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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大街十三号(话剧·上)

——根据北岛同名小说改编的一出当代寓言剧

编剧  万之   

 

时间

当然不是今天。

地点


当然是幸福大街。

人物


剧中人物可多可少,视演出人员多少而定。但如下人员不是可有可无的:

方成,某报社记者
母亲,可能是任何孩子的母亲
放风筝的孩子
两个穿黑衣的人
卖冰棍的老太婆
报社主编
卖冰棍的老头子
街道委员会主任
街坊数人
政府官员数人
公安局长
戴眼镜者
监狱管理员
犯人
狱医
图书馆员
教授及学者们
医院护士及病人家属
火化场老工人

说明


不同人物可以由同一演员扮演,例如同一人可扮演报社主编、公安局长、教授或学者,而扮演街坊的也可以扮演犯人和医院病人家属等。必要时通过更换面具来处理。

本剧根据北岛同名小说改编,但编剧对情节改动较大,并增加多场原小说没有的内容,可能有违原作者的本意,歪曲了原作的精神,不符合原作风格。因此,在尊重原作者著作权的前提下,如有对本剧的批评指责,则编剧承担全部责任。



第一场

幸福大街十三号门前。天色阴沉。

对于一出寓言剧来说,写实主义的布景当然是不协调的。编剧建议在抽象布景中采用一些实用道具即可。可用多幅悬垂的单色布条,前后错落可以构成舞台不同的空间,而布条不同色彩变化可表示场景的变换,再配以灯光效果。例如在第一场中,可悬挂几条狭窄的黑布,配以暗红色灯光背景,可以使人联想到高大的红色宫墙及墙外的大树。有一幅布条上可以竖排书写“幸福大街十三号”。

开演前数分钟,观众尚未完全坐定时,场内就可以播放音乐和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音,类似瑞典儿童歌曲《游客之抱怨》,象是某小学校门内外的情景。

开场铃响,又正好象是小学的上课铃响。

一个孩子的声音 (在幕外)小平,打上课铃啦,你快下来吧!

另一个孩子的声音 (也在幕外)哎,我就下来,等等我!

(第二遍铃声。)

一个孩子的声音 (依然在幕外)小平,你快点!要不我先走啦!

另一孩子的声音 (从一布条后跑出或者利用一根吊绳从上面滑下,气喘嘘嘘,手中拿着一个断线的风筝)哎,我就来啦,等等我!(正要继续跑,但发现鞋带松脱了,只好蹲下系鞋带)等等我呀!

(突然间,传来一扇大铁门开启的声音,沉重而迟钝,伴随生锈的铁铰链吱吱呀呀的声音,刺耳揪心。系鞋带的孩子惊愕地朝台后望去,从那边射来一道刺眼白光,象是开启一条门缝。白光中出现两个穿黑衣的人,高大阴森。他们慢慢向系鞋带的孩子走来,皮鞋跺地的声音也令人惊心动魄,由远而近。他们走到孩子身边停下来,俯身下视。)

一个穿黑衣的人 (冷冷地)你刚才爬到树上去干什么?

蹲在地上的孩子 (恐惧地仰视着)我,我去拿我的风筝。风筝挂在树上了……

另一穿黑衣的人 (冷冷地)你看见什么了?

蹲在地上的孩子 (恐惧地低下头)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个穿黑衣的人 (冷冷地)那就是说你看了!

(两个穿黑衣的人互相对视一眼,突然分别抓住孩子的两只胳膊,捂住他的嘴,向后台拖去。孩子挣扎着,风筝也掉落在地上,但他毫无抵抗能力,只能徒劳地扭动,根本无法挣脱两个大汉四只大手的钳制。

黑衣人把孩子重新拖入他们走出来的那道门缝,大门重新吱吱呀呀地关闭起来。最后听到“匡当”一声,一把大锁把门锁上了。最后我们只听见孩子尖厉的一声叫喊:“妈妈……”

停顿,静场片刻。

突然,“嘭”的一声木块敲击声,让观众注意到舞台台口一角站着一个推小车卖冰棍的老太婆,是她下意识敲响了叫卖冰棍用的一个木块。而她自己显然也被自己无意敲响的声音吓坏了,赶紧捂住木块,惊惧地东西张望。直到确信周围其实无人,才推着小车到舞台中央,拿起掉在地上的风筝翻看,又抬头看看天空,看看那些高耸的大树,再朝孩子被拖入的方向小心地张望。)

