弟弟,就是那个被人叫作“赛珍珠”的小伙子挺着那张白皙的脸从人群里挤了出来。那是尕桂在这个世界上所剩无几的亲人。她的父亲在十年前的一次煤矿事故中被爆炸的瓦斯烧成了灰。救援人员从矿井里出来的时候,直接递给她的母亲一个装着骨灰的木盒。她的母亲抱着骨灰盒在阿干河的河岸上站了整整三年,无论谁去劝说,她都纹丝不动,好像她的双脚已经植根在了深深的地层。国营煤炭厂的领导表现出难得一见的慈悲心肠,并以私人名义捐款修建了一座斗拱式带飞檐的红亭子。在老太太伫立河边的岁月里,那红亭子一边充当着西城区最艳丽的风景,一边为老太太遮风挡雨。尕桂获得公司领导的恩许,请假一年,呆在母亲身边,以抚慰老人孤独的心灵。一年后,尕桂返回国营煤炭厂去上班了。孤独的老人依旧抱着老伴的骨灰盒伫立在河岸边,似乎不需要任何人的照看。又过了两年,尕桂和他的三兄弟为父母的遗产发生了纠纷。当他们在一本红色塑料封皮的领袖语录里找到了写着母亲名字的存折时,尕桂才想起三年前伫立在河岸边的老人一直没有回到家里。她跑到河边,看见红漆剥落的亭子底下,母亲的背影已经被风漂白。那条被母亲凝视了三年之久的河流已在煤灰的污染下变成了黑色的钢铁。她来到母亲身边,伸手去拉母亲的胳膊。经不住她那轻轻的一碰,母亲顿时朽成了一堆骨灰。那天下午,尕桂用自己的外套包着父亲和母亲的骨灰来找她的三兄弟,却见街道上停满了警车。她的两个哥哥在争夺那本只有五百三十二元存款的存折时使用了暴力。当时在场的“赛珍珠”过了好多年都说不清是谁先操起了刀子。
“嗨,‘赛珍珠’,刚娶了老婆,你这全身的牛力气还没有在床上摔打完啊!”大胡子矿工挪了一下肩膀,对挤过来的小伙子说。
矿工们又一次爆发出猥亵的笑声。尕桂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凝视着弟弟那张白皙的脸,依稀看到了她的两个哥哥。
“姐,今天的篝火晚会准备得怎么样啦?”“赛珍珠”问道。
“那将是西城区几年来最盛大的篝火晚会”尕桂对挤在窗前的“赛珍珠”说。“下了班带媳妇过我家来,咱们好好庆贺庆贺。”
党委书记李旺财像只皮球一样在一群办公人员的脚边蹦蹦跳跳地滚了过来。一副遮住了半张脸的黑框眼镜搭在他那扁平的鼻梁上,高高隆起的啤酒肚上,他那拴在腰间的皮带看上去像系在脖子上的红领巾,而那两条又粗又短的腿吃力地支撑着地面,这使他看上去仿佛一只刚刚学会直立的乌龟。
“王八每天吸的全是咱们矿工的血啊,”酒鬼阿义低声对大胡子矿工说。
“会遭报应的!”大胡子矿工故意粗着嗓门说。
李旺财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也没有遵照他以前讲话的习惯——既没有清半天嗓子,也没有打官腔——而是用他那带着南方口音的官话像赶鸭子上架一样直接了当地说:
“赶快下井!赶快下井!井下发现了新矿脉!”
群情激奋的矿工们听到这个消息,全都欢呼一声,潮水般冲出了浴室。尕桂盯着桌上堆成小山似的号牌,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她把头探出窗外,冲着洗澡间喊道:
“巴依老爷……巴依老爷……”
“嗳,怎么啦?”
巴依老爷手握拖把,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他那条年轻时被一块煤矸石砸断的右腿使他的奔跑看起来像是一场力不从心的舞蹈。
“昨晚上夜班的那拨人出来了没?”尕桂问道。
“没呢,”巴依老爷说。“矿上领导说,井下发现了新矿脉,让他们多挖点。”
“这两年,井里没了煤,咱们的日子越过越穷酸。这下可好,咱们又要富起来啦,”尕桂说。“巴依老爷,能不能给我借点钱?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我想为她举办一场体面的成人礼。”
巴依老爷二话没说,掏出一百块钱递进了窗户。尕桂接过巴依老爷手中的钱,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那时候,时针正好指向八点十五分。突然,那标示着八点十五分的钟表像只被射杀的知更鸟,歪歪扭扭地从墙上跌落下来,一头栽到水泥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尕桂怔怔地看着,感到时间摔碎的巨响从地面传来,刺穿了她的耳膜。接着,她感到大地在颤抖。
“巴依老爷,出什么事啦?”尕桂等巨响消失以后,惊魂未定地问道。
“莫非……莫非是瓦斯爆炸?”巴依老爷捻着稀疏的山羊胡说。
其后不久,国营煤炭厂的所有领导来到浴室。他们西装革履,肃穆的表情像是来参加某位高级领导的追悼会。党委书记李旺财把双手搭在肚皮上,吃力地咳嗽着,想要清理出淤塞在喉咙里的脓痰。他的咳嗽弄得所有在场的人嗓子发痒。党委书记的秘书左手端着一只陶瓷痰盂,右手轻轻捶打着李旺财的后背。终于,尕桂看到他把一口浓痰吐进了痰盂,然后听见他张嘴讲话:
“啊,刚才……啊,从天上掉下了一块陨石。啊,矿工全都跑出去看陨石了。啊,咱们煤矿资源已经枯竭,啊,明天就要宣布破产了,啊,所有职工从今天起,啊,全部下岗。”
话一讲完,李旺财就率领着国营煤炭厂的其他领导急匆匆地走了,就像参加完他们政敌的追悼会一样,连声告别的招呼都懒得打。尕桂走出浴室,遇见了巴依老爷。她把一百元钱塞进巴依老爷的上衣口袋。那一百元纸币上伟大的领袖头像被她攥出了汗珠。巴依老爷把手伸进口袋想把钱掏出来,却被尕桂按住了。
“拿着吧,咱都不容易,”她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你不看陨石去?”巴依老爷问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
“不去了,”尕桂说,“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况且,我不喜欢热闹的场面。”
自从十二年前第一次看完行刑的现场以后,尕桂对一切热闹的场面失去了兴趣。那是一个下雪的早晨,她手牵着弟弟“赛珍珠”站在一个粪土堆上,看见戴白口罩的行刑队员举枪对准了二哥的后脑勺。本来,她想离二哥更近一点,以便看清他的脸,但是,观众挤得水泄不通,只有卖馒头的小孩像只泥鳅,在人潮中游进游出。她遥望着形只影单的二哥,暗暗祈祷,希望行刑队员的子弹飞向别处。可是,事与愿违,行刑队员的子弹准确无误地射入二哥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打爆了,血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一名戴眼镜的军官冲着人群喊着尕桂的名字。人们给她让出了一条通道。为了补偿政府耗费的那一颗子弹,她交给了军官十块钱。一俟行刑队的军用卡车撤离刑场,得了哮喘病和肺结核的人便奔到尸体旁,用馒头蘸着热乎乎的脑髓吃了起来。尕桂带着“赛珍珠”靠近尸体。突然,“赛珍珠”晕厥在地。过了一会,他才悠悠醒来。他的声音变成了二哥的声音。他开始连珠炮似地说话,讲的都是监狱里骇人听闻的事情。刚刚散去的观众重新聚拢过来,像围着说书艺人那样饶有兴致地聆听着。人们第一次知道,监狱里还有鸡奸和苦刑;而那些杀了人的高官子弟,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竟能嫖到妓女。谁都清楚,刚被枪毙的囚犯的阴魂跳进了少年的身体。为了防止因“赛珍珠”泄露更多的监狱秘密而招致警察的拘捕,尕桂用一块砖头把他击昏在地。当天晚上,西城区闻名遐迩的阴阳先生为“赛珍珠”举行了驱邪仪式。他口诵神秘的咒语唤出了“赛珍珠”身体里的阴魂,并用一把桃木宝剑把那阴魂赶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松木棺材。尕桂听见密封的棺材里传来二哥虚弱的声音。他说:“热啊,热啊,我热得想要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而在那时,一场大雪正纷扬而下,落在了凄凉的墓地上。
