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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贯满盈”(散文)

金  渝     

 

    

 

     一九九五年国庆节期间,大炮院长组织学院全体职工去漳县的名胜贵清山旅游散心。

司机“恶贯满盈”开着四平大巴车疾驰在通往漳县的公路上,另有桑塔纳小车载着老农民和大炮两位院长。过了野狐桥,前面出现一辆满载乘客的三马子(拖拉机)。“恶贯满盈”不停地打喇叭,可是三马子不肯让路,“恶贯满盈”无法超车。“狗日的!”他狠狠地骂。

“恶贯满盈”是我戏称的学院的“四大恶人”之首。“四大恶人”者,有头脑,有个性之人也。在平庸的领导眼里,他们都是刺儿头。“恶贯满盈”的脑瓜堪称学院第一,是人中精怪,学院的大能人。我曾对他发表感慨说:把你的头颅割下来安在老佛爷大院长的肩膀上,我们这学院绝对不会有现在的窝里窝囊状况。我说你有一个老干部的老爹,可你是工人身份,知道人们怎样称呼你们?他说,怎么不知道?车夫!他感叹说,年轻时节,自己就喜欢摆弄个汽车,乐此不疲。开车急驰的那种自由感觉和刺激性、自主性,美妙无比。他说那时他爱汽车胜于爱女人;又说,这也是命啊!接着他念念有词: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命里该吃球,走到天尽头,捡了个纸蛋蛋,打开一看,还是个驴粪球。

“恶贯满盈”的脑子特别好使,反应极快。他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妙语连珠,粗话连篇。他见多识广,深谙人情世故,处理突发事件和复杂纠纷尤其经验老到。他的社会朋友数不胜数,三教九流都乐意和他结交。其中有官场人物,商界大亨,文化精英,也有江湖大侠,市井高人;还有红颜知己——他特别有“女人缘”。

“恶贯满盈”为人正直,讲义气,乐于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他为朋友两肋插刀,义不容辞。举个例子,小韫的丈夫还是小职员时,老家里老人过世,两口子就在省城买了一口棺材。可数百公里的路程,老家托亲戚找的便车一时来不了,得找地方把这非同一般的庞然大物暂时存放一些日子。小韫和丈夫找不到地方存放,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后来小韫求到“恶贯满盈”,“恶贯满盈”二话不说,找朋友乘着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人人见了都会恐怖的“老房子”秘密地藏在学院的一间办公室里。过了好几天,那老家的车才到。“恶贯满盈”又秘密地把那又沉又重又笨的人见人怕的庞然大物转移出学院,很费了一番周折才装上车运走。小韫曾经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过这一段故事。她是故事大王,这件又要出力、又要高度保密、又有时间性、又很敏感的事情她讲述得险象环生,娓娓动听。可惜我一支秃笔没有本事把小韫说的细节形诸笔墨。

十年后小韫的丈夫做了大官。此时“恶贯满盈”的女儿呀呀大学毕业,就业受挫,小韫的丈夫伸出援手,帮助安排呀呀进了公安局。进公安局难度相当大,以至于我们的老秀才院长、哭鼻子院长闻讯后,既惊讶又羡慕,他们的子女进的都是效益很差的“烂脏”单位。哭鼻子还跑到老佛爷那里嘀咕:她女儿和呀呀是中学同班同学,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公司打工,而呀呀却当了警官。哭鼻子心理很不平衡,恳求老佛爷出面把她的女儿安排到吃皇粮的单位。

谁知这呀呀竟把人人垂涎的岗位给扔掉了。哭鼻子闻讯,跌足叹息:为什么不把岗位让给我的女儿?

