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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记(中篇小说)

亢  霖     

 

    

   时间象是过了很久,但抬头看看挂钟,不过一个小时左右。

    她的电话终于来了,她说话时,有一股甜腻腻的滋味。她说已经把车开过来了,在梅地亚宾馆门口等着我。她说述岩也和她一起来了。她说:“哥,你没等急吧?

她真是狡猾,真是乖巧,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依然叫我“哥”。

我走进电梯,从这幢建筑的最顶楼向下滑行。电梯在十四楼暂停,进来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我看到一张白色的脸,几个米粒大小的红疙瘩,一片层峦叠障的皱纹。

她冲我点点头,微笑了一下。我并不认识这个有点儿苍老的人,但回报以微笑。在这个单位里,彼此熟识的人经常互不搭理,陌生的人之间却可能有说不清的温情。

我朝正北方向走去,远远地看见了那辆车。透过玻璃,我看到她──也就是我的妻子正低头翻动着报纸。我渐渐地逼近她,也就是逼进那辆银灰色的别克凯悦轿车。我想到,我会在车上把座椅放平,闭上双眼。

一个推自行车的人出现在轿车的侧后方,他是个过路的。此时道路上并行好几列机动车,他被迫停了下来。因为无法通过,他显得很不耐烦,他两手死死地捏住自行车的闸把。突然,他粗着嗓门喊了起来:“走不走啊?傻逼。”

我感到脚下象装上了火轮,脚步疾速起来,胸前有一股狂风平地而起。我绕过轿车,来到了那人的面前。我听到了自己尖利的嗓音:“你说谁是傻逼?

“她把车停在这里,我能过去吗?”

“你就不会从旁边绕一下吗?这里地方这么大。”

“我凭什么从旁边绕?凭什么从旁边绕?这里是慢行道,停车本来就不对,我有路权,懂吗?”

可能我本没有更多的愤怒,但“路权”这两个字眼让我觉得格外刺耳。路权?他居然说路权。我发现自己正由平静转向疯狂。
   
“你有本事再骂一句。”

我一步步地靠近他,直到两张脸贴得很近。我的眼睛在很近的距离里正对着那双眼睛,我的脸上感到了胆怯和狡黠的气流。

他突然闭嘴了,停顿了大约五六秒钟后,他变换出一种明显不同的口气:“怎么着,你一个年轻人,还想打我怎的?”

听到这句话,我才注意到,他有一头斑白的头发。那辆自行车上散落着点点的锈迹。我的妻子已经从车里走了出来,应该是站在我的身后,为我帮腔。睛朗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直挺挺地落下来,洒在我们的身上。我的嘴里是那样的干躁,仿佛咀嚼着尘土,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同时,我发现,自己终于抬起拳头,向那个老人脸上狠狠打去。

他吃了一惊,大概是没想到我真会打他。其实我也吃了一惊。不过他的反应很快,马上就还了手。我没有躲避,用脸庞正面承受了那结结实实的一拳。陌生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喧响起来,其中包括我自己和那老人对骂声,周围被吸引过来的人们的声音。我沸腾了,我有了压倒一切的愿望,我希望自己拥有最大的力量,给予对方创伤,将他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

不过,一双手臂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我,让我难以动弹。这是我的妻子。我暗暗地惊讶:她居然有如此大的臂力。趁着这个机会,我的对手冲上前来,朝着我脸上左右开弓地打了几拳。我的眼镜早已掉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脸上火辣辣的,身体却轻盈了起来。

我终于挣脱了妻子的手臂,向那个已经逐渐后退远去的老人冲了过去。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些机动车的司机也从车上走了下来。其中一个身材魁伍的人横在我面前,拦住了我,在我的咽喉处推了一把,充满凛然正气:“别打了,象话吗,一个年轻人打老人,再打我可有话跟你说了。”又有一些人在一旁帮腔:“算了,算了,小伙子,再怎么着咱也不能和老头一般见识吧,年轻人打老人,太寒碜了。看上去好象还是个有文化的样子,真不应该。”

我的妻子再度赶了上来,从身后死死地抱住我,这一次我是难以逃脱的。我抽出一只手,指着那个老人:“你再骂一句,再骂一句。”我想:自己可能拥有一双血红的眼睛。那个人已经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回过头,悻悻地说着什么。后来他跨上了车,骑过十字路口,拐进右边的小巷,消失了。

 

                       

述岩到来的时候,一切已经风平浪静。她到梅地亚宾馆里去解手,我的妻子才会把车停在这里。我迷迷糊糊地站着,她们两个人在地上搜寻,终于在一个井盖上找到了我的眼镜。镜片还算完好,但镜架已经折断。

是那个推自行车的老人踩的,述岩说,我刚才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他踩住了地上的什么东西,还来回拉了几下。

费琴──也就是我的妻子一下子激动起来,她气愤不已,眯起了眼睛:“这人怎么这样,咱们开车,找他去。”

我在心里冷笑起来。此时大小车辆哗哗地在身边通过,嗽叭声响成一片,惊起了好多只麻雀——我没有眼镜,根据经验判断是麻雀,或者,是另一种奇怪的鸟类,四处扑腾不合适宜的风。

我们三个人一起钻进车里,我是被她们俩拉上车的。车子在十字路口左转弯,我记不起来要到哪里去了。费琴开车,述岩坐在后座上,我有一种被架在三角架上的感觉。我沉默了不到一分钟,高声大气地开了腔,我说你他妈的刚才抱着我干嘛。

费琴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叹了一口气:“我怕你把别人打坏了,我怕你,象上次一样。”

我知道,她指的是两年前的一次,我们一起坐公交车──那时我们还没有买车,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一个穿花棉袄的女人,因为抢座位被费琴挡了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小婊子”。结果,车停了,因为那女人被我推倒在地上。我抬起脚来,一下下地踢在她身上。后来,她用手机报了警,我们一起被赶下车来,我没有逃走。结果是罚款和赔医药费,总共一千多块钱。

没有眼镜戴了,我的眼前灰蒙蒙一片,许多排列整齐的小黑点,一行行迎面扑来。我说,你不就是怕又花钱吗。我说,你不就是怕又花钱吗我还不知道你刚才你抱住我那老头趁机打我你知道吗你到底和谁一伙儿的。

费琴不吭声。

我说你他妈的这样不止一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安的什么心我明白的不得了从跟你在一起你就这样你别以为不说话就完了这次别想回避你总是这么操蛋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多久。

费琴不吭声,继续开车。

述岩幽幽地插进嘴来,她坐在我的身后,说话的声音在我的后脑勺上泛起一股股的凉意。她说你别这样了,这次全怪她,是因为等她才弄成这个样子。她说要怪就怪她好了,千万别弄得我们夫妻俩伤了和气。

我说,你别多嘴,和你没关系。我向左扭头,做出直视费琴的动作──其实我看不清她,她的脸庞笼罩着一片黯淡的光晕,刺激了我的眼睛和鼻孔。我冲着她说,这次你别想躲过去别想。

述岩说:配个新眼镜吧,我出钱。

车速慢了下来,我不知道到了哪儿。我眯起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下一次你要再抱着我,我连你一起打。

费琴终于开口了,一个穿黑衣的骑车人在我旁边穿行而过。费琴的口气里好象包含无限的感慨,费琴说:你自己想想,你这话有多混帐吧。

听到这句话,我被彻底地激怒了,毛孔在全身张了开来。我一把推开车门,车还没有停稳。阳光灿烂,方向不一的自行车和骑车人在四周喧响,他们集体性地不怀好意。我下了车,随便找了个方向径直走去。我知道,她们无法开车追我,因为这里是小路。她们甚至无法掉过车头,我就会消失。她们──费琴和述岩,主要是费琴,将承受我离车出走的后果。

我信步而行,世界和城市在我的眼睛里是模糊的。有多少年了,我在眼睛上架着两个愚蠢的镜片,以为那样就真能看清似的。我现在没有眼镜戴,连路都看不清了,反而正好可以摸到一些什么东西。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漫无目的中,习惯了的,无法逃脱的方向感发挥了作用。终于,那幢方方正正的板楼硬梆梆地落在我的面前。

在这座号称“大厦”的呆板建筑里,有一间办公室属于我们部门。这是部门租用的,因为单位本部已经是个畸型的巨兽,人满为患,车满为患。登上这间办公室要等好久的电梯,电梯和这大厦一样生硬,动作稍慢就要被夹住身体。办公室里荡漾着尘土的气息,因为我们的主要工作还是在本部做,偶然来这里的人,基本上也不打扫。

我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坐着。随后我又躺了下来,接着发呆。我的眼睛睁得很大,正对着天花板。我想,这房间真象是一只笼子。灰尘构成了一支庞大的军队,在光柱里翻滚而下。隔壁有人在打电话,三言两语地飘进我的耳孔。渐渐的,我的眼皮滞重起来,我睡了过去。

在我睡着期间,门外的走廊里起初十分安静,没有一个人走动。后来,一道白光泛起,办公垃圾、大理石和打印机墨盒一起闪耀,在走廊里四散飞舞,又渐渐落定,风平浪静。白光落处,一只花猫蜷缩着,不期而至,恰好落在这间办公室的门口。

猫是随着光来的,毛色的基调是白色,点缀着一朵朵小黄花。猫的身体在一刹那变得扁平,最后薄如纸片,顺着门缝滑行而入,进入办公室里。

花猫进来的时候,我依然在熟睡,但我好象又坐了起来,凝视着它的走动。它柔软地走着,来到紧靠沙发把手的写字台上,垂下头,紧紧地注视着我。我闭着眼睛,睡意正浓,却又清晰地看到那双晶莹的眼睛。我看到,那美丽的暗褐色瞳仁一圈圈地轻轻摇荡,边缘是曲折的蓝线,长长的睫毛发散着,潮湿欲滴。

我望着那猫,感觉越来越远。我们俩对视着。这时我冷不丁说出一句怪怪的话:“告诉我你的思想,你有飞走的愿望吗?”

“喵呜”一声,花猫从写字台上蹦下去,扭动着,登上了对面的电脑桌。它把脑袋紧紧顶着电脑屏幕,一支雪白的尾巴摇动着,好象刮动着我空荡荡的胃。

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同时听到自己有节奏的鼾声。

                       

                       

我沉睡了许久,做了许多怪梦,醒来时已近黄昏,这是我面朝办公室的窗户看出来的。窗外,泛着红黄色的灰暗四处蔓延,席卷了远远近近的方形建筑。黄昏时分,我从沙发上起身,在写字桌前枯坐,口干舌噪。

在一个看不到夕阳的傍晚,一切还得继续。我拿起电话,拨通了费琴的手机。喂,你现在在哪儿。

她哭了:“你到哪里去了?你又没有眼镜,又没有手机,也没有钱。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了?你,怎么那么狠心。”

我的眼睛被不知哪里来的反光晃来晃去,脑袋发沉,仿佛看到了许多小石子在空中激荡着,互相碰撞。我觉得自己的语气非常平静:“你来接我吧。”

这时,我左肩膀后方响起了“喵呜”一声猫叫。我回过头,房间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

我们驱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两旁的白杨树一路发出呜呜的尖叫。费琴不停地啜泣着,终于泣不成声。我说,别这样,你开车要注意点儿安全。费琴昂起头,盯视前方,两眼迸发出水滴的光亮。她低低地应道:我知道。

我是顺着后视镜看到费琴明亮的眼睛的,在后视镜里,我还看到一辆红色的波罗车紧跟着我们,一个稍稍谢顶,面目模糊的男子独自驾驶。

他是一个人开车。不过,在我的观察中,某个瞬间,那辆车的驾驶副座上又出现一个白衣女子,她轻轻点着头,满含着幽怨的意味。随即,她又消逝不见,只剩一个半秃的男人,孤零零地举着方向盘。

我说,你看到后面那辆车了吗?

费琴依然没有从习惯性的悲切中缓过劲来,她呜咽着:看到了。

那车里有几个人呀?