Ⅱ
伸向海面的岬角呈“V”字型悬在半空。红桃K沿着那条被污染的内陆河,一直向海边走来。在临近大海的时候,她却突然离开了内陆河的入海口,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内陆河的腥臭,掉头向海边的那片荆棘林走去。荆棘林一直延伸到布满岩石的海岬,许多哺育后代的海鸟栖息其中。红桃K熟悉这里的一切,从她那镇定自若的神情判断,以前她好像无数次到过这里。倒是新近才迁入荆棘林的海鸟不适应红桃K的脚步声。它们嘎嘎叫着,纷纷展翅,飞离地面,但又飞得很低。大海之镜那斑斓的反光把海鸟的翅膀照耀得五彩缤纷。从我所在的角度望去,那些海鸟像是一群盘旋在红桃K头顶的蝴蝶。红桃K的身影没入荆棘林深处。她那鲜艳的红色连衣裙仿佛一团熄灭的火焰,再也看不见了。我知道红桃K要去的地方。盘旋在她头顶的鸟群一直在向海岬移动。等她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她那一身红色的连衣裙已被荆棘撕碎,虽然尚有零星的布条挂在她的身上,但却难以遮掩她那大理石般洁白的裸体。青春的气息缭绕在她的乳房上。那是青苹果一样的乳房。她那玫瑰色的乳头像小兽的鼻子,轻轻颤抖着,由于害怕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而试探着空气中每一个可以接触到的讯息。我知道她此番前来,为的是寻觅绿毛水妖的歌声。红桃K模仿海鸟的姿势,从海岬最靠近悬崖的一块岩石上纵身一跃,跳向虚空。她的身体很轻,比一支海鸟的羽毛还轻。但是,没有风。没有风把她重新吹向海岬,吹向荆棘林,吹回内陆河的发源地。她只是随着地球引力,沿着抛物线开始缓慢而持久地坠落。那坠落如此轻盈,等同于一次随心所欲的飞行。其后,我看到了她那笨拙的泳姿。比起我们鱼类,她在水中的运动不能再称作是一种飞行。那是一种艰难的跋涉,甚至比她刚才披荆斩棘攀越海岬时还要艰难。大海广袤。红桃K游啊游。绿毛水妖的歌声杳然无迹。可是,谁曾说过大海上永远飘荡着绿毛水妖的歌声?谁曾听说追逐绿毛水妖之歌的人一定能乘兴而来,如愿以归?最后,疲倦使红桃K感到快要抽筋了。她爬上一座小岛。石鸻鸟在无花果树的树丛里飞来飞去。她爬上一块突兀的岩石。倾斜的阳光照进她那果肉般肥美的身体。布满全身的晶莹水珠,散射着来自太阳的七彩光芒,让她那青苹果一样的乳房和小腹三角区粉红色的性器显得神秘莫测而又灿烂夺目。她那孤独的影子一直伸进动荡的大海。我在她的影子里游来游去。她有些忐忑不安地回头张望。也许,她看见广阔的海域把陆地阻隔在眼睛望不到的地方。也许,她心想:“如果夜晚来临,我将到哪里去?”这想法会让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就在那时,一名男子从树林深处翩翩走来。一件黑色西装搭在他的左肩上。他的右手在身侧有力地摆动,这使他坚定的步伐有了某种运动的节奏感。他那眼神里流露出的无限忧伤,会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猝然心碎。红桃K痴騃地凝望着他,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她认出了迎面走来的那个人。那人不是绿毛水妖。当然,那人更不会是别人。那人正是塞壬伯爵。红桃K原本以为塞壬伯爵见到她时会显得格外惊喜,但是没有,塞壬伯爵脸上的平静一如既往,除了那与生俱来的忧伤。似乎他老早就在这座小小的海岛上,等待着红桃K的到来。塞壬伯爵身姿优美,跳上岩石,凝视着红桃K噙满泪水的眼睛。恰在那时,一只石鸻鸟飞了过来。塞壬伯爵伸出手去,抓住了石鸻鸟的翅膀。他用石鸻鸟的喙在红桃K的右手心写下一行字。红桃K轻声地读了出来:“你我真情相约。”塞壬伯爵依旧凝视着红桃K那婆娑的泪眼,用石鸻鸟的喙在她的左手心写下了另外一行字。红桃K激动得喉咙发紧。她哽咽着把那行字读了出来:“直到地老天荒。”红桃K捧着手心里的两行字,泣不成声。她哭。她看见爱情,竟不能一饮。海风渐起。红桃K的眼泪被风慢慢吹干。她抬起头,想要仔细地打量一下塞壬伯爵,却发现他的背影已经没入于无花果树那密密匝匝的树阴。石鸻鸟的翅膀很快就将他那潇洒的身影淹没。红桃K跳下岩石,想要去追赶塞壬伯爵,一群石鸻鸟却挡在了她的面前。为首的石鸻鸟说:
“你该去问问红鲑鱼,这是不是你梦寐以求的爱情。”
红桃K不得不跳进如鼓的海面,来向我求教。可是,她不知道,在她的影子消失之处也就是我的迷踪之地。红桃K游啊游,再一次精疲力竭。好在是,她看见了曲折的海岸线。她的父亲正坐在海岬的一块岩石上钓鱼。她爬上沙滩,再次穿过荆棘林。无情的荆棘划破了她那洁白的身体。她带着道道血痕,仿佛一头来自大海的红鲑鱼,站在了父亲的身后。阳光把她的影子从海岬投向蔚蓝色的大海。正如从前一样,红桃K的影子降落之处,也就是我出现之时。我咬着鱼钩,跟随长长的钓线在空中甩出的弧形曲线,被重重地甩在岩石上。
“爸爸,不要伤害我的红鲑鱼!”红桃K央求道。
“我要把它烤成鱼片给你过生日,”父亲说。
“不行,”红桃K伤心欲绝地哭喊道。“那是我的红鲑鱼!我的红鲑鱼!”
“那是我的红鲑鱼!我的红鲑鱼!”
王水刚从塑料桶里捞出红鲑鱼,就听见女儿的叫喊声。他丢下红鲑鱼,慌慌张张地冲进女儿的房间,看到她蹬掉被子,赤身裸体,在呓语连连的梦魇里大汗淋漓,这使她看起来像一个被海浪冲上沙滩的溺水者,又像一只陷入沼泽的鸟儿。王水拉上被子,盖住了女儿的身体,用毛巾擦去她满头满脸的汗水,然后把自己的脸颊贴上了她的额头。
“女儿发烧了!”他冲着窗外的妻子喊道。“她的额头烫得跟火炉一样。”
王水的妻子站在屋檐下,面对着血色的沙尘暴,泥塑般一动不动。王水只听见一个幽灵般的声音说:
“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
女儿依旧像只陷在沼泽中的鸟儿一样不停地喊叫着:
“那是我的红鲑鱼!我的红鲑鱼!”
“噢,我的女儿,你烧得太厉害了,”王水摇动着女儿的身体,急得快要哭出声来。“噢,我的女儿,你快醒醒!快醒醒!”
红桃K终于从梦中醒来。透过门框,她一眼就看到了在客厅的红砖地面上活蹦乱跳的红鲑鱼。
“我的红鲑鱼!我的红鲑鱼!”
她延续着梦中的哭喊,想要从床上扑过去拥抱那条红鲑鱼。红鲑鱼在地上摇头摆尾,找不到止渴之水。它的眼睛里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为了防止女儿受凉,王水抱起红鲑鱼,放进女儿的怀里。
“小心,听说红鲑鱼会咬人,”他说。
红桃K像个怀抱孩子的母亲,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光彩。而那焦渴的红鲑鱼却已经奄奄一息。
“女儿呀,如果你喜欢这条鱼的话,我们就把它养起来吧,”王水说。
“好的,爸爸,”红桃K说。“我们把他养在水缸里吧。”
王水看到女儿恢复了平静,就挨着她坐在床边,低下头看了看女儿枕头边的录音机。那台录音机是去年他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一盒新磁带装在录音机里。他用中指揿下打开键,把磁带翻了个面,然后再装进去,用食指揿下播放键。音乐响了起来。一个男人唱着软绵绵的情歌:
“噢,人间没有忘情水,我的一生太伤悲!”
