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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风景(散文)

李  劼     

 

    

葡萄园、森林、湖光、迷雾中的海岸

 

亨廷顿花园尽管好比加州的一个缩影,但毕竟不是加州的全貌。加州最具人间烟火气息的景观,可能当推大片大片的葡萄园。葱绿的景致,掩映着“葡萄美酒夜光杯”那样的诗情画意。加州的富庶,葡萄酒的酿造可谓是个象征。不要说在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上,就是在山坳里,也整整齐齐地躺着郁郁葱葱的葡萄园。那样的情景,很有点“依依墟里烟,瑷瑷远人村”的风韵。在美国西部有不少陶渊明笔下的景致,但那里却很少有陶渊明式的诗人。许多年前在美国东部的一些田园诗人,诸如爱默生、梭罗、爱米莉·迪更生等等,似乎并没有同样出现在西部那些田园风味十分浓郁的地方。即便是稍后在加州出生的罗伯特·弗罗斯特,也是儿时就让他母亲带到东部、上了哈佛大学之后,才成为田园诗歌的一代宗师。弗罗斯特的诗歌,只消看其诗集的命名,《波士顿以北》、《新布罕什尔州》等等,即可明白与加州与西部是多么的无缘了。地理上的自然景观,抑或人工奇迹,假如没有文化上的洗礼,无疑会失色不少。同样的大桥,旧金山的金门大桥就没有纽约的布鲁克林大桥那么富有诗意,因为布鲁克林大桥被写进了纽约一些著名诗人的著名诗歌里。

美国西部有许多十分动人的景观,都跟文学或者艺术无缘。这跟中国的景观很不一样。中国的江河山川,几乎很少没有被诗人或者画家所关注过。当然,从另一方面说,这也使那些景观保留着本真的质朴,保留着上苍赋予的韵味。且不说西部的其它地方,即便仅在加州,就有不少去处,天然的鬼斧神工,充满了诗情画意。比如地处加州与内华达交界处的太浩湖,或者大杉木国家公园,乃至一个叫做“十七英哩”的旅游胜地。那里的海岸,别具一番气象。烟雾茫茫的,好像哪部神秘兮兮电影里的某个画面。比如说,梅里尔·斯特里普主演的《法国中尉的女人》。沿着海岸再朝南行驶一段,可以看到加州那个地标性的景观,孤柏岩。该景跟位于中国东南部的黄山上面的迎客松可谓异曲同工,只是一者在高山上,一者在大海边。

朝孤柏岩的东面去一点,是拥有着闻名世界的那个高尔夫球场的披博海滩。那个海滩依山傍水,气象雄浑。坐在海边的草地上打坐,不一会功夫,就感觉到丝丝的地气透过背脊,沿着督脉直冲百会。浑沌间,好像变成了一棵小草,又像变成了一棵大树,如同席科瓦国家公园里的千年巨杉,拔地而起……当双脚重新踩在草地上的时候,脚底间充满了弹性,身子轻得好像可以凌空飞翔似的。

那个席科瓦国家公园地处王者峡谷,里面十分完好地保存着数千年的大树。在那样的原始森林里走着,人变得十分弱小,身体又显得不无笨重。这时候很羡慕一只小松鼠,可以自由自在地窜来窜去。按照人类学家的研究,人类当年就是因为从树上下来,才学会了行走,才站起来仰望着天空,慢慢地进化成了人类。

但这些科学家们没有进一步论说,这究竟算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人类的不幸。站起来的人类,头脑真的变得很发达么?

这样的问题,一到太浩湖里游荡,就根本毋须回答了。看着湖岸上白晶晶的雪山,所有的思考全都中止。思想不知不觉地被冰冻起来,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在朝一个方向凝聚。你感觉自己成了一座塑像,阳光并不使你融化,只是让你闪闪发光。此时此刻,你看到什么,你就成了什么。看着山,你成了山;看着湖水,你成了湖水;看着湖中的轻舟,你成了轻舟;看着湖光山色之间的一缕轻烟,你变成了轻烟袅袅而去,再悠悠而来……

