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花(长篇小说节选)
◎
陈接余
一
清晨,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光灿烂。黄浦江畔,巍巍的海关钟楼又奏响起嘹亮的《东方红》乐曲。多少人带着幸福的微笑走向工厂、田间、码头、哨所,开始新的一天沸腾的生活。
三十八年前编造了这个寓言的人,至今还为自己的生存智慧格格发笑吧?!
珍宝岛自卫反击战那年,二黄蛋背上自家缝的蓝布书包上学了。面黄肌瘦的他行二,故有此绰号。因为陆军黄布料极紧缺,进的又是师资另册的民办小学——所占的那栋小洋房:主人不知去向。二楼楼梯间两厢各三间内套充作教室,底层自然做礼堂。领袖像坐北朝南。外面天井便是校门卫,左边标语是:练好铁脚板,打击帝修反!右面是:喂?你的问题交代清楚了吗?——所以,二黄蛋浑身不自在。加之带着思想包袱的老师对他鄙夷地宣布:
你没上过幼儿园托儿所,现在又没有黄军装、黄跑鞋、黄背包、黄水壶!就当个革命故事员,行了。
至于排长,就让郭慨担任吧(不就会唱《沙家浜》吗?会扮《海港》里的高迎祥吗?)。
看看其它四个班长:建民——爷爷是码头工人,曾来此作过忆苦思甜报告罢了。林芳——会演《红灯记》,会扮阿庆嫂。电城——他爸是赤卫队,曾戴绿色藤钢盔、黑漆铁矛回家,但是一次被打伤抬回后就不神气了。小过,他爸算工人技术革新闯将。
小过常备铁弹弓、铁弹子,但最后到底給老师收缴去:还给工厂造反派——那是武斗装备,自然老过也挨剋。通讯员叶小元(他爸是右派,一直在家监督劳动)——争先恐后
,任劳怨,唯唯喏喏,是个革命的小毛驴,倒也算了。
然而到了出黑板报时,还不得靠我?
二黄蛋心想。
第一次预备红小兵组织会和班务会结束后,二黄蛋慢吞吞地搞报头:红五星,红宝书,向日葵,万吨轮,红旗,铁拳,烟囱,铁塔,破四旧,立四新。
他故意举棋不定,别人只好干等着。
那就群策群力设计小报头呀。于是不一而足,图腾遍布,吵嚷加奚落。先溜了郭慨,林芳,然后大家便开始说他们坏话。演郭建光时,不是连白衬衫袖子都給勾破了吗?他爸讨得起大小老婆,家里吃不完的零食,会演八个样板戏。那叫他一个人演好啦!
什么?图书室里十五本革命书籍还说不全呢。
后来干脆叫小元串演鸠山队长:
“老人家,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是什么地方?”
“宪兵队!”
“你的儿子就要在这,上西天啦!”
二黄蛋的肚子咕咕叫了,已经天黑,大家赶紧打扫战场。因为校舍不足,所以六个年级的二,三十个班级全都是上下午各四节课的半日制。
卫生值日非同小可。
然而次日上午,高年级的红小兵连长跑来告诉他:紧急任务,去校办工厂集合。二黄蛋有点心虚:备战备荒的每家每户上交五十块泥砖是请邻居大哥哥做的呀。看来下学期第一批红小兵的加入要延长考察吧。毕竟,去校办工厂劳动总是落后之嫌。
哇!班主任、辅导员、工宣队师傅、校革会负责人,红小兵团营连干部济济一堂。还有昨天放学以后出墙报的另六个:郭慨(满面涨得通红,结结巴巴),林芳(两眼哭肿了),小元正在对天发誓:
“我,连粉笔都没碰过!我知道那是印把子,那是枪杆子呀!”
电成、小过、建民,全都正襟危坐,魂不守舍。
班主任问了些二黄蛋在场的情景、细节。突然痛哭流涕,说他辜负了工人兄弟的重托,充实教育战线,却没能防患于未然,把阶级敌人的猖狂反攻消灭在摇篮中。
我要求回到新沪钢铁厂这个革命的大熔炉中去,重新、加倍、锻练、坚定,向一切敢于污蔑,破坏,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阴风鬼火,彻底、干净、全部扫进历史的拉拾堆!
校革会一把手偱偱善诱:
你们是无辜的,充当了阶级敌人的传声筒,只要检举揭发背后长胡子的黑影,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学校是不会记录。档案到中学才有呢。好了,抓紧时间,我们这七位老师,师傅加红团干部一对一的分别调查昨傍晚出墙报时发生的反标事件。抓住蛛丝蚂迹,在反帝防修战线上,狠斗私字一闪念,互相检举揭发,直到揪出隐藏在革命队伍中受蒙敝,被毒害的不自觉分子!帮助他坚决抵制封资修,叛特反的一切诱惑,揭穿一小撮拉革命小将下水的地富反坏右的险恶企图!在毛泽东思想光辉照耀的金光大道上,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二黄蛋被带到工场间围墙那边,只看到辅导员血红的舌头像活塞般跳动,感觉就义的枪声就要响起,吓得说不出话来,上下牙格格哆嗦,只想到会挨老爸揍,同学嘲讽,像坏分子右派一样扫龙堂。
晕晕乎乎,不知怎么又和大家坐在会议桌边。几个人开始互相埋怨、诅咒。电成,建民,小过,郭慨,个个义愤填膺,倒好象林芳,小元,二黄蛋是怀疑对象似的?!三个人惜惜相怜的对望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什么。
二黄蛋对建民说:“最欣赏他唱高迎祥了,可惜有人说走调。”
小元对电成表白:“早想推选你当排长了,你最够格!”