“你没去上学?”王水问道。
“去了,又回来了,”红桃K说。“老师和同学都去看陨石了。”
“陨石?你怎么没去?”王水一边问着话,一边从女儿怀里抱过了红鲑鱼。
“那不是陨石,”红桃K撅着嘴说。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陨石?”王水继续问话,同时抬起屁股,一转身把红鲑鱼丢进了客厅靠门的水缸里。他听见女儿说:
“红鲑鱼对我说那不是陨石。”
“红鲑鱼?红鲑鱼跟你说话?”王水迷惑不解地望着女儿说。
红桃K撩开被子,寻找着什么,对父亲的问话毫不理睬。过了一会儿,她在屁股底下找到了被揉成一团的招贴画。她看着塞壬伯爵那张七扭八歪的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又怎么啦?”王水扑到床上,把女儿抱在怀中。
“塞壬伯爵……我的塞壬伯爵……”红桃K伤心不已地喊叫着。
王水从女儿的手中拿过那张皱巴巴的招贴画,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斜眉瞪眼地冲他笑着。
“宝贝不哭,爸爸给你再买一张去,”王水安慰女儿说。“我这就去,就去。”
“快去呀爸爸……爸爸你快去呀!”
红桃K捏起拳头像擂鼓一样捶打着父亲干瘪的胸膛。王水弓着腰钻出低矮的房门。妻子像个泥菩萨一样,站在屋檐下望着沙尘暴喃喃自语:
“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每个人都在发疯,”王水嘟嘟囔囔地说。
发疯的可不仅仅是人类。中午时分,世界被一股无名的力量裹入了黑暗。沙尘暴像大洪水一样从一条街道涌到另一条街道,从一户人家流到另一户人家。从张三家的窗户里漂出的桌子上摆着吃剩的早餐又从李四家的窗户里漂进去,从李四家的大门里漂出的摇篮里躺着熟睡的婴儿又从王麻子家的大门里漂了进去。猫像长翅膀的鸡一样在人的头上乱飞,而鸡则被拔光了羽毛挂在了树梢上。王水扶着沿街店铺的墙壁,艰难地行走着。在每户人家的屋檐下,王水都会看到一个泥塑般的女人望着沙尘暴喃喃自语:
“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
冒着被沙尘暴卷上天空的危险,王水终于来到了音像店的门口。音像店的门紧锁着。王水透过门缝向里张望。在隐隐约约的光线里,他看见赵老头站在柜台后面冲他微笑。赵老头穿的衣服跟上周不同。王水清楚地记得,上周星期天,赵老头穿着一件红色西装,打着紫色领带,下身穿了一条白色喇嘛裤。而现在,王水虽因柜台挡着赵老头的下身而无法看见他裤子的样式,但他上身那件黑色西装和红色领带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阳世上活着,也许就只有他一个明白人,”王水一边心想,一边喊道。“喂,赵叔,开门呐!”
“里面没人,”从王水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叔叔,让一下,我来开门。”
少年打开了门。一股腐朽的气息扑了出来。
“这沙尘暴真可怕,照这样下去,准能埋葬整个世界。”
王水抱怨着恶劣至极的天气,跟随少年走进店内。他愣愣地盯着柜台后面的某个地方,试图发现什么。少年打开灯,走到柜台后面,用潮湿的身体填补了王水视野里的那片空白。
“我爷爷昨晚去世了,”少年平静地说。“他一辈子都没住过医院。一个小时前,火葬场的灵车拉走了他的尸体。今天早上,从天上飞走的,就是他的灵魂。我说那是我爷爷的灵魂,他们都不信,偏说那是陨石。结果……大家都去看陨石,最后什么都没看到。”
“我女儿也说那不是陨石,”王水把目光聚焦在少年的脸上,回应道。
“哈,那是您女儿呀!”少年兴奋地说。“整个阿干镇只有她说那不是陨石。”
王水好奇地问道:
“她对你也说过那不是陨石?”
“是呀,”少年说。“今天上午她亲口对我讲的。”
“今天真是个奇怪的日子,什么事都往我女儿的生日上碰,”王水嗫嚅了这么一句。
“喔,今天是她生日啊!”少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忙不迭地说。“我这儿有很多塞壬伯爵的招贴画,全送她做生日礼物吧。我看出来了,她是塞壬伯爵的铁杆歌迷。”
少年从柜台下抱出厚厚的一叠招贴画。
那厚厚的一叠招贴画躺在王水的怀里,让他有种如获至宝的欢喜。天气也恰如其分地配合着他的情绪。刚刚还在弥漫的沙尘暴向着某个方向迅疾消逝。西城区好像张开了一张大嘴,把那沙尘暴一口就吸干了。王水抬起头,发现血色的沙尘暴已经散尽,虽然虚弱的太阳挂在屋檐上还像只病猫一样,但毕竟露出了些许的光芒。煤矿职工子弟中学那些去看陨石的学生无精打采地走过街道。沿街的女人鹈鹕一样伸长脖子,向他们打听失踪者的消息。
“学生娃,见我丈夫没,就是那个大胡子男人?”满脸麻子的清洁女工问道。
“学生娃,见我男人没,就是你们一见就怕的那个酒鬼?”每天早上在路口煎油饼的胖女人问道。
“我们谁也没看到,”一个像鹳鸟一样迈着细腿走路的男生说。“倒是沙尘暴掀开了一座古墓,让我们看到了几千具干尸。我们的老师说,那些干尸至少在地下躺了一千年。他们好像是作为一个帝王的陪葬者而被埋在地下的。”
“国营煤炭厂的领导不是说矿工们都去看陨石了吗?”
清洁女工嘟嘟囔囔地说着话,退回到她那幽暗的小屋。一个婴儿正在小屋里拚命啼哭。
“真是大白天活见鬼,”胖女人搓着油腻腻的双手说。“男人们一大早下了矿井,国营煤炭厂的领导却对我说,他们全都去看陨石了。这陨石有没有咱不知道,倒把男人们给看丢了。”
像鹳鸟一样迈着细腿走路的男生刚刚经过胖女人身边,听见她的话里冒出“陨石”两个字,就对她说:
“根本就没有陨石。”
王水回到煤矿职工家属院,看见妻子依旧头顶着屋檐。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王水发现那可怜的女人已经苍老得让他无法想起她以前的样子了,只是在隐约的记忆里,他还能想起她骑着飞鸽牌自行车在某个早晨的凉风里哼着歌儿从西城区煤矿职工子弟中学的校门前悠然飘过的身影。那时候,单身汉王水跑完早操,穿着白色的跨栏背心站在校门口,看见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像起伏的麦田。
“韶光易逝啊……”
王水叹息着,并随口附和了妻子一句:
“是啊,怎么就全都去看陨石了呢!”
红桃K已经起床了。她站在水缸边出神地凝望着那条红鲑鱼。红鲑鱼游上游下,似乎水缸已然成了它的家。王水把那一千零一张招贴画铺在床上,招呼女儿快来看塞壬伯爵。
“爸爸,快把这些画全都贴起来吧!”
红桃K离开水缸,把一张灿烂的笑脸展现在王水面前。
“可是,你的烧退了没?”王水关切地问道。
“退了,”女儿说。“只要有塞壬伯爵,我就什么病也不会有。”
王水放下了忐忑不安的心。他跑进厨房生起了炉火。一缕炊烟在房顶上摇曳,与别人家的炊烟连成一片。炊烟飘满了空旷的家属院,逐渐模糊了尕桂的视线。王水熬了一坨糨糊,和迫不及待的女儿一起,把一千零一个塞壬伯爵贴在了她卧室的墙壁上。刚刚还冷冷清清的墙壁,立刻变得喧腾起来。原本就非常狭小的房间显得更加逼仄。一千零一个塞壬伯爵快要把整个房子撑破了。红桃K看见父亲站在房子里,她粉红的脸蛋马上就布满阴霾。
“爸!”红桃K的语气里充满娇嗔。
“怎么啦我的孩子?”王水困惑不解地问道。
“您站在这儿太挤啦!”红桃K说。“没看见满屋子都是塞壬伯爵吗?”
