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首页

 

来稿须知

 

第1

 

第2

 

第3

 

第4

 

第5

 

第6

 

第7

 

第8

 

第9

 

第10

 

第11

 

第12

 

第13

 

第14

 

第15

 

第16

 

第17

 

第18

 

第19

 

第20

 

第21

 

第22

 

第23

 

第24

 

第25

 

第26

 

第27

 

第28

 

第29

 

第30

 

第31

 

第32

 

第33

 

第34

 

第35

 

第36

 

第37

 

第38

 

第39

 

第40期

 

第41期

 

第42期

 

第43期

 

第44期

 

第45期

 

第46期

 

第47期

 

第48期

 

第49期

 

第50期

 

第51期

 

第52期

 

第53期

 

第54期

 

第55期

 

第56期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没有了精神才是最大的困境(访谈录之三)

◎ 苟红冰 阿 钟     

 

    

阿钟:

现在就延伸到下一个问题:你有意想在绘画中表现一些东西呢?还是绘画本身就是你的目的?

 

茍红冰:

实际上这不是有意的,它是自然产生的。绘画的对象是自然产生的,绘画是自然产生的,思想是自然产生的。这就是艺术。我为我拍的那组照片写了一个序言,有一些问题我也在那里面阐述了。艺术所表现的东西,艺术的这种对象,是自然而然产生的,甚至于它就是站在你面前的一个现成品。

我在前面已经讲到,我觉得我非常接近于表现主义的概念,但是在有些作品的制作方法上又是概念主义的。因为概念主义是让现实还原到事件本身的一种方式。一个作品的题材,你要画一个什么东西,或者一个作品的对象的产生会与这个事件有关,会是一个还原的过程。

绘画本身没有什么目的,如果有目的的话,那就是艺术预设的本体,艺术就必然走向一种抽象的形式,成为一个空洞的口号。除非你有一种偏执的爱好,为获得某种愉悦,这个当然是很简单的,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我觉得它不是我从事绘画的目的。绘画是艺术的一个形式,它是精神在某种程度上的一个凝聚,而不是说对绘画本身的一个偏好。当然也有偏好的成份,但这不是最主要的东西。

绘画本身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如果你纯粹把对于这个形式的迷恋解释为人的一种本能的话,这是可以理解的。人对于某种个形式的爱好,就像是人对某种物体的喜好一样,是一种恋物癖的行为,多数人都有这种爱好。比如你到市场上,看到一个杯子很精致,他就会产生一种喜爱的感觉,百看不厌,就有拥有它的欲望,这就是恋物癖的概念。可以说对于绘画本身的爱好,是可以用这个概念去解释的,这其实没有什么太多的意义。绘画作为艺术重要的东西是思想,如果你以目的论去解释绘画的话,你就可能会撕裂这个绘画的概念,你把它肢解了。

绘画是一个完整的存在,只能说是存在。甚至你都不能说是它的一个表现形式,有一些东西不能分开去谈论它。分开谈论它,就等于把它肢解了。如果一个人,你把他的身体拆开了,他就不再是人了,绘画也是一样。绘画就是一个存在,存在本身。

 

阿钟:

你为什么在自己的绘画生涯中造成了这么长一段空白期,除了显而易见的原因外(比如迫于生存),有没有基于内在的心理或思想原因?

 

茍红冰:

生存更像是一个借口,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这种解释会让事情变得简单,会让谈话就此结束,不需要追加其它的解释,因为对有些人来说有些事情是解释不清的,而实际的情况可能不是这样的。如果真正是为了生存的话,我可能会把那些事情做得更好,非常非常地好,可能在某个方面已经是成功人士了。然而,每次都快要走到那一步的时候,我都会把它切断,我会戛然而止。因为我已经意识到这个危机了,就是你会成为某些方面的专业人员或成功人士的危机。因为你的思想会发生改变,它背离了你的精神。因此它是一个借口,因为在这个社会里,人们天然地认为对于物质的追求是一切原因的原因,为精神、为思想付出代价的说法是没有说服力的。

 

阿钟:

因为我记得,当时在圆明园这样的一个地方,你、还有其它几个人,你们就想离开这个地方,好像对这个地方,我不知道是厌倦呢,还是一种什么原因……所以在这个里面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说,这里面有一个内在的心理因素呢,还是有一个思想上的原因?

