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长篇小说连载之三)

李  劼     

 

     

 

第三章

 

1

 

天气越冷,坐在灶前烧柴禾就越是一种享受。看着灶膛里的火苗,听着硬硬的干柴被烧得噼啪作响,闻着从锅盖里飘溢出的饭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儿时和祖母一起坐在灶前的情景。童年的记忆,总是特别清晰。就连祖母那身棉布衣衫的温馨气息,都记得清清楚楚。

 

手掌压在那条长长的木板凳上,可以感觉到年代像溪水般的流淌。那一条条木纹,随着时光的流逝,不仅没有模糊,反而更加光滑,更加历历可辨。这张板凳上不知坐过卢家多少代人。曾祖母在这条板凳上独自垂泪。祖母在这条板凳上操劳一生。此刻,我坐在这条板凳上,看着祖父弓着背,弯着腰,走到灶台前。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清冷的风烛残年,孤零零的祖父。唯有往事相伴。

 

……

 

 

大佬倌搭仔侬临海阿奶结婚之后,侬小芸阿奶和阿香阿奶,就搬到西摩路,就是现在的陕西北路,住了。后来,侬阿香阿奶嫁给三弟,又搬到三弟勒拉祁齐路,也就是现在的岳阳路朗厢的一幢房子里。当时辰光,我在西摩路替她们买了一幢石库门房子。本来,我是想让她们住到霞飞路的一套公寓里厢,侬小芸阿奶不肯。伊想离侬临海阿奶近一点,彼此有照应。结果,太平洋战争一打,我勒拉霞飞路朗厢的公寓,通通被东洋人占脱。东洋人投降的辰光,又被一个叫做杨百发的瘪三,硬劲讲成日伪财产,没收脱,侵吞脱。还不是一套,是三套。三套公寓。气人不气人?侬替我想想看。

 

侬小芸阿奶,说起来,也是个极其痴心的女人。伊搭仔侬临海阿奶一样,心里厢只有大佬倌。但是阿拉兄弟两家头,是从小就讲好的,不讨小老婆。男子汉大丈夫,当然要说到做到。我都呒没讨小老婆,更加不要讲大佬倌。格能一来兴,苦了侬小芸阿奶,弄得伊一辈子空等。伊个辰光,不要讲我勒旁边看得来心里难过,就是侬临海阿奶,都劝过大佬倌好几趟。大佬倌最后对伊讲:我娶你,已经是破戒,我哪能可以一破再破。反倒是小芸阿奶本人,比旁边人还要想得开。伊后来对我讲:侬阿哥是个方外之人。他能够到这个世界上来一趟,已经不容易了。阿拉不要再让他做他不情愿做的事体。唉,侬小芸阿奶,心胸之大,天底下的女人里厢,寻不出第二个。

 

不过,大佬倌也有大佬倌的苦衷。他不是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他只是有他的一套为人方式。我后来从一桩邪气小的事体朗厢,看出大佬倌心里并不是一点呒没侬小芸阿奶位置的。

 

侬阿香阿奶搭仔三弟结婚的辰光,我准备一对玉镯,让侬临海阿奶送给新娘子做礼物。我当时还准备了一对玉镯,是让侬临海阿奶将来送给侬小芸阿奶哦。后来侬小芸阿奶一直呒没结婚。我本来以为,这对玉镯一直勒拉侬临海阿奶手里厢。后来有一次,我偶然发现,戴了侬小芸阿奶手腕朗。我看到的辰光,有点吃惊,喉咙里厢哦了一下子。结果,侬小芸阿奶面孔涨得通红通红,连忙转身走开去。从此以后,我再也呒没看到,侬小芸阿奶戴过这对玉镯。格个当中发生了啥个事体,只有大佬倌、侬小芸阿奶还有侬临海阿奶三个人晓得。我只是猜想,这对玉镯,不可能是侬临海阿奶给侬小芸阿奶的。因为只有一个人给侬小芸阿奶,伊才肯接受。这个人就是,大佬倌本人。

 

侬阿香阿奶搭仔三弟的婚礼,勒拉东洋人手里的上海滩朗厢,算得排场大哦。伊个辰光,呒没啥人会得摆排场。三弟本来也呒没意思要格能做,是祝爷叔挑他上山(怂恿他如此办理)。祝爷叔对他讲,侬格只小浮尸,吓点啥。就要做给东洋人看看,不要以为侵占了上海,上海滩朗厢只有他们可以呼风唤雨。婚礼照做,舞照跳,排场照摆。只当他们呒介事(不把他们当回事)。

 

他们结婚格日仔,拿个得乐门舞厅,整整包了一日一夜。场面大得来,就连蓝房子里的一帮赤佬,都出来捧场。我就是勒拉这趟婚礼朗厢,头一趟看到朱吾能,蓝房子里的拿摩温(英语Number One的洋泾滨泽音)。朱吾能是当时上海滩朗厢的大脚色,就连东洋人都要让他三分。重庆方面来了一个特派员,就是后来接收上海的格个瘪三,杨百发。上海滩朗厢的重头人物,看见祝爷叔出场,一个一个跟过来讨好。再加上年初三,带了他们的一帮子男男女女,到场表示恭喜恭喜。因此,各方各派的中国人,几乎全部到场,像煞是一次特意安排好的大团聚一样。格能介的场面,弄得东洋人分不清东南西北。有几个东洋兵勒拉马路朗厢,看到披彩戴花的婚车走过,居然还会得立正敬礼,以为是啥个要人驾到。

 

一场婚礼弄得格能隆重,让王麻斑笑得来,嘴巴合不拢。王老爷也算是个经过点场面的人物,不晓得排场格能海位(巨大),弄得他搞不清爽阿香是啥个路道,竟然有格能介大的面子。实际上,阿香不过是个呒爷呒娘的孤儿。六岁的辰光,稀里糊涂被人家卖到四马路。后来小芸接手清香里的辰光,把阿香收留勒拉身边头。阿香跟了小芸之后,开始有出息起来,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懂事体。后来伊拉两家头陪侬临海阿奶住勒临海别墅的辰光,侬小芸阿奶,就把清香里出让给了同乐里的小金花。伊个辰光,阿香只有十六岁。伊嫁给三弟的辰光,刚好十八岁。十八岁辰光的阿香,邪气漂亮。面孔圆咚咚,眼睛亮晶晶。笑起来,嘴角朝上一翘,甜丝丝的,特别讨人欢喜。

 

格日仔,搭仔新郎倌新娘子坐的主座,全部是各方头面人物。蓝房子里的朱吾能,重庆来的杨百发,上海滩朗厢的祝爷叔,新四军方面的年初三,还有阿拉兄弟两家头,搭仔侬阿奶、侬临海阿奶,侬小芸阿奶。格日仔,新郎倌新娘子除脱向大家敬酒,根本不晓得讲点啥。格能介的场面朗厢,只好我来撑门面。我立起来对大家讲,都说阿拉中国人不团结。今朝仔,所有的中国人,全部坐勒一张台子朗厢。既是不容易的,也是应该哦。为坐到一张台子朗厢的各方中国人,大家一道,干杯!

 

结果,全体鼓掌,一道立起来,同时干杯。朱吾能,杨百发,年初三,通通称赞我讲得好。祝爷叔当然更加开心,对大家讲,要是先生勒拉上海滩朗,就是先生讲了算。现在先生不勒拉上海,就是阿拉福生兄弟闲话一句。上海滩是上海人的天下,也是中国人的天下。祝爷叔讲完,一台子人,通通叫好。主座朗厢一叫好,全场子齐声叫好。气氛邪气热烈。后来,朱吾能搭仔杨百发握了握手,杨百发又搭仔年初三握了握手。彼此呒没讲一句闲话,但是,全部心照不宣了。要晓得,迭格(这个)三方面,一直呒没停止过侬要我命、我要侬死的不停磨擦。就是勒拉格日仔,刚刚变得一团和气。

 

也是勒拉这次婚礼朗厢,头一趟碰到庆丰纱厂的吴老板夫妻两家头,搭仔他们两个儿子,一个叫吴国泰,一个叫吴民安。吴老板是啥人呢?就是当年我伯伯勒拉王家宅拔拳相助的那对弹棉花的温州人,叫吴庆丰。他家主婆(太太),叫吴新芳。夫妻两家头,从浦东弹棉花做起,一直做到走进上海开纱厂。侬看,本事大伐?

 

吴老板开的那家庆丰纱厂,勒拉苏州河旁边。东洋人来了之后,一直要他把纱厂合并到东洋人开的大和纱厂去。吴老板杀死(读作煞西)不肯。如果东洋人硬逼,他硬顶。如果东洋人用软功,他软顶。弄得东洋人一点办法都呒没。

 

吴老板夫妻两家头,碰到阿拉兄弟两家头,开心得来,闲话都讲勿连起(不连贯,语无伦次)。他们说,他们没想到,卢家门里还有格能介两兄弟。他们听王家少爷讲起阿拉兄弟,还不敢相信。直到勒拉少爷的婚礼朗厢看到阿拉两家头,才为卢家有后感到庆幸不已。他们还说,阿拉兄弟两家头格能介有出息,是老天有眼。他们讲得一口带温州腔的上海闲话,我听了老半天才听清爽他们勒拉讲点啥么事。看到侬临海阿奶,他们又连连惊叹,讲伊像天朗厢落下来的仙女,一样。噢哟,颠三倒四讲了老半天,弄得阿拉叫作是,走开又不好,照应又不是。还好他们两个儿子,脑子比较清爽。对他们讲,好了,好了,你们一罗嗦就罗嗦个没完没了,让阿拉搭格两位阿哥讲忒一歇歇。

 

吴国泰吴民安两兄弟,交关好白相。讲起来是全都读过大学,但是两个人的志向完全不一样。老大勒拉庆丰纱厂做帮手,准备将来接班。老二正勒拉考虑,要不要跑到延安去。侬晓得伐,勒拉伊个辰光,向往共产党算是一种时髦。吴民安勒拉圣.约翰读书的辰光,欢喜一个同班女同学。为了讨得人家的欢心,竟然跑到南京路朗厢,凳子一摆,立上去哇啦哇啦作了一番演讲。结果,被红头阿三捉到巡捕房。吴老板花了一大笔钞票,才把他保释出来。吴老板气得来,差点吐血。吴民安反倒是,开心得来手舞足蹈。啥个道理?因为他关勒巡捕房的辰光,伊个女同学特为跑得去看望他。隔仔格铁栅栏,彼此眼泪汪汪看来看去,别有一种浪漫情调。看过之后,彼此就格能介谈起朋友来了。七谈八谈,谈到后收来,女方朝秦暮楚哦,又喜欢上另外一个更加浪漫的男人,叫啥会得身朗厢绑好仔炸弹,准备去搭仔上海滩朗厢格啥个反动派头子同归于尽。弄得伊个女同学,激动得来,哭天抢地,硬劲拿他拦牢。就格能介,那个赤佬从吴民安手里抢脱仔他的女朋友,两家头一道投奔延安去了。吴民安从此失魂落魄,一心一意要去延安,弄得吴老板夫妻两家头,一天到晚长吁短叹,哭出呜拉的讲,不晓得前世作了啥个孽,养着仔格能介一个戆大儿子。

 

吴家兄弟搭阿拉兄弟两家头,倒是蛮投缘哦。大家碰着一讲,就发觉彼此邪气讲得来。婚礼过后,他们两家头经常到临海别墅来白相。后来,吴民安索性跟阿拉一道做起生意来了。顶好白相的是,兄弟两家居然头一道欢喜上勒侬小芸阿奶。两家头像没头苍蝇一样,围牢仔伊团团转,弄得伊哭笑不得。侬小芸阿奶私底下对我讲,格两只温州浮尸,还算是名牌大学生,讲出来的闲话,听上去像小囡一样。我搭伊讲,人家是欢喜侬。结果,侬小芸阿奶讲,我情愿去领养二个小囡。侬看,好白相伐?

 

格日仔散席的辰光,朱吾能跑过来,搭我握了握手,讲,福生兄弟,以后有空来坐坐。我存心寻他开心:侬要我到蓝房子去坐坐啊?朱吾能连忙解释:福生兄弟不要误会,在下是请你到我府上坐坐。

 

伊个辰光,上海滩朗厢,三种颜色的房子,是绝对不可以搞错忒哦。红房子是西餐馆,黄房子是东洋人的宪兵司令部,蓝房子是南京政府的特工总部。请侬到红房子去,意思是请侬吃西餐。请侬到黄房子去,意思是请你去坐老虎凳。请侬到蓝房子去,意思是请你去灌辣椒水。懂伐?