一个呀,一个男的。

我好象看到还有一个似的。

费琴放慢了车速,完全停止啜泣:“你没有眼镜戴,看不清东西。我们先去配眼镜,再回家吧。”

十几秒后,费琴说:确实有点儿别扭,一个大老爷们,开着一辆红色的波罗。说完,她笑了一下。她的笑声象是一个小提琴手在演奏前调弄自己的家什。

我们在一家小店里配眼镜,其他的眼镜店都关门了。小店离家已经很近。我原来的镜片还能用,只换了一个镜架,花了八十元钱,比那个被弄坏的眼镜架便宜十倍还不止。我伸出手,从小店老板手中接过眼镜,心满意足地戴上。我在脸上堆出了十分的笑容,朗声说道:谢谢。

老板翘了翘细密的髭须,摇了摇手:“不客气,没事就来找我吧,要是处理个什么小问题,我就不再另收钱了。”

这个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站在柜台后面不住地点头,摆手。他的身前身后一排排地陈列着各式各色的镜架镜片,墙壁上的镜子熠熠闪光。所有的玻璃一起交相辉映,使他犹如站立在一片彩云之间。在光灿灿的小店里,我站在他对面,又连着说了好几声:谢谢。

我的妻子扭过头,费解地看着我,我在两面的镜子里看到好几张她的面孔。

我们从小店里退出来后,街两旁的路灯明明灭灭的闪动了好几下,才终于稳定下来。这里供电总有问题,费琴说着,打着了车。我说是呀。我又说,我觉得刚才那个老板象我小时候就熟悉的老朋友。

“谁呀?”费琴的嗓子眼里咕咚一声,她好象真的来了兴趣。

“龙王。”我得意地答道。看着费琴迷惑的样子,我接着解释说,我是指他的胡子,还有你看他那个店,象不象个水晶宫。

费琴噗嗤一下,我知道她不是被我的话逗乐的,而是想到了那人坐在水晶宫的宝座上,或者龙王在店里卖眼镜的样子。她的形象思维一向很发达。有了这个玩笑,回家的路途上洋溢起欢快的气氛。我们继续开车,其实这段路走路也用不了十分钟。

一进家门,我的脸马上阴了下来,刚才形成的氛围结束了。我重重坐在沙发,摘下刚刚配好的眼镜,过了一会儿又戴上。

我的妻子明白了过来,她迈着急切又娉婷的步子走过来,面对面地坐在我的腿上。她扳着我的肩,摇晃着我,连声叫道:“哥,哥。”她说她知道自己错了,不该说我混帐,也不该死抱住我。她说她没有看到那个老头其实能还手打我,只是一门心思怕我把别人打坏了。她说,其实她知道,自己的错是因为不懂我,她以后一定会更懂我。她说着说着就呜咽起来,声调变得和白天一模一样,泪水和鼻涕淌在我的手上、裤腿上。

我不作声地坐着,听任她的折腾。我心里想,这种伎俩又来了,就象一直管我叫“哥”一样。她的狡猾激起了我心里的一股怒火。但我事实上的反应却是被她感染了,我的鼻腔发出丝丝的酸楚,眼眶里充盈起滚来滚去的泪珠。我的手在她的后背上抚摸着,轻轻地说道:“好了,好了。”

在我们这个家里,一切渐渐寂静下来,只有下水道里时不时传来“咕咚”一声。费琴从我腿上下来后,为我倒了杯水,开始打理我们的房间。她来回走动着,向前或向后扬起腰身。看到她眨来眨去的眼睛,我听到了“吧嗒吧嗒”皮肤碰撞的声音。我把玩着电视遥控器,盯着她说:咱们开车出去玩一趟吧。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笔直地站住:去哪里。

去哪里你决定吧,我说,应该是个咱俩都没去过的地方,应该是个稍远一点儿地方,但不能太远,起码开车一天之内能到吧。

她早已停止了抽泣,摆出破啼为笑的样子。她兴冲冲地找出地图,又找到一本叫《中国自助游》的书,研究了起来。

我从茶几底下抽出一包烟来。我其实不会抽烟,虽然不到六岁就尝过,却一直没真的上瘾。费琴是个有洁癖的人,最反对在家里抽烟。

吧嗒一声,我打着了火机,凑在嘴边点燃了烟。

她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我。在火光前,她的一半脸庞明晰红润起来,另一半更加灰暗。

我换上了一幅嘻皮笑脸的样子,这是我在普通情形下向她表示温情的一种方式。我说:怎么了,烦我抽烟了吧。

她侧着头笑了起来。她说不是的,我是想问问你,去蓬莱怎么样。

行啊。我故作兴奋地喊了一嗓子,把香烟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

                

我们是在一团团浅淡的雾气里出发的。我透过车窗玻璃看着前方,感觉到眼珠紧紧接触着眼白,这种眼睛里的质感和我头天晚上彻夜不眠时一样。当时我大睁着眼睛,盯视着一团漆黑里的虚空,费琴发出均匀的鼾声。现在,她正在驾驶副座上摆弄着地图。她从网络上弄到一份“北京出发驾车全攻略”,设计了这次去蓬莱的路线。

车子在五环上飞驰,很快看到京津塘高速路的牌子。我正要并线,费琴突然一扬手拿起了手机。我被她的动作晃了一下,手一抖,汽车打个激灵似的划出一道曲线。这下子,受惊吓的成了费琴,她叹气般地尖叫一声。我用余光扫视到她洁白的脸颊。

我说,你给谁打电话呀。费琴说告诉述岩一声吧,咱们走了她也不知道,有什么事可以让她照看一下。我说那倒也是。费琴的手机声音很大,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述岩的应答。述岩说,她们公司今天集体出去展业,她一个人看家,挺清静。述岩说,你们出去散散心也好。述岩说,你们开车要小心。

费琴挂上电话后,又重复了一遍去蓬莱的路线。正确的走法是:由京津塘高速公路前往天津外环,由天津外环找到京沪线,沿京沪线到达济南,由济南沿济青线开到莱西,再由莱西到达蓬莱。我有一些迷惑和疑问,比如高速公路的名称,为什么明明是从天津出发前往上海,不叫津沪线而叫京沪线。我想,可能这就是中国人的特点吧,反正天津离北京也不远,号称京沪线更能显示工程的气派。

我的心情变得轻快起来,不知何时哼起了小曲,节奏顺着公路的起伏一颠一扬。不过,京津塘高速路不能让我的驾驶始终轻快,这是一条修的比较早的路,只有一条行车道,一条超车道,允许两列车并行。越往前走,车越多,路越窄。费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先是小憩,慢慢地,她的身体习惯了汽车前进的节奏,她进入了熟睡。但她心满意足的鼾声没能持续多久,身子猛的一抖,醒了过来,这是因为车停了。

车停了,这条路发生了堵车,不少驾驶员拉开车门走下来,有人还点上了一棵烟。这时我发现,停在我们四周的都是一些运货的大车,这些庞然大物傲慢地在前后左右夹裹,使我们的小轿车象是陷入异类的海洋,孤苦无依。不过,我还是看到,在右后方有我们唯一的同伴,是挂着天津车牌号的一辆宝来。

没有人知道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望不到头的车辆向前蔓延着,组成一支停滞的军团。我来到公路封闭护栏前,向远方张望。我们其实是站在高悬空中的一条水泥石灰长龙上,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是几幢破破烂烂的房子,东抹西涂的泥巴和裸露的砖块让人不忍卒睹。但除了这一处煞风景的东西外,我们的眼前一片开阔,长满各色低矮植物的大地澎湃着,向四面延伸,直到远方绿油油的山峦。一缕缕地微风吹过来时,人们好象忘记了交通堵塞的烦躁。

突然,在公路前方几百米处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嗓子,调子高的有些难以为继,但却执拗地坚持了下去。我听懂了一句,大致是:

你要是我的哥哥哟把门儿进,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把路儿走。

这是一种陕北风味的小调,我猜想,不大会是这一带老百姓在开心,可能是某位大车驾驶员的杰作。我太阳穴边的血管突突跳了几下,同时我听见自己发出陌生的唱腔:

你要是我的哥哥哟把话儿拉,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把门儿关。

费琴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边,她愕然的程度不亚于附近的其他人,但别的人也和她一起宽容开心地笑了起来。奇特而突如其来的温馨氛围在狭窄的高速公路上从天而降,使这里犹如组成一个临时的村落。这时,宝来车上的男子也走下车来,一下车,他就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向我们这边侧扭着头,露出稍显急切的微笑。他明确地向我们示好。在一大群心情不错的人中,他表现的最为活跃。似乎是为了进一步展现自己饱满的情趣,他捡起一块石子,一扬手,向远处扔了出去,石子“叭嗒”一声,落在破房子的房顶上,激起一小片碎石和尘土的烟雾。

我一下子被激怒了,马上闭了嘴。随后,我转身返回了车内,我的妻子紧紧跟着我,在车厢里坐定后,她试探着说,那人真讨厌,是吧。

我说,车里有没有什么好听的CD,放一盘吧。

费琴说,你开车累了吗,要不我开会儿吧。我说不用。费琴说那也好,你再开会儿,咱们到哪个生活区休息一下,我再换你。

经历这次长时间的堵车之后,高速公路变得非常畅通。我们在事故现场左侧缓缓通过,原来是一辆吉普车被一辆大货车追尾,大车的车轮碾在了吉普车的车顶上。费琴狠狠地啧着嘴,她说真可怕开车真应该小心点。我腾出右手拧动旋钮,让肖斯塔戈维奇的音乐充满整个车厢。在音乐声中,轿车无羁地滑行起来,我的手脚和身体陷入鼓点的抖动之中。不安份的白云在前方纠结成各种形状,有的象炸弹爆炸,有的象海上的浮礁。

我有一种站在天空中向下俯视的感觉,我看到,高速公路犹如一条银色的飘带,在蛛网般纵横的沟壑间轻轻地飘动,伸展着脆弱透明的身体。大大小小的斑点星罗棋布,发出奇诡的闪光。在旋转和闪耀中,浮现出费琴似笑非笑的面孔,她是沉默的,也是若有所思的。

一辆宝来车从后面追了上来,这正是刚才堵车时我们的同伴,我是从它的天津牌照上认出来的。这辆轿车移动到我们左侧,明显地踌躇起来。费琴说别理他,在高速上多危险呀也不知他什么意思。

我不为所动,按照不变的姿态匀速行驶,同时听到音乐中的一声响锣。

宝来车犹豫了一会儿,随即加速,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渐渐变成一个粗糙的小黑点。

                    

                     

    我的脑海里不时闪现出一副摄影作品:我看到,我的眼镜摊裂在道路上,匍匐在灰黑的井盖上,发出了碎裂的光芒。在这一团光芒之中,一支单一的光线象是牵引着风筝似的,笔直地冲上天空。我知道,这不是真实的,是我的想象。我们蜿蜒而行,再次钻进了一群肮脏的庞然大物之中——这里是济南入口前的生活区,大货车数量依然占据优势。

停车之后,一小片眼熟的红色映入眼帘。费琴的感慨在最短的时间里甩了出来,她说:“这辆波罗咱们好象见过似的。”她下车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洗手间。我举起杯子喝水,看到青草般的风衣带在她身后上下地抖动。我回过头,发现红色波罗上果然挂着京字号车牌。

就在这时,他走了过来,让我证实了自己的预感。他的走法仿佛双脚离地,在水面上徜徉,配上他浅淡谢顶的脑袋,象是一个梦里的人。他的面孔始终象是罩着一层玻璃,在近距离处依然模糊。这反而让我清晰地认了出来:他就是那个跟在我们后面驾驶波罗轿车的人。我想,和一个其实并不认识的人说话可能是唐突的。不过,他却径直地向我走来。在他游泳般的脚步里,我想起了当时在他驾驶副座上忽隐忽现的白衣女子。

    你好,他说,脸上挂着目光无法穿透的微笑,声调象是对一个熟识的人。

我认为:最得体的表现应当是和他一样不动声色,习以为常。但实际上我充满了迷惑。我问他:这是您的车吗?    

