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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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 寒
不知何故,近来常常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那个我心无旁骛如水晶般明亮通澈的夏天。那年我22岁,在一家国企里做事,那时的我在单位里既感到压抑,却又同时踌躇满志,遂决意转行,另闯一片天地。那个夏天我请了几个月的假在家,整日在书房里伏案准备秋天即将来临的律师资格考试。我的书房窗外有几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每到夏季,绿荫袭人。更添生气和活力的,是那几株大树上整整一个夏季都在鸣叫不已的蝉。欢唱不已的它们,是那个闷热的夏天里寂寞的我唯一的朋友。
可它们也有恼人的时候。记得在一个闷热得要命、几乎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正埋首书桌做模拟试题,窗外传来阵阵蝉的鸣叫声——知了、知了……不知有多少的蝉儿发出声音出来,或此起彼落,又或齐声鸣叫,又或彼此唱和,甚或平平仄仄,起起伏伏,高亢时带着些欢欣,低沉时充满了忧郁,虽然有时像是一曲激昂慷慨的交响曲,却又吵得我心烦意乱,无法安下心来答题。我在想,它到底是来自哪里的呢?它是来用鸣叫声抚慰我的压抑和烦闷的吗?是来净化我的心灵的吗?我想不明白,只好合上书本和稿纸,干脆走到躺椅上喝口水,歇息片刻。
趁休息间,到书架上查了些资料。原来我对面树上的吵个不停的小小朋友,“英文名叫cicada,中文名俗称‘知了’,是一种同翅目的蝉科昆虫。体长约2至5厘米,有两对膜翅,复眼突出,单眼3个。多数蝉能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或呜呜声,但某些种类的声音甚动听。蝉曾用于民间医药,或用作宗教或货币的象征,也是重要的食物,人们一度认为其鸣声可预告天气变化。”
通过手头的书我了解到,当蝉还是幼虫的时候,也就是被称为“蛹”的,会在地下度过它一生的头两三年,或许更长的一段时间,甚至长达十几年(这对于寿命大多短暂的昆虫来说绝对是高寿!)。此后,要经过五次蜕皮,才能从幼虫变成成虫。这其中有四次,是在地下进行的,而最后一次,则是钻出土壤爬到树上蜕去干枯的浅黄色的蝉壳,然后就长大成为成虫。在地下时间最久的是原产于美国东部地区的“十七年蝉”或“周期蝉”,这些蝉在地下要蛰伏十三或十七年,然后,破土而出。
我读得惊讶极了。蝉,这长着翅膀的小小昆虫,竟然可以独自呆在地下好几年,甚至十几年之久!在这几年甚至十几年当中,幼小的蝉就像那些冬眠的动物一样深藏于地下,只是等待,等待重见天日的时分,等待自己长大成年的那一刻。我在猜想,它怎会有如此大的耐心?是什么动力,让它能耐着性子在黑暗中长年地一动也不动的呢?这情形,让我想到奇迹,想到童话里恒久的爱情,想到远方积年冰封的雪山。落花成泥,一只小小的蛹翩然而至,穿着薄薄的羽翼,在泥土的怀抱里依偎、舒展,怀着对阳光的幻想,对未来的憧憬,对成长的期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是等待,等待。它的昨天沉潜低微,明天将羽化成蝉,不管外面世界多么缤纷或者嘈杂,它总是守护着自我,成年累月地将自己的整个身躯亲吻泥土,拥抱泥土。蝉蛹过分的耐心让我惊叹——它是昆虫家族中的自由主义者。是啊,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必定是耐得住寂寞的,需要在暗夜里期待晨光,不管黑夜有多深,黑暗有多长。而我,实在需要多多学习它的定力和信心呢。