 

黄房子蓝房子,我是呒没去歇过,红房子我倒是经常去哦。三弟的婚礼过后呒没多少天,就去了一趟红房子。是年初三请客,介绍阿拉认得一位老前辈。格只老浮尸姓楚名浩,字天阔。一看就晓得,是个鸦片鬼。瘦得来像个无常鬼,眼皮无精打采搭拉勒眼睛上头。嘴巴抽法抽法,像煞随时随地会得流出哈拉子下来。看他吃西餐的功架,倒蛮像样哦。一把餐刀转法转法,一块块牛肉就切落下来,叉进嘴巴里厢。老浮尸号称到过欧洲,去过日本,足迹遍布全世界。当年风光的辰光,拍过孙中山的肩胛,做过袁世凯的顾问。做学问据说可以搭章太炎先生平起平坐,搞政治即便是拿破仑再世,也不是对手。牛皮大得吓煞人。年初三对他邪气恭敬,一口一个楚老。

 

年初三夸口说,楚老对中国的将来,别有一番见地。老浮尸听了,得意地抹抹嘴巴,咽下一块牛肉之后,提起精神,开始滔滔不绝。他讲来讲去,听上去就是格能一个意思:将来的中国,只有一条出路,就是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皇帝。年初三勒拉旁边连忙纠正:不是一个皇帝。老浮尸举起手里的叉子摇了摇:当然只能一个。不管叫皇帝还是叫总统,一样的。只能有一个。老浮尸讲:中国人是不能没有皇帝的。你不做皇帝,我做。我不做,他要做。皇帝的叫法可以改,但皇帝的宝座,不能少。三民主义可以有三民皇帝,共产主义可以有共产皇帝。殊途同归。最终是一样哦。

 

楚天阔滔滔不绝,讲了一个时辰,阿片瘾开始上来了。又是打呵欠,又是打喷嚏。一顿西餐还呒没吃完,年初三就叫人送他回去抽阿片去了。等老浮尸走脱之后,年初三对阿拉讲,楚老的说法不一定准确,但他的意思是有道理的。中国的将来,不能三心二意的,好像什么道路都可以走。其实,就只有一条路行得通。我不等年初三说完,就插上去打断他说,晓得格,晓得格,阿拉只有让阿片皇帝来统治。我说得在座所有的人,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格日仔在座哦,除脱阿拉兄弟两家头,还有吴家兄弟两个。吴家兄弟好像晓得楚天阔当年曾经风云一时,所以开始的辰光,眼光里多多少少还有点尊重。后来听过老浮尸的演讲,特别是看到老浮尸一付阿片鬼的样子,眼睛里就只剩下嘲笑的眼光了。吴国泰讲:将来的中国,哪能可以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皇帝呢?等到打败东洋人,一定要建立像英美格能介的民主政体。国民党搭仔共产党互相竞选,轮流执政。年初三不等国泰说完,就冷笑一声说:大吴啊,你最好去问问重庆的蒋委员长,他肯不肯让人家跟他轮流执政?国泰正气凛然回答说:谁要是不肯,就请谁下台。年初三摇摇头:大吴的意思是对的,但是想法太天真。年初三随后转过去问坐在他旁边的吴民安:小吴,你怎么看呢?民安格只小浮尸大概勒拉打瞌充,朦朦懵懵抬起头:你们在说什么?问得大家全部笑了出来。

 

其实,民安并呒没打瞌充。他听得很清楚。他是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啥个道理呢?后来,民安私底下对阿拉兄弟两家头讲了究竟。原来,勒拉阿香搭仔三弟的婚礼朗厢,民安碰着另外一个圣.约翰大学的女同学。两家头跳舞跳到一半,跑出去寻了个安静的地方,一直谈到仔天亮快。就是格场谈话,完全改变了吴民安。民安从那个女同学嘴巴里,真正晓得了发生勒拉延安的一些事体。

 

民安的女同学,勒拉延安住了一个礼拜不到,就偷偷溜回上海。为啥道理?让人家讲得来花好稻好的延安,其实勒拉搞红色恐怖。凡是从大城市去的青年男女,全部遭到审查。人人过关,一个都逃不脱。那个女同学讲,半夜里厢,时不时会听到拷打声音。就是被打得来吃不消叫出来的声音。侬讲吓人伐?那个女同学幸亏还呒没加入组织,只要加入组织,就逃不脱要受审查。那个女同学到底是个上海姑娘,脑子邪气灵活,一看苗头不对,连忙寻了个采访借口,离开延安。随后溜到西安,再辗转回到上海。

 

那个女同学到延安的辰光,民安老早点个(以前的)女朋友刚刚接受好审查,放出来。一放出来,就嫁给一个团长,到前线打仗去了。临走之前,对这个女同学讲了格能介的闲话:之所以要一心一意上战场,是为了向组织表白自己。最好让敌人的一颗子弹打死,永远安息在战场上,而不是被人打死在黑暗的牢房里。这种闲话听上去,完全像是一个疯子讲的一样。不过,比起带伊到延安去的那个赤佬,她还不算是最疯哦。那个赤佬,被组织审查到一半,完全疯脱了。一日到夜赤身祼体,勒拉外头飘来飘去,嘴巴里不停的自说自话:你们看清楚,你们看清楚,我是完全清白的,我是完全清白的。结果,被人家绑起来重新关进去。

民安听女同学讲的辰光,开头还落了点眼泪,后来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好像完全清醒过来了。民安问女同学,格么侬今后打算哪能办?女同学讲,准备到重庆去。民安问她,是不是投奔老蒋?女同学摇摇头,伊准备去美国人勒拉重庆的抗日机构当翻译。彼此谈话后的第三天,女同学就离开上海,悄悄地去了重庆。我听了忍不住问民安:格么侬为啥勿跟仔伊一道去呢?民安笑笑:我想搭两位阿哥一道,做点大事体。

 

我其实晓得民安的心思。他想跟牢阿拉做事体不假,但是他留拉上海更加主要的原因,是心里厢放不下侬小芸阿奶。我当然不会讲穿。再说,我当时也确实需要帮手。伊个辰光,阿拉兄弟两家头的市面,越做越多,越做越大。一面要搭仔新四军做生意,一面又要搭仔重庆方面做生意。新四军最需要的是武器,重庆方面最需要的是轻纺物资和日常生活用品。两头忙得我,不可开交。

 

民安个只浮尸,糊涂起来糊涂得来,像个神经病一样。但是他清爽起来,脑子比三弟不晓得要好多少。我安排好的事体,一般是交给三弟去做。需要自己动脑筋的事体,我会得交给民安去做。他们两个,就像我的左膀右臂。大家做起事体来有商有量,蛮开心哦。说起来,他们两家头都算是少爷出身哦,小辰光全都娇生惯养。哎,做起事体来,倒一点不怕吃苦。阿拉做的生意,不是啥个动动嘴巴就可以的事体。一笔一笔,全部要自己去像跑单帮一样跑哦呀。江苏一带,尤其是苏南,还都是平地,而且河滨也比较多。浙江和安徽就不一样,要走交关山路。有的山路,车子不好开,要用马拉进去。侬看看交,水陆、陆路、山路,样样要走哦。要不然,年初三哪能会格能介讨好阿拉兄弟两家头?他是晓得哦,这种生意赚哦,全部是辛苦铜钿。年初三只跟阿拉跑过一趟,而且走的还是水路。水路就是辰光长点,走起来是最最好走哦。

 

山路最讨厌。尤其是落雪天。冰天雪地里走山路,是性命交关的事体。有一趟走山路,勿晓得为啥,马受惊吓,身体一下子立起来,马车差点翻脱。坐勒车子朗的民安,一个不当心,从车子朗厢翻下去,身体失落重心,一个腾空,朝山崖下底头直笔笔的跌下去。就勒拉迭个千钧一发的辰光,大佬倌从后点头扑过去,一只脚勾牢仔山崖旁边的一棵树,一只手搭牢仔正勒拉跌落下去的民安的脚蹱,一把拎上来。动作之优美,像煞是杂技表演一样。速度之快,就像是闪电划过。当时看到迭个场面的所有人,吃惊得来,一道失声惊叫。大佬倌迭身功夫,简直是不可思议。不讲其它,就讲格能介快的速度,除脱大佬倌,随便啥人做不到哦。侬想,勒拉嘀嗒一秒不到的辰光里厢,从后头一辆马车像支箭一样飞到前头一辆的地方,同时完成一整套高难度动作,拎起一个正勒拉落到山底下去的人。啥人做得到?

 

就从这事体以后,公司里厢所有的人,对大佬倌服帖的不得了。平常辰光,大佬倌是个不苛言笑的人。老是不声不响坐勒旁边头。公司里厢上上下下,都是我的闲话。外出送货色的辰光,大佬倌也是格能介哦,闲话不多,闷仔格头,只晓得不声不响做事体。随便啥个重生活,他总归抢勒前头。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是我雇来的搬运工。公司里格帮浮尸,从前还是看勒拉我面朗,对大佬倌笑脸相迎。后来他们晓得了,不要讲他们这些人,就是我,就是祝爷叔,甚至就是名动天下的先生,跟大佬倌都是呒没一比哦。

 

民安格只浮尸,事后对三弟讲,他以前只晓得大佬倌懂音乐,懂文学,英语讲得蛮流利。他呒没想到,大佬倌有迭能一身本事。三弟对他讲,这就叫真人不露相。三弟呒没民安介能吃惊。三弟对民安讲,卢家门是个有传统有门风的人家。卢家上一代,就出过大佬倌迭能格人。大佬倌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三弟不大好意思对民安讲他阿爸搭仔我伯伯之间的故事,只是简单讲了句,卢家伯伯也有一身好功夫,后来出家做和尚去了。

 

不过,周围的人虽然见识过大佬倌的功夫,但真正懂大佬倌哦,极少极少。大概只有先生搭仔我两家头。祝爷叔也弄不大懂哦。祝爷叔只晓得,大佬倌不是一般人。大佬倌最最厉害的功夫,是随便啥个辰光,都能保持绝对安静。大佬倌的静功,是一般人学不来的。走路,坐车子,乘船,骑勒马朗厢,甚至听人家谈话,跟人家一道到饭店里吃饭,大佬倌都安静得来,就像个刚刚生下来的婴儿一样。大佬倌迭能介的安静,是天底下呒没啥人学得会哦,也是天底下呒没啥人能够打破哦。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打破大佬倌的迭能安静。就是侬临海阿奶。亲娘过世都呒没落过眼泪的大佬倌,叫啥会得听侬临海阿奶弹琴,听得来眼泪落个不停。

 

故所以讲,天底下一个情字,是最最动人魂魄的事体。侬临海阿奶,大概是大佬倌平生唯一的牵挂。现在回过头想想,当初辰光,为啥道理大佬倌迟迟不肯结婚,是有大佬倌的道理哦。结婚对大佬倌来讲,就像勒拉安静得像镜子一样的湖面朗厢,丢进去一块大石头。但是不结婚也勿来三(不行)。侬临海阿奶总归要有个归宿。女人像鸟,男人像树。侬临海阿奶格能天底下极其稀有珍贵的小鸟,只有大佬倌格能介的大树,能够让伊停靠。迭格就是叫,缘分。

 

大佬倌救民安格桩事体,后来被公司里厢的人,私底下传了交关辰光。他们都极其惊喜地互相称贺,说,难怪公司的生意格能介顺利,原来是有大佬倌格能的高人暗中护佑。格帮浮尸啥地方(哪里)晓得,生意能够做得顺利,是靠我勒拉当中周旋。大佬倌像只秤砣,一动不动,保持重心。我呢,像只陀螺,到处转得来,分不清白日黑夜。侬晓得伐,阿拉迭眼(这些)生意,实在是不大好做的。一点都不可以嘻皮塌里(随随便便)。一勿当心就要出纰漏。纰漏出起来,铜钿赔脱不算数,弄得不好,还要送脱性命。勒拉救民安的事体之后呒没多少辰光,就出了桩事体。

 

这桩事体出得来,不大不小。叫大伐,还呒没到送命的程度。叫小伐,两条性命也差不多要送脱快了。哪能桩事体呢?伊个辰光,阿拉搭仔重庆做了一票生意。运过去的格批货色里,有庆丰纱厂的么事(东西)。呒没想到,东洋人乘机捉庆丰的扳头(找岔子),硬劲讲庆丰纱厂通敌。结果,拿吴老板搭仔老板娘一道捉进黄房子里厢。国泰还好得到风声之后,连忙滑脚(逃跑)。后来逃到重庆,一直等到东洋人投降再回来。民安正好搭阿拉一道勒拉外头出货。独独苦是吴老板夫妻两家头。东洋人一直对吴老板恨勒心里,这趟正好捏牢仔,准备要恶办他们。

 