啊,是的,他大度地笑了一下。他说,您可能不大认识我,但我认识您,认识你们的车。

我说,不,我也认识您。在北京,我看到过您,是在后视镜里。

这一次轮到他有些小小的惊讶了。他表现出一个中年男人应有的稳健,不温不火地笑了一下,在笑声中,他模糊的面孔渐渐凸显出线条。

此时是午后,这个生活区里一派嘈杂,面孔粗糙的人们拿着饭盒或水杯,在商场、餐厅和小广场上穿梭。有的人把胳膊使劲向上伸出,舒展着因为开车时间过长而酸痛的腰身。

他能够迅速地放下陌生人间的矜持,又不损及自己的尊严。他说,我看到你们俩,在北京,你们开着车,你们俩看上去非常好,非常好,非常和谐,真令人羡慕。

从他的语调里,我知道,这不是恭维,甚至真实的有些病态。我听到自己接下来的声音变得非常冰冷。我说:是吗?

一股熟悉的气息从我身后传了过来,这表明,费琴已经回来,正站在我的身边。她没有作声,从中年男人礼节性地点头中可以感到,她肯定以她常见的姿态还了礼,那是一种礼仪学校般机械的东西。

他的语气稍显急促了一些:你别误会,我开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绝不是跟踪你们。你们的车在我后面呀。我是在做一次旅行,一次对我来讲意义重大的旅行。

您一个人吗?

不,他显露出某种悲愤。我们是两个人,我,还有我的妻子。

费琴环顾四周,象是在寻找另一个人。他又说了一声不,他说,在这里找不到她。她已经走了。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没错,一年前,她去世了。

我有点儿明白了,好象证实了自己的预感。

    他说,这一次,是象过去一样,我们俩一起开着车,回她家。没错。在他说没错时,我感觉到,他的口吻变得年轻了。

他望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红色波罗:这辆车,当初是为她买的。

我说,冒昧地问问你,她老家在哪里。

即墨,他吐出两个干噪的字眼。这时,附近的几辆大车一起发动,隆隆的声响使周围的车辆和景物发生了扭曲。

我们带着某种酸楚离开这个生活区,爬行在陌生而迷离的公路上。这时车速越来越慢,原因是浓重的烟雾四处弥漫开来。在长达数十公里的路途上,不知是什么人乐此不疲地烧荒。我的妻子看到“多雾慢行”的提示牌后,气愤地说,什么多雾,这明明不是天灾,是人祸,人为的污染。她标签般的环保观念有了一个淋漓尽致的展现机会。

烟雾继续在车子四周舞蹈,象山峦,象树丛,又象某些软体动物。轿车在这种种东西里冲撞着,钻探着。

在超过两辆大车后,费琴问道:“哥,你知道即墨在哪儿吗?”

这时我恰好也想到这个地方,我说,即墨对于我好象不是一个现实的地方,而是一个历史名词。在春秋战国时期,这里是齐国的一个大城市吧,于是我又提到了临淄。

费琴来了兴趣,她低下头,在地图上找了起来。随后她又拿起水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

我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些成语,好象有“呵雾成云”,“挥汗如雨”等等,和我小时候读到的“晏子使楚”的故事有关。但另一个思想象惊雷似的捕捉到我。

他说,特别羡慕我们俩。我们居然是值得羡慕的吗。可是,真的不值得吗?

 

                         

是什么东西决定了这次旅程的格调?我们身在其中,无法判定。济青高速公路被一层层的烟雾包裹着,在想象中延展着暧昧的身段。我的妻子驾车一个多小时后,驾驶员又换成了我。作为丈夫,主要承担司机任务责无旁货。我的妻子于是有机会再次陷入昏睡。她一起一伏地呼吸着,女人味道十足。一些漏网的阳光和烟雾混杂在一起,凝结成各色的气泡。所有这些再次为我创造了易于想入非非的氛围。我知道开车马虎不得,尽量地集中注意力,但不知何时,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丝绸从天而降,真真切切地落在车前。

如果听任这白色的东西落在车上挡住车窗玻璃,我们将无法前进。于是我试图换道行驶,但不管如何变换,大片的丝绸总是不远不近地落在车前两三尺远的地方,象是连成一体的雪片。这一带许多地方都在整修道路,经常封闭左道或右道。当我跟着一堆车辆缓缓通过修整地带时,这白色的东西会暂时隐藏起来。眼前一旦开阔,所有车辆一起加速时,白色丝绸便千姿百态地翩然而至。

我向两边看了看,想知道别的车辆是否和我受到同样的困扰。但我感到的是一片寂静。不知为何,我周围的车辆不算少,却始终让我觉得一切都无声无息。

洁白的、半透明的丝绸,象巨大的哈达,微型的云朵,在我面前跳起坠落的舞蹈。它们落地后,便烟消云散,只留下灰黑相间的路面。

“好的音乐,好的布料。”在我逐渐接受并适应自己面临的局面时,一个轻柔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声音听起来,象是钢琴停止演奏后散发的余音,它传来的方向让我认为:车的后座上还坐着另一个人,一个拥有这种渺远质感的女性身体。

我回过头,后面空空如也。

“你在和谁说话?”费琴这时醒了,她几乎没有经过睡眼惺松的恢复阶段,神清气定地坐在我的身边。

她身上的冰冷蔓延过来。我说,我说话了吗?可能自言自语出声了吧。

我的妻子一醒来,多烟路段立即结束,白色丝绸也无影无踪。我想:那身后的声音是我的幻觉吧。

费琴说,我们现在到哪里了。没等我回答,她就马上惊叫着得出结论:“坏了,咱们走过了。”

我们确实走过了头,要去篷莱,应当从莱西出口拐弯。在我和烟雾与丝绸搏斗时,我的妻子正在酣睡,我们错过了正确的出口。我说,怎么办?咱们在前面找个出口掉头回去吧。

费琴想了想,转过脸来看着我说,要不咱们直接先去青岛玩吧。

也好,咱们回来再去蓬莱,我回应着。慢腾腾的车子随即重整旗鼓,象离弦之箭一般向前冲去。

青岛是一个我去过的地方,因为这样,我们这次出游没有首选这里。十年前,我在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里,曾经到那里的一家报社去实习。在那个夏天,这个声名远扬的避暑胜地用难耐的酷暑高温接待了我。我天天都流鼻血,头晕脑涨地在高低不平的海滨之地攀爬着。到了傍晚,著名的栈桥一带人来人往,顺着海边散步纳凉。我印象最深的,是栈桥附近的马路边上,一字排开着许多张皮床,一群群盲人按摩师两人一组(一般是夫妻),在那里招徕生意。我虽然还是学生,也用父母给我的钱去享受一番。在一个月时间里,我有好几次在按摩床上听到海边传来一片惊叫,说是涨潮时有人被冲走或者淹死了。至于真的死了人没有,最后我不得而知。

但是我的妻子没有到过青岛,而且我当时也没去过崂山。费琴说,崂山好象经常听说似的,好象有什么……崂山矿泉水吧。我说,还有崂山道士。我给她讲了有人学会法术,穿墙而过的故事。费琴说,这故事她也知道,原来就是这个崂山。在进入青岛地界的收费站交费后,她低下头,翻看着《中国自助游》说,可以选择住宿在武胜关宾馆。

我的妻子这时换了一种吱吱喳喳的风格说话,让我既熟悉又陌生。对于两个从外地赶来的驾驶者,弄清青岛的道路的确困难。我们开车经过了许多类似盘山路的地方,终于到达闪烁着“武胜关大酒店”灯牌的大厦前。

进入大厅后,一个黑瘦修长的女孩迎面走来。她报出酒店单人间的价钱。我的妻子口气严厉地讨价还价,那女孩一下子打了个五折,三百多块钱一夜。

费琴放低嗓门,嘟哝道:“中国自助游上写着说,武胜关宾馆一晚最多一百块钱。”

她的话象是完全对我说的,但却希望接待的人听到。那女孩眉头一展,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笑脸:“您说的那是武胜关宾馆,这里是武胜关大酒店,不是一家,价钱不一样,档次当然也不一样。您要不先看看房间吧。”她本身就不白净的脸庞泛起了更深的黑影。

我们最后还是住进了这家酒店,费琴在检查了洗澡设施后,冲我莞尔一笑:“我觉得,刚才那个小姐算是挺有气质和魅力的。”
   
我摇摇头说,太黑了。

费琴在拉开衣柜挂衣服时回应道:“其实女人有没有魅力,关键在于她象不象个女孩。”她的重音沉沉地落在了“女孩”两个字上。

我吃了一惊,在这句话里,她具有一种让我非常陌生的,男性的有力的口吻。

我的妻子在很多场合下是个聪明人,能够用自己的诚恳和细腻,将可能的隔阂隐患消弥于当下。她发现了我的异样,于是象个做错事的小鸟般噘起了嘴:“这话不是我说的,那个开波罗的男人在恭维我时,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回想着,居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这样的谈话,但她说的是实话,我释然了,或者说,做出了释然的样子。

夜深人静之际,所有的人,沉沉睡去,包括我身边的妻子。我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睁得很大。后来,我坐了起来,穿上衣服,轻轻地拉上门,走了出去。

酒店的大厅里灯火通明,空空荡荡。在我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那个瘦高的女孩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她点点头,平静地说,你还是下来了。

我不愿意多说话,向门口努了努嘴,表示要出去。

她扬起发蓝的眼睛。她说,你要出去转转,也好,也好。说这话时,她把披在肩上的黑色外套向后轻轻地一甩,掀起了一股微风。

我在弯曲的道路上步行着,听到低处的海水哗哗响动。一些浩远的点点灯光在前方零星散布,反而使周围更加漆黑。我用耳朵触摸着不远的海,感觉到那不可告人的无边无际。

在漆黑中,我终于认出一条自己熟悉的小路。我由低向高迈步而行,最后找到一幢路边的小房子。虽然伸手不见五指,我却看到,那个十年前的小书店还在这里,在几个五星级酒店和一家报社的夹缝中静悄悄地耸立。

我一推门,马上由黑暗进入了明亮。卖书的女孩依然坐在门旁的椅子上。在这个晚夏的季节,她身着鹅黄色的连衣裙,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她的脸和头发也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她惊奇地抬头,看到了我,随即流下了两行热泪:“你终于回来了。”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看着她。

她破啼为笑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我偏过头,看到一本熟悉的书,那是一本蓝色封皮的小说集。

我说,这本书还没卖完呢?

她说,可不是吗,十年了,我向每个来这里的人推荐,可除了你第一次来时买了一本外,再也无人问津。

我想起来,那本书我买了之后没有看过一眼,现在可能塞在家中的某个纸箱子里,也可能早已找不到了。

她把头偏向一边:“你骗我,你最后没有留在青岛工作。”

我说,当时有机会分配到北京,我还是决定去北京工作了。

她的声音再次出现哭腔:“那你怎么连个信也不来一封,也不告诉我你的电话。”

这是一间精致的小书店,四面的书柜用桃木打制,柜角雕出细致的花纹。房间里飘动着纸张和木头混和而成的幽香,在书柜和门之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凡高的《向日葵》。

我依然握着她的手,感觉着从她头发和面颊上扑面而来的熟悉气味。我说,我结婚了,我是来旅游的,我是,和我的妻子一起来的。

                   

 我和我的妻子几乎同时醒来,费琴说,这个酒店虽然没有星级,条件确实不错,这一夜她睡的跟在家里一样踏实。我捡起昨晚扔在地上的报纸说,我看你在车里睡得更踏实。

我们下楼的时候,黑瘦修长的女孩又迎了上来,问我们需不需要导游。我问哪里的导游,她说她就是,边说边用一个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费琴问你不是在这个酒店里工作吗?她说,她的本职工作是导游,在这里算是兼职,现在干一份工作钱不够花了,还有就是这样的两份工作可以相得益彰。

我抬头打量着她的脸庞,她脑门上的一缕头发此时直垂下来,到达鼻梁上方,但她又把头轻甩了一下,让头发跳了回去。我估计我有可能皱了皱眉头。我说,你昨晚一直在这里吗?