 

茍红冰:

厌倦倒也谈不上。事实上,圆明园是一个难得的环境。但是,你发现它已经变质了,变得让你厌恶的一种游戏,所以你只能选择离开,再起炉灶,再选择一个地方,所以我们去了东坝河。当然离开东坝河的原因我已经讲过了,那些绘画实践实际上是失败的。另外一方面,你有着很强的认识这个世界的欲望,这种驱动,然后你想要做很多事情,你想把自己抛出去,而不是去找一个画室,躲在那儿好好画画,画出一批画,然后卖掉它,当一个成功的画家。这个不是我所想要的。这就是那会儿出走的原因。离开圆明园的时候,圆明园已经到处挂满了牌子,已经非常商业化了。当然那会儿,有些人已经成功了。

 

阿钟:

当时促使你去广州的一个主要的动机是什么?

 

茍红冰:

有一些偶然因素,你想离开北京,你想去做一些其它的事情,偶然有一个机会,就去了。也不是说你锁定了广州或者广东、南方这个目标,奔着它去的。不是这样的。实际上那会儿我去过很多地方,东北、新疆、四川、贵州……

 

阿钟:

那时候我想象你在四川吸着大麻(笑)……

 

苟红冰:

那会儿社会还处于刚刚开放、甚至于半开放的状态,类似于传闻、小道消息这样的东西很多,……实际上只是好奇,你什么都想试一下,好事坏事你都想试一下。

 

阿钟:

你画了很多人物肖像,这些人物肖像的特质似乎并不给人带来愉悦;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画呢?

 

苟红冰:

这个问题前面已经解释清楚了。它不是为了给某些人制造愉悦而画的。这些画,它有一个相同的题目,就是《我在》。不但是他在,同时也是我在;不光是我在,同时也是他在。这是一个事实而已。

 

阿钟:

实际上这组画,画的很好。

 

苟红冰:

非常好,我很喜欢这组画。

 

阿钟:

这组画,还有你以前拍的那组照片,我觉得你以后还是要做一个展览。

 

苟红冰:

那组照片,其实我一直在为这个展览做准备。但是一晃就几年过去了,光为这个照片写的序言,就写了五六次,但始终觉得不是很满意。这满意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觉得要到位。

 

阿钟:

就是阐述到位?

 

苟红冰:

对。有一点肯定的是,我要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把它拿出来展览,就是它成为一个完整的东西。但是我觉得,我还不是急于去这么做。

 

阿钟:

时间放久一点,不是什么坏事,可能会更好。

 

苟红冰:

实际上你对它的认识也在不断地深化,更加到位。因为有时候你看待自己以前一段时间的东西,看待这个社会的存在,实际上你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看得更清楚,它的意义才能更加完整、准确地展示出来。

 

阿钟:

你的照片目前有几百张?三百张?

 

苟红冰:

三百多张。这批画跟这些照片也是有关联的,但是也有区别。这批画我想在近期找一个时间做一个展览,这个已经是比较完整了。当然不是这次这个展览。

 

阿钟:

你有什么困境吗?我主要是指精神方面的。我的印象中,你好像不是一个有精神困境的人,始终不会因为一个思想问题而去苦恼(笑)。

 

苟红冰:

因为你活在这个现实中,你只要还有精神,还有思想,就不是什么困境。最大的困境就是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精神(笑)。精神虚脱了。我觉得精神存在本身就是快乐,它不会是真正的困境,因为他即便是活在某种现实中,这种文化现实带给你很大困惑,但我觉得它还不是真正的困境,因为你还有精神,你就比其它人快乐。精神就是你的存在本身,它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快乐。

 

阿钟:

架上绘画作为一个艺术品种曾一度受到轻视,有些艺术家甚至完全放弃了绘画;但是最近几年架上绘画似乎又重新得到了人们的关注,你怎么评价这一现象?

