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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短篇小说)

蒋亶文     

 

    

其实外面根本就没有太阳,但他仍然感到眼中刺入了炫目的光线。假如这时有人从远处看过来,他会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又在被缓缓地展开,假如相反再从近处看,那他就变得像是在坚硬粗糙却又裂开了一道缝隙的砖墙间渗出的一滩水迹,正被放大着蔓延开去。空气很潮湿,显然因为前几天连续下雨的缘故,今天早晨雨停了,天空显得益发苍白。他仰脸看天,一阵晕眩,放佛有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正朝后推他,迫使他非得用力才能跨过脚下的门槛。

门,原本就大大方方的敞开着。

确切地说,今天他可以回家了。

更确切地说,七天前他因为跟人打架被拘留了。这七天里,他和十几个陌生人关在一间屋子里等着回家。那七天他始终昏沉沉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然而现在他却一点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想过些什么,如同那盏彻夜不灭大放光明的灯把一切笼上了一层昏黄的色彩。

“把饭钱付掉。他听身边的警察在说话。其实,钱就在对方手里,警察晃着他的钱包,那时妻子送他的生日礼物。七天前,他被关到这里来的时候,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被警察拿走了。现在,警察又把所有东西还给了他,他接过来,一件件放回自己身上,轻飘飘的身体又变重了,又有了该有的份量。

七天来梦魂萦绕的回家终于成为脚下正在行进的现实。他先到拘留所边上的小店里买了盒烟,急急地抽出一支点燃。由于抽得太猛,竟让他剧烈地干咳起来。卖烟的姑娘静静地看着他,他注意到了姑娘的眼神,便也静静地等着她跟自己说话。

的确,他预感到那姑娘会问自己什么,至少对方的眼神告诉他,她已经猜出了他刚从什么地方出来。但,他终究没听到那姑娘的声音,她又忙着接待别的顾客了。他只好知趣地走了。

路口,几辆停着的车突然发动,溅起的一滩积水正好泼到了他的脸上。他抹了把脸,干涩的皮肤沾上水以后更像一张即将让人撕破的纸了。

他的裤兜里就有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的是一个地址。昨天晚上,一个新关进来的人知道他第二天就可以出去了,便哀求着托他帮个忙,让他出去后按这个地址去找他的哥哥。那个人的哥哥叫洪宽,兄弟俩是从外地来这座城市打工的,那个人的哥哥开出租汽车,干的活算是最体面的了。那个人告诉他,他们在司马街租了个房子住着,自己被警察抓进来的事情哥哥还不知道,所以一定要托他帮忙带个信。他问那个人要电话号码,那个人却说他实在记不住那一长串号码,只能把地址给了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下子应承了下来。

平时他就挺羡慕那些开出租车的人,每天都能出没于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今天,他站在马路边一扬手,一辆出租车就停到了他的身边,他上车后告诉司机自己要去哪里,这车就带着他去向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司马街地处城市偏僻的一角,和他平常的生活离得非常遥远。所以当车停下来的时候,他没急着下车,而是从车窗里把头探出去四下里张望了许久。他看见几根斜穿自己视野的电线上,栖息着几只无精打采的麻雀,无聊地啄着羽毛。而在电线杆的下面,是一道正在开挖的沟,两侧堆满了潮湿腐烂的泥土。沟里一群挖土的人,赤裸着脊背,他们也都好奇地打量着探出脑袋的他,他在他们眼里看见了蓝天和蓝天上一块沉重的云。

他下车跨过那道沟,一脚踩进松软的泥堆里,竟使他突然觉得头里又一阵晕眩,人仰面摔倒在了地上。他的手撑着地,湿乎乎的粘土粘满了他的手指,像抓着一把蠕动的虫。这下他是躺在地上,仰脸对着的天空。天空看上去很完整,如果这时候有阳光的话,他的脸必然会被阳光照射出动人的表情。