卖冰棍的老太婆 (摇着头,同时把风筝挂在小车上)啧啧,真是怪事!真是怪事!在这街上住了一辈子,卖了一辈子冰棍,可从来没见这门打开过,还有人住在里面……好端端的孩子,就被带走了……做孽啊……

(一阵风沙卷过地面,有行人掩面走过。舞台暗转,场景不变,布条依旧。黑暗中,老太婆推着冰棍车随转台走一圈,同时敲响木块叫卖起来。)

冰棍!冰棍!五分钱一根!……

(舞台变换中,一个女人,即“母亲”,急匆匆走来。她似有所失东张西望,在台前台后四处搜寻。看见卖冰棍的老太婆,就走上前去。)

母亲 (焦急地)大妈,您看见我家小平吗?这孩子,到现在都没回家,我都急死了。听他同学说,早上他们还在这里放风筝,他还爬到树上拿风筝,正要去上课,他就不见了。您看见他了吗?……

(未等老太婆回答,突然看到挂在卖冰棍手推车上的风筝,如获至宝地抢到手里)

这不是小平的风筝吗?我能认出来,是他自己做的。他人呢?大妈,你一定见过他了,他在哪里?风筝怎么会到您手里呢?……

卖冰棍的老太婆 哦,是我在这里捡着的……我看见那里面有人……

(她正要继续说,同时转身抬手,要指出孩子被拖入的那个方向,突然看见那里站着两个穿黑衣的彪形大汉,虎视耽耽看着她。她急忙倒吸一口气捂住嘴)

哦……我,我也不知道……我没看见你们家孩子……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只管卖冰棍……噢,这不,冰棍也卖完啦,我也该回家啦。家里老头子还等我做饭呢……

(赶紧推小车匆匆下。两个大汉又互相使个眼色,从一边悄悄跟上。)

母亲 (追赶几步)哎,大妈!你等一等,大妈!告诉我,你说你看见什么……

(见已追赶不及,又退回原地,朝卖冰棍的老太婆所指的方向张望,那里却已空无一人。她上前查看,却不知道何处可以走进。以拳砸门,也无回应。返身低头看着手里的风筝,不知所措)

风筝怎么会落在这里?人却不见了!这孩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寻寻觅觅中,忍不住焦急落泪,走到台前对观众求助)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求求你们帮帮我吧……帮我找到我的孩子……

(突然间,空中隐约传来孩子的叫喊——“妈妈……”——。母亲愣住了,侧耳细听分辨)

是他,是他的声音,是他的声音……小平!小平!你在哪里?……

(转身追踪着声音跑下。舞台暗转。)


第二场

某报社的主编室。

这一场可以悬挂报纸剪贴的纸条,也可从空中悬挂下一个白牌子,上书“主编室”三个大字,即可说明场景。

主编背朝观众坐在一个镀铬的轮椅上抽烟。
方成匆匆走上。


方成 主编,是您找我吗?

主编 (慢慢摇动转椅转过身,凝视方成片刻)哦,你就叫方成。新来的?嗯,怪不得,怪不得唷!年轻气盛,新来乍到,怪不得你写出这种文章……

(扬了扬手里的一叠稿纸。)

看来,你很有做记者的天赋,很会寻找题目,很会搞第一手资料,很会采访,很会把握读者心理。这可是篇难得的好稿件!你才来,这大概是头一篇,就这么出手不凡,真是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

方成 (有些得意,但也有些纳闷)主编,您找我不是为了表扬我吧?我的稿子送你这里审查都两个月了,如果真是你说的那么好,早该见报了。可是您……

主编 (提高了嗓门,打断方成)唉,可你毕竟还年轻,毕竟还年轻!还不通世故啊。你不懂,好稿是不一定见报的,见报的往往不是好稿。所以,我找你来,就是要问你,你是要写好稿,还是要见报?