我一听到格桩事体,就晓得是东洋人存心捉扳头。啥个道理呢?实际朗厢,伊个辰光,运到重庆去的货色里厢,中国人开的纱厂里出产哦,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东洋人开的纱厂里的么事。东洋人讲起来真格不晓得?全部勒拉眼开眼闭呀。搭我做生意的伊个浮尸,东洋人来得格相信他。人称曹老板。曹老板手里厢的货色,都是东洋人厂里厢出来哦。东洋人啥辰光为难过他?我从曹老板手里买的货色,有好几趟运到苏南去,卖给了新四军。东洋人也呒没拿他哪能介嘛。不过,曹老板后来倒霉倒勒拉老蒋手里。东洋人投降之后,老蒋杀脱一大批汉奸,曹老板也在其中。唉,迭个叫啥汉奸?不过是做做生意罢了。呒没曹老板,重庆啥地方来格介许多轻纺用品?故所以,迭个世界朗厢,是呒没啥道理好讲哦。老蒋讲啥人是汉奸,啥人就倒霉。东洋人讲吴老板通敌,吴老板就坐班房,等着被东洋人死拉死拉。

 

得到迭个消息之后,不管哪能讲,救人要紧。我马上寻到年初三,要他帮忙。呒没想到,年初三架子搭得来十足十,煞西不肯。我问他,做啥不肯救救人家吴老板。年初三讲,吴老板是跟重庆做的生意,为何不让重庆方面想办法?我捉牢他个句闲话,问他:如果有朝一日,我被东洋人捉到黄房子里厢,侬也格能讲法?年初三连忙回答:他是他,你是你。不一样。我问他:有啥不一样?不都是中国人么?年初三摇摇手:你看,你看,你又来了。你又拿中国人的大帽子来吓唬我。我再问他:中国人哪能是只大帽子?中国人就应该帮中国人。年初三马上反问我:你难道没看到,有些中国人还在杀中国人呢。

 

我从年初三的闲话里厢,听出来,他拿重庆政府看得比东洋人还要有敌意。不过,勒拉迭个之前,确实发生过几桩事体,搭仔年初三不肯救吴老板,多少有点关系。

 

先从格桩事体讲起。有一次,大佬倌送货送到新四军地盘之后,无意当中听一个首长,也就是新四军的一个军官,他们叫首长,讲起:新四军刚刚打了一个胜仗。打胜仗、吃败仗,对于军队来说,是家常便饭,呒没啥个稀奇。大佬倌也呒没当桩了不起的大事体。那个首长接下去透露出来的消息,实实足足让大佬倌吃了一惊:新四军打赢的不是东洋人,而是国民党军队。按照新四军的叫法,叫做,顽军。那个首长讲:我们把顽军打得落花流水。大佬倌呆了一呆,问他说:顽军是什么军?首长回答:就是顽固不化的反动派军队。大佬倌再问他:是日本反动派?首长哈哈大笑说:是国民党反动派。大佬倌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们打了中国人的军队。首长马上向他解释说:中国人里面分革命的和反动的。反动的中国人,比日本侵略者还要坏。首长为此讲了老半天,大佬倌始终只认牢仔:我们卖给你们的武器,是用来打日本侵略者的。

 

大佬倌回来之后,马上告诉我格桩事体。我一听,马上寻到年初三,问他,迭个算是哪能桩事体?新四军哪能可以拿阿拉运得去的武器,打自己中国人?年初三解释说:那些顽军,可能有汉奸嫌疑。我听了很不高兴,对他说:嫌疑不过是嫌疑,而且还只是可能,是根本呒没证据的事体。我告诉年初三说:如果新四军跟中国军队打仗,阿拉之间的生意,就呒没办法再做下去了。我说,当初先生叫我搭侬做生意,是为了打败东洋人,不是为了打中国人哦。年初三强词夺理讲:打顽军的目的,也是为了最终打败日本人嘛。年初三又解释:新四军打顽军属于正当防卫。因为最先动手的,是顽军。是顽军先打了新四军,新四军才还手的。年初三这么一说,我就拿他没办法了。两方面的磨擦,啥人都讲不清爽。就好比打相打,啥人晓得啥人先动手,啥人晚动手。

 

不过,后来大佬倌到苏南去送货,再也呒没见到那个首长。打听之下,有人告诉大佬倌,那个首长被组织上送到延安,参加啥个运动去了。估计不会得有啥好事体等他勒嗨。

 

后收来,老蒋的部队也反过去打了新四军一个埋伏,弄得新四军损失惨重。消息一传到上海,年初三马上对我讲:你看见了吗,人家是怎么个屠杀我们的?年初三接下去滔滔不绝,讲了半半六十日(老半天的意思)。从来呒没看到他格能介激动过。等他讲完之后,我对他说,不管勒拉那(你们)之间发生点啥个事体,我只有一个原则,永远不会站勒拉中国人打中国人的立场朗厢。我对年初三说,我不会得站勒老蒋一边,也不会得站勒他们一边。我的敌人只有东洋人。

 

年初三笑了。年初三讲,福生兄弟是个好人。假如福生兄弟能够再有点觉悟的话,那就是个大好人。我对他说,我做个好人就够了,不想做啥个大好人。我呒没对他继续讲下去的是:我不是不晓得,大好人不是好做哦。大佬倌本来差点想去做个大好人,结果上了个大当。

 

我前头不是告诉侬么,年初三勒拉大佬倌身朗厢打主意,想叫他加入他们的组织。大佬倌让他劝说得来,好像有点动心了。结果,事体马上就来了。大佬倌开头还呒没搭我讲。等到事体发生之后,再让我晓得哦。

 

勒拉大佬倌有点动心的辰光,年初三对他说:加入他们的组织,需要做一桩让组织相信的事体。啥个事体呢?就是要大佬倌开杀戒,去杀脱他们的敌人。年初三讲,迭格是他们组织的规矩。因为他们做的事体是你死我活,如果不能够杀脱敌人,就会得被敌人杀脱,甚至会给组织带来损害。格么去杀脱啥个敌人呢?年初三告诉大佬倌,去杀脱一帮子汉奸。年初三交给大佬倌一把石库门房子的后门钥匙,交代他讲,事体邪气简单,只要半夜三更开门进去,拿煤气灶朗厢的煤气,轻轻打开,任务就算完成。大佬倌后来对我讲,开始辰光,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去做格桩事体。后来,不晓得哪能搞格,他眼门前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的面孔,看上去有点介悲伤的样子。他觉得邪气奇怪,想去看一看,到底是哪能桩事体。就是格能的原因,大佬倌答应了年初三。

 

结果,侬晓得哪能桩事体?年初三叫大佬倌去杀脱的几个人,根本不是啥个一帮子汉奸,不过是一家普通人家。大佬倌呒没照年初三讲的做,一进去就开煤气杀人。大佬倌进去之后,上到二楼搭仔三楼老虎天窗里厢,全部看了一看。三楼是一个老太太带仔一个孙女,困勒床朗厢。二楼是老太太的媳妇,也就是小姑娘的娘,单独困勒床朗厢。出现在大佬倌眼门前的伊个女人,实际朗厢就是二楼迭个媳妇。大佬倌叫醒迭个女人,搭伊谈了一谈,晓得了事体的真相。

 

格桩事体,就是后来上海滩朗厢有名的迷案:杜仁案。迭个女人的男人,叫杜仁。当初辰光,是年初三派到重庆去的特工人员。后来又被重庆方面派回到上海来,勒拉上海一家银行里做事体。实质上既是重庆的特工,又是年初三他们的特工。为啥道理要派人去杀脱杜仁的家属呢?原因是杜仁当时辰光,意外到手一笔巨款。这笔钞票是重庆方面啥个人,勒拉私底下贩卖阿片的辰光,不当心出了个纰漏,漏出来哦。阿片被东洋人拦截脱,钞票不晓得哪能落到了杜仁手里。

 

按照杜仁的老婆对大佬倌的讲法,伊格男人已经拿这笔钞票交给组织了。但是按照后来年初三的讲法,他们的组织从来呒没收到过这笔钞票,年初三甚至都不晓得杜仁被重庆方面派到上海来。这笔钞票究竟到啥地方去了,至今还是个谜。能够肯定的只有,年初三叫大佬倌去杀脱的汉奸,确实就是迭家人家。而实际朗厢,迭家人家搭仔汉奸,是根本不搭界哦。格么,是不是因为年初三的组织呒没拿到这笔钞票,要派人去杀脱杜仁一家门?年初三矢口否认。年初三对阿拉兄弟两家头,赌咒发誓讲,他根本不晓要去杀的汉奸,竟然是他当初派到重庆去的杜仁一家门。年初三一口咬定,格桩事体是个天大的误会。

 

为了澄清迭个误会,年初三特意约阿拉兄弟两家头跟他一道,与杜仁见面。三头六面,当面讲清爽。年初三寻着仔杜仁的电话,当勒阿拉两家头的面,给杜仁打电话。杜仁接电话的辰光,听到是年初三,激动得不得了,答应讲要马上见面。同时,杜仁又告诉年初三,他的老婆,不晓得被啥人杀脱勒拉伊去菜场买小菜的路朗厢。杜仁还告诉年初三,他老婆曾经见过一个姓卢的杀手。他老婆对他讲,那个杀手大概良心发现,最后呒没对他一家门下手。杜仁勒拉电话里哭出呜拉格对年初三讲:但是呒没想到,那个杀手后来还是杀脱了他老婆。年初三听完之后,勒拉电话里对杜仁讲:这里面可能有误会,见了面就可以澄清的。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从年初三当时打电话的表情来看,他不像是勒拉阿拉两家头面前演戏。年初三的面色邪气沉重,眼神里厢也充满悲愤。

 

如果格日仔大家见了面,所有的谜团就全部解开了。但是,偏偏有人不想让杜仁搭阿拉见面。就勒拉杜仁跳下车子,准备走进约好的一家咖啡馆的辰光,被人家突然枪杀勒拉咖啡馆门口头。枪声响过之后,阿拉三个人一道从咖啡馆里冲出去,年初三一把抱起倒在血泊里的杜仁。杜仁硬撑仔抬起头来,只来得及对年初三讲出半句闲话:当初,是你派我去的……

 

杜仁后头想讲啥个闲话,只有他自己晓得了。听杜仁迭个半句闲话的意思,好像是:当初是侬派我去哦呀,那(你们)哪能会得格能介不相信我呢?又好像是:当初是侬派我去哦,我只听侬的闲话,不会得听别人的闲话。不管是啥个意思,从杜仁的闲话里厢,可以听出来,钞票很可能像他老婆讲的一样,已经交给组织了。但是,年初三过了交关辰光,还是坚持对阿拉讲,他的组织根本呒没收到过这笔钞票。

 

格么,杜仁夫妻两个,到底是啥人杀脱格呢?是到手钞票的一方,想杀人灭口呢,还是呒没到手钞票的一方,要杀脱伊拉(他们)出气?格桩案子一直呒没水落石出。杜仁临死的辰光,可能还以为是一个姓卢的杀手做的血案。

 

当时辰光,大佬倌问了年初三一句:他们为什么当着我们的面,杀死他?年初三回答他说:可能为了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大佬倌问他:挑拨成功了没有?年初三反问他:你说呢?

 

大佬倌后来对我讲,年初三可能呒没插手这桩血案。大佬倌讲,年初三当时辰光的眼睛里,充满悲伤,并且相当愤恨杀脱格对夫妻的人。

 

不管哪能介讲,从此以后,年初三再也呒没对大佬倌提起,加入他们组织的事体。这桩杜仁案也就格能介到此结束。钞票不知去向,一对夫妻,为此送脱仔性命。年初三一面孔的无辜,看上去好像比大佬倌还要无辜。我对大佬倌讲,我不相信年初三一点勿晓得个中原委。大佬倌讲,年初三大概是有苦讲不出的苦。

不管年初三到底有啥个苦衷,我为此对年初三一肚皮的不满。我告诉他说,那格(你们的)组织,秘密得来吓得煞人。连侬自己派出去的人,都要杀脱哦。年初三听了,只好苦笑:哎呀,福生兄弟,天底下有些事情,是谁也控制不了的。我问年初三:阿拉兄弟两家头,将来会不会得落得杜仁格能介的下场?年初三被我问得面孔介了水白(煞白):福生兄弟不要瞎三话四。我年某人用性命、用名誉、用人格,向你作保。我保证不会在你们兄弟身上,发生这样的误会,发生这样的悲剧。我问他:我可以相信侬伐?他回答:福生兄弟要是不相信在下,在下当场把自己一枪打死在你面前。我连忙劝牢他:哎哟,不要再吓我了。侬又勿是勿晓得,我是见不得血淋嗒嘀的场面哦。

 

年初三格只浮尸,有辰光倒是讲得出做得出来哦。当初他参加革命的辰光,为了表示一去不回头,竟然做了结扎手术,准备好了绝后,不要下一代。古人讲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年初三闹革命,还真的是不顾一切。可能也算是一种信仰,只是信仰得来,有点吓人倒怪。

 