 

苟红冰:

中国改革开放,也必然会有一个追求新鲜事物的过程。放弃绘画,追求更新的艺术形式也是一种时尚。

 

阿钟:

追求时尚……

 

苟红冰:

中国人真的是非常喜欢追求时尚,中国是这样的一个民族。他不像,比如德国人,他会沉下心来,一生去追求一个东西。中国人沉不下心来,因为没有思想,所以迷恋形式。人的精神萎缩了,没有思想,只有这种表面的娱乐。娱乐当然就不断追求时尚,一个长期不变的东西,他会厌倦,他会无法忍受。

 

阿钟:

精神和娱乐之间的差别就在这里。

 

苟红冰:

这也是艺术和时尚之间的差别。有时我们自己也避免不了,我也对新鲜的艺术形式感到心花怒放(笑),但是你会回到主要的问题上来。绘画不是艺术的全部,但是绘画是一个存在了上千年的艺术形式,不会轻而易举地消失,再说,它也没有消失的理由。但是现在这个社会这么关注绘画,我觉得实际上是商业的问题。一张画能卖几千万,不可能不得到关注。

 

阿钟:

所谓架上绘画的被关注,说到底,还是商业关注。

 

苟红冰:

艺术的关注是因为艺术的内容,商业的关注则带有商业的性质。比如刘晓东,他的成功就是这个社会的说明。中国的现状,就是这样的一个状况。刘晓东的画也正是有这样的内容,尽管你觉得他的画花里胡哨,但还是不让人觉得轻松,因为他象安迪沃霍尔一样,是这个现实的现身说法。中国会产生这种唯物、狡诈以及具有类似情趣的艺术。这是他有说服力的地方,也是他成功的理由。他的画不能单纯从技巧上去解释。他的存在就是这个现实的解释。但是,同样是商业成功的另一个画家,给我们解释的则是另一个现实。我们从张晓刚身上看到的是商业的阴谋和贪婪,我们看到了艺术可耻的一面,没有任何的情趣,只有赤裸裸的贩卖。

 

阿钟:

至于像陈逸飞就更不用说了。

 

苟红冰:

他们是一样的。这种艺术是一个阴谋的结果,商人需要这样的一个东西,一个这样的角色,而他们也恰当地充当了这样的一个角色,这是艺术家与商人的合谋,就象皇帝与文官集团的合谋一样。当然,有很多艺术家都盼望充当这样的一个角色,希望自己也能被利用。

 

阿钟:

你认为,当你身处于中国大陆本土,你有能力评价中国当代艺术在整个世界艺术史上的地位吗?

 

苟红冰:

我觉得首先要评价中国艺术对于中国现实的价值,如果它在中国现实中是有说服力的,那么,它在世界上就是有价值的,这种价值不是说在国际上去和别人玩一样的游戏,一样的形式,这样去跻身世界艺术行列,而是真正有自己的内涵,才会真正地国际化。可以举一个例子,比如栗宪庭和高名潞这两个人。高名潞使中国的艺术变得时髦,但是栗宪庭使中国的艺术具有了内容,是他使中国当代艺术在世界艺术史上具有了地位而不是高名潞。你看看那些在国外的中国艺术家,哪个不是在贩卖中国符号,汉字、中药、火药。当然中国国内的情况和西方非常的不同,中国存在着很多的问题,很基本的问题,人的基本精神状况很差,精神质量很低,这个社会基本上处于一种见利忘义的状况,只有利益才会有精神快乐,一个这样的状况。他没有真正的精神。因为从古代到现代,中国人都活在一个精神萎缩的状况中,人们只会为生存付出不会为精神付出;中国缺少像西方六十年代那样的现代主义运动,甚至于也没有文艺复兴,所以也没有精神的启蒙,中国人始终活在一种非常低级的精神状况中。中国的艺术家和西方的艺术家所面临的环境是不一样的,不可能和西方人一样思考。

 

阿钟:

这个问题我觉得是这样,因为你处于中国本土,尤其是对没有出过国的人来说,他很难站在一个高度,把中国当代艺术的成就,横向地进行国际比较。因为你本来身陷其中,在一个很低的水平上,你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能力,在一个高度上看问题。

 

苟红冰:

