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名人张敏华(短篇小说)

齐家贞     

 

    

张敏华,在我们女犯三中队因为她的劳改名言而出名。

    

(一)

张敏华八岁就开始偷窃,最初是偷点小东西,铅笔刀笔记本手绢什么的,偷到十八岁坐牢。因为从小就偷,她连少先队都没入到,这是很稀罕的。那个时候,没入少先队的孩子,就像毛主席接见的全国甲等劳动模范淘粪工人时传祥,全中国数不出几个。

说张敏华从八岁偷到十八岁其实并不确切。我们知道在中国,每个人都有档案,档案就像每个人的后颈窝,模得到看不着。张敏华八岁在学校偷过小东西的事就记录在她的“后颈窝”里,歇了几年手脚,后来又偷,总结她档案时不由分说连成一体,就算从八岁偷到十八岁了。

都说“死得当官的爹,死不得当叫花子的妈”,这是真的。张敏华两岁没爹,有妈在,她照样自在地活。可家里穷得叮当响,进了学校要啥没啥,同学有,她没有,她就拿,有什么关系。老师告了她妈,妈妈黑着脸三天不理她,张敏华好像顿时掉了妈,好害怕,不敢再“拿”别人的东西了。两年后,妈妈活着没趣,大河没盖盖子,也不同女儿商量一声,就一个人跳进河里去了,尸首都没找到──她不会找,别人不帮忙,尸首当然不会自己爬回家。

家里没人了,吃喝拉撒全靠张敏华这个十岁的小女孩自己。睡着了不知道,脚蹬进破棉絮洞里让网线缠住,半天取不出,“妈妈,救命!”再没人帮她的忙了。空锅里长满黄锈,张敏华饿得清口水长流,房间在她眼前转圆圈。想起妈妈以前老骂她穷吃饿吃,是个短命鬼,早早吃掉自己的那份定量,她防女儿如贼,把食物藏在柜子里锁住。现在,柜子没上锁,张敏华把它翻了个透,和房间一样,它们空空的,变不出食物。

张敏华像只饿狗,出门乱转了几条街,偷回来两个烧饼,狼吞虎咽吃完,不够,又出去,不费事就解决了肚子造反的问题。

才十岁的张敏华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些划了图、写了阿拉伯数字的纸为啥这么大的神通,有了它要吃啥就有啥吃,新被盖新衣服都跟着来。街上的大哥哥大姐姐轻而易举就教会了小妹妹张敏华偷“纸”的技术。

唱歌跳舞有前奏,劳改也有前奏,张敏华并非一步登“天”。起先,她给关过好几次看守所,看她年纪小偷的数额不大,又可怜她没爹妈,几次都放她回了家。可是,还是回到这个没亲人的家,还是回到这个变不出米饭的屋,居民委员许阿姨说要帮她申请补助,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张敏华又出门转悠,偷“纸”去了。

抓和放的次数多了,脸皮训练厚了,张敏华越来越不在乎,刚放回来她就开始偷,反正看守所里是天堂,不偷有饭吃,外面社会是地狱,动手偷了才有吃。至于“后颈窝”里装的啥,她才不管,“后颈窝”和嘴同道,它帮不着肚皮的忙。

街坊邻里都躲张敏华,怕不小心失财。孩子们苍蝇似地撵在她背后唱,“张偷儿,本领高,偷粮票偷钱包,从小偷到老”。她在这歌声里慢慢长大,直到她满十八岁够资格坐正式的监牢。

为了这偷“纸”的毛病,政府判了她五年徒刑,在省二监女犯三队劳改。

                                                   

(二)

张敏华最大的毛病就是诚实。把诚实说成是一种毛病,那是因为她好像有点诚实得厚颜无耻。她说,别看我在这里洗手不干了,我才不想洗手呢,我还是想偷,不偷,我的心不安,觉都睡不安稳。只不过这里的队长管得太严,五固定(五种情况下固定同行的犯人)盯得太紧,没得下手机会罢了。再说,犯人的钱都存在队部,不在各人裤子兜兜里,我怎么偷?要是在外面,哼,不管我那天运气多好,偷的钱粮票把裤子口袋都胀爆了,累得真想歇口气,可只要瞄到个大目标,我马上心不由己十个手指头发痒,非把目标搞进腰包才肯罢休。

张敏华总结,“我这辈子偷上了瘾,活到老偷到老,死不改悔。”判她五年刑期,她说,“我出去都二十三岁了,年老刑长,悲观失望。”

这两句话成为张敏华的劳改名言,奠定了她劳改名人的资格。

成为名言的理由是,第一,就算有的人犯罪本质改不了,可没人会公开说活到老偷到老,想二进宫三进宫死在监狱里?第二,三队大多数女犯年纪比张敏华大、刑期比张敏华长, 三、四十岁捉进来给判个十年二十年的人多的是,在她们看来,五年简直是一眨眼,是办家家酒假装死,是“官兵捉强盗”里俘虏要求“请假出来游花园”那么短暂,满刑时才二十三岁就大叫年老刑长悲观失望,哪,等到五、六十岁白发苍苍才能出狱的人,就该先去死几次才满刑?就该去跳河,像她妈妈那样定居在水里?