从格能介几桩事体朗厢看来,年初三对重庆方面确实是深恶痛绝。只要跟重庆搭界的事体,年初三一律见死不救。不过,吴老板夫妻两个,我是定规要救一救哦。年初发三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对年初三讲:你不答应救吴家夫妻,可以哦。我自己去救。年初三问我:你怎么个救法?我告诉他说:我冲到黄房子里厢去,告诉东洋人,所有的事体,全部是我做哦。年初三大吃一惊:啊?你想去自投罗网?我冷笑一声,反问他:你看哪能介?我对他说:侬是晓得我迭个人哦,特别不经人家打。不要讲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只要被人家勒拉身朗厢抽格几鞭子,我肯定会得全部招供。我会得拿我做过的所有事体,一五一十,通通对东洋人讲出来。我格能介一讲,年初三被我弄得来哭笑不得。最后,他只好对我讲:你这个家伙,算我拿你没办法。

 

年初三后来只好去活动。活动的结果,年初三告诉我说,人可以放出来,只不过工厂不得不合并到东洋人的大和纱厂去。我叹了口气对他说,也只好格能办了。东洋人要哦,就是吴老板的庆丰纱厂。东洋乌龟(读居)终于达到目的。吴老板夫妻两家头,总算性命保牢,钞票掼脱点也只好掼脱点了。当初,吴老板不肯搭仔东洋人合并,是为了争口气。不管哪能讲,迭口气还是争到哦。最后屈服,是呒没办法的事体。就像朱吾能搭仔余老板斗法,也是格能介哦。不过,格只故事,让我下趟再对侬讲。

 

 

2

 

迷朦中,妮儿和芸儿,窃窃私语。姐姐,他是个死心眼,就为了那么一句话。妹妹,不是的。他不是为了一句话。姐姐,我们心里都有你。我知道。我也一样。两颗星星在闪耀。晶莹透亮。晶莹透亮的玉镯,从妮儿手里递过来。小心翼翼地,轻轻戴上芸儿温润的手腕。无言的友情,饱含不尽的歉意。诚挚而笨拙。李义山深情款款的诗,叫作无题。芸儿羞羞地,背过脸去。伸出的手,在颤抖。心与心的相知,天长地久。小芸总是什么都明白。叮的一声,晶莹的泪水,滴落在玉镯上。清脆无比。

 

哎哟,漂亮得来,漂亮得来。走进得乐门,一片叽叽喳喳。侬勒讲新娘子?新娘子漂亮,新娘子旁边头格伴娘也漂亮。哎哟,侬眼睛再张张大,走勒后点头格伊个小姐顶顶漂亮。人家啥地方是小姐?是先生的夫人。阿里个先生?卢家老大。噢,就是立啦边朗厢格木头人啊?买相倒蛮挺刮哦,就是看上去有点戆头戆脑。老二格太太住勒浦东乡下头。怪勿得伊两个儿子有点土头土脑。不过迭个老二本事倒邪气大哦。是哦,是哦,今朝的排场就是老二格面子。

 

金碧辉煌的舞厅,热闹得像口蒸锅。福生果然像只陀螺,在人群里转个不停。一对发福了的夫妇,像两艘轮船,稳稳驶来。卢公子,要是侬伯伯看到那两家头,一定开心煞脱了。中午的阳光,令人不无恍惚。一个胖老头眉开眼笑。儿时的歌谣,尖逼逼的童声:脸上的麻子,一个接一个,大的像黄豆,小的像芝麻。福生忙里偷闲,挤过来插上一句:迭个就是我搭侬讲格王家老爷。一阵雷雨般的寒喧。人人兴高采烈。王老爷朝祝爷叔大声嚷嚷:卢家大佬倌搭仔伊拉格伯伯,活脱是像。

 

面色浮肿的特派员,煞有介事地招手。那个蓝房子的主人,反倒没有传说中的阴沉。一张圆乎乎的脸,有时笑,有时不笑。无可奈何的眼神,仿佛看着一片星光,不着边际。祝武进漫不经心地抽烟,目光却悄悄地在特派员和朱先生脸上扫来扫去。福生在车上说,让他们一起坐下来讲和。昨天夜晚,年书山曾问过福生:讲和是什么意思?福生不加思索的回答:上海滩朗厢,只有中国人搭东洋人勒拉打仗。年书山点头,缓缓的。

 

当当当,有轨电车在闹市穿行,从容不迫。妮儿的目光,孩童般兴奋。第一次坐有轨电车,是外公带我到上海来玩儿。一辆黄包车从车窗下急急驶过,车夫被鞭子抽着似地拼命奔跑。一队日本兵在街沿上咔嚓咔嚓地走过。占领者的皮靴,尽可能的整齐划一。妮儿从窗外收回视线,转过身子,看着坐在对面的一对夫妇。杜仁。丈夫在说什么?哦,没什么。杜仁夫妇,先后倒在血泊里。阿香现在心满意足,妮儿在耳边小声唠叨。少坤待她非常的好。王老爷也很喜欢她。阿香现在最担心的,是能不能给王家生个儿子。嘻嘻。小芸对她说,迭个是老天爷安排好哦,要侬瞎操点啥个心。妮儿的本地话,说得蛮地道。阿香和少坤。

 

这是个任务。年书山极其严肃地说。目光在镜片后咔嚓一下,闪电似的划过。汉奸是必须铲除的。年书山斩钉截铁朝空中劈了一掌,仿佛在说苍蝇是必须消灭的,蚊子是必须打死的。汉奸。年书山咬牙切齿。一个妇女在哭泣。半个身子被猛虎咬进虎口里。奇怪的图像,在年书山布置任务的时候,突然在眼前跳出。一只脚跨入组织,另一只脚还在犹豫。为什么非得接受任务?年书山谈到任务,全然一付公事公办,眼睛里没有一点温情,嘴角没有一丝笑意。硬梆梆的组织,像钢铁。

 

任务像《水浒传》里的什么故事。风高月黑。一把钥匙,以鼓上蚤时迁式的手势,偷偷地插进锁孔。开门,进去,感觉像武松。还不需要用刀,只消打开煤气开关。那个哭泣的妇女,幽幽怨怨的面容。且慢且慢,至少得看一眼汉奸的模样,是否当真青面獠牙。楼梯在脚下微微颤抖,宛如细柳在风中摇曳。纤细的呼吸,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难道汉奸藏在三楼的老虎天窗里?

 

三楼是一老一少。老太太发出轻微的鼾声,小女孩说了句梦话。爸爸,要吃棉花糖。汉奸在哪里?会不会弄错门牌走错门?赶紧退出。透过浓云的月光,照出蓝色的门牌,奇安坊76号。一点没错。再度进入,问个究竟。

 

不要害怕,这位大嫂。幽怨的女人,披衣而起,目光像受惊的小鹿。我家男人姓杜,叫杜仁。我不认识。他在银行里做事。我不知道。前天去南京出差,直到今晚还没回家。前月浮梁买茶去……这些天里,眼皮一直在跳,觉得要出什么事情。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不知怎么的,得了那笔钱,全部交给组织上了。凄凄不似向前声…….我就知道这笔钱是个大祸害,你看,果然惹祸了……江州司马青衫湿。这位大嫂,不要害怕,事情总会弄清楚的。是安慰,也是撒谎。

 

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弄清楚。你是说,祖孙三代,清一色的妇女儿童?年书山瞪大眼睛,一脸无辜,就像一个三岁孩童。没有弄错门牌?没有走错人家?你肯定?你看清楚了?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你在说什么?白居易?琵琶行?年书山使劲摇头。我被你搞糊涂了。小声回道:应该说,是我被你们搞糊涂了。声音很轻,却让年书山很震撼。紧紧皱起的眉宇间,似乎有点,别有幽愁暗恨生?

 

一把银色的小条更,在咖啡杯里嗞嗞地转动着。深藏在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心事重重。年书山从杯中提出条更,轻轻地搁在托盘上。仿佛被咖啡苦着一般,年书山啜了口赶紧放下。杜仁是我派去重庆的。年书山看着窗外,很不经意似地说了句。回过脸的时候,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袅袅地,蒙上镜片。他说你刚才杀了他太太。可你一直跟我在一起。不知是他太太搞错了,还是他自己搞错了。但他太太肯定对你说错了,组织上根本没有收到过杜仁的钱。

 

不管哪能讲法,等一歇杜仁来了之后,全部水落石出。福生硬生生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不信任。年书山转过脸去,目光不敢与福生相接。

 

一道血光,突然在眼前闪过。不祥的预感。山上,与虎相峙的时刻。投给树的爱,投给虎的宁静。与杀人魔王,和平共处,不为所动。魔王会被感染么?要看魔王是什么。不管是什么也得试一试。气沉海底。让祥和上升,让凶险悄然四散。腾腾杀气,散不去,化不尽。浓浓的血腥气味,如黑云压城。仇恨如此不可消解,命运如此沉重,排山倒海,翻滚不息。《圣经》,也挡不住。上帝说要有光,就有光。上帝为何不说,不要杀戮,就没有杀戮呢?可怜的杜仁,非得一死了之?血光划过,枪声爆响。年书山一纵身子,跳将起来。桌子被碰翻,咖啡流了一地。那个杜仁,倒在血泊里。

 

子弹是从背后打入的。杜仁的血,从嘴角流出。在被年书山扶起的那一刻,杜仁吐出最后半句话:当初,是你派我去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只是那个不想死的脑袋,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搭拉在年书山的臂弯里。谜底消失了,谜语成了没有答案的问号。死者无辜的脸,圆扑扑,与蓝房子的朱吾能十分相像。要不是从事这一行,应该都有点孩子气。如此圆润的面相,根本不像那些在血雨腥风里行走的老江湖。不知是受了什么样的训练,把面容修饰得如此无辜。将杜仁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刻,发现年书山的脸,也是圆圆的。圆润,难道是做这一行的标记?

 

――他们为什么要当着我们的面,把他打死?

 

――大概是想挑拨我们的关系吧。

 

――那,挑拨成功没有?

 

――你说呢?

 

第一次被年书山问倒。不再是平日里的小开,刹那间变成了受伤的野兽。一脸的愤怒,无处可发。兔死狐悲的眼神,黯然神伤得令人震颤。仿佛倒在地上的不是杜仁,而是他年书山。说话的声音,不再带有客套。好像被人一下子剥光了衣服。又像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戴着面具说话。真实的年书山,原来是个悲观绝望的人。福生还想对他说什么,刚刚张嘴,被他一顿发泄: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们还可以置身事外。我往何处逃,我朝哪里躲?!是恐惧,也是悲愤。年书山的怒气,已然超出了杜仁案的范围,怀有了屈原在《离骚》里的愤愤不平。

 

愤世嫉俗,源自年少。无可奈何,方为洞彻。年书山好像一下子醒悟了。唉,看着昏暗的天空,年书山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那是年书山唯一的一次,对天发誓。

 

丈夫,你在想什么?人生在世,全都身不由己。丈夫是在说自己么?别人也一样。比如,那位年先生。年先生也身不由己?我看是这样的。那个整天吵着要去延安的吴民安,也是身不由己?嘻嘻。人人身不由己。民安是个聪明人。你是说,要比国泰聪明?国泰看上去处世稳当,实际上比民安更容易轻信他人。那他们两个,谁更喜欢小芸姐姐?不知道。也许小芸知道。

 

主义像鸦片,吸着吸着,就会上瘾的。讲完那个听来的延安故事,民安若有所思地说道。眼神不再迷茫。民安有双很清澈的眼睛,有时迷茫,有时明净。以前吵着要去延安的时候,是迷茫的。后来说起他信奉过的主义,变得很明净。唯有看着小芸,才重新迷茫起来。明亮的吊灯底下,静静地听完妮儿弹奏的肖邦,民安突然问道:肖邦曾经爱过女人么?妮儿不太确定地回答说,也许,爱过乔治.桑。民安摇摇头,乔治.桑的世界,肖邦不会喜欢的。你是不是想说,肖邦只爱他自己?民安点了点头,迷迷茫茫的目光。小芸不声不响地走进来。

 

国泰喜欢在厨房里,跟在小芸后面做菜。忙碌的母亲。小芸在厨房里。母亲在灶台边。往灶膛里添把柴,把火烧得更旺。儿时最快乐的时光。国泰开心得像孩子。老脱了,老脱了,格只炒虾仁炒老脱了。晓得老脱了,还勿快点关火?哎,我怎么没想到关火呢。温馨的灶火。阿囝,勿要再添稻柴了,饭要烧焦脱哦噢。小芸在微笑。母亲从灶台前直起身子,阿囝,去叫娘舅过来吃夜饭。外面响了两声汽车喇叭。小芸在厨房里叫道:福生阿哥来了,准备吃夜饭。福生喜孜孜地冲进来,后面跟着少坤小宁波。一阵喧闹。华灯初上时分。母亲走到屋外的场地上,在夕阳下收起晾干的衣服。有条不紊。

 

屋外的场地,儿时的乐园。花花绿绿的玻璃弹子,晶亮地滚动。轻轻的相碰,击中时一下响亮的撞击,在空中久久回响。手掌擦着泥土,可以感觉到土地细细的呼吸。人是不能离开泥土的。师父站在树下说。山上的泥土,比家乡的干燥。江南的细土,宛如少女的低吟。妮儿坐在地板上,说要学打坐。打坐最好坐在泥地上。妮儿看了眼沙发,说,她喜欢坐地板。坐在沙发上是虚空的,坐在田埂上是充实的。