林芳象刚认识小过这抢占进石库门的新邻居,说:“你真象李玉和(红灯记)。”
然而,郭慨还是跟老师们坐在一起吃着饭。吃他自己买的方面包,还从口袋里摸出个煮鸡蛋。别人全部是淡馒头,三片榨菜。一把手开水泡米饭,撒了点盐。桌这边窃窃私语。小过愤不平
道:“谁叫他条件这么好?他爸不就用嘴吹灯泡的大师傅嘛,你不懂,用空心铁管吹的,整个棚户区就他家有五斗橱,还有穿衣镜呢。梳个大背头,也就他每晚能喝上二口果子酒呀,还有,资本家亚柏尔请他吃过饭。眼睛一个大,一个小,凭什么老让他演红一号?对,我们几个小人要团结起来,把优秀的,跑在前头的,拉下来!拉平,拉齐。”
“乓——”的一声,工宣队张师傅将搪瓷杯砸向桌面
:“端正态度!想订立攻守同盟啊?郭慨同学在大唱革命样板戏中是积极的,是大家的榜样。”
五个小不点不约而同地向电成投去求助和鼓励的目光。电成刷地站起来:只有郭慨一直站在红宝像前!他还唱了半截“打虎上山”呢。建民附合道:“他这位同学就是高人一等,其实功课并不好。”
班主任急迫得语无伦次了。
于是被勒令靠边,改由张师傅,一把手,负责人分别带走郭慨
、电成、建民:隔离落实。辅导员开始安慰起这四个:二黄嘴被打肿了,林芳头发揪下点,小过头顶敲了苞,小元腮颧不对称。但是,为了革命,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当然,他们忙不迭地表示:没啥!没关系!不要紧!经受得起考验!是否可以上课去啦?基本可以。但要等笔录出来,签名,认肯属实就万事大吉啦。好大会,建民出来了,摇摇头:郭慨好雄辩,咱俩给说得哑口无言。你们,谁去?
四个人左顾右盼,象打量,挑选下一个替罪羊。倒是红团营长阻止了快变成两头公鸡的小过和二黄蛋:痛打落水狗!王金发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死的革命典故,你们知道吗?小过恨恨地瞪了二黄一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看我的。不大会,隔壁工场间乱作一团,原来是电成的三个哥哥来搅局了:
围攻校革会负责人,说他污蔑三代红,前年我们蔡老师就是给你逼迫上吊的,不过拧别针时崩裂了瓷像,你就关人家禁闭,还猥亵,霸占人家身子!走--电成!到革命群众那一边!伟大领袖,我见过,就这么近,
林副主席,我也看到过。韶山冲,你到过吗?别的,我不管,让电成上课去。拉扯出厂门时,来了四个民兵架住了天成,他若无其事地说:走了,老子去两个礼拜学习班。给你占个靠窗的位子噢!工宣队张师傅镇定自若: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现在,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对阶级斗争新动向,一刻也不能松懈。广大群众还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少数,极个别的不纯分子,我们,还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政策。留下郭慨,校革会同志,红小兵,团,营,连,排干部,其余的同志,同学,回校--复课闹革命去吧!
一行六人陆续返回学校,班级,教室,基本赶上第三节课。二黄蛋最后进入,因为糊里糊涂好几个笔录下端签了名才走的。发现回来的人都坐到了最后一排,红宝像右下方用报纸遮盖住了。前面的同学们朝后,不但作鬼脸,还扔纸屑。原来少了七个领头羊的一(2)班,次序混乱,三个课代表,三个班务委员也都他们兼的,当别的班跑来看反标,甚至试图扯走文艺小尖兵流动红旗时,斗殴汹汹。傻乎乎的小伍子有些蛮力,护旗挂彩,于是火线考验硬碰硬,临时代理排长,还有四个预备红小兵的积极分子也被宣布代理班长,自然地,和电成,建民,小过,林芳,二黄,小元他们分成了两派,谁都标榜自己最革命,谁都狠批狠揭郭慨的错误。
放学以后,工宣队和老师,还有户籍警,把早已鼻青眼肿的郭慨送回家。整个弄堂都在传说带错别字的天作地灭。(“诛”字识的人几乎没有)
又过了几天,电成,建民担任正、副排长了。他们得意地私下封二黄蛋为“参谋长”。天成也从学习班回来了,剃个光头。郭慨和他妈“疏散人口”去了苏北祖籍,他爸支援云南建设去了。家中的五斗橱、板床、穿衣镜、桌子、板凳,就在弄堂贱卖了。镜框两边确有八个字:天作地合,金玉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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