只有技术是可以比较的,艺术是不可以比较的,所以不存在国际比较这样的说法,也不存在高度的问题。只要你突破自己,你有自己的思想就是好的艺术家。我觉得不怕是这样的问题,达到一个什么高度,最怕的就是走不出自己精神的这种低级状况,比如现在像北京,全国各地,很多艺术家都处于极低层次这样一个状况。所谓极低层次就是说,还是为了一个狭隘的概念,或者说他还活在一个很狭隘的艺术概念里。在政治或商业,或者其它什么意识形态下玩形式,他还不明白生命与艺术之间有多近,他还没有达到这一点,因为他活在这样一个狭隘的社会概念里,这个社会概念已经设定了一个艺术概念,活在这个社会为他定制的这样一个艺术概念的框架里,他没有办法真正成为一个艺术家,但是有些人又确实有这种向往,我看到很多这样的人,年龄都很大了,跑到北京去,跑到宋庄。他发现了体制的问题,向往真正的艺术。但是,他从年轻时候所受到的教育,这么多年形成的概念,已经让他失去了这种能力,走出自身艺术框架的这种能力,我觉得这才是你问这个问题的一个核心。因为这个国家,这个体制,它所限定、它所制造的这个极其狭隘的艺术概念,然后让它跟这个世界隔绝了。实际上没有什么真正的世界化,而是说真正接近艺术本身。如果你真正接近艺术本身了,那么,你走到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最好的艺术家。就是说怎么突破这个体制、这个狭隘的艺术概念的问题。实际上我们现在所处的社会信息化程度很高,世界上发生的各种艺术事件,我们都能看到。我觉得不存在谁高谁低的问题,这种谁高谁低也不是通过到国外去了以后你才变高了,中国一些五六十年代的艺术家就是抱着国际化的目的出国的,国际化是他们那会儿叫得最响的一个口号,但是最后他们得到什么了?不是说形式上的改变就能让他国际化的,他们到最后发现,到了国外以后反而是更加狭隘、更加形式化了,我觉得某种意义上反而离艺术更远了。等到最后只能玩中国符号、玩四大发明的时候不是更倒退了吗?这种大师是一种假像。我觉得真正让艺术与你的生命更接近一些,而不是说你跑到西方去,这个才是真正的、最重要的问题

 

阿钟:

我觉得,如果以为绘画的功用就是记录历史,这未免把绘画的功用看得太单一化了,那么你认为绘画是什么?它给我们的生活又带来了什么?它在文化上的意义又是如何显现的?

 

苟红冰:

当然它也有记录历史的功能,但只是很狭隘的一个方面。特别是在现在,绘画已经不完全只是记录历史了,它具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对每一个艺术家来说,可能都不太一样。事实上,绘画作为现实中的存在,对每个人的意义都是不一样的,比如对于商人来说就与艺术家的意义有所不同,他们让绘画变得这么有价值,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力,绘画对于他们来说与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样重要的,但是这种重要性是不同的,他们很冷酷,他们不爱绘画。但是画家能从绘画本身获得很多快乐,他们热爱绘画。

 

阿钟:

你是怎么开始画画的?仅仅是因为偶尔选择了这一专业吗?你在圆明园时期的一段生活对你又意味着什么?

 

苟红冰:

画画是从小就开始的,我其实只是把这种童年的爱好保持下来了。实际上小孩子喜欢画画的是非常多的,几乎每个孩子都喜欢画画。圆明园的那段生活,我相信对每个到过圆明园的人都是很重要的。圆明园实际上是在官方艺术概念之外的另一个艺术概念,它是艺术真正变为自由艺术的一个标志。那个时代是很特殊的,在那之前,所有的艺术家都是有单位的,你从体制之内走到圆明园实际上是需要勇气的。还有,一方面是勇气的问题,另一方面是你对这个体制的忍受程度。有些人可能很懦弱,他缺少这个勇气,但是他还是走了,因为他无法忍受那样一个艺术体制。所以说,圆明园也是一个社会概念,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中国艺术史上的大事情,它意味着艺术不再是体制内的一个现象、一个东西了,艺术不再是由某些干部说了算、由国家文化部门定义的一个概念了,这些人不再是文化部门所管辖的一个美术干部了,而是真正地按照自己的思想去画画了。这是非常重要的,这是艺术的基础,贯串艺术的始终。当然现在的艺术家实际上也不是真正独立地在画画,他也没有独立思想,他没有这种独立感知的能力和勇气,这是另外一种方式的体制,商业体制在管着他,他在为某些人制造艺术商品,他仍然是一个艺术打工仔。这种艺术打工仔和艺术干部没什么区别,是一样的。所以我们说,独立感知独立思想的能力始终要贯串艺术本身的,而且对艺术家来说,这种诚实对待自己思想确实是一种能力,只有到了一定的程度,你才会真正有这种诚实的质量,有诚实的精神,因为你对那些形式的东西,那些虚假的东西,你会无法忍受、无法接受,所以你自然而然就拥有这样一个东西。