方成 (不解)难道这有什么矛盾吗?我以为我们的报纸就是要登好文章……

主编 (不打算让方成说下去)你听着,方成!他们不是矛盾的,但也不等于是不矛盾的。矛盾还是不矛盾,这是个问题,就是我们伟大的辩证法。你要记住,说一样东西不白,并不就等于说它黑。说一样东西不黑,不等于说它白。不黑不白,不白不黑,似黑似白,非黑非白。现在的问题就是大多数人不懂这个道理。你看有人要平反,以为平反就是好人了,其实这个人可未必是好人,用不着捧上天。说一个人不是右派,可不等于他就是左派。不左不右,又左又右,忽左忽右,这才是真理。哦,你别做出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你还年轻,你对我们的新闻工作还缺乏认识。我可是做了几十年啦,才悟出了那么点道理。你听着,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你怎么报道这个事实?重要的不是那是鹿还是马,而是你能不能把鹿看成鹿,把马看成马,或者把马看成鹿,把鹿看成马。而最最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把轮椅摇近方成,做出神秘的样子。方成不以为然,只能摇摇头)

最最最重要的是,你的看法必须那里的看法保持一致!

(用手向上指。说完,把稿子递还给方成。)

方成 (接过稿子,仍不服气地)哦,我懂你的意思,要和上面保持一致啊!这不等于说,新闻就是宣传,……

主编 (打断方成的话)懂了就好啊!其实不懂也没有关系,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最好是不懂,不懂也不装懂,就等于懂。以后就能写出可以上报的稿件啦!这么办,稿子你拿回去,好好修改。不用修改事实,就是要修改你的看法。明白了吗?

方成 我的看法就是根据事实。我修改我的看法,怎么能不顾事实呢……

主编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我可没有功夫再费口舌啦!

(挥挥手让方成出去。自己转过身去,摇回原处,表示谈话已结束。方成委屈无比,看看手里的稿纸,又无可奈何,转身做了个哑剧的开门出门动作正要离开,门口碰到了手拿风筝正左右张望的母亲。)

母亲 (焦急而又满怀期望地)这里是主编室呀,那您就是主编吧?求求您,求求您帮帮忙,求求您做件好事,给我在报纸登个寻人启事,帮我找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失踪已经三天了,没有下落。我找过好多地方,找了铁路局,找过医院,还找过公安局报警……学校也帮我找,可都没有下落。有人告诉我,最好请报纸登个寻人启事……

方成 (毫无准备)哦,对不起,我……我不是主编!主编在里面,您有急事,还是找他吧……

(重新推门让母亲进去。主编已经听见,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似乎对这类事情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不动声色地听母亲重复刚才的话。)

母亲 (焦急而又满怀期望地)您就是主编啊!求求您,求求您帮帮忙,求求您做件好事,给我在报纸登个寻人启事,帮我找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失踪已经三天了,没有下落。我找过好多地方,找了铁路局,找过医院,还找过公安局报警……学校也帮我找,可都没有下落。有人告诉我,最好请报纸登个寻人启事……

主编 (显然是个色狼,因突然发现了女性的美貌而两眼发亮,热情地把轮椅摇到她面前,和她握手,又握住不肯放开)啊,这位女同志,不用着急,不用着急,请坐请坐,有话慢慢讲。孩子是怎么失踪的?在哪里失踪的?我们帮你在报上登寻人启事没问题。方成,别走了,你来记一下,寻人启事就交给你起草了……

母亲 (欣慰地,也不好意思把手抽回)那太感谢您啦!要不然我真没有指望了。我找过好多地方,找了铁路局,找过医院,也到过公安局报警,……可谁都帮不了我,他们好象都是怕什么。他们一听说幸福大街十三号,就什么忙都帮不了了……

主编 (立刻警觉起来,把手放开了)你说什么,幸福大街十三号?这件事情和幸福大街十三号有什么关系?……

母亲 (举着手里的风筝,因为焦急而有点语无伦次)是啊,我的孩子……还有他同学……在幸福大街十三号门口放风筝……他同学告诉我,风筝挂在树上了,我孩子就爬到树上去拿……正要上课的时候……他同学就先走了……后来……后来我孩子就突然不见了……就没有人再看见他。有个卖冰棍的老太太捡到他这个风筝,她一定看到什么了,可是没等她告诉我,连老太太也不见了。我想去找住在幸福大街十三号的人问问,可连门都敲不开,也没有人知道谁住在那里。真是怪事情……

主编 (立即换了一副面孔)不怪不怪!幸福大街十三号!幸福大街十三号!原来如此!怪不得啊!那个地方怎么可以让孩子去放风筝呢!让孩子们玩风筝,本来就是危险的事情啊……

母亲 (不解地)为什么不可以呢?幸福大街十三号门外有个广场,也没有汽车交通,离孩子们学校又近,所以孩子们喜欢在那里玩,放风筝……

方成 (同样不解地)放风筝有什么关系,不光孩子们喜欢,大人放风筝的也多得是……

主编 年轻人,你还是不懂啊!放风筝靠什么,靠风。风给我们带来的麻烦还少吗?所有问题不都是风带来的吗?不都是社会风气不正党风不正?当年就刮什么左倾翻案风右倾翻案风,浮夸风吃喝风龙卷风西北风……

方成 (觉得荒谬)你说到哪里去了,这和风筝的风有什么关系?