 

细长细长的田埂,从远处而来,向远处而去。你喜欢坐在地上?一位首长俯身问道。看着天际,闻着田野的清香,瞥了他一眼,你难道不喜欢?首长蹲了下来:农村长大的吧?我也是的。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起长大。只不过,喜欢泥土的芬芳。首长爽朗地笑了:呵呵,这听上去很有诗意。不过,我们选择农村,是为了包围城市。包围,城市?对,消灭一切反动派。你是说日本人?不,我是说,反动派。反动……派?对。我们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你是说打了日本人?不是,打了顽军。顽军,是日本军队么?顽军是比日本侵略者还要反动的反动军队。可是…….,可是什么?可是,我们运给你们的武器,是打日本军队的。这是一回事,一回事。日本军队,要打;顽军,也要打。所有的反动派,不管是日本的还是中国的,通通要消灭。

 

他们不喜欢泥土。他们想要得到天下。阿哥啊,侬勒讲啥?他们打了中国人。啊?他们打的不是东洋人?他们管中国军队叫顽军。他们要消灭一切反动派,不管是日本的,还是中国的。格帮赤佬!福生风风火火地去找年书山。

 

年书山永远有理。解释是相当耐心的。顽军虽然是中国人,但顽军是中国人当中的败类。一说到败类,年书山又开始理直气壮,开始滔滔不绝。黑白是不能颠倒的,是非是不能混淆的。有组织的人,总是那么的会说话。不等年书山说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们是想占领全中国。不,年书山赶紧纠正说:不是占领,是解放。解放是什么意思?解放就是解开绑在中国人民身上的所有绳索。福生笑了。年书山问福生,你笑什么?福生回答:我已经晓得解放是啥个名堂经。年书山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说看。福生指指年书山:你们是想解开别人绑在中国人身上的绳子,然后再把你们做的绳子绑上去,对伐?年书山大笑,笑得跟新四军的那些首长一模一样。

 

那勒讲点啥?格能开心法仔?小芸闻声而至。年书山遇到救兵似地招呼小芸:小芸阿姐,等一歇有事体寻着侬,要请侬帮个忙。年书山特意学说上海话,生硬的腔调里,充满平易和亲切。小芸矜持地微笑着:哎哟,年先生客气得来,有啥事体尽管讲好了。年书山正想说什么,门铃响了,吴家兄弟笑呵呵地走进来。

 

国泰是个单纯的绅士,胖乎乎的脸,永远的和蔼可亲。两位兄台,自小就听家父家母盛赞卢家大家风范,在下对两位兄台,仰慕已久。今日得以相识,可谓三生有幸。福生不耐烦地嚷嚷道:太复杂,太复杂,开开心心,交个朋友,简单来兮格事体。民安扑噗一下,笑着使劲拍拍福生的肩膀:福生阿哥,果然爽快!吴家夫妇后退一步,吴老板笑着说:还是让你们年轻人多谈谈。年书生挤过来插上一句:这么说来,你们两家是世交?福生向吴家兄弟介绍说:格位是上海滩朗厢有名的小开。得乐门的大厅,灯火辉煌。       

 

年书山从沙发上站起。吴国泰一把拦住:小开勿要走,今朝搭侬搓脱两圈。福生马上起哄:小开刚刚发了大财,正想漏点出来。年书山哭笑不得。小芸赶紧给他一个台阶,朝着吴家兄弟嗔道:那两家头想吃吃人家对伐?福生朝小芸做了个鬼脸:喔唷,小开啥地方是好吃吃格户头。吴民安笑了:小开是啥人也吃不动哦,只不过勒拉麻将朗格功夫,稍许差了一眼眼。

 

赌桌上的年书山,是个腼腆的书生,还偏偏时常心不在焉,动不动出铳。福生说,勒拉麻将桌朗厢,小开是顶顶让人信得过哦。我就是搭仔小开搓过几趟麻将之后,一勿当心,上了小开格贼船。国泰听了哈哈大笑,问福生:小开格船朗厢好白相伐?福生故意苦着脸:辛酸苦辣,也只好自家晓得了。福生说着,打出一张白板,对家的年书山一把抓进:碰!不假思索,打出一张六万。三家叫和!国泰不无同情地看着年书山:小开啊小开,刚刚还在说,你是最最让人信任的。民安朝站一旁的小芸嚷嚷道:小芸阿姐看清爽,迭格勿是阿拉吃吃小开噢,是小开自己送到阿拉嘴巴里厢哦。福生笑得直不起腰来。

笑声飘散在天空中。渐行,渐远。云片一层层堆积,把天空越压越低。

初春天气,清明时节。阳光妩媚,心情沉重。妮儿回周浦老家,上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仆跪在一旁呜呜咽咽地诉说:老爷太太放心,小姐终身有靠。卢家少爷,一表人材……妮儿放声大哭。福生转过身去,不停地擦眼泪。坟上的青草,在风中不停地点头。空中,一片片积云,默默地远去。远处,走来祝武进父女。 

前两天听小宁波讲,那要到周浦来扫墓,有点放心不下。祝武进轻轻地对福生说道。女儿祝应男怔怔地看着妮儿,小声感叹:卢家妹妹,果然漂亮,就像天仙一样。福生看了她一眼:喔唷,侬祝英台啥地方不漂亮了?人家是天仙么,侬至少算个地仙,对伐?祝应男嗔道:小阿福还是格能介油腔滑调。勿睬侬!睬勿睬我是不要紧哦,寻勿寻得到梁山伯是正经事体。侬再讲!喔唷,动气了是伐?祝应男冷不丁一把抓住福生,在他胳膊上使劲拧了一下。福生叫唤着:哎哟,哎哟,祝英台力把子越来越结棍了,怪勿得寻勿到梁山伯。

祝武进眉宇间一派喜色,悄悄透露,救国军在浙江金华附近,重创日本兵。说完骄傲地看了眼爱女。祝应男英气勃勃,剪了个男士头。脸上不时跳动着一对酒窝,衣衫里插着双枪。福生说,应男在重庆时,跟国军上过前线。这次回到上海没多久,又随父亲打了日本兵。那双娇滴滴的小手,竟然抱过机关枪。祝应男出生之前,算命先生断定是个少爷。祝武进为此将女儿叫做应男。

应男和妮儿一见如故。应男对妮儿说,当时要是她在场,一定把东洋乌龟的飞机打下来。妮儿破涕为笑。小芸私底下悄悄地说,迭个祝英台,一天到晚疯疯颠颠,看样子要寻着仔梁山伯,才会太平。福生透露说,伊勒拉重庆好像有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弹脱了。小芸追问为什么。福生说,那个瘪三又是吸阿片,又是搞人家的女人,被祝英台啪啪抽仔两记耳光,一脚踢出门。丈夫,妮儿小声说道:让应男姐姐在这里住几天好么?好,只要你喜欢。

应男静不下心打坐,吵着要学武功。武功比打坐简单。吸气的时候,沿督脉而上;吐气的时候,顺任脉而下。吸气,弹跳。吐气,落地。试试看吧。应男贴着墙壁,往上一跳,嘭!撞了天花板。跌倒在地板上,咯咯直笑。妮儿怪我害人家跌交。应男却开心地说,祥生阿哥果然了得,果然了得。以前我听说,练飞檐走壁功夫,要从小在脚上绑沙袋走路。想不到原来竟是这么简单。那是你根基好。妮儿幡然醒悟:是的,是的,换了我,想要撞天花板还撞不到呢。撞天花板不算什么,要坐在天花板上,才算真本事。应男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倒坐在天花板上,看着惊讶不己的应男。

应男不喜跳舞,热衷看电影。好莱坞电影,翻来复去看不厌。昨晚刚刚在丽都看了《绿野仙踪》,今晚又赶着去美琪看《乱世佳人》。应男要让妮儿去跟费雯丽比一比,到底谁更漂亮。芸儿说,两种不同的人,呒啥比头哦。福生却认定,阿嫂比乱世佳人要远远交漂亮得多。妮儿喃喃自语:费雯丽才是天仙。

郝思佳赶着马车,火光里,一个悲怆美丽的剪影。银幕突然一变,一队日本兵兴高采烈地开进马尼拉。旁白:大日本皇军又下一城。应男跳起来,朝银幕开了两枪。影院炸锅,观众随之沸腾。东洋乌龟滚出去!喊叫声震耳欲聋。日本兵在残破的银幕上庆祝胜利。福生在黑暗中催着大家快走。

潮水般的人群,从美琪涌出。一群身着黑色制服的伪警围上来。人潮汹涌,难以阻遏。有个伪警对福生低声喊道:到北面去做啥?东洋人正勒拉从北面冲过来。福生朝他身后指了指:阿拉车子停拉伊面搭。几个伪警让开一条路,心照不宜,让我们冲进车里。身后,传来一阵大声叫喊:其他人勿要过去,其他人勿要过去。应男在车里笑嘻嘻地说道:格帮浮尸有劲哦,我还当他们是汉奸。福生摇摇手:上海滩朗厢,呒没汉奸哦。妮儿顾自小声感叹:唉,那个白瑞德真是,让费雯丽独自一个回庄园。应男搂住妮儿的肩膀:白瑞德又勿是侬祥生阿哥罗。祥生阿哥勿会得勿管侬哦。祥生阿哥,对伐?咯咯咯。福生把车开得飞快,一连闯了好几个红灯。应男嗔道:小阿福开得格能快做啥啦?福生鼻子里哼了声:哪能意思?侬阿是想搭东洋人勒拉美琪门口打一仗啊?打一仗就打一仗,有啥了不起哦呢。真哦?我开回去好伐?好,开回去!咯吱一声,车子在得乐门的霓虹灯下停住。

得乐门老板曹姓,大胖子。曹胖是最亲切的叫法。曹胖与福生最投缘,每次见面都眉开眼笑。哎哟,曹胖。哎哟,福哥。哎哟,祥哥。哎哟,阿嫂光临。福哥这位是……,祝爷叔的千金。哎哟哟,真是有眼不识金枝玉叶。应男转过脸去,迭个地方哪能,格能介软绵绵、软绵绵哦啦?福生摊摊手:舞厅么,就是格付样子哦。侬当是练兵场啊?一阵爆笑。

一个白相人兮兮的男士,游过来,像条鳗鱼。弯腰,探身,伸手,邀舞。应男哼了一声,别转身子,一把拉起妮儿。男士尴尬。福生挥挥手,另外寻个妹妹去伐。应男和妮儿,舞池里悠悠地转圈。曹胖挨过来,小声说道:两位阿哥,看见坐勒对面角落里厢格人伐?那人一身白色西装,端着酒杯,漫不经心地啜了一口。福生盯着那个人:迭格赤佬,啥个路道?曹胖小心翼翼地回答:前头问过,自称王老板,做点小生意。福生回过头,勿像个做小生意格人。曹胖声音更低:我也是格能看哦。好像是个东洋人。福生噌地站起身子:让我去搭讪两句。一把拦住:不必。万一真是东洋人。曹胖嘀咕道:很有可能哦。只是口音里听不出。福生只好重新坐下:是啥格口音?带点东北腔。福生点了点头:嗯,假使讲真格是个东洋人,一定有来头。

好像注意到有人在谈论他,白西装向侍者招手,付账,走人。看着白西装在门口消失,曹胖松了口气。福哥啊,最近哪能看不到小开来白相。人家发仔大财了,啥地方有功夫来跳舞。发仔啥个大财?有些事体,能不晓得最好不要晓得格好。喔唷,还要搭人家打闷包。不会得是阿片生意伐?侬只浮尸,像个包打听。老话讲,呒没勿透风格墙。勿要瞎三话四。哪能叫瞎三话四啦。小开格生意么,阿里桩不是侬福哥经手哦?再讲呢,阿片生意,人人欢喜。老蒋要抢勒做,东洋人也想做,小开格方面难道勿想做?小开勿一样哦。有啥勿一样,小开做的阿片不是阿片?搭侬讲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曹胖笑了:晓得了,晓得了。侬晓得格啥?小开做格是革命阿片。老蒋做格是反革命阿片。福生哈哈大笑:侬只浮尸,样样晓得哦。

白西装走路的功架,确实很像东洋人。感觉要出事。福生说没事。还是觉得有事。果然有事。国泰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东洋人正在四处通缉。已经抓了老父老母。刚刚一起出货归来的民安,急得要去拼命。福生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脑子坏脱啦,拼命有啥用。国泰盯着福生:格么,侬讲哪能办?福生朝沙发上一坐,按着脑袋:让我想想看。妮儿、小芸、应男,一起从楼上噌噌地赶下来,看着一群发呆的男人。福生曾说,吴家的庆丰纱厂,早晚会出事。东洋人不会放伊拉过门哦。