其实,与张敏华同吃同睡同劳动几年下来,我们既看不出张敏华过去是个贼,亦即说,她没留下当贼的痕迹,也看不出她在劳改队还有偷东西的企图,就是说她当贼没当上瘾。她那双大眼睛从来都规矩,不像别的偷儿眼睛贼溜溜的,不停地东张西望,时刻在寻找目标。也没人觉得十八岁进来的张敏华什么观失什么望,她劳动很卖力,总是精神抖擞,从不偷奸耍滑,自告奋勇做重活脏活,经常满身大汗,脸热得红扑扑的。劳累后她的要求也不高, “我是狗吃牛屎──图多”,饭碗里给她多装点就好。

所以,大家被张敏华的名言逗笑了,像保留经典节目,时不时又把经典翻出来重复,不花本钱又取笑她一阵子。

张敏华平时不大说话不爱理人,走路只朝前看,有点闷头闷脑的。有人说她是只耳朵狗,咬人不叫。其实,她不闹事,惹人,是只不叫也咬人的狗。不过,有人惹了她,吵起架来,她脑子相当快,嘴利,非吵赢不可。这时候,她就是只又叫又咬人的狗了。

只有一次,她吵输了,那是同我们反革命小组的何品秀。

收工回来,那是犯人一天里最紧张的时刻,繁重的体力劳动几乎挤了女犯们最后的一点气力,还得硬撑着冲到坡底下厕所旁的工具房还工具销名,再排队发两瓢水(早晨已发了一瓢)洗头洗澡洗衣,再集合排队拿饭吃饭──犯人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刻、活着的唯一想头,然后是屁股跟板凳斗硬的政治学习。所以,上坡下坡来来去去都是冲锋陷阵,相互冲撞磕碰在所难免。

那天,大约张敏华把何品秀撞得重了一点,张敏华不理,只顾埋头前行,何品秀叫住她要她拿话说,“啷个的,没有长眼睛,嘴巴也没长呀?”两个人吵起来了。当然,最高级最痛快的吵法便是使用跑江湖学来的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互不相让,吵架升级。张敏华踩了何品秀的痛脚,骂她嫁人嫁起了瘾,才二十四岁就嫁了四次。何品秀气毒了,她还咀,老子嫁一百次,有男人要,关你屁相干!你以为你是好的?眼睛都遭日瞎了,走路看不到人不说,不晓得好多男人才把你搞得屁股都只剩半边了。

放你妈的屁!

给你爹带回去!

 

张敏华幼年得过骨结核,重庆人叫巴骨瘤潭,那个时候,听到巴骨瘤潭四个字,等于听到了死刑,经过治疗没死,终生残疾拣条命活就是上上大吉。张敏华这个女子命大,家里没钱,七搞八弄,她还是活了下来,只是留下了一点纪念:两个手膀子比正常人短一个巴掌,刚到胯下;左半边屁股应当鼓出来的部份瘪下去一个凼,从背后看,左半球在裤子里空荡荡的,左右不对称。

如果不注意这点残疾,张敏华在年青女犯里算是好看的,比嫁了四次的何品秀好看得多。她个子高高,超过一米六,身子不肥也不瘦,皮肤白脸蛋红,大眼睛鼓鼓的特别有神。只是鼻子和嘴巴稍小了一点,有些比例失调,否则,张敏华光是好看而堪称漂亮。

张敏华活到老偷到年老刑长悲观失望名言之来源,除了她父母双亡的苦难身世,相信多少与她得过骨结核丢下终生的残疾有关。这个残疾,使她幼年开始就忍受同伴们的落冷遇、欺侮凌辱;这个残疾,给正在成长喜爱漂亮的张敏华自尊心沉重的打击。她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成了偷“纸”的专家;她又要强好胜,嘴皮子磨得快快的,捍卫一个女性最起码的尊严。

这个女子,让何品秀气得第一次哭了好几个小时。

 

(三)

毛泽东叫中国老百姓“深挖洞,广积粮”,林彪跟着发出一号战备令,三中队一百多名女犯全部扫地出城市,迁到綦江县东印农场。

东印农场集劳改、劳教、就业于一身,它层峦叠嶂环境险恶,是无产阶级改造资产阶级罪犯难得的好地方。它最得天独厚的优点是,让你尽情享受逃跑的自由,可是,尚未跑出圈地,四周的崇山峻岭像群魔把你饿死累死在它的怀里。

张敏华在东印农场劳改两年后刑满释放,五年监狱好不容易盼到的是,把铺盖卷从女犯采茶中队搬到就业队制茶车间,除了睡的地方变了,一切依然如故,政治待遇规章制度作息时间全都一样,大家失望地称就业员是二劳改,称那点可怜的工资是磨骨头养肠子。进了劳改队,一辈子脱不了劳改皮!