突然,一阵马达声呼啸而来。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操着快艇,从湖面上一掠而过。

于是,我醒了过来,发现美国人在山水之间的玩法与中国天人合一的方式确实很不一样。难怪科学家说,人类的头脑有发达和不发达之分。也许真是那样。活在现代的头脑,一般说来,总要比活向古代去的头脑要发达一些,否则,快艇的象征性就不存在了。快艇追求的是一逝而过,如同白马过隙;中国古人向往的,却是徜徉于山水之间。很不幸的是,那样的意境,到了今日的中国人手里,却变成了好死不如赖活。

从仙境般的湖上返回人间,觉得一切都变得虚无飘渺。耳边传来絮絮不断的声音,仿佛在诉说人生的迷惘,又像在感叹选择的不易。那声音虽然相当沉稳,但那样的诉说却不无虚幻。我知道这不能相信,一相信就会消逝得干干净净。但最后还是相信了,于是果然消逝了。

阳光灿烂的加州,骨子里依然那么的云遮雾障,就像“十七英哩”海边的景色一样,让人想起飘飘乎乎的《法国中尉的女人》。我一直记得影片里的那片迷雾,哪怕整个故事从记忆中全部消失,依然记得那片神秘的迷雾。

 

夏威夷的天,夏威夷的海

就对比度而言,夏威夷与纽约的对比也许是最为强烈的。在纽约这个城市里,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不着急的,走在曼哈顿街上的人们,永远是那么的行色匆匆。但这在夏威夷正好相反,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着急的。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如此的悠闲,人世间所有的不安和焦灼,诸如股市、战争、饥饿、贫穷、激烈的竞争、婚姻的破裂……等等,等等,全都变得那么的遥远,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生活原来是如此的安逸,如此的宁静,如此的轻松。夏威夷的天空是如此的明净,致使整个世界都显得十分透明。在夏威夷的天空下走着,你根本不需要刻意地做深呼吸,因为你的每一下呼吸都已经自然而然地透心透肺,使你变得如同竹笛一样空灵。

在华基基海滩上散步时,无意中看见四个黑人围着一张石桌打麻将。我不由驻足,朝他们打量了一会。他们看看我,我看看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微笑。随意的笑容,却相当的纯净,如同与大海相映照的天空一样。麻将是中国的特产,但中国人打麻将时,脸上很少出现这四个黑人脸上那种放松和无邪的神情。中国人在麻将桌上通常严肃到了连音乐都不能放的地步。很遗憾当时没有将这四个黑人打麻将的情景拍下来,立此存照。这将会是一张很有意思的图片说明:在夏威夷的海边没有输赢,唯有休闲;即便在麻将桌上,也同样如此。

入夜时分,华灯初上,天空愈加宁静。戴上耳机,托斯卡在生命最后时刻的那段咏叹调,如同一道清澈的瀑布,从星空中飞流直下。顿时,整个身体仿佛飘浮了起来,随着卡拉斯的嗓音升上云端。托斯卡的这段咏叹,过去不知听过多少遍,唯有此刻,在夏威夷那宁静的夜空下,才领略了此中不同寻常的意蕴。

这意蕴要而言之,是一种彻悟意义上的空灵。《红楼梦》所谓的由色而空,在托斯卡则是由绝望而空灵。这是一种绝望的空灵,也是一种空灵的绝望。绝望通常是黑色的。绝望在许多情景里,非但不空灵,而且往往充满了更深切、更焦灼、更难以自拔的渴望。绝望者因此或者走向黑暗,或者走向暴力,甚至走向毁灭。但在托斯卡的绝望里,却带有一种看破红尘般的了悟,从而使自己整个生命如同一只攥得紧紧的拳头一般,不由自主地松开。拳头一旦松开,绝望就不再是黑色的了。这个晴雯般心比天高、晴雯般敢作敢为的女子,竭尽全力、不惜任何代价地解救心上人。越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之后,当她终于看见了团聚的曙光、宛如穿过长长的黑夜、欣喜若狂地扑向黎明中的胜利时,却发现胜利不是真的,躺在刑场上的不是假装死去、而是真的被枪杀了的心上人。这是多么令人断魂的时刻,这一刻足以比之于俄狄浦斯最终发现自己还是落入了命运圈套的那一刻。托斯卡因此如同遭了雷击似地变成了一片空白。然而,生命也就在这一刻,经由绝望进入了空灵。与俄狄浦斯刺瞎自己的双眼、从而由绝望走进无尽的黑暗不同,托斯卡选择了站到城墙上放飞自己的灵魂。在她跳下去的一瞬间,其生命如同升空的火箭似地一面脱落被激情燃烧殆尽的沉重躯体,一面将经由绝望而变得大彻大悟、变得晶莹透亮的灵魂推向高远的天国。