福生抬起头来。我看格能哦。那兄弟两家头,通通离开上海,到外头去避脱一段辰光。国泰张了张嘴,民安说道:那老父老母怎么办?福生拍拍民安肩膀:放心好了,我有办法。民安将信将疑地看着福生:躲到阿里去呢?福生看了看应男:祝英台,侬看呢?应男大步上前,看着吴家兄弟:我送那两家头到重庆去。福生推了推楞得像木头人似的吴家兄弟:还勿快点谢谢人家!国泰怔怔地朝应男作揖:小姐救命之恩,在下终身不忘。几年之后,国泰应男结为连理回到上海,这句谢辞,成为挂在福生嘴上的戏谑。福生一会向国泰作揖:在下终身不忘;一会向应男作揖:小姐救命之恩。

小宁波连夜开车,把吴家兄弟和应男送到周浦。周浦已然成了救国军天下。日本人防不胜防。一个卖菜的小贩,都可能突然从箩筐里掏出手枪。应男把国泰从周浦送到了重庆。民安却跟着小宁波回到了上海。福生笑了:侬只浮尸,到底放心勿下啥人?妮儿看看小芸。小芸别转身子,哽咽着说:真格是脑子坏脱哦。

妮儿说,小芸姐姐有点像媚兰。那么谁像郝思佳?应男姐姐有点像。那么你像谁?谁都不像。我只像丈夫的妻子。把妻子紧紧地拥到胸前。妮儿喁喁低语:丈夫心里装着两个女人。还有一个呢?妮儿从来没见过的婆阿妈。她要能看见你,一定喜欢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也一定会喜欢家英姐姐。是的。你们兄弟两个,找的都是会让母亲喜欢的儿媳妇。是的。母亲却一个都没能看见。

灶膛里的火苗,越窜越高。睡梦中的母亲,在微笑。

 

3

半个多世纪以后,有人找到卢家兄弟的档案,里面开宗明义地写道:

卢祥生卢福生兄弟,在日本侵略者占领上海时期,做出一番过别开生面的抗日业绩。

替我找到祖辈档案的,是杜仁的外孙杜继仁。杜继仁与我年龄相仿,只是早已谢顶,看上去显得不无苍老。在纽约谋生的岁月里,杜继仁也算是我的一个朋友。要不是杜继仁的特殊身份,也许彼此可以成为知心朋友。遗憾的是,这位仁兄在纽约扮演的角色,与年书山当年在上海滩上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我们卢家对这样的人物,向来持有戒心。正是这样的戒心,使我与杜继仁始终保持若远若近的距离。有时很亲近,有时很疏远。

与年书山一样,杜继仁也戴着一付眼镜。不知为何,刚刚认识杜继仁的时候,我脑子里就跳出了祖父故事里那个年书山的身影。那是在一个派对上,彼此从对方的口音里,听出都是上海人。于是就有了些亲近感。及至报出各自姓名,杜继仁马上抓住我的手,相当热情地握了下。哎呀,卢昭文,大名鼎鼎。我读过你的文章。

彼此相当熟悉之后,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过他:你是不是还读过我的档案。杜继仁哈哈一笑:老兄真是。不必太认真。我猜想,年初三当年可能也是这么朝我祖父打哈哈的。但不管怎样,杜继仁毕竟替我找到了祖辈的档案。虽然起因并不是他对卢家的如何关切,而是想弄清楚,当年究竟是谁杀死了他的外公外婆。为此,我跟他有过一场争吵。他一口咬定,他外公外婆是被一个叫做卢祥生的人刺杀的。我告诉他,你弄错了。卢祥生非但不是凶手,而且还是你外公外婆的救命恩人。遗憾的只是,最后还是没有救成。

杜继仁起先非常激愤,差点把我也当作了杀人凶手。直到听完我所说的故事,才慢慢冷静。我说完后补充道,其中的所有细节,全都是听我祖父亲口告诉我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祖父倒是什么都对你说了,我母亲却什么都没对我说起过。除了……除了卢祥生是凶手?他点点头。我不由苦笑一下,对他说:我以前对上海滩也是一无所知,除了申常德是个大流氓。杜继仁抬起头来看看我,神情认真得有些好笑,口气更是严肃得不容置疑,仿佛一个三岁小孩,发现了一条自以为别人不知道的真理:其实,申常德根本不是个大流氓。我马上顶上一句说:卢祥生更不是什么凶手!

于是,杜继仁悄悄地去查了不知道尘封在哪里的档案……

假如让卢福生看见自己的那份档案,可能会减去不少对年书山的成见。不过,那样的评语虽然公道,却毕竟带有一种文字上的苍白。卢家兄弟的人生,远为丰富生动。且不说其它,仅仅是他们与年书山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足以编出一部洞幽烛微的历史。

在卢家兄弟和年书山的交往史上,杜仁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记。此案不仅使年书山终止了发展祥生加入组织的努力,还使年书山意识到,自己的信念,未必比福生的生意经更高尚。当福生当面痛骂年书山是个骗子时,年书山怔怔地看着福生,好像是不想辩解,又像是默默赞许。福生骂完噌地站起身子,准备与年书山就此别过。年书山依然呆呆地看着福生,全然一付听天由命。结果是祥生将福生一把拉回,说:年先生大概是有苦难言。年书山被祥生说得眼圈一红,差点落泪。福生因此轻轻地叹了口气。福生后来对祥生说,年初三大概确实有苦难讲。不过呢,从今以后,再要我相信年初三,是勿可能格事体。

一阵长长的沉默。午后的阳光,从得乐门的窗子里斜斜地透进来,映照着三个沉默的人。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楼下熙熙攘攘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还有当当作响的有轨电车。年书山后来对福生说,就在这个彼此默默枯坐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彼此原来是难分难舍的难兄难弟。福生听了,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哈。年书山却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为自己终于对福生说出这句话而感到一阵轻松。

年书山是在福生的公司办公室里,说出这句话的。其时,彼此刚刚做完一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大生意。福生把这句话当作是年书山在庆祝生意上的成功。福生从来没有指望,年书山会以看祥生那样的眼光看他。福生知道自己在年书山的眼里,不过是一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福生并不对此感到任何失落,更不因此想要赢得年书山的尊敬。福生在意的是,年书山把女人当作工具来利用。

在年书山准备离开的时候,福生突然问道:小开啊,听说你最近经常去四马路走动。已经走到门口的年书山,转过身,朝门框上一靠:嗨,你老兄真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福生点了支烟,缓缓地吸了一口:我并不关心别人的事情。只是不想让小芸那样的女人,受到什么连累。年书山听出福生的话里,关心的不啻是小芸。因为那句话的重音,是落在女人一词上。年书山为此迟疑了一下,回答说,其实,我也不想连累妇女。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请她们帮忙。福生夹着香烟,朝年书山指了指:这可能正是我跟你们不一样的地方。我情愿去四马路找个妹妹,也不会让妹妹们去承担风险。年书山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我要是有你老兄这么潇洒就好了。早在准备从事干我们这一行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给结扎掉了。福生摇摇头:所以,你们可以不把女人当回事。年书山不无自嘲地笑笑:男女平等嘛。说完又马上问道:你这“你们”指的是……福生略微提高了声调:你们不把女人当回事,重庆那里也不当回事。年书山马上回答说:我们跟重庆不同。我们从来不利用女人做刺客。福生不依不饶地说道:可是你们照样让她们为你们担风险。

年书山沉默了,仿佛在琢磨他们跟重庆究竟有什么区别。年书山确实不曾指派过任何女人去行刺。重庆派到蓝房子去行刺的女刺客,最后行刺不成,被抓住后枪毙了。这个女人,年书山见过,福生也见过。年书山记得,当时他和福生在得乐门看着这个女人和蓝房子里的一个什么人物贴着身子跳舞的时候,福生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又年轻又有点姿色的女人,这么缠着一个干瘪男人,一定是想图人家什么。不是图财,就是图虚荣。年书山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也许是图人吧。

后来,福生看见跟年书山一起到得乐门跳舞的一个少女、钻进朱吾能的车子里时,转过脸问年书山说:这位妹妹也准备去图人么?年书山呵呵一笑:你老兄说笑了。人家是亲戚。福生文不对题的说了句:难怪有点痴头怪脑。年书山不知所以然地看了他一眼。福生解释说:当初,少坤曾经开玩笑说,那位妹妹很有味道。我告诉少坤,兄弟从来不沾痴头怪脑的妹妹。年书山在福生肩膀上拍了下:什么叫痴头怪脑?人家不过是喜欢文艺罢了。福生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们就喜欢利用这些脑子有毛病的文艺男女。我从来不读他们写的小说,从来不看他们拍的电影。年书山讪讪地说:你是生意人,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

窗外已经夜幕垂临。福生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一面掐灭手中的香烟,一面对年书山说道:其他女人我不管,小芸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我不要说朋友做不成,生意也做不成了。年书山没有吭声,只是在彼此道别的时候,使劲握了下福生的手。

一离开公司,福生便急急忙忙地赶到霞飞路。祝武进在那里也有个公寓。车子在祝家公寓跟前刚刚停下,祝武进便迎了出来。人呢?福生一下车便直截了当的问道。祝武进不由楞了一楞:现在就送去?现在正好是开始热闹的辰光,比深更半夜要安全。祝武进使劲点了点头。在把要送去的人扶上车的时候,祝武进小声问了福生一句:听说年初三也送了个人过去?福生笑笑,呒没关系哦。福生还生怕祝爷叔听不懂,补充道:同乐里只有大家开开心心格寻开心,呒没啥横三横四格事体。就算有啥格事体,金花阿姐也会得摆得煞拉仔平。祝武进将信将疑地咕哝了一声:小金花本事介能大啊?福生笑笑:侬当仔(以为)人家小金花是吃素啊?一直忧心忡忡的祝武进,终于笑了。

福生吩咐小宁波开车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不无挕揄的讥笑。自从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后,四马路也成了日本人的天下。福生为此不再光顾四马路上的任何一个里。福生没有想到,恰好是以前从来不去四马路的那些正经人,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把四马路当作高级伤病疗养所。先是年书山委托小芸,送去一个新四军的高官。接着又是祝武进让他送去一个重庆方面的大员。让福生感慨的是,小金花倒是一点不忌讳,反而乐呵呵地说:人家都说此地专门服侍东洋人,我对他们讲,不管东洋人还是自家中国人,同乐里向来一视同仁。人家听了还不相信。福生赶紧说:我相信哦,相信哦。祝武进也连忙跟着说:我也相信哦,相信哦。说完,三人一起响亮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四马路五彩缤纷的夜空里久久回荡。这是一个沉入历史海底的上海滩故事。按照小金花的说法,这个故事可以命名为:红中、白板和发财。麻将牌里有七张风字牌。风牌是东南西北,字牌则是中、发、白。天性喜乐的小金花,把年书三委托小芸送去的那个伤员叫作红中,把福生和祝武进送去的那个叫作白板,把经常光顾同乐里的一个日本大佐,叫作发财。再加上小金花本人,三男一女,围着麻将桌那么一坐,就坐成了一个三国四方。小金花还特意解释:这个三国,就是《三国志》里的三国。

福生听小金花有声有色地讲述过红中、白板和发财的故事。福生听得差点笑岔了气。红中、白板和发财第一次相见时,红中自我介绍说,是做红货生意的。白板狡诘地问道:是红罂粟吧?红中被问得满脸通红。等到白板说自己是做白货生意时,红中也没放过他:不会是白粉吧?白板脸色唰白。一旁的那个东洋发财居然还全都听懂了,朝他们两个做了个吸鸦片的姿势。四个人一起放声大笑。

笑完,三个男人开始竞相吹捧小金花。先是发财很认真地宣布,小金花是一棵世界上最美丽的樱花树,树上开满了美丽的樱花。发财说着,高声唱起了东洋人的樱花歌。等发财唱完,红中豪情满情地把小金花比作了大运河。红中说,他的这个灵感,是来自一首著名的诗歌,《大运河,我的保姆》。发财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是母亲,而只是保姆?红中解释说,中国人说的保姆,通常含有奶妈的意思。发财似懂非懂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喝着大运河的奶水长大的了?红中更正说,不止是他一个,所有的人,尤其是男人,都是喝着大运河的奶水长大的。发财听了,一个劲地鼓掌:说得好,我们全都离不开大运河的奶水。小金花却被他们说得有些阢陧不安起来,忙不迭地扣紧衣服,说:啥个大运河小运河哦,你们通通到伊条河滨里厢吃奶去,勿要到我此地来搞七廿三。小金花说得三个男人吃吃直笑。

为了把小金花从变成大运河的困境中解救出来,白板开腔道:是的,是的,金花阿姐跟大运河根本不搭界哦。与其比作是大运河,不如比作是秦淮河。白板说着,站起来摇头晃脑地作了一副对联:秦淮风月同乐里,红中白板小金花。红中听了开心得手舞足蹈。发财听了却很不受用,向白板厉声责问:为什么没有发财?白板不无轻蔑地看了发财一眼,说:你急什么,还有横批呢。横批是什么?恭喜发财。发财惊喜万分,怔怔地看着白板,翻开两片厚厚的嘴唇,不住地念叨:唷西,唷西!白板先生,了不起,了不起!

