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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街道(短篇小说)

蒋亶文     

 

    

    这天夜晚突然起风了。

在前一个夜晚街沿两侧的路灯都被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伙人用石子砸碎了,所以今晚风乍起后到处弥漫着漆黑的雾气,紧贴夜色的边缘。有条狗狂叫了几声,然后倒卧在一棵树下,被风的旋涡吞没。

这时,从街头的小酒馆里传来一阵有人砸酒瓶的响声,把阿了从梦中惊醒过来。

阿了的丈夫强生正撩起阁楼上的窗帘,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这是个背影枯瘦的男人,当他转过身时,阿了在他的眼角处看见一头白色的大鸟向着天边飞快地坠落,鸟的翅膀上长满凌乱的羽毛。

强生走回床边,掀开盖在阿了身上的被子。黑暗中阿了听凭一双又冷又硬的手插入自己胸前的衣服,她默默地把身体蜷缩起来,寒冷在两个人的皮肤缝隙间被挤压成一串透明的水珠。他喘了口粗气,缓慢地停止动作。“他妈的”,他骂了一声后找出根烟用火点燃。烟头的红光映在阿了赤裸的腿上闪闪烁烁,她赶忙拉过被子将自己重新盖住。“那伙人今天没有来过。”她说。

“也许明天一早他们又会来敲门的。”他吐着时隐时现的烟圈,坐在离床头那盏灯很近的地方,却懒得伸手去拉灯的开关。

刚才,强生进屋的时候,灯还亮着,他没去惊醒睡熟的阿了,把灯关灭后,独自在黑暗的深处眺望窗外的街景,因为远近没有人影晃动,才使他松了口气,接着就发觉阿了醒了。

现在,强生把烟头捻灭后仍进墙角,随后动作迟钝地解开衣服,钻进被窝时和妻子的身体碰撞着,见她毫无反应就以为她又睡着了,便连续翻了几个身,竭力回忆着先前回家的路上是否有人和自己擦肩而过。渐渐地,他感受到妻子身上的体温,又听见身边向起了轻轻的抽泣,这才注意到阿了脸朝墙肩膀正在抽搐,她几乎把嘴贴到了墙上,那里的阴影互相重叠。

“别担心,事情很快就能过去”。他安慰她,同时用力支撑起上身,又伸手去找烟和火柴。这时,他听阿了说那些人好象在附近找地方住下来了。

他的手有些哆嗦,碰翻了桌上的那盏灯。他暗暗诅咒自己难以掩饰的惊慌。

“你害怕了?”阿了的语气里明显地夹杂着几丝嘲讽。

他干脆承认:“是有点儿。”这时,他找到了烟和火柴,在床头坐直身体,“我知道街上那些路灯是他们砸碎的。”

“我想也是。”阿了翻转身,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昨晚他们走后没多久,街上就传来路灯被砸碎的声音,我更怕他们接下去还会来砸我们家的窗。”

“也许会吧。”强生被烟呛了一口,剧烈地干咳起来。阿了忙把手搁到他的胸前,问他那伙人到底是谁。强生没有回答她,只是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阿了挣扎了几下后终于一动不动,他的膝盖正顶着她的腰,盖住他们的被子扭动着,木板床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

阿了又想挣扎,可最终还是被强生死死地压住,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在他身上闻到一股酒的味道。

“你去酒馆了?”

“喝几杯暖暖身子”。他答道。

几分钟前的那阵冲动,使强生昏昏欲睡。他听到妻子说:“那伙人几乎天天来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害得我好不容易睡着了还做恶梦,梦里街上一有响动,就以为你被他们找到了。”

强生用尽量平静的语调告诉妻子:“你听到的声音是那家酒馆被砸了。”

阿了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你刚从那儿离开呀!”