母亲 (附和)是啊,你说的风和风筝的风有什么关系?

主编 (伸出一个指头,压低声音)关系的问题就是关键的问题!关键的问题就是关系的问题!关键的问题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就是因为那里是幸福大街十三号!所有的问题,只要和幸福大街十三号有关系,就都有关系。在幸福大街十三号门口放风筝,还放到天上去了,那当然就要出事情的啦……

母亲 您是说,您知道幸福大街十三号。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政府的秘密机关吧?

主编 哦,我也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也最好不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只知道幸福大街十三号是禁区,是我们报纸不可触及不可报道不可采访的禁区,也是我们大家的禁区。那是不能碰的,不能说的,不能写的,不能涉及一个字!对不起,我也是爱莫能助,没法帮助你啦……

(说到这里如避瘟疫一般赶紧转身摇动轮椅下。
静场,停顿。
本来正在笔记本上记录的方成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母亲看着手里的风筝,眼泪慢慢流下。)

母亲 (有点泣不成声地)谁都帮不了我。谁都是这样!我到哪里去找我的孩子,谁能帮助我?一听说是幸福大街十三号,就都不敢过问了。幸福大街十三号到底是什么?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还有同情心,就看着一个孩子就失踪也不管吗?……

方成 (变得义愤起来)不,当然不能不管。我来帮你。我叫方成,我是这里的记者,报道事实应该是我们记者的责任。我帮你去找孩子,帮你去搞清楚这个幸福大街十三号。我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母亲 (感激地)哦,太感谢你了!你真好!这个世界还是有好人的。有你帮忙,我就觉得有希望了。

方成 那我们走吧,你带我去幸福大街十三号!

(两人下,舞台暗转。)


第三场

又是幸福大街十三号门前。但布景和第一场已经有不同。黑色狭窄象征大树的布条不见了。到处是电锯锯树的声音,尖锐刺耳,然后是大树隆隆倒地的声音。

方成和母亲从侧面走上。

母亲 (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就是这里。门牌十三号。卖冰棍的老太太就是在这里捡到风筝的。可他们为什么把树都锯掉了呢?

(一个手持电锯带安全帽的工人经过舞台。方成忙迎上前去询问。)

方成 师傅!你们把树都锯了干什么,这可都是很有价值的古树啊,锯了不可惜了吗?

工人 碍你什么事情了吗?

方成 (一时语塞)哦,不是说碍我什么事情。我是看着怪可惜的。噢,我是市报记者,你看,我有名片……我想问问……

(一边说一边匆忙掏出名片给工人看。)

工人 (对名片不屑一顾)记者记者!那你就只管记,别管问。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锯!我也是只管锯,不管问。这年头,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别老瞎问。上头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今天让我锯,明天没准再让我接上种上。有什么好问的,省点心吧您哪!

(工人管自走开,从走去的方向又传来锯树的声音。)

方成 (因觉得荒唐而气愤)真是悲剧啊!好端端的树,几百年的参天古树,就那么砍了锯了,还没人知道为什么!麻木不仁!哼,我就不相信。这里一定有鬼。一定和幸福大街十三号有什么关系!

(方成开始饶有兴趣地研究周围的环境,特别是走到幸福大街十三号门前查看,似乎还在墙上发现了一个门铃,做了个按门铃的动作。)

方成 (对伴随他的母亲)真奇怪!那个门铃是假的,根本没有用。你看,这个铁门上的锁也生满了锈,象是从来没有打开过。这里头有人住吗?

(他用力推门,又敲门。大门隆隆回响,但没有人出来回应。正一筹莫展中,台前有个卖冰棍的老头子推小车经过。)

卖冰棍的老头子 (一边敲响木块,一边吆喝)吃冰棍罗!吃冰棍罗!原来五分,现在八毛啦!吃冰棍罗!……

方成 (走上前去)大爷,问您点事儿行不?