按照小金花的评价,三个男人当中,红中比较粗糙,白板相当狡猾,发财最为纯朴。小金花的评价,基于他们三个在床笫间的不同表现。红中白板刚刚送进去养伤的时候,还有些羞羞答答。等到伤势好转起来,一个比一个开始忍不住地蠢蠢欲动起来。不管怎么说,周围毕竟花团绵簇。守着一大群妹妹,不破戒都不行。等到他们一破戒,妹妹们便在私底下毫不客气地比较起了他们的床笫功夫。

据跟红中亲热过的妹妹说,红中只会一种姿势,号称刀耕火种。这种姿势比较原始,而且是永远的男上女下。红中采用这个姿势,并非是舍不得让妹妹在上面辛苦,而是基于一个坚定的信念:妇女解放是必须的,但上下的位置是不能随便颠倒的。正在被解放的妹妹听了,吃吃一笑,问他说:你这样岂不太辛苦了?红中回答说:辛苦一点应该的,让历史开倒车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相比之下,白板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白板非但不在乎男下女上,而且还喜欢让妹妹们在上面做自由运动,听凭她们自行发挥。白板以此表明自己是如何的开明,但妹妹们却认定白板是贪图安逸。妹妹们说,老是那样妹动郎不动,此郎不是好儿郎。白板反驳说,我不过想一动不动地做门小钢炮,怎么就不是好儿郎了呢?有个妹妹听了嗞地一笑,说,还小钢炮呢,不到五分钟就软成麦芽糖了。

三个男人当中,发财似乎是最乖的一个,用小金花的话来说,是最好户头的一个。发财只要有妹妹,什么体位都不计较。哪怕让妹妹当马骑,发财也会开开心心地满地乱爬。出了同乐里,发财是个气势汹汹地军刀横挎的大佐。一进同乐里,发财马上变成一只穿着和服的猫咪。一会儿抓起小金花的小胖手亲个不休,一会儿又钻进小金花的裙子里舔个不停。舔完之后,发财郑重其事地向小金花发誓:我起誓,你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

每天早晨,经过一夜的翻云覆雨之后,这三个男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发现,战争其实是毫无必要的,打来打去是非常愚蠢的。发财问红中白板:我为什么要跑到你们国家来打仗呢?红中白板互相问道:我们又为什么要互相残杀?红中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我们应该是大运河的三个儿子。白板赶紧接上一句:也是秦淮河上的三个公子。发财呜呜咽咽地承认:没准是不当心掉落在樱花树下的三颗卵子。

三个人说完之后,发现谁也离不开同乐里了。红中说,要是一直这样住下去该有多好。白板感慨了一声:春宵苦短。发财突然发现了一个悖论:他不再想打仗了,只想这么混下去。但要想如此混下去,又必须让战争无限期地延长。因为战争一结束,他就得回到真正的樱花树下去了。发财感叹说,日本的樱花虽然也美丽,但比不上中国的樱花更美丽。发财继续发挥道:女人是伟大的。我们想要改变世界,女人却不声不响地改变了我们。红中仿佛如梦初醒似地嘀咕道:可是,世界还是要改变的。

红中说完世界还是要改变的之后不久,便悄悄地离开了同乐里。红中一离开,白板也被祝武进接了出去。后来只剩下发财,独自一个陪伴着小金花。战争结束之后,发财被送入战俘营,小金花被接收了上海的国民政府以汉奸罪判处死刑。小金花不服判决,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说:我不过是做点小生意罢了,哪里比得上做大生意的你们。法官怒斥她丢脸。小金花说,就算丢脸也没有丢东北,也没有丢国土。当年丢了东北的人像没事人一般,丢了自己脸的人却要被丢国土的人枪毙。到底是谁不要脸?法官警告她,抗战领袖,不容诋毁。小金花反唇相讥:那我就可以被你们随便判刑了?法官义正词严地告诉她:国家的法律是铁面无私的。小金花笑着回答:那是因为那些法律,没有在我的同乐里养过伤。据说,小金花在临刑前相当从容,还特意关照执法人员,杀掉我一个就行了,不要为难其他姐妹们。

四十多年以后,红中在大陆坐稳了江山,白板在台湾从事民主改革,发财在日本组织了一个和平协会。这个协会先后访问过大陆和台湾。发财在北京和红中喝了一顿茅台,然后又在台北和白板搓了一次麻将。发财的意思是想为小金花平反,恢复名誉。红中不置可否。白板摊了摊手。发财问他们说:你们把我们日本战犯都一个个放回了家,为什么非要把你们自己的同胞打入地狱呢?发财没有得到回答。带着这个没有解答的疑问,发财黯然过世。在发财的追悼仪式上,白板决定退出政坛。红中给发财家属发了份唁电,然后正式宣布离休。他们三个被记者问过同样的问题:什么是你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候,什么是你一生中最难忘的地方?他们作出了同样的回答:最难忘的时候是打仗受伤以后,最难忘的地方是上海滩上的某个去处。

这个故事,福生在小金花那里,只听到白板离开为止。福生哈哈哈地笑完,不无担心地看着小金花:金花阿姐,侬格能介照顾格帮赤佬,将来伊拉会不会得记得侬。小金花十分潇洒地挥挥手:记得记勿得,随便伊拉去。我只不过是勒拉凭良心做生意。伊拉认真,我也认真。伊拉逢场作戏,我也逢场作戏。

小金花的潇洒,让福生印像深刻。福生私底下对小芸说,难怪侬搭仔金花阿姐介能要好。格只女人确实蛮有心胸哦。小芸叹口气说,也只有金花阿姐,格能介敢做敢当。福生低下头想了一会,对小芸说:我说小芸啊,侬也可以想得开点哦。小芸别转脸去:我有啥格想不开哦?福生支支吾吾地说道:民安格能介欢喜侬,也是不容易哦。小芸回答说:勿一样哦。福生说:我晓得勿一样哦。欢喜人家搭仔被人家欢喜,是勿一样哦。我只是想讲,民安欢喜侬,是桩实实在在格事体。彼此一道过日脚,要的也不过是实实在在。侬讲,是伐?小芸不吭声了。

沉默了一阵之后,小芸对福生说:侬阿是搭年先生讲过啥个闲话啊?福生反问道:哪能意思?小芸说:年先生有一次突然对我讲,小芸阿姐,你放心。我年某人绝对不会害你的。福生不以为然地说:年初三可能的确是不想害侬哦。问题是,年初三做格事体,就连他自己都作不了主。哪能晓得会不会得害人家?小芸想了想,说:不管哪能介讲,年先生勿像是个坏人。福生叹了口气:唉,小芸啊,现在迭个世界朗厢,不光是坏人勒拉做坏事,好人有辰光也会得做做坏事体哦。侬讲,像我格能介格人,算得想做个好人了,对伐?但是,连我自己都呒没办法肯定,我做格事体,全部都是好事体。有交关事体,勿是因为是好事体才做哦,而是因为不得不做,只好做哦。

灯红酒绿的夜上海,即便是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依然顽强地伸展出一簇簇亮丽的生机。霓虹灯照样闪烁,小贩照样沿街大声喝叫。福生不久前新买的那辆黑色的奔驰320,在闹市中心缓缓行驶着,如同轮船开进了拥挤不堪的港口。仰靠在后座上,福生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缤纷的街市,行色匆匆的人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福生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有时甚至会让小宁波开着车,漫无目标地满世界乱游一气。他发现,也只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轿车里,才能理清一些头绪,想清一些事情。平日里,他忙着像只陀螺,一天到晚转个不停。

这倒并非是诸多的生意,让他应接不暇。福生从来把一桩桩生意,安排得井井有条。与刚刚起步的时候相比,福生只是不再亲自押货,爬山涉水。那些差事经常由祥生包揽了。福生起先以为,祥生的不计劳苦,是承继了母亲的勤劳品质。福生后来才发现,祥生其实也喜欢经常出去走动走动。福生注意到,走在大自然里的祥生,与生活在上海滩上的祥生,判若两人。在城市里的祥生,总有一种难言的抑郁。即便与芬妮在一起,有时也会神情恍惚。祥生只有走在大山里,或者航行在江河湖海里,才变得自如和快乐。福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祥生的世界,对他来说,相当陌生。就像他无法进入祥生夫妇在钢琴声里的天地一样,福生也无法触摸祥生内心深处的世界。每每感受着这样的陌生,福生都会黯然一阵子。有一次,福生坐在沙发上,忍不住地抬起头,对祥生说:阿哥啊,侬好像离我老远老远哦。祥生被他说得楞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走到他身边,手掌握着他的脸颊,指尖轻抚着他的下巴。这是儿时的祥生,对弟弟最为亲热的表示。福生贴在祥生温暖的手掌里,不由泪流满面。

阿哥啊,福生呜呜咽咽地说道,有辰光侬外出去送货,我真担心,侬从此再也回勿来了。我又不好对别人讲出来。更加不好对阿嫂讲。如果阿嫂格能介想,我还要安慰伊,不会得哦,不会得哦。祥生拍了拍福生的脸颊:戆大,侬还是勒拉做大生意格人,哪能可以格能介瞎想八想?

福生虽然相信祥生的每一句话,但对祥生这番宽慰,却总觉得不大实在。福生感觉祥生好像是在天上飞的什么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飞走了。比起祥生这种不可企及的高远,芬妮似乎还要真实一些。尽管芬妮的世界也是福生无以抵达的。福生内心深处,非常希望祥生能够娶了小芸一起过日子。比起芬妮的梦幻兮兮,小芸如同家英一样的实在。但福生明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兄弟两个以前没有发过誓,祥生好像也不会迎娶小芸。福生有一次对家英说过,让大佬倌娶小芸一道过日脚,就好比强迫老鹰落到地朗厢,像公鸡一样勒拉场地朗走来走去。

为此,福生对家英的实实在在,非常的倾倒。每次回家,都像是胜过新婚的久别。比起福生逢场作戏找的那些个妹妹,家英具有永恒的魅力。哪怕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家英在福生眼里,依然像当初一起去看《庵堂相会》那样簇新。福生经常会情不自禁地对家英说,侬哪能介格真实,一跟侬勒拉一道,就像困勒地朗厢一样,踏踏实实。家英哼了一声,说,侬要想不踏实么,尽管到外头去胡天邪地好了。福生连忙解释,勿是迭个意思,我是讲,我一直像当初辰光一样,欢喜侬。家英退却了,哼哼唧唧地说,像格老太婆一样快了,还有啥格欢喜头啦。福生一听,赶紧得寸进尺,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比起新婚燕尔时的羞涩,成了妇道人家的家英,多了一份热情。在福生准备爱她的时候,家英不再推推挡挡,而是会悄悄地张开手臂,把福生怀抱在胸前。在爱入的当口,福生通常情意绵绵地问一声:想我伐?于是,家英投桃报李般地向他喁喁低语:勿想侬想啥人?福生被她说得直想忏悔,支支吾吾地说:总怕做不好侬格好男人。家英在福生耳边温柔地倾诉道:晓得拿赚格铜钿一把一把格捧给家主婆的男人,就是我格好男人。福生被家英说得,一个劲地亲吻着心爱的家主婆。福生是个只管把钱交给老婆的男人,从来不过问,老婆如何理财。福生后来才知道,他无意之中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家英是个好女人,但并不是所有的好女人,都懂得如何理财。

福生回家一次,就会加深一点对家英为何坚持住在乡下的理解。这是家英才有的朴实。闹市里的生活,不管如何的繁华和热闹,总会让福生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空虚。虽然福生早已离不开闹市,一如家英离不开乡下。福生以前是因为有祥生,才从不感到孤独。福生后来发现,他的不会孤独,其实是因为始终有个家英在等他回家。

刚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福生总希望把生意做得越大越过瘾。等到生意真的做大了,福生又感到在一笔笔大生意背后,站立着一个巨大的空虚。那些越来越大的生意,就像是越爬越高的山崖。站在山顶上往下看,就算没有恐高症,脚骨也会有点发软。一边是由于欲壑难填而越升越高的山峰,一边却是黑漆漆的无底深渊。高处不胜寒。小时候读苏东坡这句词,还以为人家是在卖弄到过高处的人生经历。及至站到生意的巅峰,福生才发现这世界确实非常寒冷。