她的脸上呈现真实的迷惑:“我昨晚十一点就回家了,今早七点半才来呀。”费琴不易察觉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问了奇怪的问题。

黑瘦修长的女导游继续介绍:接受她的导游服务可以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坐她们旅行社的面包车,另一种是她坐我们的车。她极力地表达坐面包车的好处,希望我们做出前一种选择。

我说,还没说需要你的导游呢,我们得商量一下。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是是,你们商量一下吧。一张黑脸上泛起两朵绯红。

我们最后决定自己开车,让女导游同车而行。这么做主要是因为青岛的路太难认,到处是弯弯曲曲的单行线。我们的导游姓向,于是就叫作小向。在小向的指引下,我们迷迷糊糊地来到一个象是海边码头的地方。停车后我才问到,到这里做什么。小向说,坐船呀,到青岛怎么能不做船呢?可以坐上游艇,到海上去兜兜风,同时还可以在海上观赏一些青岛的景点,栈桥、海洋馆等等,到青岛不就是冲着海来的吗?

于是就去坐船,一个笑得满脸皱纹的人迎了上来,他跟小向当然是认识的。他说坐一趟游艇要两百五十块钱,他的额角有明显的斑白,表情却更象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

费琴说太贵了,在对方把价钱降到两百块后。费琴低声和我商量说,虽然还是贵,但如果能在海上看到那些景点,我们就不用再单独去了,也算比较经济。

我们向海边走去,听到那人自鸣得意地说道:“兴趣还是战胜了理智。”我在心里由衷地厌恶,向他扭过头去。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那人,而是小向轻轻地抬起胳膊冲我们招了招手。

一个小伙计把游艇快速地开到看不清码头的地方,突然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海洋馆。费琴两手抓着桔黄色的救生衣说,当然要去了。小伙计不慌不忙地伸出一个手指头,那再加一百元钱。

我的妻子又迷惑又恼怒,她提高嗓门说,难道坐船不包括去看这些景点吗。小伙计说两百块钱仅仅是出海,去看任何一个景点都要单独算,如果要看完所有海上能看的景点,需要两千块钱。

我们都不做声了。小伙计又问要不要去看飞机从海底起飞。我听见自己恶狠狠地回答说,不去。

上岸后,我们没有搭理那个坐在码头上半老不老的男人。径直开车走了,小向仍然坐在驾驶副座上。她的那张本来不难看的黑脸让我觉得非常刺眼。

费琴终于忍不住地开了口,她说你带我们来的这是什么地方,简直是骗子。小向委屈地说,其实那里明码标价,走几个景点多少钱写得挺清楚,你们自己没有仔细看。她又说青岛市内其实没有太多明确的景点,主要是玩崂山。她们做导游都有任务,要把游客带到与旅行社有关系的景点。她还说要不她再带我们在市内转转,然后给我们指指路,让我们自己去崂山,就不收导游费了。她说她还不到二十岁,得到这份工作挺不容易。说到后来,我们听到了明显的哭腔。

在摆脱了哭腔之后,小向又显得饶有兴味起来。她说到青岛主要是玩崂山,有个崂山道士你们听说过吗?费琴也饶有兴味起来,她问是不是会穿墙术的那种道士,边说边伸手在我的脖颈上会心地拍了一下。小向说穿墙术可能有点儿太玄了,不过现在的老道长有些地方确实挺灵验的。小向说有个前任的市长就是听了老道长在风水方面的建议,在市政建设上有所谋划,结果青岛市迎来十年的迅速发展期,他本人也官运享通。小向说作为共产党的干部,市长本人当然不可能公开承认这件事。

小向说:“不过这确实是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小向带我们所到的第二个景点是电视塔,她说,从北京和上海来的人当然不稀罕青岛的电视塔,但登上塔顶可以将青岛市的全景一览无余,青岛旧城和新城的分界与对照也挺有意思的。我果然在那里俯瞰了这座城市,我顺着一片绿色地带向灰黄地带移动着目光,顺着这城市奇形怪状的纹理寻找昔日的记忆。我是徒劳的,这里太高,过去的记忆太远。

小向又说,由于青岛要承担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部分比赛项目,这个电视塔还将作为青岛奥林匹克展览中心。小向带着我们走到迎奥运特制纪念品专柜前,琳琅满目,我们不买。小向又带着我们下了两层楼,进入一个书画展厅。她说这里展出的都是青岛著名书画家的作品,有抽奖活动,中了奖可以免费赠送书画作品。我们抽了奖,又中了奖,那里的工作人员说恭喜恭喜,你们二位可以随便挑一幅画带走,只收装裱费,四百元就行。我们说,画不要了。

我边开车边问导游,下一个地方去哪里。小向说青岛市内就是这样了,下面我们去崂山,可以路过一个珍珠养殖场。我说能不能再带我们去海边去看看,起码应该去一趟栈桥。小向说,海边的景色都差不多,我们已经坐了游艇,还是直接去崂山吧,那里好玩。我说栈桥是青岛的象征,我老婆以前没见过,现在到了青岛,总该让她上去走走吧。小向说现在海边没有停车的地方,停车场都被一些租船公司包了下来,缴费也不行,必须坐他们的船才让停车,还是去崂山吧。我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说是你出来玩还是我们玩,你现在别多嘴,告诉我路怎么走,我不信找不到停车的地方。小向的黑脸再次红了,她低声说:“那好吧,前边路口左转。”

费琴坐在后座上,一言不发。

在一些特定的地段,我尘封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我在没有得到导游指点的情形下把车开进狭窄的道路,小向疑惑地把她的黑脸转了过来。我说,这地方我认识。我仔细地从四周辨认着昔日的草地公园、电影院、肯德基等等。在一幢高大的哥特式建筑附近。我放慢了车速。我确信自己找对了地方,但那个门脸上画着苹果树的、精致小巧的书店已经无影无踪,在干干净净的绿色草坪上,两只灰色鸽子摇晃着走来走去。

我想,十年了,一些东西确实应该没有了,这不奇怪,不奇怪。

 

                          

    我和我的妻子步行向海边进发,小向没有来,她说就在附近等着我们,让我们有一个二人世界。此外她还说:“真不容易,象你们这样结了婚,感情还这么好,一起开车出来玩,不容易不容易。”说这话时,她的口型象是在吹泡泡,黑黑的脸庞在阳光下,反射出紫色的光芒。我的妻子在离开她几步后对我说,真奇怪,难道她认为结了婚以后感情就应当不好吗?我说可能她是这么认为的吧。我们登上伸向海心的长堤,海水的声音是哗哗的,海水的颜色是蓝绿之间的。费琴向我指了指长堤两边的铁索栏杆,那上面挂着很多把铁锁。我的妻子说,这是同心锁,是恋人们挂的,随后她又说,其实挂这东西有什么用,白白地增加栏杆的负担,也不好看。我说是,心想她的环保意识又出来了。我们顺着长堤到达海心的回澜阁,没有登上要收费的望远亭,绕了一圈返回了岸边,这样就算游览了栈桥。

    于是我们向崂山进发,首先到达一个珍珠养殖场,这当然是小向为我们安排的。我们被她领进一个大屋子,进入大屋子里的一个小屋子,听一个戴眼镜的人讲了一通珍珠养殖和珍珠粉的实用价值。他的脸和小向的一样黑,不过却显得文质彬彬。我的妻子显然放弃了抵抗,从小屋出来之后,她试探着向我转过脸说,要不就买一点儿珍珠粉吧。

我把两只胳膊交叉起来,斜着身子说:“想买就买吧。”

我们一起冲向珍珠养殖场附近的海滩,让鞋子的外表变得潮湿,内部灌进了沙子。在这里,我们最后一次亲近了青岛的海。因为在去崂山的路上,我们虽然一直在海滨行驶,走得却都是走盘山路,与海只能遥遥相望。当这条盘山路走到某个绿树成荫的地段时,小向叫车停了下来,说这里得买票才能进去,她帮我们办。车一停,立即有好几个人把脸贴到车窗上来,问需不需要他们带我们上山。我摆着手说,不用了,我们有向导。费琴说,这些人怎么急狠狠的,象要把车掀翻似的。

办完入门手续的小向拉开车门,往驾驶副座上一坐说:“穷疯了呗。”

小向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估计费琴也不关心。我觉到此时午后坐在我身边的导游和昨晚招呼我们住店的前厅接待好象不是一个人。我笑嘻嘻的,甚至有点嘻皮笑脸地问道,你说没见过我们这样结了婚还感情这么好的,那你结婚了吗?小向抿了抿嘴说,哪呀,我还不到二十呢,不过有男朋友了。这个话题刚刚开始,她突然掏出了手机,操起了一种我们大致能听懂的山东口音。

我回过头,冲费琴挤挤眼睛,费琴摆出一副佯怒的姿态。这就是我们这对夫妻最能心领神会的时刻。

挂掉电话的小向一副焦急的神态,她说前面的盘山路出了车祸,去莲花寺可能要等路通之后了。她问我们怎么办,我说你看呢。她说要不上前边的道家茶坊品品茶,那家茶坊是崂山的道长开办的,茶叶都是用道家的方法炒制的。

我们被安置在一间长发形的小包间里,我注意到右侧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上面用九十九种字体写着“茶”字。屋里点着香,烟雾燎绕。一名穿着绿色旗袍的女孩尾随着小向推门而入,在我们面前操练起五花八门的茶具。在她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面前,我昏昏欲睡。我们在她的指挥下用褐色的小茶杯啜饮了几种不同味道的茶水。

小向背靠着门边,脚向后翘起,头轻轻低着。后来她离开这间屋子,不知到那里去了。

穿旗袍的女孩结束了表演,叉着手说:“苦竹茶八十,小人参茶一百,你们看要哪种,这些茶叶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说罢微微一笑。

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似乎被轻轻揪了一下,这张还算漂亮的面孔是我所陌生的,但这微笑却是我熟悉的,究竟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

我的妻子把买茶叶的钱递到女孩手中的一刹那,小向推门进来,她摆出兴冲冲的架式,口气里带有一种轻柔的试探。她说道长正好在这里,我们要不要拜访一下。

费琴偏过头来,看着我,我在她眼瞳的阴影里看到了一个小我。我转过脸,对小向说:“那去看一看吧。”

我们被穿绿旗袍的女孩带到茶坊后面的一间小屋前,在穿过一条狭窄的露天过道后,女孩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然后放开嗓门喊道:“道长,有人拜访。”

费琴轻轻点了点头,对女孩的动作表示理解。我想,这算是一种既造作,又可爱的表现吧。

在这间小的不能再小的房间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穿袍戴帽的年轻人。他说话时抬起下颏,一缕细长的胡须摇摆了几下。我看到那张薄薄的嘴唇上下开合,同时听到一句有点莫名其妙的问话:“问道缘还是问前程?”
   
我的妻子完全陷入了一种面面相觑的神情中,她支支吾吾地回答说那就问前程吧,道士又问谁先问。我对费琴说,要不你先来吧。道士朝我努努嘴,那你先出去一下吧。我有点儿莫名的惊讶,问他,有必要吗?