呀呀是擅自辞职的。她当刑警上了两三个星期的班,就说啥也不干了。“恶贯满盈”气得发昏,对女儿挥起了老拳,又去呀呀单位给她办请假手续;当妈的也又哄又吓,苦苦告诉呀呀她这份工作得之不易。呀呀却索性写了辞职报告交给单位,令爹妈措手不及。呀呀对老爹说:你管了我二十几年,现在给我一次我自己做主的机会,行不?我辞职,是那工作不适合我;我要自己走一条路,无论结果如何,我自己负责;如果我一败涂地,我认了。我要自费留学,我只请求您给我准备一笔学费。

那以后呀呀足不出户,发愤准备功课。她的脑瓜不比老爹差,因为她的妈妈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性。老爹老妈高智商,女儿能差么?苦读了两年,呀呀通过了托福考试。一切复杂繁琐的出国手续都是她自己奔走办理,她只要父母给她提供财金支援。“恶贯满盈”虽然善于应对各种突发事件,此时却只能被女儿牵着鼻子走。他不是有钱人,妻子尽管是一位经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的女儿,但所供职的国营工厂破产,她一夜之间也成了穷人。筹措资金万难。好在“恶贯满盈”广有朋友,大家纷纷慷慨解囊,借钱给他。“恶贯满盈”高筑债台,把呀呀送到英国留学去了。呀呀在英国表现很好,似乎就是在此期间,“恶贯满盈”才认识了自己的女儿:她不是纨绔子弟,而是有头脑、有志气的姑娘。

对“恶贯满盈”,学院的男男女女既爱他又怵他。院长们要借重他办很多事,对他客客气气;连高傲的老秀才,见了“恶贯满盈”也笑容可掬。处长们怯他,争强好胜爱逞能的猛左教授自从在丝路小姐的喜筵上和“恶贯满盈”为小事翻脸,较了一阵劲,败北后,见了“恶贯满盈”噤若寒蝉。

列巴科长刚调进学院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太岁头上敢动土。冬季某日,“恶贯满盈”在传达室里烤火,“哐!”传达室的窗户被猛地拉开。“恶贯满盈”回头看,正迎上列巴恶狠狠的眼神。列巴科长怒目剜了“恶贯满盈”一眼,伸进手取走桌子上的报纸。“咣!”猛地拉上窗门,又狠狠瞪了“恶贯满盈”一眼。“恶贯满盈”心想:原来是要跟我“做事情”!他二话不说,抓起火炉上的拨火棍,开门去追列巴。列巴本来是下班回家,一看“恶贯满盈”拿着家伙追过来,又掉头往办公楼跑,钻进办公楼不见影子。“恶贯满盈”见此情形,就没有进楼去追。后来列巴对人吹嘘:我是诱敌深入,诱他到僻静的角落,把他大卸八块!

列巴何以挑衅“恶贯满盈”?“恶贯满盈”后来得知,原来前些日子列巴请身兼某民主党派副主委的某学者到学院讲“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制度最适合中国国情”。“恶贯满盈”奉命接送。不到十一点半,学者的课上完了,学员们都已经进了餐厅吃饭,可是还不见那学者下楼来;原来他在和列巴几个朋友聊天。“恶贯满盈”在院子里等,直到十二点半,学者才悠哉游哉地走出大楼。“恶贯满盈”心想:你不嫌时间晚?好嘛!我也给你慢慢来。学者上了车,“恶贯满盈”故意把车开得极慢,小轿车像乌龟在街上爬。学者不耐烦了,频频抬起手腕看表,“恶贯满盈”沉着脸装不懂。十几分钟的车程“恶贯满盈”硬是走了半小时。到了学者的单位门口,“恶贯满盈”继续向前开。学者扳起脸,他不屑于同这车夫说话,要看他往哪里开。过了一个街口,“恶贯满盈”还没有停车的意思。学者急了,问:你要把我往哪里拉?“恶贯满盈”回答:你不吱声,我怎么知道?他于是把车靠到路边停下。学者迟疑片刻,看司机没有把车倒回去的意思,不得已下了车。他话里有话地对“恶贯满盈”说:你今天开车很稳啊!说着猛地关了车门。“恶贯满盈”没理他,就地掉转车头,“嗖——”飞快地开车走了。后视镜里,那个学者气呼呼地走回头路。

肯定是学者向列巴告了状,列巴才向“恶贯满盈”发难。不过那次冲突过后,列巴不仅没有再考虑“大卸八块”的事,而且见了“恶贯满盈”很友好。

学院陆陆续续地进人。知识分子的队伍越来越庞大。新一代知识分子极具时代特色。很有几位新新知识分子不知道“恶贯满盈”的深浅,常对他指手划脚。“快快快,院长下楼了!”一个新新知识分子跑进司机室,催“恶贯满盈”出车。“恶贯满盈”正喝着茶,他没有吱声,向窗外看。院长走出来了,新新知识分子紧随其后,弓着身子,拎着院长的公文包。“恶贯满盈”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新新知识分子不满地看他一眼,又赶紧伸手掸掉院长后背衣襟上的一片纸屑,又赶紧跑上前给院长开车门,还用手按住车门顶部,伺候院长上车。

“恶贯满盈”心想:这小子对他的爹妈是否也如此孝顺?