(老头子似乎听力非常不好,对方成的问题没有什么反应。)

方成 (更大声地)大爷,问您点事儿行不?

卖冰棍的老头子 (似懂非懂地)什么,死儿?我没死儿。只有我老伴死啦。可怜啦!这不,你看我都八十多岁了,还得出来替她卖冰棍。人总得活呀!

母亲 (吃惊地)什么,您是说卖冰棍的大妈已经死了吗?前几天我还在这里见过她,这个风筝就是她捡到的呀?……

卖冰棍的老头子 (象是自言自语)卖了一辈子冰棍,她自己从来不吃一根。就这么死啦!

母亲 (大声地)她死了,是怎么死的?她有没有跟你提过一个放风筝的孩子?他在这里放风筝,风筝挂到树上了……

(母亲边说边用手指向上指了指。)

卖冰棍的老头子 (依然耳背)什么,上天!她可没那个福份!

方成 (大声地)那您说,您住哪里?是住在这条大街吗?

(方成边说边用手指向地上指了指。)

卖冰棍的老头子 (似乎听懂了)什么,入地?对对对,她是要入土下地啦。谁都早晚要下地。地下有座阎王店,小鬼判官等着你!

方成 (哭笑不得)嗨,您老人家没听明白啊。我是问你,那里头住的是什么人?

(方成边说边向幸福大街十三号大门指了指。)

卖冰棍的老头子 (完全听懂了)哦,那里头,那里头又管天又管地,可比阎王殿还厉害,咱可惹不起唷!

(说着自顾自要推车离开。)

方成 (急忙拽住老头子)哎,大爷,您别急着走啊。求您啦,告诉我们那里头是怎么回事情,我们怎么能找到里面的人……

卖冰棍的老头子 哎,你这个年轻人,怎么缠着没完没了啦!(对观众)你们给评评理,这年轻人象话不象话?又不掏钱买冰棍,还缠着人不放,有这道理吗?那里头咱惹不起,连躲都躲不起吗?

方成 (急忙掏钱)哎,我买冰棍我买冰棍!我买两根冰棍!……

卖冰棍的老头子 (一手递过冰棍,一手接过钱,又对着光照照)嘿,这年头,要多留神,什么都有冒牌做假的!一不留神你就上当啦!嗯,这钱上有毛主席老人家,看来还是真的!

方成 (认真地)哎,老大爷,我可不会骗您!您看,这钱是真的吧。您要是告诉我,这里头住什么人,要是您能帮我们找到孩子,我就把您的冰棍全买下了!

(怕老头听不清,又指指冰棍车大声说)

您要是告诉我们,我把您的冰棍全包了!

母亲 (也立即掏出钱包来,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老大爷,您行行好,帮我找找孩子吧!哪怕给我们提个线索也行啊……

卖冰棍的老头子 (接过钱)哇,这么多钱,我卖了一百天冰棍也赚不了那么多啊!这钱嘛,可真是好东西唷,有钱能是鬼推磨,有钱也准能让人开口说话呀!哎,来来来,你们跟我走一趟,我带你们找个人问一问吧!……

母亲与方成 (高兴地)那就谢谢老大爷啦!

(老头推冰棍车领头,母亲与方成跟随其后,在场上开始转圈。舞台暗转。)


第四场

一个太平间停尸房。

中央是张停尸床,用白色的布盖着似乎一具尸体。现在垂挂白色布条。其中一幅布条上有个红色十字,表示医院。

老头推冰棍车领母亲与方成转到停尸床前。

卖冰棍的老头子 (指了指尸体)你们要问,就问问她吧!

方成 (莫名其妙地)怎么是死人?您是要我们来问死人?

卖冰棍的老头子 死人也是人,是人就可以问嘛。我说我带你们找人问,也没保证人家一定说啊。告诉你们,她活了一百岁都不止啦,见识广着哪,什么事情都见过!连有皇帝那会儿的事情都知道。八国联军打北京,她还被糟蹋过。后来也上大街跟学生游行,也闹革命,也斗右派,还有毛主席接见哪……经见多了去了……

方成 (感到被愚弄,生气地)您老人家不是拿我们逗乐子吧?人都死了,怎么问?