年轻的道士坚定地点点头:“有必要”。

我在狭窄的走廊上来回蹓跶,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其间,我回到茶坊里对小向说,好象不是个老道长呀。小向还没开口,穿旗袍的女孩抢着答道,老道长不在,这是大师兄,老道长好象是受人邀请,离开了青岛。我说去哪里了。

女孩这一次的微笑在我眼里越发神秘:“好象是即墨吧。”

我若有所思返回露天走廊,不知从什么地方搬来一个小板凳。我的姿势是蹲坐在地上,仰头向天。在我保持这个姿势的漫长时间里,一朵鲨鱼形状的云彩在我头顶的狭长天空缓缓跨过。我注视着鲨鱼的尾巴静悄悄移动、消逝。

我的妻子从小屋里出来时,我依然在仰望天空。她说,你还去问吗?我没回答,她就知道了答案。我问那道士都说了些什么,她的眼睛眨动了起来,她说,她又花了三百块钱,是捐给那道士的香火钱。道士告诉她,道家讲究三、六、九,得按这个数字捐钱,她给了三百对方好象还不高兴似的。

我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费琴的身体为难地侧扭着:“哥,你就先别问了,总之我们以后会挺好的。他说了,有些东西告诉你就不灵验了。”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象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踢开那间小屋,把旅游鞋底狠狠地落在年轻道士的脸上。但实际上我没有这样做,而是微笑着点点头说:“行,挺好的,挺好的。”

我的妻子展现出敏感的警觉,她的口吻一下子分外轻松:“这东西当然是不能太当真的,咱们就当是个游戏,好吗?”

 

                        

     我们是在一座高架桥下停车的,小向扬起左手,向前方指点着。她说顺着这里一直往前就能上济青高速,先路过即墨,再一路打听,便可到达蓬莱。她说你们开快一点儿,十点来钟应该能到蓬莱吧。她说,青岛就是这样了。

我又听到了即墨这个地方,不过此时此际我更在意其他东西。已近黄昏,几朵乌黑的云块在天空中流淌,前方是许多辆黑烟滚滚的机动车,还有一些三轮车、自行车横陈杂列,使这个传说中美丽的海滨城市在我们面前露出她狰狞的一面。我的妻子端端正正地处于后座,女导游扭过脸来,黑乎乎脸庞在我的右侧越发灰暗。

我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了过去,接过这笔预定的导游费时,她呈现出一种半惊惧半诧异的神色。我发觉,是我看她的眼神里出现了某种让她奇怪的东西。我听见自己发出了离自己好象很遥远的声音,我问她:“昨天晚上,你真的不在酒店的大厅里吗?”

她的面孔呈现出一天来最洁白的时刻,在此之前我无法想象这张脸能变得这么白。她说,她昨晚的确没有呆在酒店里,她十一点就回家了,早上七点半才回到酒店的。说这话,她颤抖的眼角有一缕余光悄悄向后座飘去。

我的妻子依然端端正正地坐着,悄无声息。

女导游拉开车门下车走了,不到半分钟,幕色迅速地把这个身影抹的一干二净,无影无踪,好象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似的。我的妻子从后座上换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并长吁了一口气。我们一言不发地行驶,很快到达城市的边缘。

我的妻子首先打破了沉默,她说话时有一种特别的轻快,好象从这个城市给她的重负里解放了出来。她说:“其实这个小女孩挺不地道的。”

“为什么?”

“她带我们去的每个地方都是为了让我们花钱。”

“是吗?不过好象都是你要花这些钱的。”

避免一场夫妻争吵的最好办法是及时转移话题,费琴精通此道,而我在心情好的时候,也能恰如其分加以配合。为了让两个人都高兴起来,我们将这次青岛之行描述成总体上让人满意的一次经历。她提到了我们在崂山瀑布前用塑料甁取水。当时为了避免被直泄而下的流水淋成个落荡鸡,我还打起了一把伞。在莲花山上,她按照所谓的太极路径,踩着一朵朵莲花拾阶而上,并在庙门前深深地呼吸,感到神清气爽。后来她提起在武胜关大酒店度过的一晚,她说我一夜都睡得象死猪一样,她起了几次夜我都没醒,我根本不可能下楼到大厅里看到这个女导游。她说我总是没正经每见着一个女孩子就总是犯贫,说着说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非常欢快的笑声感染了我,使我也不禁轻松地笑了起来。

我们从即墨的出口下了高速,十分钟左右就到达即墨市区。明显的,车速慢了下来,象所有的小城市一样,这里道路狭窄,人车杂陈,不守交通规则的现象很多。不过,在缓慢地经过一条主干道后,我们按照路牌向右一转,眼前豁然开朗起来。路宽了,费琴注意到路边有个加油站,提议加点儿油。

我们停车后才发现,这个加油站所处的位置十分奇特,与其说是在路边,不如说是茫茫大地上耸立起的一座孤堡。我们所处的地方象是一个空荡荡的广场,道路虽然很宽,但同四面的空旷相比,仿佛是一条涓涓的小溪。

穿蓝色制服的年轻人提起了油枪。我把脸庞转向了加油站的对面。晚风迎面吹来,从那个方向传来若隐若现的音乐和锣鼓,而在更远更空旷的地方,是一大片连缀成一条长蛇的灯火。

“那里在做法事。”不知何时,为我们加油的小伙子站在了我的身后。

法事?是有人办丧事吗?我说出了我的疑惑。

这个人年纪不大,不过脸上却带着一种嘲弄和看透一切的微笑,这也是我仔细看他时才看出来的。他说:“不是的,这阵子,这一带在闹鬼,闹了好长时间了。”

我和费琴没想到是这样一件离奇的事,小伙子解释说,确实是在闹鬼,这里算是个城乡结合部,那个女鬼好几个村的人都见过,被吓得要死。于是镇政府决定请人抓鬼,保证一方平安。

小伙子说:“请来抓鬼的是崂山上道行最深的老道士,大家都觉得,应该没问题。”

小伙子还说,可能你们会觉得这是迷信,但没办法,在这个地方就是这样。

我想起在崂山上的道家茶馆里,那个穿旗袍的女推销员曾经告诉我,老道士的确是来了即墨。我再次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在夜色中,蜿蜒曲折的灯火长龙显得更加奇异和诡譎。在小伙子转身去找零钱时,我的妻子又笑了起来,她说:“这地方的人真是迷信,哪有这种事呀,真是的。”她是笑着的,但我分明地看到,一大朵清晰的苍白象闪电一样掠过了她的脸庞,这白色的花朵今天傍晚在女导游的脸上出现过一次。在我妻子的笑声里,有着我能明确辨别出来的颤抖。

我有一种冲动,想把车开进那远方的灯火之中,看看那个崂山老道士。但看到我的妻子,我明白,现在最该做的是迅速离开这个地方。当我打着车时,我发现,油箱并没有加满。

我的妻子说:“是那个小伙子说,这里的油质量一般,我们从北京过来的车最好少加一点儿,到大地方再加。”她说话时,试探地看着我。

我从车厢里回过头去,看到年轻人正冲着我们挥手。我带着一种自己痛恨的冷漠,迅猛地加速,把那人和孤岛般的加油站甩在身后。我的妻子不知何时拉住了我的手,她攥紧了我的四个手指,我感到,手掌里握住了一块彻骨的冰。

我知道,自己是看不到那个有点儿神秘的老道士了,但我愿意在想象中塑造出他的形象。我首先想起了在崂山上见到的年轻道士,那个一脸自得,问费琴索要香火钱的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老道士真正的弟子。不过我已经把老道士的样子向着和那人完全相反的方向塑造。在我的想象中,老道士是一个云彩里抬起头颅的人,半黑半白的胡须在缕缕青烟中漂荡。他有一个高耸的颧骨,一张奇崛的脸。

“他长得的确是那个样子。”这是一个轻柔的女声。

我转过脸,看了看坐在身边的费琴。但这句话明显不是她的发音,而且她也不可能知道我的心里活动。顺着后视镜,我果然看到,一个浑身洁白的女子端坐在我的身后,她的脸色和她的衣着完全同色。

我明白了,冲她点了点头,她冲着后视镜微笑了一下,算是回礼。在这一笑中,我发现,在她从头到脚的洁白中,她的嘴唇显得鲜红异常。她接着说:“这个崂山道士是真的,但是他抓不到我。”

我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我说:“这里是你的故乡吧。”

她说:“多年前,我离开这里去了北京。我死了之后,在北京活动过一阵子,不过北京太大,象个海洋。我用海洋这个词,在那里我根本就悄无声息。不象这儿,短短时间就有明显的痕迹。”

我说:“我来的时候见到你的丈夫,他对你真好,她开着你们的波罗,说是和你一起回你的老家。”

她说:“他走了,他来到这里只一天就走了。他那样和你们说了吗?他那样说了吗?我活着时候他天天喝酒,天天和别的女人鬼混,他还在家里打我,用烟头烫我的脸,我活着的时候,他不是人。现在我死了,我知道,他爱着我。”

她说这些时,和她说别的一样,是一种平静冰冷的语调,仿佛谈论的不是她自己。我相信她的确是鬼,因为在她的声音里分辨不出任何感情。

    她说:“我知道你想些什么,我是鬼,不是人。早已没有所谓的感情。其实人要超越自己,最好的办法也是不要有感情。”

    我说:“我好象在北京就见过你,有一天,在你丈夫的车里。”

她说:“你能看到我,他不可能看到,他来的这一趟我跟着他来着。不过,我主要还是跟着你们,没有我,你和他都会出车祸。”

我打了冷战,我说:“为什么你会选中我。”

她说:“好的音乐,好的布料。”

在我们交谈中,我的妻子一动不动地攥着我的手。她的手掌始终冰凉,对身边的谈话无动于衷。她是听不到这席谈话的,不过并不始终如此。在我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突然问我:“你说什么,‘选中’?”

我顺着后视镜放眼向后望去,后座上空空如也。我对我的妻子说:“没什么,我想事儿呢,走神了,自言自语起来了。”

我们不知何时钻进了一片林荫道,没有路灯,四面一团漆黑。但为了抓紧时间,我依然紧踩油门,加速向前驶去。

 

                            

在黑暗里,我的旅伴全身的抖动逐渐加剧。晚夏时节,车厢里温度适中,但费琴沉浸于心理的寒冷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在越来越多没有路灯的道路上行进,与一辆辆庞大的货车擦身而过。

我讲了一个笑话,费琴被逗乐了。笑过之后她叹了口气:“看来,我们的路线选择错了。”

费琴说,一路上,我们都是在向开大货车的人打听怎么去蓬莱的路。这些司机熟悉路线,又希望尽量少交过桥过路费,喜欢抄近路和小路,走经济的路线。但对于我们这样不熟悉路的人来讲,最有效率的是多走高速和国道,即便绕远一点儿也还是划算。

我打亮左灯,超过了一辆小面包车,看着它的两个前灯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我说:“没关系,这样咱们可以多经过几个小城市,就当是旅游项目吧。”费琴表现出被我说服的样子。我说,放心,今晚一定能到蓬莱。

漆黑是四面蔓延的,音乐是在车厢里迴转的,树木在道路两旁静默的直立。我想,这应该是一些杨树吧,可能还有槐树。我们交谈,并线,加速,减速,远光灯象两只交错的象鼻,击打着前方的空旷。按照一路打听的路线,我们终于来到一个叫龙口的地方。货车司机们说,到达蓬莱前,这是最后一个比较大的地方。

我的妻子表示,我开车的时间太长了,她应该替换我一会儿。这时,我看到路边有几支横七竖八的霓虹灯。我拉上手刹:“你不是说咱们总是向货车司机打听路吗?这里商店,要不去问问他们吧。”

费琴抬头看了一眼那些支离破碎的灯管,摇摇头说:“你快点回来吧,这里还是太黑,我有点怕。”

听到这句话后,我释然了。当我的妻子这样说时,她其实已经克服了真正的恐惧,摆脱了在即墨染上的颤抖。我推门而入,却发现,自己走进的不是一个打听路的好场所。

这个店里设置着高高的柜台,长长的沙发,暗到不能再暗的红色灯光充斥其中。沙发上,七八个女孩歪歪扭扭地坐着,互相勾肩搭背。

一个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女孩站了起来,她希望给我留下一个大胆的样子,她的普通话带有明显的山东口音:“蓬莱,可能这边,也可能是那边吧,干嘛非要去蓬莱呢,要不就在我们这里玩一玩不好吗。”