在一部歌剧的咏叹中要写出如此一种具有古希腊悲剧风格的高远意境,着实不易。但这在普契尼恰好驾轻就熟,既写出了命运的沉重,又写出了生命经由绝望而得以升华的空灵。生命在重压之下,穿过一片沉甸甸的命运,在最后的那段华彩之中极其清澈、极其优雅地飞向天国。激情慢慢地冷却,最后变成晶莹的永恒,如同夜空中的点点繁星。

听完这段咏叹,很难再有心境继续倾听其他的女高音选曲。在所有的歌剧作曲家中,我最喜欢普契尼的作品。普契尼在其歌剧中,总是全身心地挚爱着剧中的女人们。在莫扎特的歌剧里,女人像莫扎特一样的孩子气十足,偶尔也像莫扎特一样的才华四射。在威尔弟的歌剧里,女人通常被作者用来体现男式的、或者说阳刚气十足的英雄气概,无论是茶花女的悲愤,还是苔丝德蒙娜的哀婉,尤其是阿伊达的激越,隐隐约约地总是蕴含着“让自由插上翅膀”那样的豪迈。至于在瓦格纳的歌剧里,女人不过是男性英雄的陪衬而已,或者说,神明般的男性英雄身后的一道世俗背景。但这在普契尼的歌剧里,女人却是真正的主角;并且,他将每一个女主角的咏叹调都写得清丽动人,光芒四射。正是因为对女人的如此挚爱,使得普契尼两首男主角向心上人表达爱情的咏叹调成为歌剧之最:一是《绣花女》中“咪咪,冰凉的小手”,最好由卡雷拉斯的明亮嗓音表述;一是帕瓦洛蒂那个无与伦比的压轴曲目,《图兰多》里的“今夜无眠”。第一次听到这两曲咏叹,整个人像被点燃了一样,一会儿回肠荡气,一会儿转辗翻侧,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就像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那样失魂落魄。丹麦的大评论家勃兰兑斯在论说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时,曾经使用“燃烧”一词,描述那种以原始森林做背景的恋爱激情。那样的激情听上去十分吃力,仿佛把整个原始森林都点着了似的。这在普契尼的那两首男高音咏叹里,同样的燃烧,却是举重若轻的自如和潇洒。普契尼有颗透明的心。爱,因为透明,而变得空灵。

要把握这样的空灵,对于歌唱家来说,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便具有希腊血统的卡拉斯,有时也会不太恰当地以《特洛伊妇女》中的激越,来演示托斯卡空灵的绝望。当然,在卡拉斯比较宁静的时候,她可以将托斯卡的那段咏叹唱得比任何其他女高音歌唱家都要空灵,仿佛一束明净的灯光,从内心深处徐徐地射向浩瀚的夜空。

不是任何人都能唱出那样的空灵,要听出那样的空灵也同样不易。感谢夏威夷那宁静的天空,使我得以进入那道明净的光束里,体味生命在绝望时刻的升华。这可真正是叫做,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这两句话,正好是夏威夷的写照。夏威夷那宁静的天空,让功名心再重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淡泊下来。

也许是因为天空的缘故,夏威夷的海水与其天空一样的宁静。人说,当地土语火奴鲁鲁的意思就是,平静的港湾。遗憾的只是,这样的平静,在半个世纪之前,曾经很不幸地被打破过一次。