卖冰棍的老头子 怎么是逗乐子?我告诉你,年轻人,说了就死,死了不说,这可不是逗乐子的事情!

母亲 (似乎比方成更明白点)大爷,是啊,她本来是要告诉我的,可还没说,就死啦。您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一定是有人害死她的?

方成 肯定是啊!您老人家应该去公安局报案!一个孩子失踪了,又一条人命就没了,不能随随便便就拉倒吧!

卖冰棍的老头子 拉倒了好啊!死了省事!死了痛快!死了一了百了啊!嗨,我说老伴,咱俩这辈子都算白活了。可好,你先走一步,把我撂下,还有个给你收尸的,有个给你送葬的,有个给你哭丧的。等我走的时候,谁给我收尸?谁給我送葬?谁给我哭丧?

(突然哀乐声起。这既有西方传统的哀乐,比如贝多芬《葬礼进行曲》,也有中国传统的丧葬吹打乐,还夹杂妇女的哭丧干嚎,多者结合,古怪离奇。三人正惊愕间,街道委员会主任肩佩红袖章,提着一个录音机上场。哀乐原来是出自这个录音机。主任身后跟着几个街坊邻居,人数多少看可用的演员多少而定。有披麻带孝的,也有带黑红袖章的,也有带面具的,不一而足……
街道委员会主任带领众人绕尸体走了一圈,做出向遗体告别状,然后关闭哀乐,走到卖冰棍的老头子和方成、母亲面前,和他们一一握手。)

街道委员会主任 (语调拖着官腔)我代表市领导,代表幸福大街全体居民,向你们死者家属表示深切慰问!对死者我们表示沉痛悼念!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不管轻的重的,只要为人民服务,我们都要悼念。死者为我们人民卖冰棍,卖了一生,我们吃冰棍的自然要悼念。这是我们幸福大街的优良传统。现在我宣布追悼大会正式开始。第一项,致悼词……

(街道委员会主任说着,换了一盘磁带,按下播放按钮,但可能是放错了磁带,放出的声音是“男,终年二十九岁,因病医治无效……”,主任赶紧停机换带,再按播放按钮,但还是放错了,放出的声音是“早年加入革命,是我党的忠诚党员,无产阶级革命家……”,他再慌忙换带,这回似乎对了,声音是“死者是幸福大街居民,一生奉公守法,两袖清风,三忠于,四无限,五好模范,六亲不认……永垂不朽!……”。他赶紧按了停机按钮。)

嗨,算了算了。悼词就此结束。

(他重新换上哀乐磁带,然后带领众人又绕了停尸床一圈,还有人往空中撒纸钱,满台纷纷扬扬。)

卖冰棍的老头子 (感慨地)哎,这戏匣子里头的东西真好啊!好好好,我要死了是个咋折腾,我也先听过见过啦啦。没有活人给我哭,有这玩艺儿也不错,够热闹啦!

街道委员会主任 (在老人面前停下)当然,咱不也要现代化吗?死人也该享受享受现代化的好处嘛。好啦,追悼会就结束了,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该招待招待啦……大伙儿折腾半天,也够辛苦啦……

卖冰棍的老头子 什么?还要我招待?我可没有都没有……

方成 你们怎么好意思,人家家里死人了,还要敲竹杠!……

街道委员会主任 红白喜事嘛,这都活出一百岁了,还不得庆贺庆贺……要是家里没吃的,拿钱来,让我们去饭馆搓一顿也行啊……

(伸手向前。)

卖冰棍的老头子 (对着街道委员会主任的手看了半天)哎,饭是没有,钱也没有,我招待你们吃冰棍行不行?冰棍随便你们吃……

(街道委员会主任看看众街坊,大概都知道老头子别的东西也真没有,只有冰棍,不吃白不吃,于是点点头一拥而上,打开老头的冰棍箱,各抢冰棍数根大吃起来。有一妇女甚至往衣袋里装了要走,显然准备带回家去。)

街道委员会主任 哎,大伙先别走,还有事情呢。上头发下口罩了,一人一个,领了口罩再走。

女街坊 (奇怪地)又发口罩啦?为什么?别又是什么萨斯病什么禽流感吧?

街道委员会主任 让你领你就领,又不要你钱,管它是为什么?

(主任给众人发口罩,一人一个,也发给方成,方成不接)

方成 我不要!我从来不带口罩!我也没有生病!