这个山沟,眼睛望出去是山,脚一伸就得爬山,上了山就得下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面对冷冰冰的山,刮过的风留下一股山味,倾泻而来的雨也是山雨,活一辈子天天和山打交道,人也变成了山石,没趣极了。山,在张敏华眼里,简直是立在地球上的鬼怪僵尸,是死亡之地,是她生活的敌人,她恨死这里了。此生要在这里过完,张敏华真正感到年老刑长,悲观失望了。

家在重庆有丈夫有孩子,刑期满了几年还放回去的人有的是,张敏华是孤儿,听妈妈讲过有几个远亲,远亲对张敏华敬鬼神而远之,躲都来不及,谁会收留她,这辈子别想回重庆城。

眨眼间,张敏华已经在此劳改两年留队三年,一贯不爱多动脑筋,睡觉像死人的她,最近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她开始翻来复去地想,难道我在这个大山里过了五年还不够,还要把一辈子都葬送在这里?

张敏华的母亲逝世十六年了,其余的事印象已经很模糊,她只记得最后那天,母亲跨出门去又转过身来,那股狠狠地要把女儿看够的眼神,和最后说出来的一句话:“敏敏,一定要记住,什么事都得靠你自己了!”

十几年来,敏敏觉得妈妈狠狠看她的眼睛好像还老在盯着自己,她那句凡事要“靠自己”的话,一直帮助敏敏立身活人。她学会了当“三只手”──偷窃,“靠自己”养活自己;五年监狱不愁饭吃,她“靠自己”清洗自己,戒掉偷瘾。现在,她决心“靠自己”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活埋人的地方。回不了重庆,任何别的地方都比此地强。

没有别的办法,张敏华发誓,非要把自己嫁到外地去。

二十六岁的张敏华,稍微穿戴得整齐一点,还是相当年轻好看。她释放到就业队,小伙子们就开始追求她了,特别是那个制茶车间小她两岁的烧炉工李雨林,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处处照顾她向她献殷勤。张敏华把劲都使到劳动上去了,对男青年的追求她好像是段木头,也根本不把小李放在眼里。有两个女就业员喜欢李雨林得不得了,她俩找机会主动同小李搭讪,喂,我洗了一双鞋,在你火炉上烤烤行吗?嗨,听说你要去赶集,我们一起走有伴,好吗?小李一律不答理。

连李雨林都看不上,张敏华到底要谁?大家很纳闷。

物换星移,几个年轻的单身女就业员一一有主,搬出集体宿舍,到政府给的小草蓬过小家家生活了。

这里说的小家家生活,与幸福不幸福无关,那东西太奢侈,今生免谈。晚上睡在真正的床上而不是通铺,被盖里有个她(他)陪你,说几句政治学习会上不敢说、不能说的悄悄话,做做畜牲可以公开做,就业员不敢公开讲的那档事,休息日可以自己开小灶,这就是地狱里的天堂──每个二劳改追求的全部生活目标了。

就业队剩下的单身女人,不是外地有老公有孩子回不了家的,就是老弱病残没有用男人不要的,就是女人和女人有戏唱的──平时外人暗里猜测又模棱两可拿不准,直到俩人吵架“全身上下哪处没让我摸过,你翘啥子翘,你?”这才大天亮,才露馅,原来真的是!

张敏华不属于上面三种人,她与众不同自成一类。

这个自称活到老偷到老的小女子,能把偷的德性戒绝得如此彻底,从入狱的第一天起,她就再也没碰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竟也有同样的毅力,把自己年轻的女儿心管束得这样滴水不漏,哪怕充满男性魅力的俊男人,张敏华也能置之不理。

她不仅拒绝男人,而且,连女性朋友都不接近。

她要守住心里最重要的秘密。

二十六岁生日不久,张敏华在她床头挂出一张四寸相片。一个年轻男人的全身照,五官端正,边分头讲究地梳出一片瓦,身着四袋干部装,左上袋插了一支钢笔,裤线笔挺,皮鞋锃亮,一付志得意满的神情。