“老恶,几点几分把车停到某某宾馆门口,院长要回家!记住时间,不要迟到啊!”另一名新新知识分子动辄在电话里对“恶贯满盈”发指示。“老恶,院长夫人要去某某公司,你马上跑一趟,动作快一点!”这个新新知识分子经常急急忙忙跑来发号施令。“恶贯满盈”只是不吱声,听从。他冷眼看新新知识分子端着院长的茶杯楼上楼下地飞跑,拿着打火机看哪个院长掏出香烟,立刻一步向前“咔嚓”点烟;看新新知识分子跟前跟后地为院长们服务,对每个院长都笑得很灿烂。但他们对工人和临时工却横眉冷对,架子十足。

某次,一位新新知识分子要上街给院长修理手机。他钻进车,“哪个,到大雁手机城!”“恶贯满盈”不吱声,开车上路。“唉!一天忙得没有消停的时候,”新新知识分子感叹着。“恶贯满盈”不吱声,只管开车。“停下!停下!就是这一家。”车停了,新新知识分子下了车,一会儿又回到车上,“这一家不行,再往前开!”“停下!停下!”新新知识分子又下了车,又不行,“再往前开!”他发令。又停了一家,还是不行。“恶贯满盈”心想,事不过三。这时新新知识分子又让停车,“恶贯满盈”没有理睬,反问新新知识分子:“是你开车,还是我开车?”新新知识分子一愣,“什么意思?我这是给院长办事,可不是我的私事啦!”“恶贯满盈”问:“是你领导我么?”新新知识分子感到奇怪:“我领导你又怎么啦?”“你领导我?我还有一个领导呢!我得听他领导哩!”他抬抬下巴,新新知识分子顺着方向看过去,前面站着一个交警。“恶贯满盈”把车停到一处地方,说:“马路上你想停哪里就停哪里?下去!”他把新新知识分子赶下车,开车走了。这以后,新新知识分子对他客气得多了,见面总是问长问短:“恶哥,吃饭了没有?”或者:“恶哥,定个时间,咱哥们喝两盅怎么样?”

这就是本世纪初机关衙门里人际关系的状貌:为了爬上去,小公务员们对领导俯首帖耳,卑躬屈膝;同时他们在与自己利益无关的人群中间找回自己损失了的“尊严”。精神矮子、病态人格已然是社会常态。

“恶贯满盈”是学院的老资格。一九八八年秋我到学院,那时人们还很有人情味,相互的交往大多不是出于利益,而是脾气相投。学院职工不多,很多都是直筒子脾气,经常在一起喝小酒,臧否人事,评论是非,很有些“刺儿头”的味道。不知不觉地我和“恶贯满盈”的关系近了。我常去他家,我和小呀呀、小呀呀的妈妈,能谈得拢,她们对我很是友好。

“恶贯满盈”对我无话不说,甚至他的艳遇他也肯对我和盘托出。他给我讲:七十年代,他开大卡车拉木料,那时常有老乡在路边挡车求司机给方便搭乘。有一回一个年轻小媳妇半路上拦车,她娇小玲珑,标致迷人,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一对忽闪忽闪的水汪汪、毛嘟嘟的大眼睛,楞楞的鼻子,樱桃小嘴,胸脯高耸,像是里面藏有两只大兔子,还活蹦乱跳,不肯安分;而且这小女人很风骚,一爬进司机楼,见“恶贯满盈”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谈吐有趣,当场就爱上他了,先是眉目传情,继之以投怀送抱。“恶贯满盈”当然意志薄弱,把持不住,来者不拒。车到临夏城,那小美人一定要跟他过夜,可是他再三婉言谢绝了。我问“恶贯满盈”:为什么?难道你是斗私批修一闪念?能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那我真要对你肃然起敬了!他嘿嘿地笑说:她嘴里口臭厉害,太熏人,简直无法忍受。啊?原来如此!