王水赶紧退了出来。在他身后,砰的一声,红桃K关上了门。那只杂种哈巴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它甩了甩挡住眼睛的长毛,用无限悲悯的眼神凝望着王水,似乎在它的眼里,这个瘦弱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王水蹲在地上,拍了拍哈巴狗的脑袋。哈巴狗立刻伸出舌头,像是铭记着一个古老的格言——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似的,添起了王水的手。
夜幕降临,从东城区飘来的海风越过那道抵挡沙尘暴的高墙,把一阵暴雨降落在西城区贫穷肮脏的地面上。雨水受到了煤灰和废气的污染,有一种呛鼻的烟草味。即使如此,这令人沮丧的一天还是和以往所有寡淡无味的日子一样,行将消失。王水丢下哈巴狗,捞起两个凳子,来到屋檐下。他把凳子放在墙边,自己先坐了下去。尕桂凝望着被雨打湿的炊烟依旧喃喃自语:
“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
王水扯着妻子的衣袖,把她拽到凳子上。成群的蝙蝠遮蔽了天空中最后的光芒。它们的翅膀像从坟墓里飞出似的,扇动出一阵阵腐尸的气味,让人心情抑郁地感觉到这样的傍晚正是鬼魂出没的时刻。各家各户的女人带着只有寡妇才有的那种戚容领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蹲在屋檐下等待那些去看陨石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会相信自己的丈夫沿着内陆河一直到靠近雪山的沙漠上去寻找鬼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的陨石而不再眷恋家中的饭菜以及饭桌上摆着的酒瓶与酒杯。多少年来,他们像一群被女人圈养的牲口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阿干镇。他们连东城区举世闻名的商业街和海滨浴场都没有去过。
王水听见胃里传来叽里咕噜的叫声。他猛然想起,整整一天,他连一口水都没喝,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一点食欲。
“可女儿要吃饭呀!何况今天是她的生日。”
他一想到挨饿的女儿,就心急火燎地站起来,对妻子说:
“你忘了今天是女儿的生日?”
“女儿的生日!”
尕桂突然清醒过来。她一脚蹬掉哈巴狗,冲进房子。王水跟在妻子身后,一落脚,却疼得哎呀大叫一声。他低头一看,只见被硫酸烫伤的脚面流脓一片。尕桂轻敲女儿的房门,每敲三下就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聆听一次。房子里毫无动静。王水和妻子一样,也把耳朵贴在房门上。他越来越焦灼,恨不得抠出眼睛,从门缝里塞进去,以便窥探房中的一切。房子外面的天空中传来一声声翅膀断裂的声音。一种神秘的力量让秩序井然的天空失去了平衡。宇宙中充满了蝙蝠的噪音。王水和尕桂聚精会神,好不容易才听见女儿在房子里窸窣走动的声音。
“爸,妈,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房子里传来女儿的声音。“天上的蝙蝠已经够烦人的了。”
王水和尕桂怏怏地回到客厅,靠着餐桌坐下来。他们连一声叹息都不敢发出。嗡嗡嘤嘤的蝙蝠在一只搪瓷碗沿上盘旋。王水发现碗里盛着两颗荷包蛋。夜的黑暗在到处弥漫。在这无人言语的房间,蝙蝠的噪音搅扰得王水夫妇心烦意乱。
“她舅舅呢?”许久的沉默之后,王水问道。“也去看陨石了?”
“难道他会去看恐龙不成?”尕桂有气无力地说。
“那也不至于和别的矿工一样,把整个晚上都消耗在这件事情上啊,”王水说。
尕桂瞥了一眼丈夫,用一种女巫才有的诡谲的口气说:
“也许他消耗的不仅仅是一个晚上,很有可能是整整一辈子。”
王水觉得女人说话向来一语成谶。他刚想驳回妻子的话,却见女儿的房间亮起了灯光。门缝里漏出的光线小银蛇一般爬上客厅的红砖地面。一缕歌声跟着那光线在客厅里蜿蜒盘旋。王水和尕桂像两只被灯光招引的飞蛾,扑向女儿的房门。
“女儿呀,我们吃饭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尕桂说。
“妈,我不想吃饭,”红桃K说。“我就想和塞壬伯爵多呆一会儿。”
王水和妻子尕桂重又跌坐在餐桌边,神思恍惚地聆听着蝙蝠在碗沿上嗡嗡盘旋。有人推开门,立在黑暗的门洞里。越来越多的蝙蝠带着残破的翅膀飞了进来,王水却没有察觉出来。他只觉得鼻腔里灌满了雨水的味道。
“都快十二点了,他还没回来。”
王水听出那是“赛珍珠”新婚不久的妻子。
“他们都去哪儿了?”王水问道。
“矿上的领导说,他们都去看陨石了,”尕桂说。
“那就再等等吧,”王水对两个女人说。“再等等吧,他们总不会被矿井给吃了。”
“矿上好多年没出过事故了,”尕桂紧接着说。
“你晚上吃过饭没?”
王水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问“赛珍珠”的新婚妻子。
“还没有,”她说。“今天晚上,咱们阿干镇上没人有心思吃饭。”
“那我赶紧做饭吧,今天是我们女儿的生日,”尕桂说。
“她人呢?”“赛珍珠”的新婚妻子问道。
王水朝女儿的房间噜了噜嘴。”赛珍珠”的新婚妻子什么都没有看清,站在地上毫无反应。王水这才想起,房里的灯一直没有打开。他在墙壁上摸索着,找到了灯绳,拉亮了电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屋子里塞满了折断翅膀的蝙蝠。王水捞起扫帚,像清除垃圾一样,把那些蝙蝠扫出了家门。
“她人呢?”“赛珍珠”的新婚妻子又一次问道。
王水朝女儿的房间又一次噜了噜嘴。”赛珍珠”的新婚妻子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然后走进厨房去做饭。尕桂从厨房里出来,用眼神询问王水,要不要把那条红鲑鱼杀掉。王水到水缸边对着满满一缸水看了好半天。那条红鲑鱼摇头摆尾,逍遥自在地游来游去。他做了一个放弃的手势。
两个女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鼓捣着,弄得锅碗瓢盆响成一片。很快,晚饭做好了。“赛珍珠”的新婚妻子别出心裁,在一个馒头上插了一根用剩的红蜡烛。她发现在这个糟糕的日子里,大家都忘了去买生日蛋糕。王水去敲女儿的房门,并且大声说:
“你舅妈来了。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吧。”
房子里毫无动静,只有录音机里传出的歌声响个不停:
“噢,人间没有忘情水,我的一生太伤悲!”
“你舅妈来了,”王水说。“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吧!”
“爸,求您了,让我和塞壬伯爵多呆一会儿好吗?”
女儿的声音充满愠怒。王水没敢再说什么。他蹑手蹑脚地回到了餐桌边。
“姐夫,她跟谁在一起?”“赛珍珠”的新婚妻子问道。
“塞壬伯爵,”王水说。
“我们乌托邦的大歌星塞壬伯爵?”“赛珍珠”的新婚妻子尖着嗓门问道。
“是的,就是塞壬伯爵,”王水说。“她和一千零一个塞壬伯爵呆在一起。”
塞壬伯爵是红桃K的梦中情人。一连三天,红桃K躲进自己的房间,吻遍了墙壁上的一千零一张嘴唇。那是塞壬伯爵的嘴唇。他曾在一个有关红鲑鱼的梦里,轻启那红润性感的嘴唇,为她许下“你我真情相约,直到天老天荒”的誓言。如今,那誓言如铁山上的火焰,烧灼着花季的女儿,致使她茶饭不思,整日无眠,惟有那在梦中昙花一现的塞壬伯爵无时无刻不在牵扯着她的思念。她渴望一场绵延不绝的睡眠,以便在寻找红鲑鱼的旅程中重新跃入大海,登上那座长满无花果树的小岛,与塞壬伯爵再次邂逅,并热恋终生,永不分离。可是,她的眼睛接连三天从不疲倦。每当夜晚来临,她就关掉录音机和电灯,在黑暗中闭上干涩的眼睛。那长着同一张面孔的一千零一个塞壬伯爵从墙壁上走下来,在她的脑海里举行盛大的歌舞晚会。他们铿锵的舞步踩踏着她那焦灼的神经。第三个夜晚过去了,她发现自己再也不会拥有睡眠了。她开始一遍遍地训练自己睁着眼睛做梦,一遍遍地训练自己白日做梦,但最后均以失败告终。
“也许只有红鲑鱼才会告诉我,如何才能触到真实的塞壬伯爵。”
红桃K抱着这样的想法,打开了紧闭的房门,一步步向我走来。我身处水缸之内,看到红桃K苍白而憔悴的面容仿佛一张干燥的羊皮倒映在水中。她的眼泪如雨点一般砸向水面。透过她那干涩的眼睛,我预见到虚无之梦一如黑暗的沼泽,正将这耽溺于梦幻的女儿逐渐掩埋。但她执迷不悟,依旧固执地向我询问:
“红鲑鱼啊,红鲑鱼,快点告诉我,你把我的塞壬伯爵藏到哪里了?”