头号新闻!女就业寝室马上闹翻了锅,张敏华有男朋友了!这个非同寻常的消息,传到了整个采茶队、制茶厂,甚至稻田组、畜牧场。每个人都在问,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是谁?在哪里?沸沸扬扬闹了好几天。

张敏华脸蛋红扑扑的,抿着嘴笑,就是不说话。

 

(四)

张敏华挂出照片一年多以后,有人传出,黄吟要从新疆到垫江来探亲,他将从照片里走出来和张敏华相会。

怪不得最近张敏华不声不响地买这买那,很忙碌。

她在准备见面礼。起初,想买顶鸭舌帽,这是她小时候就喜欢的男性装饰,无论长得好看不好看,带上鸭舌帽,马上风度翩翩。可那时文革接近尾声,剪小裤脚、撕玻璃袜的狂热一去不复返,时髦光鲜的的确良化纤制品,比如白钢板衬衫、斜纹卡叽窄摆夹克等等开始走俏,张敏华放弃鸭舌帽,打算买件白钢板。又怕尺码不对。

很费了一番思量,张敏华最后决定亲手为黄吟织一件毛线衣,有伸缩性。她选了红豆沙色,不艳,也不老气。

织毛衣成了张敏华压倒一切的任务。每晚下了政治学习,她三拳两脚把事做完,赶紧坐上床,闻着毛线的清香,一针针织起来。张敏华开始想象,歌山舞海的新疆一定好美丽,天气呢,总不会像这里,变得比后娘的脸还快,刚刚大太阳,顷刻间大雨倾盆,躲都来不及。黄吟说过新疆有沙漠,温差大。沙漠总比大山好,温差大有什么关系?

从来没兴趣没耐心学女红的张敏华,在毛衣专家何淑贞的指导下,她居然织成了一件左右各有两排麻花条的开杉,没人看得出她是初学。女人们七嘴八舌,这个说张敏华要把她的黄吟打扮得比李雨林还英俊,那个说,小心美男子变心……张敏华啥也不说,只是美滋滋地笑。

接着,张敏华开始学烹调,黄吟来了,我要自己开伙,做几个好菜他吃。他是浙江人,浙江人菜里放糖,可我一定要他先尝尝四川的回锅肉,还有夫妻肺片……

张敏华构思着和黄吟第一次见面彼此会怎样,周围人很多,握握手就是了……

 

对远处来访的夫妻和男女朋友,队长都宽大给一个六平米的房间,人称夫妻房,探亲期间住在里面。夫妻、恋爱关系反正就那么回事,一视同仁。

所谓夫妻房只是在女就业宿舍的旁边延伸出一个偏房,里面用竹篾条、玉米杆之类的东西隔成了四个小间。它平时不住人,谁有幸接见,就从集体宿舍暂住进那里,大家马上就联想到他俩必然要干的那件事情。所以,搬进 “夫妻房”,就等于敲铜锣宣布,看哪,本人从某天到某天要交媾啦。

张敏华知道黄吟来了之后,她也会有这个优待。望着黄吟的照片,想起这个优待,她开始激动起来,脸像做了重体力劳动以后又红扑扑起来。可是,她不愿意搬进这样的房间,她听说过好几次,除了外面的人们可以发挥想象,这一男女正在如此这般紧张劳动外,房间与房间之间,都能听见彼此的响动,如果愿意,还可以窥见具体的情景。这样的房间是为动物准备的,完全是把人拿来当畜牲展览!

小小年纪就丧失爹妈的张敏华在这方面有一种天生的追求── 一定要把第一次献给自己真正爱的人。十五岁的时候,她被一个老男人破了瓜,她以为自己是爱他的,以为老男人也爱她,结果,她像一只狗似的被扔掉。张敏华心痛难忍,她对天发誓,从此守身如玉。

她坚守住了她自己。

不行,她和黄吟不能住进这样的房间,那是对他俩真情的亵渎。她开始注意荒山野岭、茶山良田里有无可放他俩床被的地方。乌龟需要硬壳保护柔软的身体,人应当做点事保护自己的脸面,张敏华对自己说。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为了防备周围吃光了草根树皮的农民闯进国营劳改农场偷蔬菜偷粮食偷茶叶,队上修了不少草蓬派犯人守夜。结果,贼没抓到两个,东西(早期还有几点东西)先就塞进守护人的肚子里,饿贼扑了空。如今,草蓬尚在,既无人使用,也无人花气力拆除,风雨飘摇在那里。