 

阿钟:

圆明园是有划时代意义的。

 

苟红冰:

它是艺术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起点。还有一方面的作用,也是很重要,就是市场在起作用了,国外的市场介入了,中国官方对于艺术的垄断不再管用了,艺术家可以在这个之间寻找存在的空间,艺术家可以在这里面有一个存在的回旋余地了,在这之前,你只能出卖自己的思想使自己的精神委身于体制。这个体制不能容忍你具有独立的思想,你只要独立思想,不管你多么智慧,它都是不能容忍你的。

 

阿钟:

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过程中,时常会出现一些概念化倾向,有些艺术家进行一些主观性很强的实验,但是,艺术的发展有其内生性的原因,而且这种原因可能是更为本质的,你怎么看?

 

苟红冰:

艺术不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生命的东西,艺术在更大程度上是被动的。它是对现实的一个反映、反弹。在八、九十年代,它是中国精神状况的一个反映。

 

阿钟:

你的意思是?……

 

苟红冰:

它不是内在的,像一棵树一样。

 

阿钟:

你是说被动?

 

苟红冰:

被动是一个方面,当然是它的一个主要方面;另外一方面,它是综合性的一个东西,是人的思想的一个综合体。它可以是你想象的东西,它也是你对历史的一个反思,比如像基弗的作品,它就带有双重的特征,一方面它是对历史的反思,另外又带有很强的个人宗教性,带有幻想的成分,带有认识的成分、情感的成分,它是一个综合体。如果把它看作一棵树的话,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要在历史中寻求逻辑,比如从古典主义到印象派,再到比如立体派这样的一个逻辑体系,毕加索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一个体系的产物,他老想把自己解释成一个站在这棵树的发展的最顶端的一个状况,当然后来的人可能再这样延续。我觉得很多问题都出在这种体系论上面。哲学也一样,在黑格尔之前人们都习惯以体系论这种方式来看待历史,这种进化、演化,它自身像一棵树一样,从什么流派到什么流派,然后再到什么流派。实际上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它是没有秩序的,思想是包容的,从外面看来是混乱的,甚至是被动的。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是主动的、偶然性的这样一个存在体。我觉得这是思想的一个特性,也是艺术的一个特性。最后,很多哲学家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就推翻了黑格尔,推翻了体系论。在体系论之后,哲学出现了很多精彩的思想。艺术也一样,如果去掉这种体系化以后,你会发现艺术也非常精彩。它是无所不在的,就像宇宙一样,不是单一的,充满了偶然性。

 

阿钟:

尤其是一旦把它概念化之后,就会非常局限。

 

苟红冰:

所以,这个也是中国的问题,中国艺术很多年来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很多艺术家,刚接触西方艺术,对西方艺术的误解,老觉得自己要更先进的、更时髦的,认为它才是这个体系的顶端。实际上完全不是这回事。艺术不是一个体系、一个逻辑,艺术是一个活的东西,它具有某种思想的特征,实际上艺术就是思想,而且比思想更具有包容性,包含情绪的、情感的因素在里面。你不能说一个作品纯粹是一个思想、一个体系或是一个概念,它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它是一个综合体,所以不能用一个理论去解释艺术,更不能用一个理论去引导艺术。而在中国,艺术的荒诞之处恰恰就在这里,总是理论在指导艺术。所以这也是你所说的概念化的原因。很多艺术家都习惯于去找一个理论家,先搞出一个理论,然后艺术家再跟着干。高名潞弄出一个什么理论,我们跟着干;栗宪庭弄出一个什么理论,我们跟着干。这可真是中国特有的一个滑稽现象。这显然是没有思想,没有独立思想,甚至没有独立感知能力的体现。很滑稽,但是在中国很普遍,这是中国艺术体制造就的怪物。

 

阿钟:

你是不是时常感受到来自国家意识形态的威胁与挑战?