我退休前,有一回“恶贯满盈”送培训处的人去党校办事,我顺便也一起到党校找老同学。培训处的人下车后,“恶贯满盈”对我说,老哥要退休了,今天兄弟陪你逛逛黄河风情线,如何?我说老弟有此美意,感谢感谢。

黄河风情线是兰州的骄傲。绵延四十里的黄河两岸,市府投入大量资金,着力绿化,因地制宜地建造了一系列文化景点。新景点和旧名胜珠联璧合,组成令游客目不暇接、流连忘返的景观。黄河铁桥、黄河母亲、黄河水车、滨河林荫大道以及多座形态各异的现代格调的黄河新桥梁等等,极具观赏价值。还有一系列袖珍公园或是不小的园林,千姿百态,连缀在黄河岸边。夏秋季节,风情线真是美不胜收。或许兰州正因为拥有黄河风情线,才能不比国内其它大城市逊色。

那天“恶贯满盈”和我乘兴逛了银滩大桥一段风情线,估摸办公事的人已经在等车,我们返回。“恶贯满盈”忽然十分感伤,他说到他的红颜知己,一位气质优雅的女性。她对他的痴情,令他感动,感激。他说他要对得起这一份真情,但是他深知无论他怎样报答,他都不能做得和她的付出对等。我聆听他的心声,但是我沉默无语,因为我想到了呀呀的妈妈。

……

现在回到十年前去贵清山途中。那三马子把“恶贯满盈”的车压了两三公里,“恶贯满盈”终于找到机会。前面有一处路面较宽,他一踩油门,客车“嗖”地窜出。在超过三马子的瞬间,他轻轻将方向盘偏了一偏。那三爷(兰州人对三马子司机的称谓)慌忙躲避,三马子头一歪。我们一声惊呼,幸而三马子很快稳住了。大家埋怨“恶贯满盈”多此一举。“恶贯满盈”笑笑,说,这是有“哈数”(火候、分寸)的。他驾车技艺高超,是要露一手,给三爷一个小小的警告,他有把握不出事。我们外行,就不好做判断了。

说话间,“恶贯满盈”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三马子“突!突!突!突!”在开足马力全速前进,他在追赶我们的四平客车呢!我们紧张起来,催促“恶贯满盈”加速快跑,脱离是非之地。但是“恶贯满盈”却减慢车速,把客车缓缓地停在路边。他说,“我要看这个狗松想干什么。”三马子很快追上来了,它超过四平车,一拐头,停在四平车前,明摆着是堵死四平车的逃逸之路。

三爷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一脸横肉。他气势汹汹下到路面上,伸手就拔发动机的摇把。这边“恶贯满盈”早就跳下车,大步向三马子走去。我们车上的老司机牛大侠赶紧下车,我们几个也都下车,看个究竟。只见“恶贯满盈”扑到三爷身边,三爷正要举起摇把,谁知“恶贯满盈”眼尖手快,一把抓住对方的一只手臂使劲一拧,随即夺过摇把,举起就打。三爷赶紧缩头。此时牛大侠已经赶到跟前,把摇把挡掉,否则那一下非出血不可。这当间“恶贯满盈”把三爷扇了一巴掌,揍了一拳头;同时夹骂夹训,痛斥他的妄自尊大和不懂规矩。我目睹“恶贯满盈”一气呵成的几个动作,暗想这家伙小时候一定是打架的好手。

三马子上坐的都是赶集的老汉和妇女,他们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没有谁站出来说话。可能因为老实,也可能因为这三爷根本不得人心,人们乐得旁观。看那三爷蔫了,“恶贯满盈”骂骂咧咧回到车上。他倒车,重新上路。我看见那三爷傻呵呵地望着我们的车。

四平车风驰电掣。“恶贯满盈”说:“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在乡下从来没有吃过亏的地痞,横行霸道惯了,以为到处都是他的天下,我最见不得这种人,专门收拾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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