没有人过来搀扶他起来。这天下午,他一个人形单影孤地出现在司马街,要找到另一个名字叫洪宽的人。洪宽是个出租车司机,洪宽的弟弟跟他关在同一间牢房里,今天上午他从看守所出来前,洪宽的弟弟托他带个口信回去,此刻那双托付他时拉着他的手仿佛又在牵引着他一步步向前,往一条巷子里走去。他看着前面那条狭窄的巷子,巷子里有几个小孩正在互相追逐,脚步声噼啪作响。

这噼啪作响的脚步声也曾在他家门外急促地响起。七天前,他在家里被警察带走了。从小他就听说警察叔叔很威严,那晚他被带到一间亮着明晃晃刺眼的灯光的小屋子里,对面果然坐着一个看上去很威严的人,他回答着对方的提问,却始终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答案。最后,无关乎他自己怎么说,他都必须为一次打架被关上七天。

那七天是他生命中被迫憋住的七口呼吸,而现在他总算又可以大口大口地喘息了。他一边走路,一边想着有几条路可以任意地走来走去无疑是件幸福的事情。关于幸福,他曾经对妻子说过无数遍,但都只是说说而已,他们谁也不知道结婚这么几年过得算不算幸福。在看守所里,有个警察晚上值班无聊,把他叫出来给他烟抽,跟他闲聊起来,也说到了幸福的问题,当然在那样的环境下说这个话题让他觉得过于可笑,但为了能多抽两口烟,他还是很认真的想了想,最终却还是没能回答出来。那个看上去岁数挺大的警察似乎猜出他想了些什么,笑了笑说凡是进这里的人没一个是能明白自己生活的。

今天,他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要不自己怎么会半夜三更跑到街上去喝酒,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跟人争了几句就动手打起来?

自己的生活到底怎么了?他想妻子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女人,妻子从来不会在他出门前问他去哪里,这让他时时都能觉得很自在,有时妻子去他公司,见他和新来的女同事说说笑笑也从不流露出在意的神色,这反而让他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的确,他是喜欢那个新来的女孩子,但这仅仅是偶尔才会在心底一闪的念头。毕竟他已经结婚了,有很多事只能想想而已,甚至他还经常觉得有些事情想想要比真的去做更加有趣。

他突然想给单位里那个女孩子打个电话,从身边掏出手机,却发现手机早就没电了。好在街口有个铁皮盖的电话亭,他跑过去,拨通了单位里的电话。

他知道电话机就在那女孩的桌上,电话通了后果然就听到了那女孩的声音。那女孩在问:“你找谁?”他压低了嗓音说:“是我。”那女孩显然听出了是他,有点小小的惊讶。他告诉她:“跟大家说一下,我出来了,明天就来上班。”他很希望那女孩能多问他些什么,可对方只说了一声“知道了”就好象不会再多说些别的了,他也就只能把电话挂了。

他想不管怎样,总算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属于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他被突然中断的生活大概就从此刻起又重新开始延续了。他站在司马街上看着那群打打闹闹的小孩,冷不住怪怪地叫了一声,象对司马街宣告了他的到来。

“我要找洪宽。”他对那群孩子最大的一个说话。

“我没看见他。”那孩子手里攥着另一个孩子的衣领,正用力把对方往墙上推。

他过去想把他俩分开,“你们认识洪宽的弟弟吗?”

“不认识,不认识!”那两个男孩避开他又扭作一团,别的孩子跟在后面乱喊乱叫,接着都往别处跑去,把他孤零零地扔在原地听几片树叶簌簌地颤抖,树叶的阴影斑斑驳驳,洒满他将要走过的路面。前面也有人在走,是一个女人瘦削的背影,他大声喊她,那女人停下来回头看着。

他依然是问:“你认识洪宽吗?我想找他。”

那女人显然吃了一惊,茫然失措地盯着他象没听懂他的意思。他看着女人的皮肤很白,看着女人很白的皮肤在他目光的直视下慌慌张张地红了。

“你怎么会来问我?”他从女人嗫嚅的嘴唇里听出这句话后不禁也愣了一下,但转念一想他之所以问她是因为街上再没有其他人的缘故,他把这理由告诉了那个女人。

女人看看周围,周围寂静无声,阴郁的下午总象是一天中最无可奈何的一段时光。“他不在家。”女人告诉他。

“有人拖我给他带个口信。”不知为何他有点不愿意告诉女人自己受谁的委托,因为他不愿意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