张敏华找到一个远近适中,孤岛似立在山巅的草蓬。远近适中是为了离住地不远,她可经常光顾,位置在山巅是因为人群住在山下,不大会跑上山给他俩捣乱。

从此,只要有空,张敏华经常悄悄来,这里补补洞,那里用绳子布条加固一下,然后打扫清洁,把这方小地整理得干干凈凈。最后,她抱来几捆干草铺了个厚床,放了一方折好的白床单在上面。

小茅舍的旁边有一棵老梧桐树,树杆澡盆粗,树身微斜,春夏天慷慨的绿色使它返老还童,满头茂密的树叶伞似地朝小房子遮盖过去。张敏华本想模仿别人,在树上刻下黄吟和自己的名字,想想又改了主意,她用圆珠笔在削去一方皮的地方用力刻画了个图:一男女背朝画面,手牵手离去。虽然是幼儿园水平,但画能达意。

张敏华都爱上这个地方了,有时忍不住,下了政治学习,没事她也要上山。先欣赏自己刻在树上的杰作,再进小屋看一眼、坐一坐。她不坐床,这张床她要等黄吟来了一起坐,白床单铺上去要没有一丝皱褶,她坐在一个拣来的树桩上,思念她的黄吟。黄吟叫她耐心等,春节假期长,他可以在这里多呆几天。

回到住处,同房问,最近你穿了隐身衣怎么的,老不见人?她说洗衣服去了,或者肚子痛拿药去了,后来她干脆不答理。一次,她冒火了,我上山砍柴给你做棺材去了……

 

(五)

绿色来了,绿色又走了。茶山野岭失去了夕日的辉煌,屈辱地活着。

茅舍外面呜呜狂叫的风像在啼哭又像是在发怒,它围着这个小草屋旋转,似乎要把小屋撕碎,把它从山岗上铲除。树木被狂风煽动,像一群披头散发的女人,稀里哗啦摇摆身枝,抗拒着被连根拔起的噩运。大山里的冬天就是这样,大自然像妓女拉客缠住了东西就不放,不分昼夜制造出哗啦啦的声响,更何况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

老梧桐树的枯枝也在风中号叫,落叶刮得瞎飞乱舞,树身上曾经有过的圆珠笔图画,早已颜色褪尽。

春节将至。将至未至,依然是冬天的领地。

张敏华瘫在草床上,刚才把气力使完了,意识像细水静静地流走,偶尔又流回来一点,然后再流出去……一会儿她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她给黄吟建造的幸福的小屋里;一会儿她在飘,不知飘去了何处,想捕捉住自己,完全是白费力气。

唉,我快要死了,我是死在新疆还是死在垫江?

刚才,我做了什么?喔,是的,是发了情做了爱,在我铺得厚厚的草垫上,床单滑到一边,干草乱得到处飞。和谁?这还用问,当然,是和黄吟。

黄吟,他不是走了吗?

嗯,好像不是的。张敏华努力地回想,是啊,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高高的雄赳赳的男子汉,和照片上一摸一样,怎么会不是黄吟呢?

唔,不对呀,黄吟走了。走了多久。走了多久?让我来想一想。想不起来。难道他没走,难道他又回来了,为了和我做一次爱?

那晚做了爱,张敏华通宵未归,第二天中午才从山上下来。

之后的三个月,她脸色发黑眼神呆滞,失魂落魄的,完全变了个人。

 

黄吟的确来过。黄吟的确走了。

这个难忘的第一眼,使张敏华几乎疯掉。

那天一大早,张敏华就开始等,直等到下午两点半,才传来队部叫“张敏华上来”。她一直在担心,是不是黄吟在路上出了意外,心都慌得提到喉咙口了,一听见喊,她从床上弹起来拔腿就跑。陈晓伊提醒,小心点,莫从队部坡上滚下来了。大家都知道,她的黄吟坐汽车坐火车走山路,转来转去,从天之到海之角来见他的心上人了。

跨进队部,两个男人在里面,张队长坐着抽烟,另一个站着。队长,她当然认识,怎么黄吟不在?张敏华转过头朝办公室另一道门看看,没人。

张队长指指站着的男人,他是黄吟,来探你亲。

张敏华本来就很大又有点鼓的眼睛现在更大更鼓了,红扑扑的脸也更红了。她心想,一笔写不起一个张字,你张队长别拿我张敏华开玩笑,他怎么会是黄吟,我天天和他见面。

见张敏华张着嘴愣在那里,队长叫那男人,你跟她下去吧,她就是张敏华。

男人使劲往下拽了拽身上皱巴巴的深灰色棉衣,把帆布包挂在右肩上,再往里搡,它太重了直往外滑,再从地上提起旅行袋背在左肩上。两个袋子都挺沉,他气力真大。

这个男人就是黄吟。张敏华一进来,黄吟的眼睛只朝她扫了一下,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此探亲!黄吟不敢再看“我的敏华”──信里他从来都这样喊她的──第二眼。