我退出来的时候,费琴已经倒好了车。我们的车子刚刚启动就迅疾地减速了,费琴随即打亮了远光灯,前方一片透亮。这时我们看到,马路中央出现了一个形只影单的人影,被强光穿透了,正是那个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她被照亮了,照亮她的不象是汽车灯光,而象是熊熊火光,她在这火光之下通体透明,甚至能分辨出裙子上的丝线和纤维。在火光中,她恍若完全裸体,皮肤的颜色一清二楚。她摆出了一副幼稚的挑逗姿态,用手轻轻撩起裙子的一角。

费琴慢速由她身边绕行而过,费琴说:“她可能以为开车的就你一个吧。”

我说,刚才进去的那里是个鸡窝,有好多小姐,不过那里的老板还是告诉了我去蓬莱的方向。

费琴说,那个小姐的身材倒是和某个人挺象的,我问谁呀,费琴说:“崂山上,那个推销茶叶的女孩。”

我的脑海里闪出了火光里犹如裸体的一幕,这使我有了某种不快。我打开抽屉,换了一张CD。我看到车里时钟显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我们是在十一点四十分左右到达一个叫城子的地方的,按照所有被问路者的人的指引,从那里右转后,一直向前,便可到达蓬莱。然而我们被迫返回了,因为横陈在我们面前的不再是道路,前方一片乱石零立,大大小小黄色的土堆把汽车灯光反弹回来,刺痛我们的脸颊和双眼。这里新近开始修路,为我们指路的人显然不知道。

我们回到一个介于龙口和城子之间的地方,停车的地点选择在一个岔路口。这里有一个庞大的加油站,是长长的黑暗线路中有亮光的一个地方。

车停定后,一个小伙子迎了上来,问我们加多少油。

我侧着头,打量了他一番。紧接着我问道:“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小伙子有点摸不着头脑:“我一直在这儿呀。您认得我?”
   
我说,你刚才不是在即墨吗,也是一个加油站,为我们加了油。

小伙子更加迷惑,不过马上老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说,您这位先生肯定是认错人了,从即墨到这里很远,不可能在这么远的两个加油站之间来回奔波。

费琴看我的表情既清澈又迷离,这是我把脑袋扭向另外一侧时发现的。她压低了声音,她说,别瞎闹了,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不是到处跟人逗嘴犯贫的时候。她说,刚才即墨的那个人和这个人完全不同,一点象的地方都没有,真不知道我怎么想起来开这种玩笑。

我沉默了,我知道,现在无法让我的妻子相信,在我眼里这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他们都穿着小题大做的制服,有着同样洁白的牙齿和粗糙的脸庞,露出同样空空荡荡的笑容。他们的整张脸,难道不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吗?

我和我的妻子交替着和小伙子交谈。他得知我们并不加油后,大度地笑了笑,短促的笑声象高高抛起的土坷垃一样向夜空飞去。他说,没关系,不加油在这里歇歇脚也没问题。

我的妻子说,歇脚就不用了,我们现在是想去蓬莱,可是别人指给我们的路线在修路,我们是想问问有没有别的路。

小伙子基本上始终保持笑容,只是眉头微微皱了皱。他说现在的确修路,去蓬莱只能走小路,和大路相比,小路的路况稍有点儿差。

               

                十一

离开加油站后,我们迅速陷入完全的漆黑。车在离加油站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拐上了一条小路。这时费琴突然出声笑了,她说,我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一个游戏,关于大路和小路。有个口诀是:“走大路,大路有水;走小路,小路有鬼。”

我说,这个游戏我小时候也玩过,好象叫偷西瓜,不知在你们那里叫什么。

费琴说,不记得叫什么了。她说,好多事情都是这样,记住一部份,但记不完全。

在我的妻子若有所思之际,我们的处境似乎也逐渐严峻起来。车行小路,沿路没有一支路灯,天空中也没有一颗星星。汽车远光灯的光柱孤零零地向前探伸着,未及太远,便淹没在宽广无边的黑暗之中。黑暗是大海,小轿车是一叶孤舟。黑暗的兄弟是安静,在令人难以喘息的安静中,发动机嗡嗡地鸣叫着,低沉而无望。

我本想放一点音乐,来冲破这梦魇般的气氛,但马上感觉到,音乐可能会在车厢里创造出无益的幻觉,来妨碍我们判断形势。毕竟当前不容乐观。车子离开加油站已经一个多小时,依然在漆黑的的小路上爬行,没有任何接近蓬莱的迹象。路是不是走错了,现在很难说。

我的妻子也没提出放音乐,可能是基于同样的想法。不过,她付出了另外的努力。她说:看不到路的两边,不过远处好象有海似的,我们是不是在海边开车呢?

我侧耳倾听,在发动机嘶哑的歌声之外,似乎确有一缕缕海风似的声响,在广袤的夜空里游走。和我的妻子一样,我愿意想象我们正游走在海边,尽管理性的判断告诉我,这小路的两边更有可能是田野,或者一无所有的荒地。

虽然沉浸于关于海的想象,我的妻子仍然再次陷入有增无减的恐惧之中。此时已是深夜,蓬莱却遥遥无期。我们其实已经达成了心照不宣的一致看法:路看来是走错了。

但轿车依然向前行驶,仿佛受到一股盲目力量的推动。前路茫茫,别克凯悦载着两个心里越来越没底的人,把大片大片的漆黑甩在身后,车声过后的地带,迅速恢复原有的悄无声息。

不过,在漫长的黑色静寂中,我们还是碰到了活物。对面出现一个骑车的人,他有一张无法看清的面孔,戴着一顶线编的套帽。在他歪歪斜斜地从我左侧穿过,我在想象中听到车窗玻璃发出了刺耳的刮擦声。车速放慢,大约过了有两分钟左右,我们几乎是一起惊醒了,车停了下来。

我的妻子首先提议:“应该找那个骑车的人问问路,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她在我的视线中处于最明亮的位置,但她的脸庞依然灰暗难辨,只有一双活跃的瞳仁,滴滴嗒嗒地闪耀。

掉转车头后,我们小心翼翼地按原路追赶,不久,就看到了前方的骑车人。我稍稍加快了车速,然而,就在我们快要接近那人时。自行车突然向左疾速转弯,顺着路边的小道逃命般地溜走了。

“他知道我们在追他”,我的妻子平静的声音在车厢内漂浮着。

“他怕了,他逃避的,是我们。”

在深夜里,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我们和我们无辜的汽车,竟然成了别人恐惧的对象,这究竟会减轻我们自己的恐惧,还是会加重它。

在按原路返回的路途中,我们又碰到了另外的人,这一次对方没有逃。这是一辆农用车,在并不凹凸不平的道路上一起一伏地爬行着。我们让汽车保持着和农用车同样的速度,也就是慢到不能再慢。我摇下车窗:“问问您,蓬莱怎么走?”

对方是个上岁数的人,或者说,那是一副上了岁数的面孔。他长着两撇浓密的胡须,在灯光下,仿佛散发出褐色的光芒。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而是微微地摇摇头,表情既冷漠,又悲哀。

在他驾驶的农用车后厢上,露天地坐着一个女人,包裹着蓝色的头巾。她始终背对着我们,随着车子的节奏轻轻地发抖。

“他们也很害怕,怕我们。”在把农用车甩在身后时,我的妻子调整驾驶副座,换了一个稍稍后仰的姿势。我们紧绷的神经似乎松驰了下来,虽然形势并没有什么好转。

回到加油站时,小伙子还没有休息,他放下红色的电话听筒,露出和善的表情:“这段路其实不难找,但在夜里看不清,确实不太好走。现在都三点多了,要不然,你们今天就先别去蓬莱,在我这里休息一下,明天再走吧。”
   
“在这里?”

加油站的主人裂开了嘴:“是呀,这里,这里很安全,地方也挺大,你们把车停顺当了,在车里将就一夜吧。”

 

                      十二

我们睡着了。虽然带着种种忐忑不安,我们依然睡着了。虽然深夜气温很低,轿车熄火无法使用空调,我们依然睡着了。

我们的轿车停放在加油站东侧的一片空地上,在一群大货车的龙盘虎踞中,我们找到自己缝隙。我们始终在寻找着的缝隙,运气好的时候,是能够找到的。

我的妻子呼吸均匀,无法释怀却也无法抗拒疲倦。我沉入梦乡后,依然能感觉到这一点。我同时感觉到的还有夜色茫茫,看不见的,但确实存在的杨树,在路边轻轻摇摆,散发出一股股说不清的幽香。在我身体里,某种节拍在远远地呼应,呼应着刚才行进时小路两旁的潮汐。那时我凭借理智判定那里是田野和荒地,而在睡眠里,我相信,我们是行进在海边。当海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时,我身上的肌肉咕咚咕咚地弹跳着。

当然,在这样的情境,这样的地方,睡眠不可能是高质量的,睡眠会有所中断。我和我的妻子同时醒来,并排平躺在放倒的车座上。我半梦半醒,眼睛却似乎分外明亮。这时我的妻子扬起了左手,指点着车窗之外,发出叹息般的话语:“看,火苗。”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十米外的低空,果然有一群星罗棋布的小火点,上下左右地翻飞抖动。在无星无月的夜空中,这些火红的颗粒边运动,边闪烁,创造着光明和鬼魅两种情境。当然,它们是萤火虫,把夜晚当作了舞台。

当我的妻子把扬起的左手放下后不久,我再次沉沉睡去。在睡眠的起伏里,我的脖颈渐渐地冰凉而透明。车窗似乎在露风,但一缕缕钻进来并不锋利,象是丝绸般滑腻柔软。整个停车场都在沉睡,路边的尘土和垃圾轻飘飘地跳跃着,无牵无挂。我感觉到眼皮的沉重,以及心脏的重压。

不过我的妻子没有睡着,她轻微而连续地叹息着,最后叹息连成一片,仿佛变成了低低地啸叫。一大滴一大滴牛奶般的眼泪挂满她的脸庞,在她的脸上凝结成冰晶。她展现出从来没有的表情,变成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费琴。

我陌生的还不止这些。终于,我的妻子起伏的身体也不再寂寞,她在车座上象波浪一样抖动着,最后,她的两胁终于伸出了新的肌肉。我渐渐地明了,这是翅膀。同时,她身体其他部份也发生了变化。终于,在没有任何操作的情形下,车窗玻璃自动落下,我的妻子费琴──一只新生的飞鸟──顺着车窗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展翅翱翔。

费琴究竟是一种什么鸟我是难以说清的。她拥有浑身的黑色,丰满的翅膀,无法捕捉的眼神。她低低地,悲哀地飞着,循环往复。她飞行的范围局限于停车场,在停车场的外围上空划动着不规则的圆圈。在她的身体上方和下方,夜风呼啸而过,奔向四面八方。她一圈圈抖动翅膀的时候,我沉重地睡着,无声无息。

不过,我终于还是被唤醒了。车窗外响起了“蓬蓬蓬”的几声敲击。我转过脸,看到了一张面孔,紧贴着车窗,冲我抿着嘴,眨眼示意。他的嘴角挂着辛酸友好的笑容。我认出来,这是那个开波罗车的男人。

我走下车来,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摊开了两手:“是啊,我们总是能碰到,来的时候见面,回去的时候也见面。我知道,你见到了我的妻子。”

“她很好,没有被崂山的道士抓到。”

“我们去走一走吧。”

我和开波罗车的男人一道迈出了步伐,此时黑色的飞鸟继续在空中盘旋,它抖动着翅膀,舞姿倾斜,既轻盈,又沉重。我摇了摇头:“这么晚了,能去哪里。”

“你就跟我走吧。”

我在身后看着的他的行走,他的步伐柔软空虚,仿佛行走在水面上。我回过头,那辆波罗车紧靠在别克凯悦的身旁,两车之间建立起一种奇怪的亲密。我感到身体好象飘浮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尾随他而去。