“那你该去对他说。”无疑,女人的神色使他觉得她和那个叫洪宽的人之间有什么蹊跷。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女人似乎厌烦和他说话,匆匆地回答了这一句后转身跑了。于是,他又一次被抛在原地显得孤立和无援,他想也许这条街上的人都不喜欢洪宽。

听洪宽弟弟讲,他们住的房子前种着一棵李树,一棵桃树。糟糕的是,他在所有树中只认得梧桐,更糟糕的是,司马街的每户人家都在门前种着一两棵树,使他根本无法辨别该去敲的那扇门。

天上飞过几只挂聒噪的麻雀。

为什么不问问还有其他的特征呢?他懊丧地拍拍脑袋,现在更让他后悔的是自己何必答应那家伙来送什么口信,如果不来司马街,此刻他已经在家里躺着了,也许妻子也已经回来了,他可以和她好好地温存一番,毕竟这次是婚后从未有过的离别,也许会让他重新感觉到妻子的可爱。但现在,这些可能都只变成了一个可能,就是他会不会很快找到洪宽。

洪宽是谁?他在一扇扇门前徘徊,反复想象着洪宽的模样,但脑子里始终一片空白,他想自己原可以根本不需要知道洪宽是谁。

他的徘徊引起了司马街上人的注意,他发现许多扇窗后面渐渐漂浮起自己映进别人眼里的身影,然后就陆续有人围到他的身边了。

“你找谁?”这次是别人问他。

“我找洪宽。”

“他不在家。”

“我要等他,告诉我哪里是他的家?”

“你认识他?”一个马脸老头紧盯着他,象看着一只古怪的布娃娃。

“我不认识他,但有人托我来找他。”

他听见周围的人窃窃私议着,他只听清有人说“洪宽真忙”、“他朋友真多”,但没听见有人议论自己,由此可见司马街不喜欢陌生人,甚至懒得关心陌生人的来历。有人指给他看洪宽家的门,门紧紧地关着。他问:“什么时候洪宽会回家?”,这次却没人回答他了。他看着他们纷纷离去,各自重返了先前出来的地方,也许他们知道了他在干什么,就可以放心地让他继续在这条街上停留和徘徊,他相信自己的确给了他们一个圆满的解释。

然而,洪宽家的门依然紧闭着。

天色黄昏,司马街上涌现了很多人,这是下班的时候,来回奔驰的自行车铃声响作一片,被惊飞的鸟雀也越来越多,翅膀扇动着拍打出沉闷的声响,断断续续恍若漫天的灰沙。他蹲在洪宽家的门口,数着面前的人流来来往往,心想街上又该有一张新流行的碟片到处传唱了,家家户户的年历也都该翻出了五月。

时值五月,他每一年中最讨厌的就是现在,阳光和风和雨都会间或有之的日子,他从来不清楚这个月里最值得干的事是什么,他常常只有想要睡觉的愿望。记得结婚以前,他有在五月里到处闲逛的习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认识一个陌生的人寻找一个发生故事的契机,但近些年这些习惯早已荡然无存,他越来越循规蹈矩,每天往返于同样的路线,那么今天,他为自己又能在一条陌生的街上守候时光消逝而泛起无限感慨。“我会在此逗留多久?”,他一边问自己,一边却并不期待太早出现结果,因为现在他已不急着回家了,因为这时街道两侧迷漫起馋人的油烟味,而他也感到饿。

从敞开的门内往外垂泻灯光的地方是些各式各样的店铺,他信步走进其中一家,脸上闪烁油腻的老板向他大声招呼,他差点以为遇见了熟人。

街头小店都是一样的狭窄和拥挤,他找了处空隙坐下身,点了瓶啤酒和两样炒菜,然后点着火抽烟,再看几眼同自己坐在一张桌边的人,这些人也都侧眼看他,他赶紧低下头去,拒绝在别人眼里变成一条游弋的鱼。灯光坠落,手指握住筷子盲目地左右划动,这时菜还没端上桌,他空口喝着凉嗖嗖的啤酒,想到妻子在厨房里做的只是一个人吃的菜,而他要吃的此刻正从另一个女人的手里传递过来。他认出端菜的就是自己下午曾在街头询问过的那个女人,女人的脸现在映着灯光益发苍白了,远近烟头的火星时隐时现。