张敏华张着嘴还愣在那里,她固执地站着不肯动,好像受了张队长的骗上了张队长的当,张队长把她的黄吟藏起来,换了个她不认识的男人。

不,他不是黄吟,她冲着队长叫。

咦,这才怪了,你各人耍的男朋友你认不得,还来找我扯。张队长有点火了,下去下去

我不要,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张敏华只认照片里的黄吟,她对面前这个陌生人叫,你不要跟我走,我不要你。好象买错了东西,她要退货。

张队长真的发怒了,我没见过哪个人像你这样不讲理,人家千里迢迢来看你,你不认,还说我不要你。你信不信,还不走,我喊几个人把你和他一起架下去。下去下去

张敏华真的是被人架下去的。她一急,脸色一白昏了过去,两只手发鸡爪疯,指头钩得紧紧的搬也搬不直。

 

(六)

两个女就业员架着张敏华走出队部,后面跟着个老人。不远,张敏华就醒了过来,犟着要自己走。她多么愿意自己变个小虫钻到地里去,恨不得马上死。

坝子上已经挤了不少人,女的站得近,男的站得远,一个个全都傻了眼。搞个半天,骄傲的小母鸡等来只鸡冠拖尾巴的老公鸡!

没人相信眼前这个老家伙会是照片上年轻潇洒、风度翩翩的黄吟,除了瘦高的身材外──连这点都值得怀疑,他背已经有点弯曲──与照片一无相似之处,又老又瘦又黑,像条风干了的丝瓜。

黄吟在信里告诉过张敏华他刚满四十二,大她十五岁,可现在看上去,他像她的爷爷。

张敏华想走快点,和这个男人拉开距离,她和他没关系,可是她力不从心,四肢无力。那老人好像理解她的心,他放慢了脚步,离她尽可能地远。坝子上的人,也跟在他俩后面慢慢移动。

走近“夫妻房”,张敏华一下子就蹿了进去,躲进一间房里,坐在床上蒙住脸嚎啕大哭,伤心得要命。有人把背着两大袋东西的黄吟引进房间,他满脸是水,弄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黄吟在垫江茶场是照片上的明星。过去,所有人都看过黄吟的照片,今天,所有人都相信这个男人欺骗了张敏华,他送给她的照片不是他本人。

但是,黄吟送给张敏华的照片确实是他自己,只是摄于二十年前。他也没有欺骗张敏华,这张照片真的是他的“近”照,是他所有照片中最“新”的,摄于他大学图书管理系毕业时,二十二岁。他出生不好,分配到县拖拉机厂当统计。不久,他给打成右派,送去新疆劳改,从此没再拍过照。

领导说黄吟“自己工作不安心,还对同事散布这个地方所学非所用埋没人才,进门像进了坟墓”。这还了得,诬蔑“社会主义工厂”!他们遣送他进了真的坟墓──南疆戈壁滩劳改。

生活在南疆的本地人本来就比北疆人苦寒,右派、劳改犯是政治民,生存环境和生活条件比常人更加不堪。在遍布石头的盐碱地里种粮食,付出一百分的血汗,得到一二成的收获,还有额外的剥削,每天百斤草喂牲口千斤肥改良田──屁的良田,把所的右派都扔进粪池沃肥,盐碱地也绝对变不成良田──十天半月才有的一次休息日,要自己伐木盖房,摊派运粮运煤任务……艰辛疲惫榨干你最后的一滴血!

一年五个月白雪皑皑,发亮的白色刺得眼睛张不开,长年累月缺水吃不到蔬菜,不几年眼睛就花了,望出去茫茫一片白,什么也看不清。夏天,无情的太阳把人晒得周身痛,晒成黑焦碳,皱着眉苦着脸,在一无遮拦的毒日头下做苦役;冬天,气温零下二十五到三十度,要是忘记把棉帽耳放下,就得忍受半个月的头痛病,没柴草取暖硬挨冻,脸上手脚上留下永远不退的冻疮疤。凛冽的大风似刀剑,一年四季雕刻你,不费时不费劲就把年轻的面孔刻出横沟纵壑来

亲爱的党并不希图右派在石头堆里生产出粮食,而是要他们在严酷大自然的摧残下变成牲畜。牲畜般的役使,牲畜一样的待遇,牲畜似的沉默。牲畜讲什么好看不好看!