“可怜的孩子,你别再找他了,”我对红桃K说。“塞壬伯爵是个魔鬼。”
看到红桃K毫无反应,我只好再次提醒她说:
“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你已经接连三天没有睡觉了。”
雨接连下了七天。蝙蝠在天空中折断的翅膀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在积水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经过雨水的浸泡,那些腐烂的翅膀散发出一种沼气似的臭味。整个西城区就在这种沼气似的的臭味中变得愈益腐朽。
“别再发呆了,”到了第八天,尕桂对王水说。“你的眼睛都快要把饭菜烤焦了。”
直到这时,王水才发觉自己守着饭桌上发馊的饭菜已经枯坐了整整七天。蝙蝠的噪音消失了,只有房檐水落在地上发出的滴答声。潮湿的空气在他那被硫酸烫伤的脚面上滋养了几只小小的蛆虫。
“我宁可把这几只蛆虫烤焦,不然的话,它们会把我活吞的,”王水说。
尕桂听王水这么一说,才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丈夫的脚面,看到几只蛆虫从残破的尼龙袜子里爬进爬出。
“养着它们吧,”尕桂冷冷地说。“过几天我们断粮了,还可以用蛆虫来充饥。”
见妻子无动于衷,王水只好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女儿旁边他和妻子睡觉的小屋子,用水清洗了脚面,然后在一堆堆废弃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了紫药水。他用针挑出那几只蛆虫,把所剩无几的紫药水倒在伤口上,然后用一块肮脏的纱布做了简单的包扎。就在此时,他听见女儿打开房门的声音。王水匆忙走出房子,只见女儿手扶水缸的缸沿,像个虔诚的宗教徒一样,对着水面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过了很久,王水终于听明白了女儿所说的话语。她说:
“我明白了,红鲑鱼,你的意思是让我跟随你。你的意思是要我跳进大海……”
在离水缸不远的地方,尕桂木然地凝望着女儿的背影,眼睛里透露着和丈夫一样迷惑不解的神情。突然,只听噗通一声,他们的女儿一头扎进了水缸里。王水和尕桂慌慌张张地抓着女儿乱蹬的双腿,把她从水缸里捞了出来。王水脱下女儿湿漉漉的衣服,为她擦去身上的水珠。他把女儿抱上床,看到女儿的乳房长成了秋天的桃子。
“女儿在生日那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个梦像狂犬病病毒一样,在她的身上扎了根,”王水对妻子尕桂说。
“那就快去把阴阳先生请来,”尕桂说。“只有他才能把那个梦从女儿的身上赶出去。”
王水赶紧出了门。脚面上的伤口还在流脓。他像只兔子一样,在雨里一蹦一跳。一辆警车停在阴阳先生的家门前。一阵激烈的吵闹声从阴阳先生的家里传了出来。王水看见阴阳先生将两名魁梧的男子从门洞里推了出来,然后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挡住大门。那两名男子,一个长得像野猪,一个长得像狗熊。王水认识那名长得像野猪的男子,他是西城区警察局缉毒队队长,西城区的人每次提到他的时候,都叫他“猪头小队长”。“猪头小队长”冲着阴阳先生挥舞拳头,大吼大叫。阴阳先生毫不示弱。突然,“猪头小队长”从腋窝下掏出手枪,将枪管顶在阴阳先生闪闪发光的脑门上。阴阳先生冲着“猪头小队长”的脸吐了一口唾沫。
“土匪!你们就是土匪!”他咬牙切齿地谩骂着。
那个长得像狗熊的男子一把拨开阴阳先生,冲进门去。阴阳先生的头撞在了门框上。王水急忙走过去,把阴阳先生从“猪头小队长”的枪口下扶到街道对面大槐树下的石墩上。
“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阴阳先生的胸脯一起一伏,好像怒火正在他的胸腔里燃烧。他抬起眼皮看清了站在面前的王水,愤懑地说:
“二毛开出租车开了六年了,从来都遵纪守法。哎,王老师,你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你可是知道的,咱西城区阿干镇的少年,哪一个不是吃喝嫖赌,哪一个身上不是纹着青龙白虎?二毛跟他们不一样,他懂事,他既不吃喝嫖赌,也不拜把子搞黑社会。哎,王老师,去年咱们一起泡澡堂子,你还夸他来着。”
“可他究竟犯了什么事?”王水迷惑不解地问道。
阴阳先生喘了一口气说:
“前天……就是有沙尘暴的那天,二毛在东方红广场遇见一个从东城区来的旅行者,那人说要到西城区阿干镇住宿一夜,然后再去沙漠里寻找陨石。二毛就让那人把他的背包放到车后座上。等二毛把客人送到煤炭厂招待所刚一回到家里,这两个狗日的警察就到了我家,从出租车的车后座上搜出了十公斤海洛因。十公斤海洛因呐!可他们还嫌不够,今天又到家里来搜查了。”
王水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语。他心里很清楚,老先生惟一的儿子肯定是没救了。十公斤海洛因呐,那可是非判不可的死刑!少年丧父,中年丧妻,唉,如今又是老年丧子,人生三大悲剧,全都让老先生一人演了主角。王水站在这位悲剧人物的身后,突然感到人生虚无。不知不觉,两行热泪流出了他的眼窝。
“我的人生何尝不是一出悲剧?”王水心想。
那年夏天,弟弟杀死了母亲以后,王水就一直生活在悲剧里。母亲二十五岁守寡,靠煎麻花把三个儿子养大。王水的哥哥在一次矿难中丧生。在她六十岁的时候,她依旧在街道上支着摊点煎麻花。她想多挣一点钱为王水娶个妻子。至于王水的弟弟,母亲根本不用操心。他隔三岔五都会带着不同的女人到家里过夜,并把那张钢丝床弄得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母亲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砸开三儿子的房门,喝令他如果还知道的羞耻的话就给老实巴交的哥哥王水让一个女人,让他结婚生子。那天晚上,王水的弟弟没有从酒醉中醒来。他顺手摸起一把刀子,捅进了母亲的肚子。天亮以后,王水的弟弟从梦中醒来,看到王水对着母亲的尸体哭个不停。王水记得,那也是一个下雨的早晨。
“再这样下雨,天都会塌下来。”王水望了一眼天空,无限凄凉地说了这么一句。
“谁说不是呢?”阴阳先生说。
警察什么也没有搜到。他俩钻进警车,负气似的拉响了尖利的警报声。阴阳先生从石墩上一跃而起,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向警车扔去。他那瘦小的身体跟着石头飞了出去,沉重地落入街边的污水里。王水扶起阴阳先生。阴阳先生挣脱了王水的双手,走进家门。很快,他从门洞里走出来,身上依旧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只是手里多了一根拐棍,背上还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他看上去像一个长途旅行者。
“先生你这是到哪儿去?”王水问道。
“到东城区去找我们党的最高领袖,”阴阳先生斩钉截铁地说。“作为乌托邦的统治者,他会为我主持公道的。即使我这把老骨头朽在了党委机关大楼的门口,我也要等待伟大的高领袖为二毛洗清冤屈。五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党的纯洁和最高领袖的公正。”