当日本联合舰队驶向珍珠港的时候,踌蹰满志的指挥官们可能沉浸在历史的幻觉中。他们以为即将开始的致命袭击,会使美国像当年被甲午战争击败的中国一样,被打得落花流水,然后跑到东京签定又一个马关条约,向天皇拱手送上二亿赔款。也许正是带着那样的幻觉,他们的袭击特别凌厉,下手凶狠得带有一种不将对方致于死地誓不罢休的劲头。那场袭击与其说是两军交战,不如说是肆意屠杀。就军事上的效果而言,这场袭击确实得手了。日军凯旋而还。但从政治上来说,日本法西斯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以虎虎虎的密码呼叫真的激醒了沉睡在太平洋对岸的一只老虎,从而走向日本现代历史上最为惨痛的一页。作为一个历史教训,袭击成功的日本人从珍珠港事件中得到的远甚于当时遭到重创的美国人。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有关珍珠港事件的历史文献和历史论著,可谓汗牛充栋。这个事件美国人不会忘记,日本人也不会忘记。然而,假如有人问:为什么遭到重创的美国最后打败了成功地袭击了美国基地的日本军队?人们的回答肯定会很不一样。而我的答案碰巧是在前去参观美国珍珠港纪念馆的那条渡船上,偶然发现的。

那天阳光很好,晴空万里,海天一色。自然了,游客也因此蜂涌而止。开往纪念馆的每一趟渡船,全都座无虚席。在渡船回到码头之后,大家一排一排地下船,如同在往常所有的场合一样,井然有序。无意中朝依然在船内等着下船的乘客看了一眼,突然,我的目光被一个美国老人吸引住了。老人站在最后第二排的第一个座位的位置前,他的前面是过道,他的身后是一排老少不一的美国人,弄不清是他的一家大小,还是其他游客。假如老人是在等着他前面和对面最后第三排乘客走完,那当然很正常。但我注意到他是在等他后面和对面的最后一排乘客,从他面前鱼贯而过。因为他看到后面那两排乘客中的某些人有一种争先恐后的劲头,仿佛害怕下不了船一样,所以他特意让他们先走。让我感到非常难过的是,那两排乘客大都是中国人,其中只有一个年轻的美国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儿子。

接下去发生的情景,更让人难受。几乎所有从后排走过老人跟前的中国人,没有一个对此有所表示,哪怕是向老人做出一个或者不无歉意、或者不无敬意的微笑。他们十分麻木地从老人前面走过,目光是泰然自若的。唯有那个年轻的美国人,觉得这么泰然是不自若的。只见他拉着孩子,在老人身旁驻足,十分谦和地站到旁边的一排位置上,反过来请老人先行。由于距离较远,我没能听清他对老人说了什么。在他的谦让下,老人终于起步。同时,跟在老人身后的那些美国人,再反过来让那位年轻的父亲和他的孩子走在他们的前面。

这一切全都自然而然地发生的,谁也没有想刻意地表示什么。他们只是觉得本来就应该如此。也正是一切发生都自然而然,这个场面无论对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可能谁也不会太留意。中国人不留意是他们习惯了从别人面前那么走过去,美国人不留意是他们习惯了让别人如此这般地从眼前走过去。

但这在我却很难忘却。尤其是老人谦和的神情连同站立的身形:不是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而是如同一颗成熟的稻穗那样,略略低垂着脸,目光十分平和。老人的脸上没有因为那样的教养而产生任何优越感,他的目光里也没有因为别人的行为而产生的任何鄙夷。即使那个年轻的美国父亲,也并不是因为别人的缘故而向老人表示谦让。那一刻转瞬即逝,不留意的也许就永远不会想得起来了。再加上那天的阳光确实非常明媚,没有人会那样的小事而改变自己的美好心情。

我难忘那样的场面是因为,被那样的场面所提醒的,乃是中国人久违了的尊严。尊严不是因为什么什么被炸才出现的,也不是互相冲撞才发生的。尊严首先存在于日常生活当中,并且非常的朴素,朴素到了让人不留意的地步,朴素到了甚至让人难以察觉的地步。尊严也不是谁高高在上、谁低低在下的贵贱区分,而是基于每一个人对他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也是因为这样一个场面,使我突然领悟,美国最后打败骄横的日本法西斯,一个根本的原因在于,对方侵犯了他们的尊严。过去中国古人有句老话,叫做“士可杀而不可辱”,意即人死也不能丧失尊严。尊严在日常生活中是低垂的,谦和的,但一旦受到侵犯,就会变成高贵的,不容侵犯的。侵犯尊严是要付出代价的。那样的后果,当年的日本军队应该充分领教了。美国人胜在他们受到侵犯时的有尊严,而日本军队则败在他们的偷袭没有尊严。尊严是不能没有的,尊严也是不可侵犯的,尊严由于被侵犯而激发出来的文化能量,远胜于原子弹爆炸所释放出的核能量。美国文化虽然年轻,但却牢牢地确立起了人的尊严。而中国文化之所以没落至今,就因为人的尊严经由数千年的专制统治几乎丧失殆尽。