日子像大跃进唱的“一天等于二十年”,二十年的煎熬硬是把二十二岁潇洒年轻的黄吟,雕刻成满脸横沟纵壑的七十岁老人。别说照相,除非他不想活,他连镜子都不敢照一照。

张敏华不停地哭,黄吟在不停地讲。

到新疆第十年,我就丧失了最后一点活下去的兴趣,心,跟着妈妈的去世一起死了。

这个世界如此排挤我践踏我,把我往死里整,为什么还两次把我救活。是不让我解脱?还是觉得我的罪没受够?醒过来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干嘛不让我和我的父母亲团聚?第二次醒过来,我用尽气力向他们吐口水。狗日的,我恨你们!

我骂他们个个都是狠毒的眼镜蛇,戴眼镜装斯文,专门盯我整我。我脑子里整天想的是怎样去死,直到余建国冒用我的名字给你写信──他妈妈从綦江就业队清放回家,曾经在你一个小组,直到你回“我”的信,“你是春天茶树上长出来的一尖(第一片嫩叶),我是你身旁的第二尖”,你画了两片嫩叶,像两只手托住幸福的明天。

有了“我的敏华”,我又有了一个亲人,这个世界变得可爱。可是,收到你的照片,我很失望很紧张,为什么你看起来还是如此年轻有生气,为什么你不老一点丑一点,我好害怕我的老丑会吓走你,我觉得我不配你。但是,我看上去老,我的心还没有老,我喜欢美丽的姑娘,我渴望爱情。我无法抗拒你的热情和魅力,你亲热地称呼我“吟”,我无法不被心里升起的暖意感动,我憧憬那两只手托起的明天,我不能不对你怀报希望。我总在想,万一你理解我看重我内心的春意,万一你不嫌我老情人眼里出西施,万一……我抓住这个“万一”不舍得放。理智让了步,他闭上眼睛,我几乎相信自己还是照片里的那个帅男人了。

值得为“我的敏华”活。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给大家开玩笑,“请眼镜蛇们摘下眼镜,不必再盯我,我黄吟不做傻瓜,要当新郎官了”。

但是,动身前的一段时间里,我又开始犹豫。想起我这个丑陋的敲钟人伽西莫多,将在你,美丽的爱斯梅拉达面前原形毕露,我问自己,去还是不去,去还是不去……

那天半夜,刮着大风,我起来小解,帽子给风刮跑了,跑得很远,我忙着回来睡觉,没追,冬天不戴帽子,头痛了好几个星期。我想,这是天意,他惩罚我放弃。

天意暗示我别放弃,我自己本来就不情愿放弃!就这样,我来了。

一见到你,我就吓回到现实里。明知自己是癞蛤蟆,干吗想吃天鹅肉!

我后悔,悔之晚矣。

张敏华一句不吭,黄吟一再表示歉意,一再责备自己早就意识到不合适,就不该对她怀抱希望,就不该来此地羞辱她。他说他深深伤害了张敏华,给张敏华丢脸,使她这样痛苦伤心,他终生愧疚。黄吟要求不能做夫妻,我们就做兄妹吧。他保证从此照顾小妹妹,永远欠她,永远报答她,一生一世 ……

黄吟请了两周探亲假,本想在那里和他的敏华一起过春节,可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留下了几个大哈蜜瓜和一包新疆女子穿戴的衣裙鞋帽。

还有一张十五岁的英俊少年黄吟与妈妈的合影。那年,他的爸爸因为交待不出自己的反革命罪恶而上吊自杀了。黄吟告诉张敏华,这是他四九年以来第一次拍照,把张敏华“骗”到手的那张是他第二也是最后一张。他说,如果这两张照片根本没有拍就好了,没照片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一点。

他和张敏华连手都没有碰一下。

 

(七)

黄吟走了没几天,沮丧绝望神思恍忽的张敏华走过稻田组,她和钱大强碰了个眼对眼。咦?黄吟怎会在这里!

当晚,俩人就在张敏华的山顶“公寓”里睡了一场,就是那个风雨大作之夜。

别人吃一包盐都没吼(哮喘),张敏华一点盐吃就吼了。一次到位,她怀孕了。

张敏华三个月未来月经,在何淑贞的劝逼下去看了医生,医生那句“你有娃儿了”的话,五雷轰顶,天哪,我究竟干了啥?