即使在深深的夜里,红桃K仍然难以入睡。她不得不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地播放塞壬伯爵的歌曲,以抚慰她那躁动不已的心灵,否则,不眠症会和屠夫张三的妻子胆囊里不断孳生的蚂蚁一样,蛀空她的身体。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得不中断才上到初中二年级的学业。为了治愈女儿的不眠症,王水求医问卦。起先,他曾想求助于周大师,没想到周大师竟携带巨款和几个亲信逃到了美国。新闻媒体对其利用邪教组织进行反党反人民的活动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批判。同时,警察到处搜捕练气功的人。开班车的司机以参与邪教组织为名被判处十年徒刑。王水这才发觉,所谓气功治病纯粹是一场骗局。
红桃K的不眠症成为阿干镇街谈巷议的事情。音像店的小伙子赵明亮听说了这件事情。他带着塞壬伯爵的新专辑和新的招贴画来找他。那是红桃K梦寐以求的东西。王水把赵明亮带到女儿的房门前说:
“女儿呀,看看谁来了。”
红桃K打开她久闭的房门。赵明亮闻到了一股肉体发霉的味道。那味道钻进他的鼻子并在他热血沸腾的体内丝丝缕缕地萦绕,让他有种腾空而起的冲动。
“每隔三天……每隔三天……我会来看你,”他语无伦次地说。
红桃K收下了赵明亮的礼物。王水在女儿脸上看见了消失多日的笑容。而赵明亮则以为,红桃K的微笑,是对他那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初恋施以心有灵犀的回应。从那以后,他收集有关塞壬伯爵的一切——塞壬伯爵的新专辑、塑胶唱片、招贴画、纪念章、新闻剪报……他对塞壬伯爵的身高、体重和腰围了如指掌。每隔三天,他就带着收集的资料来看望红桃K。凭着那些资料的帮助,他可以在红桃K的房门前站上半个小时,像只饥饿的狗一样,贪婪地嗅着红桃K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霉味。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会随着空气飞走。天长日久,赵明亮送来的礼物在红桃K的房间里堆积如山,差点将她掩埋。红桃K每天都要站在水缸边对着红鲑鱼默默祈祷,乞求它把她带入梦境,但是,不眠症依旧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在那合不上眼睛的日子里,惟一能够帮助她缓解情绪的,就只有赵明亮每隔三天带给她的那些新鲜资料了。
一年后的春天,赵明亮走来向她辞行。
“我要到沙漠深处去淘金子,”赵明亮说。“只有挣到了足够的钱,才能带她去寻找塞壬伯爵。”
第二天清晨,一辆长途班车缓缓驶出了阿干镇。赵明亮坐在车厢里,对跑在班车后面的灰尘中向他频频招手的两个朋友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如此决绝,像心怀某种使命的圣徒,被长途班车带向了遥远的沙漠,在那里,无数的金矿正在灼热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闪闪发光的,还有赵明亮那金子般珍贵的心灵。受到了赵明亮的鼓舞,王水决心要和那去沙漠淘金的少年一样挣到更多的钱,以帮助女儿实现与塞壬伯爵见面的心愿。于是,他在上课之余,还担任了好几个学生的家庭教师。连一向阴沉着脸天天念叨着“怎么都去看陨石了”的尕桂也倍觉振奋。她和那些自从矿工们去看陨石以后就变成寡妇的女人们一起,在街道上新兴的红灯区当起了三陪小姐。自从国营煤炭厂倒闭以后,街道红灯区竟意外地红火起来。临街的四合院全都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大酒店。每逢周末,那条曾经连鬼都看不见几个的街道就变得灯火阑珊,分不出白天与黑夜。从东城区开来的高级轿车挤得水泄不通。阿干镇上的寡妇们非但没有因为失去丈夫而变得贫穷潦倒,反倒个个穿金戴银。她们在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两天时间里像春天的蜜蜂一样夜以继日地忙碌着,把一个接一个的男人带到来不及拧干汗水的床铺上。从化妆盒里溢出的钞票像羽毛一样被男人和女人粗重的呼吸吹得纷纷扬扬。在星期一到星期四这几天,她们终于有了空闲,可以坐在一起,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谈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是是非非,并且还要不经意地说出一句:
“以前的生活偶然想起来,都叫人后怕。只有猪才会过那样的日子!”
她们不再关心屠夫张三的妻子了,虽然那女人被胆囊里不断孳生的蚂蚁吞噬着,有十分之一的肉体变成了齑粉。在那流金溢彩的岁月里,只有巴依老爷还像从前一样,瘸着腿默默无闻地打扫着大酒店的浴室和厕所。完工以后,他就谦恭地站在厕所门口,伸出双手,接过达官显贵们施舍的零钞。有一次,他看见尕桂从一面镜子前走过,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她把自己装成了一个从东城区来的女人,瞪大了惊讶的眼睛,用发嗲的语气问道:
“尕桂是谁?”
尕桂原本是个安分守己的煤矿厂女职工,自从天上掉下一块谁也没有见过的陨石以后,她就变成了一名暗娼。每到周末,她都会欺骗丈夫说自己在一个酒店老板的家里当保姆,因为那个老板每个周末都要举办一场通宵达旦的家庭晚宴。后来,一个从东城区来的干部给她传染了性病。她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也没有治好自己的性病,于是,她不得不告别灯红酒绿的街道,回到破败的家里,和患有失眠症的女儿呆在一起。不久,她的下身发出一种臭味。那只杂种哈巴狗从此再也不愿与她亲近。王水在见到她时,脸上总是挂着嫌恶的表情。他不明白妻子为什么像一具腐烂的尸体。此时,尕桂终于感到了一种宿命般地悲哀。她经常站在被自己身上的臭味弄得污浊不堪的空气里对着不存在的聆听者说:
“总有一天,恶报会降临在你的面前。而这恶报的种子,早在二十年前就播种在了命运的土壤里。”
她想起二十年前,地下的矿脉第一次显出枯竭的迹象时,父亲对她说:
“嫁给那位化学老师吧,我能看出来他在用一颗真心在爱你。”
“但在结婚典礼上,通过酒精的作用引起了化学反应的矿工们,会把他当成我的父亲,”尕桂说。
“不会的,孩子,他是个前途无量的人。自从去年他从煤矿职工子弟中学调进了东方红广场边的市民中学以后,他就成了第一个走出西城区的人。有人预测说,过不了多久,他会调进东城区的干部子弟中学。”
“但这一切并不能使他变得年轻,爸爸,”
尕桂固执己见地说:“等他调进东城区的干部子弟中学时,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那时候,尕桂正在恋爱。一个会吹口琴的年轻矿工每天晚上都在铁锈色的街角,对着尕桂家的窗户反复吹着一支忧伤的曲子。当整条街道都沉睡了的时候,年轻的矿工就会收起口琴,骑上自行车,唱着一首忧伤的情歌从尕桂的窗前经过。如果不是国营煤炭厂的电铃声召唤着他去上夜班的话,那痴情的小伙子一准会唱到天明。二十多年过去了,尕桂早已忘记了年轻矿工的长相,但她相信自己直到埋进坟墓也不会忘记他那动人的歌声——
哎,情人啊,情人!
你别再将我折磨。
你已把我扔进了火坑,
是否还想毁掉我的生命?
河里的大蛇追着鱼而来,
骑马的牧人赶着羊而来。
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
每个夜晚我都梦见你。
你来是为了给我安慰,
还是为了火上浇油将我烧死?
这样的情歌才是真正的易燃物质,比煤矿里爆炸的瓦斯还要强烈百倍。尕桂因此感到自己的皮肤上彻夜都在流淌着灼热的火焰。那火焰将她化成了一堆幸福的灰烬。因此,她天真地以为,那在瓦斯爆炸事故中销声匿迹的年轻矿工,准是怀着一种难言的幸福融进了火海。
“那位化学老师说,尽管你怀上了年轻矿工的孩子,但他并不会因此而嫌弃你。他爱你。”
当父亲又一次提起那位化学老师时,尕桂保持着好几天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望着铁锈色的街角,语气平静地说:
“你没听见他刚刚吹了一阵口琴,这会儿正在为我唱歌呢?”