 

苟红冰:

在离开国家单位之前是这样的,岂止是威胁与挑战的问题,你就整个都被控制了,像前面我们说到的,精神痛苦、困境的问题。这个问题,实际上很多人已经表述了。谁都怕被控制,特别是精神上被控制。

自由艺术家与国家意识形态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之后,实际上是各玩各的、各不相干。我们玩我们的,不受它的控制,他们也玩他们的,也不存在他们对我们的威胁和控制,只不过他们不给我们资源了,他们不让我们用他们的东西了。而现在这些年,我又感到这种威胁了,他们有了某种攻击性,他们投资、拉拢了很多艺术家。因为中国有这种文人入仕的传统,有些人到一定的年龄了,就希望获得官方的认可,于是又回到体制内,实际上背后是国家意识形态的策划,通过一些当代艺术机构,比如当代艺术研究院之类的机构来拉拢一些人。因为国家控制着资源,一个是政治上的资源,他希望获得这种政治上的认可;另一方面是商业上的,国家也可以支持你获得商业的成功。这些年,我感到了这种官方的攻击性,当然不是像以前那样直接控制你,因为已经没办法再那样控制你了,于是使用了新的办法。这和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不一样,而且招数非常犀利。我觉得这也挺有意思的,也代表了它的艺术观点,也要和你竞争。大家毕竟活在同一个国家,在同一个空间里,很多资源也是共同的。

它还是希望控制你,还是希望你听它的,还是希望你为它做事,而不是你自己独立行事,甚至有时还说一些他们不爱听的。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也不愿意别人说自己的坏话,尽管自己干的事情不怎么样,但也不希望别人说自己不好。喜欢阿谀奉承本来就是这个体制的特点。

 

阿钟:

世界上每一件艺术品都有其不可复制的个人化印记,你能谈谈属于你的不可复制的个人化印记吗?

 

苟红冰:

这个可能自己很难看得到,可能别人能看到。有些人也能看到自己的这个印记,他还可能故意强化自己的这个特征,成为他的一个质量。我在这方面可能不是很注重,有意制造自己的这种特征。从商业的角度说,个人化特征当然越强越好。有时候还需要制造一些个人化符号,甚至忌讳别人用他的符号。他要经营他的这个符号。上海的艺术家就很有商业头脑,都善于经营自己,把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看得紧紧的,把自己的符号弄得很明确很精致,到处宣传,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谁谁谁的。从一开始他就有这种商业意识。这种个人印记,有时候也是自然形成的,是他生活状况的一个体现,个人气质的一种展示。而另外一些人可能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他谋划着要制造一个个人的符号,这种艺术从一开始就已经商业化到没有多少艺术成分的地步了,实际上,它更像是一个广告。与波普艺术不同的是,它真的就是一个广告,而表面上却装扮得很象艺术,而不是相反。

 

阿钟:

据我所知,除了架上绘画以外,在你的艺术活动中还包含了出书,九十年代后期你曾把主要精力放在编辑《文化与道德》上,你还运用摄影拍了很多照片,你能概括地说明一下你是如何使这些活动统一起来的吗?

 

苟红冰:

《文化与道德》不但是一本书,它也是一个思想。但是如果把它看作是一个艺术行为的话,也还算不上。它是思想的一个行为。拍照片是那时一直在做的一个作品,但做得时间很长。从九十年代末做到零三年才停下了。时断时续,因为要思考。我经常是很多年都在想一个问题,可能在做其它事的时候,还在想,然而也不一定能想通。可能很多年之后,终于突然之间想通了,啊,这个作品完成了。

我觉得一个艺术家,他的精神活动、思想活动,是不会中断的,当然我觉得这个也是认识这个世界的一个过程,这不能说是你的一个艺术行为,但是是你思想、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因为没有这部分,可能你现在还是不完整的。

另外我还想再说一个问题。就是中国这个民族中真正热爱艺术、关心艺术的人实在太少了。在中国,甚至艺术家本人都不热爱艺术,评论家也是唯利是图的,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一种交易。值得我们反思的是我们这个民族实际上没有一个真正的思想史,没有真正独立思想的意识,因此才有陈寅恪精神之自由、思想之独立的诉求。实际上我们这个民族整体的精神素质很差,人的精神质量很低。可以说中国人活得一点都不精彩,甚至于很龌龊。艺术实际上离这个民族很远。从根本上来说,这个民族不太懂艺术,因为不懂所以就不热爱。因为这种懂是需要有一个背景的,对知识,对思想,对事物的认识,他没有这个背景,这个国家政治文化这么多年来都是一种愚弄百姓的文化,这个就是艺术为什么跟这个民族、跟这些人距离这么大的原因,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冷漠的原因。他只能从艺术上谋取利益给他带来快乐,而艺术本身却不能给他带来快乐。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