他猜想那女人原来是这店里的帮工,便朝她笑了笑。出乎意料的是,那女人全然不象下午在街头时那样惊惶失措,相反竟往他身边靠了靠,手背轻轻在他的肩头擦过,嘴角也露出些妩媚,随后才扭着腰走向别的桌边。他正感到奇怪,紧接着就发现那女人在另一张桌旁也同样亲热地应承着新来的顾客,动作丝毫不差地重复着,顿时明白了女人原来训练有素,于是喝进嘴的啤酒就多了份新的滋味。

同桌的人起身走了,他可以看到窗外了。窗外的司马街到处重叠着人影和灯光,夜色如一杯打翻的酒向四周溢出,空中的电线上倒悬的飞鸟正象缤纷的树叶被夜色掩护着随一阵风飘零,于是光秃秃的电线显得松弛了,而两排路灯就随即亮了起来,照在几个蹒跚归来的过路人的肩上。过路人向店里探头探脑,他们问:“有谁在找洪宽?”

“我!”他郎声作答。

“今天他大概要很晚才回家。”

“你们是谁?”他实在猜想不出这几个过路人的身份。

他们对视了一眼,忽然指着那女人嘻笑着说:“你问她吧。”酒店里许多人跟着笑起来,他象傻子似的在别人的哄笑里手足无措。

店老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洪宽的路子广,办什么事都能办得成,所以找他的人很多,你也是来找他帮忙的吧?”

“我?”,他很想把自己的来意说出来,可结果还是忍住了,他怕说出来了招到更多人的盘问,所以只说是有个朋友托他来看看洪宽。店老板转向那个女人,“听见了吗,又有人要来看洪宽了,你得小心点,说不准什么时候洪宽就被人抢走了。”

满酒店的人听了这句话笑得更厉害了。

女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狠劲踢他坐的椅子催他快走。

他这时候火了:“我找洪宽管他妈的你们什么事?”

店里突然就静了下来,他猛喝了几口酒,身体有些踉跄。女人夺过他手里的酒瓶,对他说:“我送你去他家等吧。”边上的人也都随声附和,头顶上的灯嗡嗡轰鸣,仿佛夜色睁开了无数眼睛。

过了片刻,他依稀觉得有人领着他的手臂在黑暗中前行,没走几步他又看到了街口的电话亭,便挣脱了那只牵他的手,说:“我要打个电话。”

这次他按的是自己家的号码,铃声悠长地回荡着,然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可以想象出妻子伸手拿起了电话,也使他终于听见了那声熟悉的圆圆的“喂”。

“我要回来了。”他说。

“我知道。”家里的灯光是温暖的,妻子的声音象一枚结实的水果,饱满而又芬芳。

“我在找一个人,所以要晚点回家。”

“我知道。”依然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只握着听筒的手在拨弄着电话线,使他听见了一阵杂音。

“家里好吗?我新买的那盆花你浇过水了吗?”

妻子在走动,他能感觉到电话另一头脚步的震荡。

“对不起,我忘了,我现在马上去浇水。”

他说:“我会很快到家的。”

“要不要吃东西?”妻子在理顺弄乱了的电话线,风正吹响家里的窗。

“随便。”他说完就立刻放下了话筒。妻子没有问他在哪里,她也肯定不会知道这城里有条叫司马街的路。这路是用石子铺的,脚踩在上面久了有些隐隐的痛。此时此刻的他已经累了,一走进洪宽家的门头里就晕眩了,在那女人拧亮灯的时候眼前的光仿佛不是静止的,而是在飞速的旋转。

在他模糊的视线顶端,女人沏茶的动作象在暗中盛开的花。女人转过身朝着他时,他看见她脸上的皮肤在光影间起皱了。他问她:“你是谁?”