为了让年轻矿工的鬼魂不再勾引尕桂,化学老师请来阴阳先生在铁锈色的街角做了一场驱鬼的法事。法事结束的当天晚上,尕桂站在窗前,背对着父亲说:
“告诉那位化学老师,明天我要出嫁。年轻的矿工已经死了。”
现在,连王水对她的爱情也死了。结婚二十年来,尕桂第一次感觉到王水不再爱她了。他讨厌她身上的臭味。好几次,她主动提出要和他相拥同眠,但都遭到了丈夫的拒绝。而在此之前的整整二十年,尕桂从来没有让丈夫触摸过她的身体。她固执地认为,自己的身体只属于那个业已死去的年轻矿工。即使她表现得如此残忍,但王水从来没有丧失过对她的爱情。在每一个备受情欲煎熬的夜晚,王水总是通过在空气中嗅着妻子身上发出的无花果的香味而度过的。如今,遭受报复的日子终于来临,也许她燃尽自己,恐怕也不会暖热王水那颗结了冰的心。
红桃K因无缘晤面塞壬伯爵,她那少女的芳心也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在那个濒临绝望的冬天,赵明亮来了。他披着一身被阳光晒破的皮肤,像只花斑豹一样出现在红桃K的房门前。他颤抖着双手,撕开内衣小兜,掏出一枚无名指指甲盖那么大的金子。
“这枚金子是我塞进屁眼从金矿上带出来的,”赵明亮说。
红桃K噗嗤一声笑了。她的笑声越来越响亮,仿佛一层碎裂的坚冰。
“这枚金子在黑市上能卖三千块钱,”赵明亮对站在身旁的王水说。
王水用感激的目光凝视着赵明亮。
“赶快把它卖掉吧,”赵明亮说。“明天有一场塞壬伯爵的演唱会。”
第二天,王水带着女儿乘坐飞机赶往东城区,去观看塞壬伯爵的个人演唱会。赵明亮守在阿干镇,满心期待着一个满面春光的姑娘从东城区回来。两天后,他等来的却是一张死人般的脸。原来,塞壬伯爵在演唱会上,一直把背影对着那些三等座位上的观众。不幸的是,红桃K用三千块钱在黄牛党的手里买到的,只是一张三等座位票。看到心爱的姑娘如此伤心,赵明亮再一次踏上了开往金矿的长途班车。这一次,他把头探出车窗,张望着离他越来越远的故乡。遗憾的是,这一次,没人为他送行。那两位朋友一年前随家人迁离了阿干镇。
从那以后,红桃K就把自己锁进房间,身上堆满有关塞壬伯爵的纪念品,像一具重棺厚葬的木乃伊,静静地等待梦中的红鲑鱼给她带来新的启示。这一等就是五年。她内心的希望之火濒临熄灭。那个去沙漠淘金的少年也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一去不返。她原本希望那少年像赶着羊群一样把一堆黄金赶到她面前,以便有足够的钱去寻找塞壬伯爵。她的生活陷入彻底的绝望。所幸,王水搭上了计划经济的末班车——单位给他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福利房。房子位于东城区与西城区之间那道抵挡沙尘暴的高墙下。
在一个秋风荡漾的下午,红桃K随着父母搬离了阿干镇。那只杂种哈巴狗却遭到了遗弃。它太过丑陋和肮脏而不配随着主人住进楼房。它只能守着主人居住了二十年的那间平房。就在王水一家搬离西城区的第二天,那间破败的平房也垮塌了。西城区发生了大面积地表塌陷,据民政部门的不完全统计,因塌陷而导致集体房屋、公用设施和居民住房遭受破坏达两万多间。至此,那条杂种哈巴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拥有悲惨的生活以外,再就一无所有。那条红鲑鱼却有着与杂种哈巴狗迥然不同的命运。红桃K需要它在梦中引路。它跟随着她离开了阿干镇。在靠近东方红广场的新家,红鲑鱼住进了宽敞的玻璃缸。玻璃缸上贴满了塞壬伯爵的头像。除了红鲑鱼和有关塞壬伯爵的纪念品,红桃K把她穿旧的衣裙、戴过的发卡和读过的课本全都扔在了西城区那件破败的小屋里。那些东西深深地吸引了日日裸奔的疯子。整整一夜,他躲在那濒临垮塌的房子里,用红桃K丢弃的衣裙和发卡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粗枝大叶的女人。几天后,巴依老爷去捡垃圾,看到一具身着女装的尸体被垮塌的房子砸得稀烂。他以为死者就是那个患了不眠症的女孩。他以为尕桂丢弃了自己女儿。怀着一种对人性沦落的绝望之情,他燃起一堆火,烧掉了正在腐烂的尸体,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瓶白酒,把自己灌翻在地。一种非现实的感觉,像梦一样,逐渐湮没了巴依老爷的内心世界。
这种非现实的感觉持续了好几天。对于尕桂和红桃K来说,住进未经装修的楼房里,摸着从旧货市场上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来的电视机和塑料沙发,像是在做梦,尕桂甚至都闻不到自己身上发出的臭味了,而红桃K则觉得失眠症也有了减缓的迹象。王水自从那些看陨石的人失踪以来,第一次感到生活的曙光照进了现实。
一天黄昏,王水坐在阳台上观望着堆满垃圾和狗屎的东方红广场上那些跳舞的人群,打发着悠闲的时光。红桃K摇着那被失眠症折磨得像影子一般虚弱的身体走过来说:
“我要去东城区。”
“你已经在东城区了,孩子,”王水说。
“不,爸爸,”红桃K说。“过了东方红广场才算真正的东城区。”
“嗯,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什么地方,”王水说。“东城区不错。从电视上看,我觉得那里就是天堂,但你得握着金钱当门票,别忘了,那是富人的国度。”
王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女儿,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说:
“天堂里可没有穷人的位置。我不明白你到东城区去做什么。”
“去找塞壬伯爵,”红桃K说。
“东城区的塞壬伯爵可不是你梦中的塞壬伯爵,想怎么摸就怎么摸。他比梦中的塞壬伯爵还要虚无缥缈,像空气。”
“我肯定能找到他,”红桃K果断地说。“而且,只要他看我一眼,他肯定会爱上我。”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王水反驳说。“我还敢肯定明天早上太阳能在咱家的阳台上照出一吨金子来。”
“我有梦的昭示。”
“你做过的那个梦是一种病毒,它让你失眠。”
“是的,那个梦是一种病毒。但那是爱情的病毒。它让我疯狂地迷恋死亡。”
王水凝视着女儿的眼睛,企图在那双眼睛里找到她健康的讯息,令他震惊地是,他看到了一种致命的疾病。
“爸,让我见到他,否则,我会死的。”
红桃K
说话时加重了语气。
“死的时候离远一点,”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尕桂听见了父女俩的谈话,突然吼叫起来。“免得我再闻见腐烂的臭味。”
她气急败坏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她又冲着阳台喊道:
“要死大家就绑在一根绳子上跳楼算了。”
接着,她蹲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并像唱歌一样,拉起长调,诉说起自己一生的不幸。
“老天爷呀——”她哭喊道。“我的命好苦啊!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畜生?她刚从我裆里出来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把她给掐死呢?”