在加油站的后面,我们来到了一扇镶着绿色石子的木门。在我和开波罗的男人站定后,门自动地开了,一个又高又瘦的女孩迎来出来:“欢迎光临。”她是小向。

我既吃惊又坦然,但还是又提出一遍不值一问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向动了动她紫色的嘴唇,既调皮又狡猾:“是的,我在这里,我会在所有你能想到的地方,又在所有你想不到的地方。”

门户大开,我走进的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片空旷之地。与门外的黑夜相反,我走进了一派白昼。地面上布满青草,四周的景物犹如组成了舞台布景。我看到,书店里的那个女孩安静地坐在书柜环绕的一侧,抚弄着一本精装金面的书籍,她身后的墙壁上挂着凡高的《向日葵》。在另一侧,崂山茶艺馆上的推销员面对着一堆水晶般晶莹剔透的茶具,提着一支长长的水壶,眼花缭乱地添水、点茶。

开波罗车的男人首先发言,不过我发现他并不是说话,而是开始歌唱,音乐响起,所有的人都用歌唱展开了交流。

    波罗男人:来到这里,来到夜晚中唯一的白天。

          我沉重的心情迎来了临时的放松。

          来到这里,来到了无法到达的虚幻地方。

茶艺女孩:不要怪我,搜取了你们的钱财,

          我其实也展现了技艺。

          在崂山之巅的白云深入,

          每个人依然要挣扎生存。

书店女孩(她抬起头看到了我,既惊讶,又怨恨)

         青春已逝,青春在等待中消亡

         这是个错乱的年代,告诉我

         你的到来,你诚恳的眼神

         不是十年长久的一场骗局。

     我:没人能决定自己,没人能

       阻止别人消逝于苍茫。

         我愿意麻木,在麻木中

         寻求自欺欺人的解放。

   波罗男人:来到这里,来到夜晚中唯一的白天

         我所追寻的我的妻子,一个透明的

         鬼魂,我来到这里

书店女孩、茶艺女孩(合):

        我们还足够漂亮,足够年轻

        我们还足够漂亮,足够年轻

        可以放手一搏,放手一搏。

此时音乐突然转换风格,光线变得更加浓烈,空中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当一块雪片落在我的身上,我并没有感觉到寒冷,反而有一股温暧。原来这不是雪。我回过头,看到黑瘦修长的小向,正用一只木瓢向空中抛洒着整袋整袋的珍珠粉。她水蛇般的臂膀扬起又放下。洁白的珍珠粉飞舞着,扶摇而下,变成遍天的雪花。

这时响起另一个男声:

        你要是我的哥哥哟把门儿进,

        你不是我的哥哥哟就把路儿走。

 一个穿着蓝色夹克的男子迈步上前,我看到了,他是那个来路上开着宝来车的讨厌男人。

         我: 你的歌唱有一点味道哟,

          而你的作派哟,让我无法

          宽怀,无法哟宽怀

    宝来男人:我急于与你们接近哟

              你们令人羡慕哟,令人羡慕

              我做了奇怪的傻事哟

              那不是我的本真哟,不是本真

   

书店女孩:人人都会做傻事,

              有的人一傻十年,

              其实她并不傻呀并不傻

              她变成与你无关的另一个样子

    这时我听到了许多声调各异的嗓子一起应和道:“另一个样子。”这些声音从大门对面的阴暗中传来,透过那些阴暗,我看到的,是一个个的盲人按摩师,象在栈桥附近一样,他们一字排开按摩皮床,边按摩,边齐声应唱。所有的人继续歌唱,带我来的人再次发出男声。

    波罗男人:来到这里,来到夜晚中唯一的白天

              来到无法说清的地方,

              我的妻子是个鬼魂,你的妻子

              变成一只鸟儿,进行无法说清飞行

书店女孩、茶艺女孩(合):

         我们还足够漂亮,足够年轻

         我们还足够漂亮,足够年轻

         让我们一起看看跳舞,看看跳舞。

于是的确有人上来舞蹈,大家不再歌唱。那是一个穿着紫色礼服的人,有着既壮健、又婀娜的身材。她背对着所有的人,露出洁白的后背。她上下地扭动,节奏越来越激烈,步伐越来越夸张。最后,在一派疾风暴雨的旋转之后,她蹲在地上,停了下来,面孔转向正面。她喘息着,闭上了眼睛。

  我放眼望去,眼睛变得干涩难耐。

  她是述岩,我妻子费琴的朋友。

       

                     十三

我们在加油站度过的一夜是寒冷的,夏天虽然还没有过去,但这里的昼夜温差极大。在深夜,为了御寒,我们间或把轿车打着火,使用一下空调。多数时候,我们处于空调关闭,寒意尚未完全淹没车厢的的清凉空气之中。在清凉中,我和我的妻子费琴翻来覆去。

我们在加油站度过的一夜是热气腾腾的,费琴的一夜处于困倦和恐惧的夹攻之中,她从未在这样半露天的情形下过夜。离开加油站时,她的脸上充满着憔悴。我注视着一缕蓬乱的头发顺着她的眼角垂下。随后,我的余光扫视到了另一张面孔——加油站年轻人站在屋檐之下,脸庞被阴影笼罩。在后视镜里,我看到他冲着加速远去的别克凯悦轻轻挥手。他是怎样在一夜之间建立起对两个陌生人依依不舍的感情,这不好理解。晨风吹拂,我们在麻雀和喜鹊叽叽喳喳的鸣叫中驶上了小路。

天光大亮之际,我甚至有点儿怀疑:我们现在所走的,和头天夜里不是同一条路。这种感觉肯定也充满了我妻子的身体。她不时地轻轻皱一下眉头,然后大幅度地舒展开来。我知道,她的心情此时好了起来。此刻,我们行进在通向篷莱的道路上,两旁绵延着田野或荒地,有时是村落的房舍。在白天,这些景物确定而实在,而不象夜里,因为隐藏在黑暗之中而变幻莫测。我们当然不是行驶在海边。在白天,一切都清晰明了,清晰明了的一切消灭了想象空间,却增强了安全感。安全感对于女人来讲,非常重要。

实际上,在黑夜里想要到达蓬莱的确很不容易,尽管我们没有走错路。但在白天,要想最终通向蓬莱,还是需要向当地人不断地打听,否则就有可能剑走偏峰。在打听、判断和年轻夫妻的三言两语的交谈之中,一座司空见惯的中国小城市终于在前方展现出来。

蓬莱以一个角度很大的长坡迎接我们,我们边开车,边向天空中仰望,直到攀爬到最高点,随后向下坠落。我们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蓬莱阁,也就是说,到达了海边。

费琴说:“见到蓬莱的海了,真好呀,真好呀。”她是指我们头一天刚刚见识了青岛的海。她展现出刻意为之的欢快。我知道,她想扫除掉一度笼罩在旅行途中的各种阴影,她在努力,并渴望我的配合。

我卖弄起来。我说,蓬莱是八仙过海的地方(我们很快在车窗外看到八仙公园的大门),八仙中的韩湘子其实是韩愈的侄子,而韩愈呢,是一个份量很重的唐代文人。我说,真正和蓬莱关系更加密切的,是宋朝的苏轼,那时候这里叫登州。我说,苏轼就是苏东坡,就是王菲唱的那首“明月几时有”的作者,东坡也就是东坡肘子的东坡。我说,苏轼是因为被贬斥而来到登州的,但他在这里却生活得非常开心,留下了很多书画(我们在随后的游览中看到苏轼的书法真迹)。我说,蓬莱海边是个经常能看到海市蜃楼的地方,古人把那些幻影当作神仙居住的地方,于是就有蓬莱仙境之说。

我不停地说话,这是我从出门以来连续说话时间最长的一次。我的“演讲”前言不搭后语,充满着漏洞和自相矛盾之处。我的妻子睁大了眼睛,边听边看。我暗暗奇怪,以前从没发现她的眼睛能睁得这么圆。

在透明湛蓝天空之下,在缓慢飘移的人流、车辆之中,我们穿行和停顿,通过嘈杂的道路、市场和停车场。我们在古老破旧的水寨附近稍许停留,随后拾级而上,开始了对蓬莱阁的游览。

                           十四

我们行进在回北京的路上时,再次闯进了大面积的烟雾。烟雾时浓时密,用静止和舞蹈创造自己的地盘。在烟雾之中,所有的车辆缓慢地爬行,象一只只没有思维的甲虫。

这种局面是在登上高速公路后来临的,从蓬莱出发后,为了找到济青高速公路的入口,我们一路打听。一个当地的妇女告诉我们,往前走,找一个立着“大李家”石碑的地方,“向左歪进去”,再一路直行,就到了。我们迅速地理解,她山东口音明显的“歪”字,就是拐弯的意思。

因为这个别具特色的“歪”字,我的妻子兴高采烈起来,她摇头晃脑地重复着:“歪”进去,“歪”进去。我配合地笑了几下,就不做声了。小轿车起伏徜徉,天空由晴朗转为阴沉,我们驶上了高速公路,钻进茫茫的烟雾之中。

和这次烟雾伴随的,是许久的沉默,我基本忘却了来时在烟雾中所看到的种种幻像。费琴还是发出了一声惊叫,她发现,我们放在一只矿泉水瓶里的小鱼和螃蟹都死光了。她惋惜着,伤感起来。我知道,她是由衷的,也是夸张的。

这些小鱼和小蟹是我们在蓬莱阁海边捕捉的。我们在游览了蓬莱阁各个景点后,坐缆车到达了对面的山峰,随后顺着栈道下到了海边。一群小伙子挽起裤腿,拿着矿泉水甁,大惊小怪地捉着浅滩上的小鱼。我和我的妻子于是兴趣大增,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我们用手在清澈的水流中缓慢地摸索、靠近,迅疾地拍打、合拢。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抓到一条鱼。费琴却捷报频传,不停欢呼得手。

不过,我的妻子也有些许遗憾。她抱怨说,鱼倒是弄了几条,却抓到一只螃蟹。我冲她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这时,一直在我们附近活动的小伙子中有个人径直走了过来,腼腆地对费琴表示,可以送你一只螃蟹。

费琴流露出瞬间的惊喜。随后她马上看了看了我,转换了一种表情。她客气地对小伙子说:不用了,我们自己抓吧,自己抓的才好玩。

我的目光从小伙子愣头愣脑,颤颤悠悠的背影上收回来,转移到我的妻子。海风恰好掀起她鬓角的一缕头发,一种我曾经见过的,闪电般的苍白照亮了她的面庞,我的妻子费琴在这种苍白的照耀下,重新低头,在清浅的海滩上用功。

我抓到了小鱼,我的妻子也捉到了螃蟹。此刻在回程途中,小鱼在矿泉水瓶里翻起了白嫩的肚皮,螃蟹脚爪四散,随波逐流。它们的生命了结了,但我们的路途还没有终结。费琴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因为车厢里温度太高,毕竟还是夏天。”

不过,空气还是迅速清凉下来。我们渐渐地逃离了烟雾,高速公路上的能见度却进一步降低,这是因为,夜幕逐渐地降临了。

按照正常的预计,我们大约能在晚上的十一点左右到家。发现鱼蟹死去时,我们已经接近了济南。在烟雾和夜幕中,我们虽然车速不快,但却连续不断地、有效地将路程甩在身后。但是,走进天津外环后,我们被迫中止了。

一长列望不到头的车辆长龙向前排列,这是一段由铁栏杆隔离两个方向的路段,有气无力的路灯洒下昏黄的光雨。驾驶者们大都已经放弃了迅速解决问题的期待,不再急躁,纷纷平静下来。有的人从高高的驾驶室里走下来,叼着烟走来走去。

我的妻子费琴目不斜视地坐着,注视着前方的星罗棋布的庞然大物。那些来回蹓跶的人有时会朝这个方向歪过头来,瞟上一眼。在夜色里,我的妻子全神贯注,睁大了空洞的眼睛。

在征得费琴的同意后,我拉开车门,下了车。我甚至熄了火。站立在夜晚的,浑浊凹凸的路面上,我的身心泛起了一股快意。在路灯淡黄的灯光下,铁栏杆上的斑斑锈迹隐约可见。我顺着铁栏杆向后面移动脚步,同时移动目光。于是,我再次发现了混杂在所有这些大货车之中的我们的同伴——一辆似曾相识的宝来。

我走了过去,胸中洋溢着莫名的激动。宝来车上挂着天津的车牌,进一步印证了我的猜测。现在回想起来,我做出了令人不解的疯狂举动,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黑乎乎的夜里。我上前敲了敲宝来的车门,对方没有反应。我接着又敲了几下。车窗落了下来。

一张在我眼里熟悉的面孔露了出来,这的确是那张面孔。我欣喜异常,想象着对方和我有同样的心情。不料,我听到却是生硬冰冷的一句问话。

“你想干什么?”