“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强生沉吟片刻后显得有些得意。刚才,他躲在窗后曾经目睹了那些人垂头丧气地远去,现在他益发相信他们迟早都会离开此地的,只需要继续躲避和忍耐,这一场灾祸也就迟早能够消失。于是,他侧转目光,想再对妻子说别怕,然而阿了脸上的泪痕令他顿感厌烦,他不耐烦地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屋外的风声渐渐停息。

冬天的夜晚,墙根的草在不断地枯萎。

 

冬天的风沙很大,天灰蒙蒙的,阳光总是被风吹散,光秃秃的树枝垂挂着淡蓝色的空气,四周的建筑都裸露出干涸的石块。强生醒来时,阿了已经不在屋里。

他穿好衣服,走下阁楼,堆在楼下的几件油漆斑驳的家具上,寒冷的天气放射出阴冷的光芒。

屋外是条狭窄的弄堂,青石砖瓦的墙角间,变弱的风象一匹裂骨的野兽正在浅浅地呻吟。阿了和几个面带病色的女人,挤在门口生炉子,煤烟的气味使她们的耳语声断断续续。

强生跑到屋外,凑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冲洗头发,水突然粘住了他的眼睛,他赶紧把阿了叫了过来。

直到这时,阿了才注意到他跑出了屋子,便忙把他往屋里推,边推边告诉他,人们都在议论昨晚酒馆被一伙人砸了的事,央求他快躲出去,“他们显然是在抓紧时间找你”。

 

“那是些外乡来的陌生人”。

酒馆的伙计徐来找到强生家。

这一个早晨,徐来的脸颊上有一道新添的伤痕。

强生扔了根烟过去,徐来点火时,伤痕在火光闪耀处醒目地扭动了几下,接下去又迅速地被他嘴里喷出的烟雾所遮盖。

昨晚,是徐来陪强生喝的酒。他有两片红润光滑的嘴唇,看上去象个孩子,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不住地瞥着阿了。阿了因为他闯进来时自己正被强生挤压在镜子上,所以只要一接触到他的目光脸就涨得通红。她理了理头发走上阁楼,丰腴的背影在楼梯拐弯处消失后,徐来的眼角还保留着一朵鲜花盛开的形状。

“他们让我来对你说,晚上再来喝酒,他们等着你。”

徐来凑在强生的耳旁嘀咕着。

“他们现在在哪儿?”强生问道。

徐来一声不响地摇摇头,走了。

 

徐来走后,司马街上开服装店的强生就开始在这一个早晨里显得心烦意乱。他走出了家门,沿着房屋的墙根往外面的大街上走去,弄堂里有人在晾晒衣服,阳光中肥皂与水的气息模糊了一切。

街头又在起风,强生象被人拖着在原地转圈。

街头除了风,果然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正在议论着昨晚酒馆被砸的事。人们都说那是群喝醉的家伙,只有一个麻脸老头,连眼皮也没没抬就摆着手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强生不安地问那老头:“你听说了些什么?”

“没有。”老头注视着强生,强生象有什么秘密怕被人识破似的低下头,一张水果的皮在他的脚边翻卷着,他猜那老头的目光始终没有从自己的脸上闪开。

“咱们街上真不太平,说不定还会出更坏的事呢。”强生听到一个姑娘的声音,并且立刻分辨出这姑娘是在自己店里干活的乔乔,一个常常因为疲倦而显得慵懒的姑娘。他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和她打招呼,顺势还拉着她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前面不远处,就是街上那家酒馆。酒馆的地上杯盘狼藉,老板看见强生走过来,无可奈何地笑着指了指紧挨在酒馆旁边的强生的服装店,对他说:“你得小心啊,说不定那伙人什么时候就会把你的店也给砸了。”

强生的服装店,孤零零地靠着一棵大树,门上阿了用粉笔写的“暂停营业”四个字被风刮得只剩最后一层雪白的粉末,有几只肮脏的手印印在粉上面,象张开了的箭或者网。

今天是星期天,但街上异样的静谧。

强生打开店门,站到店堂中央,柜台后面一大排衣服被门外吹进来的一股风推动着向一边倒去,衣架上的金属钩子发出清脆的搅拌声,打破了所有的宁静和空气中原本均匀的光线,仿佛摇曳的风铃,散落到每一处墙角。几张标着价码的纸片掀翻后,衣服上鲜艳的色彩也跟着一块块地剥落。

这时,街上有人在走。他们没有露出令旁人不安的神态,分别走各自的路,丝毫也没留意到强生映在窗上的那张充满渴望的脸。他似乎忘记了乔乔始终蹑手蹑脚地尾随在自己身后,象一片浸在水中的柠檬。

 

街上流传着许多可怕的故事。

那群砸酒馆的家伙被司马街的居民们在记忆里搜寻着,谁也不知道他们又会在哪里出现,他们打破了这条街上持续多年的安宁,仿佛来回奔忙的自行车队把一团团的尘土送上了天空。中午时分,太阳收敛起它的光芒,干燥的空气里也似乎有了点水份。

阿了跑到街上找强生,遇到的每个熟人都指着酒馆的方向说他去了那里,但等她赶到时,只见酒馆老板一个人蹲在墙角,呛人的酒味还沿着地板静静地流淌。

阿了问酒馆的老板,强生是不是在这里?