“洪宽不在家,你或许会等很长时间,要是累了你就躺一会儿,他的朋友很多,经常会有人睡在这里的。”

“你到底是谁?”他环顾室内,陈旧的家具上摆着几件颜色鲜艳的电器,零乱不堪的床,床头的墙上贴着几张花花绿绿的图片,但房间里看不出有女人用的东西。“你也住在这里的吧?”他含蓄地试探道。

女人象被揭穿了秘密,神态有些不自然了,她说:“其实他的事情,我不大知道,你自己等他来了再说吧。这间屋子是他的,隔壁是他弟弟的,你别进去。”她说完要走,他想拦住她,女人用力推了他一下,说:“我只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显然她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他又一个人被四堵墙包围了,墙上晃动着他的身影,透过窗看见的夜空呈现出安详,周身的困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便不由自主地躺到了床上,屋外墙根下好象有几根草断了。

直到有人喊醒他。

喊他的人俯着身在看他,屋里太暗,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只听到那个带他来这里的女人的声音躲在这张脸的后面,女人说就是这个人一直在找你。

那么,这个正在打量自己的人就应该是洪宽了。他起身想告诉洪宽他弟弟的事,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我要回家。”

洪宽点点头,搀他起身并扶着他往外走,等出了门他才发觉天已经快亮了。洪宽把他扶上车,然后自己坐到驾驶座上,回头对他说:“我送你回去。”

车发动了,隔开车窗玻璃再看司马街,他恍若置身梦境之中。

“我是你弟弟的朋友,他因为打架被抓了,现在关在看守所里,要过两天才能出来。”他在刺耳的刹车声里终于说出了这句憋了一天一夜的话。

到家了,他下车,本想绕到车前看清楚洪宽的脸,可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徒劳的,因为洪宽的脸被墨镜遮住了一半。他只好扬扬手跟洪宽道别,走上了回家的楼梯。

他找不到钥匙,只好敲门。无疑,妻子是被他吵醒的,开门时显得有些慌张,躲开了他的怀抱,甚至还拉了拉睡裙的衣领。他闷闷不乐的叹了口气,进了屋子把窗帘全部拉开,阳光如水倾泻。隔壁,有人在听早晨的广播。

厨房里传出妻子的声音,问他早饭想吃什么。他说不饿,只是很睏,想好好睡一觉,今天就不去单位了。

“那午饭是你自己做吗?”妻子又问,他懒得理她,没有作声。厨房里好象有样东西掉到了地上,室内的阳光不易为人察觉的抖了一下。

“我要去上班了。”妻子坐到床边的梳妆镜前,他则躺着不想动。他看着她往脸上抹唇膏和眼影,透过窗照进屋来的阳光使他的眼前又晕眩了,有一刹那他几乎看不见妻子在自己身边,他叫出声来。

他显然把她吓着了,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摇摇头,他真的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从进门起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努力地朝妻子笑笑,让她放心地去上班,他会照顾好自己的。妻子离他远远的在换衣服,他闭上眼睛,合拢的眼皮上感受到了阳光的暖意,外面的世界又开始喧嚣了。

也许妻子意识到该和丈夫温存一番,便又靠近他把手搁到了他的额前。他只好睁开眼睛,妻子的手掌柔软如棉,在她的爱抚下他的倦意更重了,于是握住她的手把它移到床的另一侧,然后听她说:“我得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没有看着她离开,但听到了她下楼的脚步声。每一个早晨都是这样的匆匆忙忙,生活永远不会中断,但今天或许除外,他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也相信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发生,因为他要睡觉。

可是,大约半个小时后,妻子竟然回来了,还捧着一大堆吃的东西。她说她也请假了,“我买的都是你爱吃的菜。”说完,居然象调皮的孩子般冲他扮了个鬼脸。他不禁暗暗叫苦,以前他曾经幻想过多次,妻子能给自己带来各种各样的惊喜,但今天却丝毫也没这样的愿望。

家里不可能安静了,他费劲地翻了个身在床上俯卧着,先把两条腿伸直,又尽力把手臂往两边摊开。厨房里穿出“哗哗”的水声,他知道自己还将在别人的注视下过完今天。今天,他只想睡觉,他睡觉的姿势象个“大”字:一横,一撇,一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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