我继续往下念,“中国人笼养雄蝉以听其鸣声,许多文化的神话、文学及音乐中提到过蝉。”念到这,忽然想到,我曾读过唐代骆宾王的一首咏蝉诗,印象深刻。骆宾王因几次讽谏武则天以至下狱,在狱中他写了一首传诵至今的五言律诗“在狱咏蝉”,用忧伤的诗句道尽了对自身遭遇的慨叹。这首诗的颈联和结句为: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当年我读到这首诗时真是又难过又感佩。谁都知道骆宾王是“初唐四杰”之一,本来少年成名,在诗歌的创作道路上声誉日隆,名声在外,虽然在仕途上经历了一番挫折,却也在后来得到了朝中有识之士的赏识提携,在职务上屡次腾跃,被举荐为侍御史。正当他希望能够施展才干、大干一番事业之际,却因为敢于直言进谏,招致当权者的嫉恨而第三次被罢官革职,锒铛入狱。正是这种含冤受辱、有口难辩、有志难伸的境遇,使他看清了宦海浊污,看透了世事险恶,让他长期郁积在心头的忧愤再一次喷发出来,从而将目光和才情投向自然界中的知己,那些在他困囚的铁窗外居高饮洁、品性高雅的歌者——蝉。
这时的骆宾王就算作诗吟咏,也不再追求名震文坛,不再追求出仕有为了。他在痛苦中回首自己的来时路,反思时局的阴暗艰难,心中真是愁肠百结。他想到自己一生高洁耿介,行事为人端正,如今却又无端受辱,絷身囹圄,与蝉的遭遇何其相像啊——蝉儿啊,清晨露水太重,你虽双翼轻盈,却难振翅向高处飞进;到黄昏冷风狂虐,你高亢的吟唱,也容易被风声掩沉。你这枉居高树啜饮清露的小东西,虽说清者自清,可浊世昏昏,根本无人相信你的高洁冰清啊!
如今女皇掌控朝政,任用酷吏,大开告密之门,我骆宾王就像身后有螳螂欲捕食的蝉儿一样,仍处在朝廷内外奸邪势力当道的深深危机之中。我自小就得到“江南神童”的美誉,七岁就会作诗,逐渐诗名在外,在齐鲁之地更是人尽皆知,我以为凭自己学识精博就能施展平生抱负,在官场纵横捭阖了,其实我何尝预料得到官场竟如此黑暗呢?我怎会想到自己的人生道路竟是荆棘丛生呢?哎,如今除了声声呐喊的你,我又能向谁表白我的皎皎高洁的心呢?如今你一句句唱着“知了,知了”,你一定知道并且理解我心中的苦闷忧愁啊!只有你能为我而引颈高唱,也只有我能为你而长吟咏叹,你是我的患难兄弟啊!蝉儿我的知己啊,我是再也离不开你的声音的陪伴了。
我对这位初唐才子的遭遇唏嘘不已,却又在心里为他感到欣慰,毕竟在患难中,他找到了人生知己。看来那个夏天在我窗前吵闹的蝉,它在个人气质上是强健的,甚至是敢于抗争的——它是昆虫家族的民主主义者,却又不是激进主义者,而是非暴力不合作主义者。在骆氏诗中,秋蝉因浓露重霜冻僵了它的翅膀,难以向前飞,又因风太大而鸣声不能远传,可是它还是要挣扎着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真是令人钦佩的一幕——在重重的阻碍面前,它要以和平的方式争取自己的言论自由,捍卫自己的表达自由,抵制扑面而来的压迫和暴虐。它的声音里有忧郁,有不平,有激昂,有抗争,有孤傲耿直,有激浊扬清。不停抖动的两翼,不停发出的鸣声,尽显其生命力的旺盛和坚韧不拔的意志,我已经不再觉得它太吵闹,而是被它打心里折服了。
听着窗外的阵阵蝉鸣声,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感慨。我实该感谢我的这一群可爱的小小朋友们,还有它们每日那欢快的歌声。正因为有了这些鸣叫的蝉,有了这些放声歌唱的精灵,那年夏天在闷热的斗室内苦读,于我终归还是幸福的,它们鼓舞了我的斗志,激发了我的热情,催我每日不停地去为梦想而奋斗。从那以后对我而言,夏天的热情胜过春天的多情。只因夏天的自然界比春天里多了一种声音:知了,知了!
写于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一日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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