对方用来回答她的则是一阵沉默。

阿了觉得头晕,转身跑到紧挨着服装店的那棵大树旁边,伸手扶住深褐色的树干,服装店门上留着的那几只肮脏的手印使她不寒而栗,胸口似乎被一样异物堵住,这异物的感觉象是来自一个人的手。

阿了是个规矩女人,被这种联想吓了一跳。

这时,有人吹了声口哨,吹口哨的人是徐来,他貌似不经意地背着手从树后转悠出来。

阿了不知为何竟然笑了一下,在她的头顶上空,干巴巴的树枝间有一个草编的鸟窝,里面有几只麻雀剧烈地扇动着翅膀。

徐来靠近她,悄声说:“那些找强生的人想见你,有话要你转告给他。”

“他们在哪?”

阿了奇怪自己怎么没有感到害怕,象对这突如其来的召唤早有预料似的。

徐来领着她,在弄堂里兜了几个圈子。此刻,风依然很大,寒冷迫使着一个人的身体渴望和另一个人的身体接触。有人在酒后无聊地哼着小曲,有人在找另一个人倾诉着往事。

前面不远就到了徐来的家。

在他家门口,一群街上的小孩正蹲着玩碎玻璃渣,那显然是前一个夜晚被砸碎的路灯的尸骸。见到他俩过来,孩子们一哄而散,狂呼着朝四面八方跑去。

“他们在我家里,没办法,我被他们缠住了。”徐来解释着,可阿了并不想听,甚至她都没怎么在意屋里那几个陌生人向她逼近时脸上浮动的古怪的笑容。

“告诉我们,强生在哪儿?”

“他在街上。”阿了辨别着说话的人是谁,想看清对方的脸然而,徐来家的窗帘被拉得很严,屋外的光线丝毫也不能向内渗透,只能听清风声撞击着关紧的门。

“我们要找他。”说话的人把嘴贴在她的脸上。

“找不到他,我们就找你。”又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阿了的耳畔响起,可当她侧脸看过去时,发现身边好象并没有人。

“不管怎样,我们都要找到他。”凑在阿了脸上的人突然提高了嗓门。

“他就在街上。”阿了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把自己的脸挪开。她感到恶心,想吐。

“我们会让他自己出来的。”说话的人把她一推,阿了向后倒退几步,腿碰翻了椅子,身体也随即被绊倒在地。

那伙人笑了,为首的家伙踢开屋门,风裹挟着尘土,向风中飘散的人影在拐角处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走了。”徐来俯下身去拉阿了。阿了把手臂伸给他,他一使劲阿了便滑入了他的怀抱。

她感到自己被徐来抱着离开了地面,屋顶上透过天窗的阳光经过长久的风吹已经暗淡下去了,照耀着几块黑色的瓦片。

瓦片下,枯黄的草梗卧在她的视线顶端,正在慢慢地腐烂。

她被深深地埋入草丛。

徐来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阿了的皮肤在一双柔弱的手的触摸下,象一块冰或者积雪在阳光下融化。她刚想闭起双眼,却突然觉得自己要哭了,于是慌忙从徐来的身体下爬出来,脚尖陷入地上的灰尘。

徐来不知所措地在床边蹦蹦跳跳,阿了系好纽扣后把他按住,等徐来坐定时她在他脸侧的伤痕处匆匆地吻了一下,但立即又后悔了。

她回到家,才明白自己刚才想哭的原因是害怕。窗上垂挂的风声充满了整间阁楼,地上一道尘土的痕迹使先前发生的事依然历历在目,阿了逼迫自己忍受着,期待有人敲门,有上升的脚步从楼梯间坠落。

下午,偷偷地把一场梦送了进来。

梦里,阿了记起昨晚在丈夫眼角发现的那头向天边滑翔的白色的鸟,而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肯定还站着一圈打鸟的人。早晨,强生出门的时候,在屋里翻箱倒柜地从抽屉夹层里找出一把生锈的水果刀,阿了问他想干嘛,强生说大不了挨一刀子。

这句话把阿了从梦中惊醒,她趴到窗口,又看见了那群小孩,正追打着扫街的人,因为扫街的人想清除路灯底座周围的玻璃碎片。

 

“鬼天气!”