我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他可能是没认出来。我解释说,在几天前相反的路上我们见过,当时我们几乎要谈话,那时是我太粗暴了,是的,是我的错。后来,在一个加油站,没错,是个很大加油站……

他打断了我的话:“先生,那不是我,我想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他的语气彬彬有礼,让人非常痛恨。

我重重地失望了一下,马上又燃起了希望的劲头。我想,这可能是对上一次我的高傲和冷落进行报复。我把两只胳膊放在落下玻璃的车窗上,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我扬着眉毛说,您对陕北民歌很感兴趣吧。说这话时,我的感觉象是向电脑输入了密码,或是对上了接头暗号。

“陕北民歌?”他的面容象被一只打火机照了一下似的,闪烁出某种光亮。但这光亮随即熄灭了,他变得更加冷漠,除了保留一点儿似乎面对一个精神病人的好奇之外。他说,他对民歌很不了解,他喜欢听古典音乐。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是认错了人。

他似乎好心地考虑到我的情绪,他说:“您确实是认错人了,而且,这样的事不大可能发生,哪有那么巧,住在一个城市,互相认识都不大容易见一面,跑这么远的路哪可能去的时候碰上一次,回来又碰上一次。”

我一切都明白了,于是放弃了努力。我说,对不起,看来是我认错了。我转过身,迈出气力不支的步子。我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银灰色的宝来,现在它在我眼里笨头笨脑,而且值得憎恨。我返回自己的轿车,费琴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又睡了过去,发出小心翼翼的呼吸。不过,CD却没有关掉,一支连绵的小提琴曲在深夜里低低地盘旋,呼应着清冷的夜风。

 

                      十五

在轻微的头晕目眩之中,我伸手按下了门铃,通话器响了,一个平淡中包含警觉的女声传了出来:“谁呀?”

这是一幢半新半旧的塔楼公寓,在噪热的夏季阴天里,米黄和深红的色泽在楼板上横陈斜列,一排排长方形窗户灰暗而呆板。我简单地答道:“我。”

对方不再吭声,楼门开了,我还需要坐一段电梯。

我是一睡醒就离开家,来到这里的。凌晨四点钟,我和我的妻子走进家门,两人一起闷头大睡。到了下午一点多钟,我醒了过来,发现费琴正在客厅里走动。我说你干什么呢,她说家里很乱,我收拾一下。我克服浑身无力的感觉,一骨碌坐了起来。我说我得出去一下,费琴说刚回来就出去呀。我边穿衣服边说,晚上估计不回来吃晚饭。我穿衣服的动作大手大脚,把T恤的短袖揪得很长。

费琴站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一只精巧的小扫帚。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说:“开车小心点儿。”

我没有等待就迈进电梯,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远远地看见了我,于是按着电梯等我进去。我说:谢谢。

她冲我点点头,微笑了一下。我看到一张白色的脸,几个米粒大小的红疙瘩,一片层峦叠障的皱纹。我并不认识这个有点儿苍老的人,但我回报以热烈的微笑。

我想,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彼此熟识的人经常互不搭理,陌生的人之间却会有说不清的温情。

我敲了敲半敞的门,有人随意地答道:“进来。”

一个穿着背心和短裤的女人侧对着我,她好象刚洗完头,用一条蓝色的宽大毛巾擦拭着头发。我说,别擦了吧,夏天让头湿着没什么,舒服。

她转过脸,湿漉漉的长发顺着两鬓掉落下来,高挺的鼻子微微的翕动。我看到:在两条细长白晳的腿上,柔软的绒毛闪耀着水滴的光亮。她扯动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其中仿佛喷出火来。她说:“你总算知道回来,两个人玩疯了吧。”

她是述岩,我妻子费琴的朋友。

我说,没疯够,到你这里疯来了。我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上去,揪住她的耳朵,把嘴唇印在她水淋淋的额头上。她挣扎着,同时不断地用两只手在有限的空隙里撕打我的胸口。我使劲地拢住她的全身,拉向我的身体。她气愤地抽泣,说“你无耻”。同时,她的撕扯转向我的衣服,我上身的T恤被她连扯带拽的扒了下来,随后是下身的短裤,内裤。

我们一道在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倒了下去,柔软的木制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的唾液在我的身体上四处飞溅,湿淋淋的头发拖来拖去,使我痒酥酥的,血脉贲张。我用手指揉搓她赤裸裸的胸口和大腿,同时圆睁着自己的眼睛,审视这个在我身旁沸腾的女人。她呼喊着,用硕大的乳房挤压我身体的各个部分,用牙齿摩擦着我周身上下的皮肤。当我们在地板上翻滚时,这个小房间的其他部分异常静谥,石英钟不动声色地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淡黄的窗帘可能是因为来了一道微风,缓缓地飘了起来,又缓缓地落了下来。

她突然推开我,站了起来,光亮的脊背和臀部有节奏地颤动了几下。

我迟疑地望着她,用一只手支着地板,侧着身体。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片空旷。

她原来是从桌上拿来空调遥控器,她把冷风调到最大。她不住地说:“真热,真热。”随后,她的表情变得更加恶狠狠的,一纵身,向我扑了过来。

我被她的嚣张激怒了。我改变了策略,变成一个主动出击的人。她的两条腿高高翘着,双肩朝下,死死地顶住地板。我粗暴地扳住她的身体,深深地进入,激烈地进攻。在我的身体之下,她痛不欲生,发出低沉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她的双眼紧紧闭上,仿佛在承受临终前最后的病痛。我侧过头,一盆富贵竹在地板上默然而立,此时它的绿色在我眼里奇怪万分,它安然自在地展示着修长的枝叶,对眼前的搏杀视而不见。最后,我听到自己发出了陌生的叫喊,一瞬间仿佛失去了身体的重量。

我们平躺在汗泠泠的木地板上,轻轻地勾着手指。我没有侧脸,便察觉到她那又在轻轻翕动的高耸鼻梁,她的睫毛仿佛泛起了轻柔的薄雾。在平静之中,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侧过脸来,问我:“费琴好吗?”

我笑了:“你倒挺关心她吗?”

她从我的手掌中果断地抽出了手指:“当然了,我们是朋友。”

“朋友?那咱们俩也是朋友,更好的朋友,嘿嘿,不对吗?”

“不对。”她坐了起来,拿起毛巾被披在身上,凶狠地瞪着我:“我和你不是朋友,是敌人。”

                          十六

费琴正在擦拭餐桌时,我精疲力竭地踏进家门。她见我回来,惊喜之色涌上脸颊。她说,你今天回来的还真不算晚,天刚黑,你吃饭了吗?她说,你满脸是汗,外面很热吧。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眼发直。我摇摇头:“没吃饭,但现在不想吃。”

费琴不吭声了,重新步入厨房,为我准备晚饭。她两脚发红,蹬着一双精致的塑料拖鞋。我看到,两只绿色的小鹿蹲坐在她的拖鞋表面上,惺惺作态。

我望着忙碌的妻子,她此时在我眼里全然陌生。在旅途上,我们是一个共同体,一起去对付风霜雨露,其他不可捉摸的人,以及茫茫黑夜。现在,回到家里,我们的联盟象是解体了,我们又分别变成了自己。我望着她,眼睛里居然泛起泪花。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小书房。空间狭小,我克制住自己的茫然,找到了游刃有余的感觉。我用左手一扒拉,一排书籍飘荡着,应声而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

我坐下来,一本本地翻看着,走马观花。我的耳畔依然鼓动着海涛的声响,以及那些纷至沓来的面孔。我算是一个爱看书的人,就埋首于书籍吧。

在我把一本《魔戒》放回书柜时,一只小小的红布包从书柜内侧落了下来,它外鼓的表面非常饱满,象是一条红色的鱼。

我捡起这个小包,它的底部还挂着一条金黄的穗子,摇摇荡荡。我拉开小包的拉锁,然后看到让我吃惊的东西。

那是一张红纸,上面画着两个并排站立的小人,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费琴”,另一个是我的名字。

我怒不可遏,跳起来冲了出去。我用右手狠狠的拉开厨房的门,狠狠地摔在一边。

在木门“呯”的一声中,我的妻子停下了手里的活。她转过脸来,无辜地望着我。

我举起那个小红布包,愤怒地举着。我说这是什么是什么,你搞什么鬼,是想害死我吗,害死我们吗。

费琴满脸通红,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说,这是崂山上那个道士教她的,她说道士说我们俩人命里相克,水火不容,如果放任不管,早晚会各奔东西。她说她不能没有这个家没有我们已经拥有的幸福。她呢喃着,我们曾经是那么好,那么好。她说,那道士说,这方法如果告诉我,就不灵了。

我的怒火一浪高过一浪。我似乎长出了一对内视的眼睛,眼看着自己体内的野兽钻了出来。我说我受够了,你不就是想永远骑在我脖子上吗?你在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面前总是那么温柔那么随和,可那都是表面的表面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我受够受够了。我看到了耸立在墙上的结婚照,一把将它拉下来,摔在地上。

费琴停止了呜咽,刹那间提高了嗓门。她说你不用这么疯,这么闹。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这样吧,咱们离婚好吧,你不就想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吗。我说出来了,您满意了吧。

在她用“您”称呼我时候,我冷笑了一声。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们居住的地方既不热闹,也不冷清。夏季的夜晚,许多穿着随意,甚至赤裸上身的人来回穿梭。他们的面孔在我眼里通通罩上了令人愤怒的色泽。

不过,在漫无目的行走中,我还是渐渐冷静了下来。我迈着深深浅浅的步子,穿过了一条狭窄的杂货市场。我钻进了一家音像店,不到一分钟又跑出来。不知不觉,我走进一个水晶宫般的小屋子,我看到几个我自己相向而行,那是在几面镜子里。在这个小屋里,四面的玻璃镜光怪陆离。原来,我走进了一家眼镜店,我的镜框就是在这里配得。

我看到了柜台后面似曾相识的面孔,店老板浓黑的胡须唤起了几天前的记忆。在他的对面放着一把木头椅子,一个头发斑白的人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一只小茶壶。

店老板一看我进来,忙不迭地招呼。他问我,是不是眼镜框不好用,出了什么问题。

我说没有没有,我路过这里,进来看看。

那个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的老人转过脸来,这下子我吃了一惊,他原来是几天前在梅地亚宾馆门口和我发生冲突的人。

在我还处于最初的尴尬之中时,老头儿首先笑了起来,他连声说,咱们认识,认识。 

我说:是的,认识,认识,那天我……

店老板说:老家伙,你认识的人还真不少呢。

我在出门大约两个小时之后重新回到家里,我的妻子正在收拾东西,拉出两个大大的皮箱。

我说,你干什么。

费琴说,要离婚了,我得搬走了。

我说:我刚才出去,见到了眼镜店里的龙王。

在那个晚上,我和我的妻子费琴重归于好。我们日复一日,继续象一对夫妻那样生活。

 

200412月—2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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