“哭喊改变不了你悲惨的命运,”红桃K平静地说。“只要塞壬伯爵爱上我,后果将不堪设想。你会在一夜之间像变魔术一样,跻身在东城区的富人们中间,拥有别墅、轿车和的到世界各地观光旅游的私人飞机。”
王水和尕桂像两个沙漠里的旅行者一样,被女儿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描绘的海市蜃楼惊得目瞪口呆。他俩在相互错裂的一生中第一次不约而同地认为,他们的女儿完全具有魅惑男人的魔力,那个从金矿上冒着生命危险为女儿带来黄金的少年便是一个明证,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事件的话,他会和一头神话传说中的巨兽那样,可以把整整一座金矿像大便一样排泄在他家的客厅里。可惜的是,他将一块黄金吞进胃里准备带给红桃K,没想到却因此丧了命。
王水突然发现这个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用红桃K的话说,那是“为一个美好未来而共同奋斗的理想”所致。而且,在开始攒钱准备去东城区的日子里,三个人互相关爱。红桃K每天晚上都要把洗脚水端到父母面前;尕桂在餐厅当洗碗工时留心厨师的手艺,结果在家里做出了可口的鱼香茄子、麻婆豆腐和水煮鱼。作为回报,王水每天放学走过东方红广场边的巷道时,都不会忘记去那粪溲遍地的厕所里记下性病游医们留在墙壁上的电话号码。他和他们一个个预约上门。为了省钱,夫妻二人平时都恨不得把每一分钱掰成两瓣。他俩坚持,要等病情好转以后再付钱给他们。性病游医失望之余,全部撤离东城区。他们是从未治愈过一例性病的骗子。在行骗失败之后,一个心怀不满的性病游医用石灰水烧烂了尕桂的下身。等到灼痛消失以后,她的下身就再也没有臭味了。折磨她十年的性病不费分毫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给治愈了。王水又一次在空气里闻到了妻子身上那股无花果的香味。
在女儿三十岁生日的前夜,一场暴风雨席卷了东城区。次日清晨,暴风雨变得更猛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王水的情绪,相反,在那百废待兴的年月里,暴风雨让他精神振奋。他走出家门,看到有个身披麻袋脖子上还拴条狗链的人在玫瑰色的暴风雨里裸奔。看第一眼的时候,王水以为那是阿干镇的疯子。那人跑到一根电线杆下,高声地朗诵着什么。王水撑着伞跑到那人面前。那人立刻双脚并拢,站成军姿,声音嘹亮地喊道:
“光,灭啦……光,灭啦……”
王水终于看清楚了,那不是阿干镇的疯子,而是二毛。王水想要把十年前借二毛的五十块钱还给他,但是,二毛对他视而不见。他像穿透空气一样从王水的身体里穿了过去,消逝在茫茫雨雾里。王水急忙向行色匆匆的路人打听,问他们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身披麻袋脖子上还拴条狗链的人。所有的人用一种看待疯子的眼神瞪着他。他确信自己刚才见到的那个人肯定是二毛的阴魂。他冲过被暴风雨笼罩得一片漆黑的东方红广场,钻进巷道口上的一家纸火寿衣店,买了纸人、纸皇冠和一沓五百元的冥钞。王水走出纸火店的时候,暴风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日过中午的阳光从尚未散尽的云层里斜斜地照过来。他站在路边,提着纸人、纸皇冠和冥钞,举首遥望天空,寻找着彩虹。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彩虹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众人观望的目标。
“那人怎么了?”一个挎着菜篮的家庭主妇向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打听道。
“疯了,要不,就是我们疯了,”那名男子说。“我们顶着太阳盯了他半个钟头,他跟个清明节的坟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王水向公交车站台走去,围观者像见了鬼魂一样,轰的一声散了。他跳上停靠在东方红广场西口的二路汽车,但司机却命令他下车。
“你像个鬼魂一样,”司机说。“快下车吧,我可不想把车开进坟墓里去。”
王水只好悻悻地下了车,不得不徒步而行。他穿过长长的隧道,来到抵挡沙尘暴的高墙下,顺着一条通往戈壁的小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了河岸边。浑浊的河水默默无言地流淌着,似有一种悲情正浩浩荡荡,奔向遥远而古老的大海。他在鹅卵石铺成的河岸上点燃了纸人、纸皇冠和冥钞。风把纸灰吹向黝黑的水面。等他确定二毛的阴魂不再为那五百块钱来找他麻烦的时候,他才搭上了回家的公交车。在他上车前,又一场来自沙漠的沙尘暴袭击了西城区。他看到锌皮小屋群里一如阡陌般纵横交错的小街上匆匆回家的人们用塑料袋罩着脑袋在血色的沙尘暴里奔跑着。王水的眼睛里灌进了沙子。回到家时,他的眼睛变得红红的,像一双兔子的眼睛。抵挡沙尘暴的高墙还是没有完全阻挡得了沙尘暴的侵袭。在他家里,落满了厚厚的一层沙尘。
“总有一天,沙尘暴会把我们埋葬掉,”尕桂用她那惯发牢骚的口吻说。
“那也省得我们为自己的葬礼再花钱,”王水说。
“我可不想为了省钱,把自己的青春当成陪葬品,”红桃K接过父亲的话头说。“我要离开这又穷又脏的贫民窟,而且再也不能耽搁。我的青春已经所剩无几了。”
夜晚很快来临。三十根彩色的蜡烛点燃起来。红桃K双手握在胸前,闭上眼睛许了一个心愿,然后,她郑重其事地宣布:
“明天就去东城区。”
红桃K和父亲乘坐火车由西向东穿过半个大陆,花去了三天时间才到达真正的东城区。一走出火车站,他俩就被东城区的繁华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像两个来自原始森林的野蛮人,战战兢兢地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并向每一个在人海中遇见的人小心翼翼地打听塞壬伯爵的住处。人们不约而同地说:
“我也不知道塞壬伯爵家在何处,但你可以去黄金岛上打听打听。乌托邦最富有的人全都住在那里。”
王水和红桃K走过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大厦。那一百多层的大厦被仰视的眼睛扭曲得倾斜并且摇摇欲坠。从一条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他俩拐上通往海边的渡船街。一只海鸥在天空中盘旋,显得异常孤单。红桃K跟随父亲顺着渡船街,一直走到公众码头。一道高及胸脯的铁丝网宛如大海的桎梏,封锁了那道浅浅的海湾。被风摇动的大海像红桃K的内心一样,掀起阵阵波澜。“人”字形的鸟群划过邮轮。那些停泊在海湾中的船舶像焦躁的马群,正急切地等待着远航。红桃K和父亲坐在一条长凳上,望着海湾对面的黄金岛上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一种莫名的乡愁让父女俩心境黯然。王水打开背包,取出一个大饼和一个沾满茶垢的玻璃杯。父女二人开始用餐。一个垂钓者在他们面前翻过铁丝网,走下防波堤。五个和红桃K年龄相仿的摄影爱好者谈笑风生地从远处走来。他们支起三角架和相机,对着海天相接处的火烧云揿动着咔嚓咔嚓的快门。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里的人们都是那么幸福!可是,这里的一切跟红桃K无关。
“原来人生来就不平等,原来老天爷从来就不公平,”红桃K愤愤不平地想着心事。“为什么别人会生在东城区,而我却要生在西城区?为什么别人的父母是那么富有而我的父母却是这样贫穷?”
一阵海风吹散了乌托邦的燥热,却怎么也吹不散笼罩在红桃K心头的悲伤。她撇下父亲,走到铁丝网边,把双臂搭在铁丝网上,望着被火烧云映成玫瑰色的大海以及大海上闪闪发光的黄金岛,幻想着塞壬伯爵在海边散步时也来到铁丝网边把手臂搭在铁丝网上眺望大海,而她不经意的一瞥,竟与他同样不经意的一瞥碰在一起。火烧云在逐渐退去,夜色如大海的水蒸气缓缓覆盖了灯火阑珊的黄金岛。一架直升飞机从火烧云退去的天空中飞来,在红桃K的头顶划了个半圆,飞向海湾对面的黄金岛上那连成一片的建筑,停落在一座大厦的顶层。过了一会儿,直升飞机飞起来,在红桃K的头顶又一次划了个半圆,向着星辰稀落的远方飞去。
“肯定是塞壬伯爵的私人飞机!”她掉过头来,冲着父亲喊道。“我们去对面那座大厦找他去。”
“你怎们知道的?”王水问道。
“凭感觉,”红桃K说。
正在收起三脚架的摄影爱好者听见红桃K的喊声,个个面面相觑。他们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什么,然后就又说又笑地走了。
“看来,这是寻找塞壬伯爵惟一的线索了,”王水说。
他把吃剩的大饼和盛着半杯茶水的玻璃杯装进背包,然后从长凳上站起身来,望了一眼对面的万家灯火,觉得这花花世界就像一场晚年的春梦。为了到达海湾的对面,光寻找海底隧道就花去了父女俩大半个夜晚。他俩在纵横交错的铁路线与高速公路之间迷失了方向,最后不得不打了一辆出租车,花了五百元人民币,让司机把他俩送到对面的黄金岛。在黄金岛上,从皇帝大道东到皇帝大道西,分布着一座座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从皇帝大道西到皇帝大道东,依然分布着一座座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凌晨3点,红桃K的双腿肿得再也走不动路了。她和父亲在人民公园的长凳上躺了下来。不顾蚊虫的叮咬,红桃K即刻进入了梦乡。自从十四岁生日那天患上失眠症以来,她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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