强生恨恨地诅咒着,在街边的一块石头上找自己的影子,然后又恨恨地朝那上面吐了口唾沫。

再往前走,就到了街上的俱乐部。这里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对寒冷的天气好象并不在乎,依旧若无其事地谈笑着,彼此还留神打量着对方带在身旁的女人,一直跟着强生的乔乔因此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那伙人也许就在附近,强生一边想着一边大声地找熟人说话。他没把那伙人吸引过来,却吓走了乔乔,于是他气鼓鼓地买了一大堆游戏机筹码,跑进摆着一排电子游戏机的房间,冲着五光十色的屏幕发泄心头的怨气。但很快地他就迷上了游戏机里变幻莫测的图案,从中感受着老鼠被猫戏弄的快乐,直到乔乔画着幽蓝色眼圈的脸重新跃出来为止。

“你上哪儿去了?”

“买了两张夜晚的电影票。”乔乔说。

“有没有遇见谁?”觉得有点累的强生,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我看到徐来在售票处那里跟人吵架。”

可是,等强生赶过去,却听说徐来去弹子房了。

在弹子房里,无精打彩的徐来瞥见强生进来时,刚想躲就被他拉住拖进了墙角,他使了好大劲才甩开强生扯住自己衣领的手。

强生问他有没有再遇到那伙人。

徐来骗他说没有,“他们好象消失了。”

弹子房的墙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照片,都是现今流行的偶像,录音机里传出的也都是他们的歌声。强生听不懂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什么,所谓歌声就象不断拍打他双颊的鸟的翅膀。他递给徐来一棵烟,转身出去,发现乔乔又不见了。

在他的背后,徐来把强生给他的烟扯得粉碎,金黄色的烟丝撒了一地,象满地盛开的花。

这时,他该去酒馆上班了。

 

 阿了注意到那伙似曾相识的人去了酒馆,栖息在树枝上的麻雀,因为白天的光亮逐渐融化进云层的深处而哀鸣,可接下去又没了新的动静。

过了很久,徐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在街头晃动,阿了便匆匆忙忙地赶过去,把徐来拦在酒馆的门外。

此刻,时已黄昏,天空的色彩含着一层薄薄的雾。徐来透过雾气,用布满疑惑的双眼盯着阿了问:“怎么了?”

“他们来了。”

“谁?”

“那些人在酒馆里,他们象是在等人。”

“反正他们不是在等我。”徐来轻蔑地撇着嘴唇,“强生躲起来了,象只胆小的耗子。”

阿了又想哭。

就在这时,那伙人从酒馆里跑了出来,推起停在门外的自行车。他们骑上去后,为首的家伙摁响车铃,铃声悠扬地回荡着,几辆车接连扬长而去,伴随着凄厉而又沙哑的鸟啼,飞起的尘土中有人回头向阿了扮了个鬼脸。

“他们大概要离开我们这条街了。”徐来说话的时候,故意撞了撞阿了的肩。

“也许还会回来。”阿了躲闪着。

徐来轻声说:“晚上我去找你。”

这句话使阿了的脸涨得通红,她看看四周没有人,忙说:“强生晚上要回家的。”

这时,不知从哪条弄堂里窜出几条狗,徒劳地追逐着在地上觅食的麻雀,麻雀惊飞起来,又撞在沿街的屋墙上,翅膀上裂开了伤口。

 

强生最害怕看见受伤的鸟。

小时候,他折断过别人的弹弓,因为他们打死了鸟,而鸟的血溅到了他家的窗上,从此也使他对从天而降的阴影满怀着不由自主的恐惧。

今天,当他在街上逛了一大圈后,不知怎么又想起了童年受过的惊吓,他猜不出这究竟意味着是福还是祸。

酒馆里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的桌椅都摆放到了原先的位置上,这里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气氛,还有几个顾客已经围坐在了桌边。强生走进去,和老板搭讪起来,老板告诉他那些在找他的人下午刚来过。说这话时,几块浮在窗上的云悄然飘逝。