生意打开的眼界,并不让福生感到快乐。相反,福生总觉得自己活在一种夹缝里,好像夹在许多个齿轮之间,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尤其是在亲眼目睹了杜仁案之后,他不知倒吸了多少口凉气。他们连家主婆都不放过!他私底下对祥生如此感叹。不知为何,听到杜仁老婆被枪杀,他马上联想到了家英。他无法想像,假如家英像杜仁老婆那样惨死,他是否还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正是这样的联想,使他对年书山特别愤怒。不管年书山是否知道内幕,是否参与其事,他都难以原谅。在福生眼里,杜仁一案,成了横在他们两兄弟和年书山之间的一条永恒的沟壑。不管年书山如何努力填补,福生都把对方看作只是一个站在沟对面的生意搭挡。

福生对年书山另外一件难以释然的事情,便是年书山硬拉他一起做那该死的鸦片生意。他一再向年书山申明,从心底里厌恶这种买卖,但依然挡不住年书山的苦口婆心。最后,在年书山的如此责问下,他放弃了抵制:你知道有多少在冰天雪地里跟东洋人殊死战斗的抗日将士,忍饥挨饿,没有枪,没有炮。你难道忍心看着他们冻死、饿死,被东洋人活活打死?他听年书山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就是被鸦片害死的。年书山目光直直地盯着他说:我知道,所以现在要用鸦片去报仇。福生顿时被年书山说糊涂了。本来是根本不搭界的事情,一旦被出其不意地联系到一起,就会变得空前的理直气壮,显得无可怀疑的义正词严,令人无法抗拒。

年书山最后还提到了先生。确实,鸦片生意,人人都做。老蒋做过,先生也做过。这种生意很像上海人爱吃的臭豆腐,闻上去很臭很臭,吃起来却很香很香。做这种生意的原则是,只能做,不能说。当初先生让福生跟年书山一起做生意的时候,并没有提出过什么底线。比如,鸦片生意是不能做的。或者枪炮买卖得有限度之类。鸦片买卖对福生来说,并非是什么禁区。只是,比起别人做得坦然自如,福生做得很有心理障碍。因此,福生下意识地不让祥生沾边,即便周围偶尔有人,比如曹胖那样的朋友,提起,福生也只当作天方夜谭似的,嘻嘻哈哈说笑一通。福生知道曹胖也想沾一点发发财,但他不愿意牵扯上更多的人。

福生有时候还有点迷信。他相信冥冥之中有报应。一般生意人,总是做得越大越得意。但福生却刚好相反,越大越不安。就像吸鸦片弄不好会送命一样,做过鸦片生意,似乎也会有什么报应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平日里跟朋友在一起,福生总是嘴上在笑,心里却在暗暗担忧,不知什么时候,会出什么事情。生意跟赌博非常相像。在麻将桌上赢得昏天黑地,通常是输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前奏。在生意上越顺利,钱赚得越多,福生越是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福哥啊,今朝夜里到阿里去?正在开车的小宁波忍不住问道。福生如梦初醒似地意识到,已经在路上转了两个多小时了。福生不回浦东的时候,通常约上少坤去得乐门跳舞,或者约上吴家兄弟去少坤的别墅搓麻将,在吴国泰逃离上海之前。福生偶尔也会带个妹妹,去自己的公寓里快活一下。更多的时候,是在没完没了的生意饭局里应酬。今天晚上,他突然想起,祥生外出半个多月,应该去临海别墅,看望一下阿嫂。

车子转进临海别墅,福生和小宁波一起下车。敲门进去,芬妮和小芸两个正在吃晚饭。凡是祥生不在家的时候,小芸都会到临海别墅陪伴芬妮。彼此招呼过后,芬妮一面请他们一起入座,一面告诉福生说,得乐门的曹胖来过电话,告诉她说,他正在四处找福生,假如她见到福生,请福生去一趟得乐门。福生听了,心里顿时格登一下,感觉得乐门今晚可能要出事。虽然脸上依然像往常那样嘻嘻嘻哈哈,心里却在翻腾不已。自从庆丰纱厂的风波过去后,福生总觉得东洋人不会就此罢休。而东洋人假如要寻找下一个目标的话,又很可能会找上得乐门。在东洋人的天下,有一个东洋人进不去的地方,那个地方早晚会成为东洋人寻衅的是非之地。这是不需要动脑筋都可以想到的常识。

为了不让芬妮小芸担心,福生特意拉着小宁波,若无其事地坐下,和她们一起吃完晚饭才离开。即便如此,福生上车之后,小芸还是悄悄地追出来,小声问道:今朝夜里,不会有啥事体伐?福生笑笑说:呒没啥事体哦。如果真有啥格事体,我会得打电话告诉那哦。小芸听了,只好将信将疑地说了声:格么,当心点哦。福生回答说:晓得,晓得哦。侬快点进去伐。要不然,阿嫂也当仔要出啥事体了。

在去得乐门的一路上,福生脑子里纷纷乱乱的,猜想了许多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为此,他还特意关照小宁波,今晚不要进去,在车里等他,以便万一发生什么事情可以及时开路。及至到了得乐门,福生才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与往日稍稍不同的只是,门口增加了好几个保安。

啥格事体,格能介大惊小怪。福生一进门,就朝向他迎过来的曹胖劈面问道。曹胖把他一把拉到角落里,小声说道:今朝有点不对头。日里厢,一队一队的东洋兵好几次从门口咯嚓咯嚓走过。福生笑笑,迭格有啥啦。东洋乌龟勒拉太平洋朗厢,被美国人打得来鼻青眼肿,难免有点神经兮兮。曹胖也跟着他笑了笑:事体是可能呒啥事体。问题是,曹胖朝几个站在楼梯口的黑衣人呶呶嘴,我生怕伊拉不会太平哦。福生认出那几个人是祝武进的手下,不由有些担心起来。他没想到今晚祝武进在得乐门。他马上意识到,东洋人有可能是冲祝武进来的。同时,他也顿时明白了,曹胖为什么要他来一趟得乐门。并非是商量如何对付东洋人,而是要他劝退祝武进。

福生和曹胖一起点了支烟,来到楼上,舞池里,祝武进舞兴正浓。一曲终了,祝武进才放开手臂中的舞伴,笑呵呵地向他们走来。彼此坐定之后,福生装着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听说,今朝有几队东洋兵勒拉门口走来走去。祝武进哈哈一笑:伊拉走伊拉哦,阿拉跳阿拉哦,一点勿搭界。祝武说完,指指曹胖:侬只浮尸,阿片生意都敢做,还怕啥个东洋人?福生顿时目光一闪,转向曹胖。曹胖讪讪地自嘲了一句:哎呀,不过是做了一眼眼反革命阿片。福生笑了,问道:阿是替老蒋做哦?曹胖赶紧摆摆手:啥地方高攀得上。福生马上反应过来了:格么,是余老板的生意了。曹胖看看福生,补上一句:还有先生。啊?先生勒拉重庆?曹胖吐了口烟:我是勒拉昆明碰着哦。福生知道不便再继续问下去,转过脸,看看祝武进笑着说:反革命阿片都做过了,是用不着怕三怕四了。

那年头人们说起革命和反革命的用语,就像八十年代的中国人说起朦胧诗和先锋派。行内人是作为时髦来谈论的,行外人是当作笑谈说笑的。诸如写诗朦胧不朦胧啊?衣着先锋不先锋呀?如此等等。后来,反革命一词是因为浸了太多的鲜血,吞噬了太多的生命,才渐渐地变得恐怖起来,狰狞起来。福生听到曹胖做了反革命鸦片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曹胖原来脚踩两头船。曹胖的得乐门生意,背靠的是蓝房子。同时,曹胖又替重庆做鸦片生意。难怪,曹胖如此心宽体胖。似乎看出福生在想什么,曹胖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道:福哥啊,先生还特意问起过侬。福生摇了摇夹在手指间的香烟:我勿想做啥个阿片生意,不管是革命哦还是反革命哦,通通勿想做。不等曹胖开口,祝武进在一旁帮腔:是哦,是哦,我晓得哦,卢家两兄弟最恨鸦片。

彼此正在这么说着,一个保安跌跌撞撞地跑上来,气急败坏地朝曹胖嚷嚷道:老板啊,一个东洋人勒拉门口头寻洉水(找喳的意思)。曹胖噌地一下站起身子,又怕祝武进笑他胆小,硬撑着喝了声:一个东洋人怕点啥,那介许多人弄不过人家啊?保安小声嘀咕道:好像不是一般格东洋人。不等保安说完,祝武进纵身跳起来:操那,我管伊啥一般勿一般,既然来寻洉水哦,就给他点眼色看看。福生赶紧将他一挡:哎呀,祝爷叔,格种介格小事体,还要侬出场?说完,拉着曹胖噌噌地跑下楼去。

门口的情景,让福生着实吃了一惊。东洋人确实只有一个,而且还并非戎装,只不过穿着和服。但是,在这个东洋人脚下,已经倒了好几个保安。福生知道这些得乐门的保安,多少都学过点武术,就算不是顶级高手,至少也有点三脚猫(小本事)。祝武进的那些手下,全都掏出了手枪,紧张地挡在门口,没有一个敢上前。正在跟那个东洋人打斗的,是身手比较出色的几个保安。强敌当前之下,这些保安毫无怯意,一个比一个奋不顾身。只是,那个东洋人的功夫实在了得,举手抬脚之间,保安们便落花流水,满地翻滚着,嗷嗷乱叫。

这情景看得福生头皮发麻。正想叫双方住手,身旁传出一声枪响,祝武进端着手枪,横眉怒目地瞪着那个东洋人。双方的打斗,在枪响过后暂停。那个东洋人垂落双手,看着祝武进,以一口标准流利的中国话夸了声:枪法不错。那一枪非常准确地削去了东洋人头顶的那个发髻。一头散发,从东洋人脸颊两边披落下来,使之越发显得面容可怖。福生虽然不太懂得武功,但他从东洋人镇定从容的神态中,发现了对方非同小可的定力:子弹贴着头顶飞过,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祝武进也显然看出了东洋人的这种定力,却毫不示弱地告诉对方:下一枪,可能就不会客气了。东洋人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微微一弯腰,自我介绍:在下武池一郎,不知阁下如何称呼?祝武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路见不平,拔枪相助。很好,很好,武池一郎微笑着说道,不管阁下有名无名,在下很乐意与阁下切磋切磋。阁下可以用枪,在下什么都不用,徒手而已。祝武进冷笑一声:我可没什么兴趣与你切磋。我只想请你离开这里。这是中国人的地方。武池一郎好像没有听见似地继续说道:假如阁下没什么不方便的话,在下想约阁下明天夜里,子时三刻,在龙华塔底下,相见。祝武进干脆地回答说:我跟你说过了,没有兴趣。请你赶快滚开。否则,别怪子弹不长眼睛!武池一郎眉头一皱:假如阁下不想赴约,那么就只好现在见个分晓了。

话音刚落,福生只见东洋人身子一纵,像一支箭似地窜向祝武进。其速度快得不要说开枪,就连抬起手枪的瞬间都没有。祝武进还没有反应过来,武池一郎已经扑到他跟前,一掌击出。眼看祝武进就要受到重创,突然,呯地一下,武池一郎像是撞到了一堵铜墙铁壁上似的,飞快地弹回原地,并且还朝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福生转过脸一看,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祥生,及时地挡在了祝武进跟前。祥生击向武池一郎的那一掌,还没有收回,直直地竖在胸前,宛如一句无声的南无阿弥陀佛。

一阵欢呼。

事后,福生和曹胖分别问了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看清楚,祥生究竟是从哪里冲过来、又是如何出现的。就像一道闪电一样。有人如此形容道。

被击退的武池一郎,深深地吸了口气,稳住身子。然后低眉合眼,感叹道:果然有高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祥生手掌一收:在下卢祥生。武池一郎抬起眼皮:先生功夫过人,不知愿不愿意赐教?祥生微微点了下头:子时三刻,龙华塔下。先生听力不凡。那是阁下的声音传得远。幸会,先生。幸会。明晚见。明晚见。

一场颇具席卷之势的风波,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场诸人,不要说福生、曹胖,就连祝武进都不无惊悸,感激万分地对祥生说了声:幸亏有侬大老倌到场。祥生像往常那样木讷地笑着,随众人回进得乐门。那晚,不少人建议,第二天夜里,要多去些人马,好好会一会武池一郎。祥生却一概拒绝,坚持独自前往。最后,祝武进定夺说:大家不要再讲了,就听大佬倌哦。

也许是为了不让福生担心,第二个夜里,祥生特意关照福生,在临海别墅里等他。祥生又对芬妮说,我保证,一点钟左右,准时回家。祥生临出门时,还提醒小芸,做点好吃的宵夜。听着小宁波把车子开出临海别墅,福生对芬妮和小芸说,放心,大佬倌有把握哦。说完,福生拉着昨天跟祥生一起外出归来的民安,和芬妮小芸一起,搓起了麻将。

那天夜里,祥生果然一点钟准时回家,同时还带来了悄悄跟去的祝武进。祥生和武池一郎比武的细节,福生后来是听祝武进告诉他的。在福生的记忆里,祥生仅对他说过:那个东洋人的功夫,只不过是得了从《云中七简》秘笈里流传出去的一点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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