据从9·11灾变的现场逃生出来的中国人说,当时他们最为感慨的情景,就是人们在那样的紧急关头疏散时,照样互相礼让,没有人争先恐后。确实,从一个互不相让地拥挤惯了的国家来到美国,对美国人在排队时的从容、前后的间距,不会印象不深。

由此又想起另外二个故事。一个是早期的共产党领袖方志敏在《可爱的中国》中的回忆,说他之所以投身革命,与他曾经亲眼看见一群外国水手在船上当众折磨由于无钱买船票而逃票坐船的中国乘客的经历有关。再有一个就是中国现代具有象征性的文学家鲁迅,早年在日本学医时,看见幻灯片上放映的,乃是在中国土地上打仗的日本人,抓了一个替同样在中国土地上打仗的俄国军队做所谓间谍的中国人,然后杀了那个中国人的头。那个可怜的中国人被杀的时候,旁边围着一大批同胞,麻木不仁地看着他的被杀。此情此景激发了年轻鲁迅的义愤,从而断然弃医从文,矢志以文学唤醒和拯救中国人的灵魂。

那个革命家后来从容就义,那个位愤世嫉俗的文学家还没过世就成了批判国民性的典范。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革命成功了,批判也人所皆知了,唯有人的尊严却依然阙如。

中国人的丧失尊严,由来已久。远不说当年周公孔子如何建立了与人性的尊严相悖的权力话语和话语权力,即便以《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为例,也可见出尊严是如何丧失的。当人们醉心于互相算计并且以此为荣的时候,当人们以造反有理的名义、举起板斧排头砍去的时候,尊严的空间就被挤碎了,尊严的空间也因此而被迫关闭了。

尊严的消失,与人们对权力的崇拜、对暴力的崇拜是成正比的。在尊严阙如之后,权力和暴力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至尊。与此同时,由权力和暴力而派生的面子,取代尊严,成为一种满足虚荣心的方式。面子和尊严的区别在于,尊严是建立在个人的自尊和尊他之上的,因而通常是孤独的;而面子则是建立在权力的威严和服从之上的,因而往往被诉诸群体的形式。尊严的要义是尊重不尊重,而权力的要义则是服从不服从。所谓民族的尊严,是建立在对个体的尊重基础上的。一个民族的自尊首先在于,对个人的尊重与否。

当一个民族从来不把个人的尊严当回事,那么即便没有他族的羞辱,也已经自己羞辱了自己。其情形一如假如个人不懂得尊重他人,即便没有他人的羞辱也已经丧失了自己的尊严。

这样的自我尊重和尊重他人,不单单是教养和礼数,而且更是不可缺如的人文意识。一个民族的丧失尊严,通常在于因为无视个人尊严而导致的整个民族的自轻自贱。对于一个自轻自贱的民族来说,最可能遭到的轻蔑目光,与其说来自他族,不如说来自本族内部。尤其是当一个民族经常因为维护权力的面子、以此向权力献媚而陷入虚假的民族狂热时,尊重与否的问题完全被服从与否的心态所覆盖了。表面上是要求群体性尊严,骨子里却是完全臣服于权力甚至与权力打情骂俏。这与其说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强权,不如说是双方的互相取悦。历史上诸如此类的狂热、或者狂欢,大都是这样一种互悦的淫乐。

因此,一个经常纠缠于群体尊严的民族,可能面临的一个最为尴尬的问题是,这个民族究竟有没有会被他人伤害的尊严?

姑且不论我的刻骨铭心之处、与那位革命家和那位文学家的刻骨铭心经历,是否完全一样,心中的创痛却同样的剧烈。亚当夏娃的原罪是偷吃了禁果,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悲哀却在于,生为中国人本身就像是一种原罪。夏威夷的海水与夏威夷的天空一样,平静而美丽。难以平静的,是无可奈何的心境。假如中国人也像美国人那样具有不可侵犯的尊严,那么当年的甲午海战是否会成为中国式的珍珠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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