“下午他们喝酒付了双倍的钱,算是赔昨晚砸坏的东西。”老板得意地告诉强生。

“那好啊,到头来你总是有赚的。”强生心不在焉地附和着,眼光在酒馆的每个角落里搜寻,却没有发现有任何可以证明他们来过的迹象。

“赚不赚钱倒无所谓,”老板又在说话,“重要的是咱们街上又能太平无事了。”

“难道他们走了?”强生警觉地反问道。

“走了,不会再来闹事了。”老板长长地吁了口气。

强生沉思片刻后,还是不放心,他开始不断地抽烟,酒馆老板脸上的表情让他无法捉摸。

街上猛地传来自行车经久不散的铃声。

强生吃了一惊,神情紧张地握住老板的手:“你听,他们又回来了。”

酒馆老板莫名其妙地把他一推:“是一场电影散了。”

强生的心立刻松弛下来,他无力地笑了笑,忽然就想到乔乔会等着自己去看下一场电影,他的笑容便马上变得开朗了。

看着自己的服装店,想着明天又能开门做生意的强生侥幸地向天空投去深情的注视。天正在暗着,服装店旁边的那棵大树上,几片枯黄已久的叶子居然还在凌空舞蹈,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他边走边想着又来到俱乐部,现在这里灯火通明,空地上挤满了等着看电影的人,卖零食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梭,有几个熟人凑过来和强生闲聊了几句,这回再没人提起酒馆里发生的怪事。

他看见乔乔正朝自己这儿挤过来,人群在她的瞳仁里翻卷,仿佛一排排被风切断的树枝。

乔乔化了很浓的妆,要比白天漂亮得多,象匹妖艳的猫散发出风骚的气味。等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坐下后,她的头就靠在强生的肩上,并且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电影开始放了。

银幕上,很多人借着夜色的掩护互相追逐,远远近近的火星神秘地运动着,有人用灯照亮另一个人五官模糊的脸,有人在没装路灯的街上流着血爬行。银幕下,乔乔把强生的腰搂得更紧,使强生在椅子里不住地往下挪动身体。这样一来,乔乔的手也只能从他的腰际滑开。这时,他听见“噹”的一声,裤兜里那把早晨放进去的水果刀掉到了地上,他赶紧用脚踩住,乔乔似乎没有觉察到什么,正为了电影里的某个场景傻笑着。

放映机的光从他们的头顶上掠过,强生侧转视线,乔乔饱满的胸部在时隐时现的亮光中特别刺眼。

银幕上的光线突然亮了,原来电影里的时间已经到了清晨,一辆老式的长途汽车发动了引擎,车厢内的人都背朝着观众,象一堵堵沉默的墙壁或者一扇扇打不开的门,汽车在远去。

电影散场后,强生几乎被人推着从座位上离开,他始终没法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那把水果刀,然后就突然有人用脚踢开了他的脚。

月亮升了起来,越过此起彼伏的屋梁,在人的身上洒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今天的风真大。”强生竖去衣领,乔乔钻到他的臂膀之间。天上没有奔腾的乌云,墙角也没有被人踩烂的杂草。

“咱们去酒馆吧。”巧乔撒着娇对强生说。

“不,我想去你家。”强生脱口而出。

乔乔白了他一眼:“现在不行,我饿了,还有点冷,咱们去暖暖身子吧。”

强生的幻想中,有一盆火映照着乔乔赤裸的身子,火光蔓延处,她身上洁白的皮肤分外动人,此刻街上的风正从这条弄堂向另一条弄堂飘去,他把自己想象成风中一颗巨大的沙砾,去把别的沙砾撞碎。他被自己的幻想陶醉了。

乔乔趁势挽起他的手,俩人迎着寒风向酒馆的方向靠近。

酒馆那里围着很多人。

橱窗后面的灯光,把街角飘扬的尘土反射到玻璃上,玻璃上凝结着所有人的喘息,使夜色显得益发的沉重。

强生被乔乔推进人堆,他的出现招来一阵窃窃私语,直到这时他还神情恍惚地没明白隔着一道玻璃的橱窗,酒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他在今天早晨遇见过的那个麻脸老头悄无声息地挤到他身旁,然后大声地对强生、也象对所有人说:“昨晚砸酒馆的那些人又来了。”

强生的脑袋里“嗡”地一响,他感觉到乔乔也在这时脱离了自己的怀抱, 他的手无力地往下垂落。接着,在人群的推搡中,他听见徐来在大声叫自己的名字,服装店旁边的那棵大树上,那几片残存的枯叶终于被风吹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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