为了这件事,就业队天天批斗张敏华,劳改队天天批斗钱大强,钱大强三年刑期未满,还在服刑。

男女私情,最能调动大家兴趣,打精神牙祭(吃肉)最振奋人心,个个摩拳擦掌揭发,人人脖子拉长,听新闻饱耳福,批斗会开得很热闹很成功。

 

张敏华在劳改医院抢救过来,肚子里的孩子已经由队长作主人工流产了。

她服了过量安眠药昏死在宿舍里,何品秀发现了,大呼小喊,几个女就业员把她抬进劳改医院。张敏华醒过来就要求何品秀把钱大强找来,她要当面告诉他肚子里有了他的娃儿,告诉他她为什么不想活。她还想对钱大强说这都是她的过错,叫他不要紧张,不管他加刑不加刑,她都死等,刑期满,她就嫁给他。

何品秀告诉张敏华,你不必多此一举,钱大强自杀了。

他们把张敏华放在门板上,四个女就业员抬着人事不醒的她去山谷里的医院抢救,无人知晓她现在是活是死。这个说“救不救得活,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那个说“喂,后面的,把手放矮点,死人要滑下来了。”叽叽喳喳又劝又骂,“你这个张敏华啷个这么傻哟,哪条路你走不得,你要自杀”,“肚子头有了娃儿,刮了就是,哪里要去走绝路”,“乖赏赏个女娃子,想睡哪个睡哪个,偏偏去睡个劳改犯,害得他天天挨斗还要遭加刑”。

钱大强,这个才二十岁,第一次尝新的男人,尚未真正长大,听说张敏华为他怀孕了,他像犯了死罪,三魂吓掉了二魂。批斗会上要他交待罪行,他都不晓得啷个说,说也说不出口,只晓得一个劲咕隆我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比畜牲不如,比猪狗不如。不行,重新交待,莫想混过关!

这下,又传来张敏华出事了,心惊胆战的钱大强,远远看见几个女就业员把她从寝室里抬出来,他赶紧躲进茶蓬里,听见了上面七嘴八舌的“死人”、“自杀”、“走绝路” 那番话。

不好了,张敏华死了,我拉了命债,更过不了关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钱大强赶回囚房,把为即将满刑准备的三套新衣服全部穿在身上,在他和张敏华睡过一晚觉的草蓬里,上吊了。

张敏华救活了,钱大强死了。

 

出院的第一天,张敏华就吵着要去看钱大强的坟。

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座坟,根本看不出这里埋了一个人!埋在一个小斜坡脚下,与周围连成一片,莫说墓碑,连记号都不打一个,不到半年就连地方都找不到了。

不行,太不象话,太对不起人。

现在,下了政治学习,张敏华又开始忙起来。不像上次,上次她是为黄吟织毛衣学烹调忙,这次她忙,是为钱大强做个象样的坟。她先搬来泥土把埋钱大强的地方垒高,再满山遍坡找石头垒墓,大石头垫基,小石头往上垒再四面朝中间收拢,的确像座坟了

回到家,经常是深更半夜,她累得气喘吁吁。张敏华越来越瘦,脸青面黑的,眼睛深陷黯淡无神,更加不讲话了。

队长说张敏华与死犯人还在藕断丝连,资产阶级感情深厚,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下命令把张敏华垒起的坟墓拆毁!

一个人两三个星期忙下来的成绩,几个人十数分钟就摧毁了。

张敏华又开始辛辛苦苦垒坟了。垒好了,队长又命令拆毁。垒好了,又拆毁。

一个弱女子在与一个强权拉锯子。

 

坟地上已经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坟包,没有大石子,连小石子也没有了。只见张敏华经常在半夜时分坐在那个地方发呆,披头散发的。

白天,叫她上班,她总是往山上走,那个曾经的草蓬已夷为平地,树上那幅她创作的图画没人知道,或许还留在她的心里。她坐在树下,两眼茫然,一坐就是大半天。没人劝得动她,她拒绝参加劳动。

夜晚,经常有人听见她在万籁俱寂的半夜里唱歌,有时是山顶那边飘来,有时从“坟地”升起。张敏华过去从不唱歌,现在唱的,只有她自己懂,别人听起来像鬼哭神号,与其说她是在唱歌,不如说她是在哭诉,哭诉她的妈妈,哭诉她的天山梦,哭诉她撕心裂肺爱上的黄吟的照片,哭诉黄吟的替死鬼钱大强……阴风惨,毛骨悚然。

 

后来,张敏华失踪了。

许多人猜,张敏华进了精神病医院。

有个人说,他在重庆看望了张敏华。她嫁给了余建国的哥哥余建家。

他们的妈妈张大乐,据说解放前是个凶恶的女警察,历史反革命坐了十年牢后,好象特别懂人情。上次,她安排余建国冒充黄吟写信给张敏华,拯救黄吟;这次,她一举两得,设法把张敏华请到重庆,飘泊的风筝搭上了线,又给自己的光棍儿子余建家找了个媳妇。

后来,她抱了个小孙女,简直是一举三得,大乐大乐了。

余建家给人送牛奶,张敏华与婆婆一道替人包月在河边洗衣服。日子还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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