街道委员会主任 让你领你就领,这是上面的规定!不生病也要戴。不怕病从口入,你还得防祸从口出呢。不戴口罩捂住嘴,你能保证不惹祸吗?

(说着硬塞给方成一个,顺便也往旁边死尸头部也放了一个。)

方成 真是乱弹琴!你怎么给死人也发?

街道委员会主任 嘿,死人不也张着嘴巴吗,当然也要捂住点,省得她再开口说话惹祸。再说,人刚死,户口还没有注销呢,口罩当然也有她一份。

方成 哦,你刚才说你代表幸福大街全体居民,那包括这条街上所有人啦?

街道委员会主任 (自豪地)当然啦,这条街归我领导!我是这里街道委员会主任!这条街道的事情都归我管!

方成 那十三号也归你管?你也知道那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啦?

街道委员会主任 (立刻警惕起来)十三号!你问十三号干什么?你是什么人?你不是死人的家属吗?

方成 (掏出记者证给他看)我是报社记者,我想调查采访……

街道委员会主任 (立刻又做出谦卑的样子)原来是报社记者啊!欢迎欢迎!您是来采访我们大街有什么先进事迹吧?要不要照像?我可以去换换衣服!

方成 我不是来采访什么先进事迹的!我是来调查一个孩子的下落。他在十三号门口放风筝,后来就失踪了。我想了解一下十三号里住的是什么人?

母亲 (也赶紧插话)就是我的孩子。

(指着尸体,举了举风筝)

这位卖冰棍的大妈捡到了我孩子的风筝。她一定看到什么了,可她就突然死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街道委员会主任 (恍然大悟)噢噢噢,原来如此!你们不是死人的家属啊!十三号?十三号?嗯,十三号的事情我是管不着的。我也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你们看,我连给十三号的口罩都没有!……

方成 你不是刚才还说你是这里的街道委员会主任,这条街上的事情都归你管吗?

街道委员会主任 该管的归我管,不该管的就不归我管!

方成 你的街道上有孩子失踪了。这个老人也不明不白就死了。还有好端端的古树都锯掉了,你的街上出了那么多事情,都和十三号有关系,你能不管嘛?我要写个报道,让大家看看你这个街道委员会主任怎么当的?

街道委员会主任 (惊恐地)啊呀,你可别乱写!你这个记者怎么跟我见过的记者都不一样,胡搅蛮缠胡说八道的!你赶紧少说两句戴上口罩吧!戴口罩!戴口罩!否则真要给我们惹祸了!嗨,大记者,你横!我惹不起你,惹不起咱还躲得起吧!大伙赶紧戴口罩回家吧。戴口罩!戴口罩!这人没准给大家传染病呢!

(说着赶紧戴上口罩提起录音机就仓皇跑下,匆忙中又触动了播放按钮,唢呐吹吹打打的哀乐声又起,渐远渐弱。)

方成 真是荒唐!这算什么主任!

(回头看着众街坊)

这种官不知怎么当的。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还是请你们大伙帮帮忙。谁知道十三号里住的是什么人,怎么才能进去,怎么才能找到那里的人?

(众人都惶恐地后退,纷纷戴上口罩,如躲避瘟疫一样避开方成而下。卖冰棍的老头子看看不妙,也偷偷带上口罩推着冰棍车下。只有方成和母亲还留在台上。)

方成 这些人都害怕什么呀?为什么一听说幸福大街十三号就都害怕?幸福大街十三号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母亲 (看着停尸车)人都怕死,这是人之常情。要是一说到幸福大街十三号,就要把命都送了,那么我也会害怕的。我怕我的孩子也出事情了,一定是出事情了……

(不由又伤心起来)

方成 你不要难过。你不是说,你后来听到过你孩子喊“妈妈”的声音吗?他一定还活着,一定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我们不能放弃,还应该想想别的办法。

母亲 (稍感安慰地)我当然要找,我一定要找下去。就是孩子有三长两短,我也要见到他。可你不害怕吗?

方成 害怕?我还没想过。我要害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我要害怕什么?怕死吗?当年我立志做记者,我就是想学那些二次世界大战上前线的记者,那些不怕牺牲也敢报道真相的记者。人不应该糊里糊涂地活着,应该知道生活的真相。不然,你看,连死人他们都不会放过的。我一定要发现幸福大街十三号的真相。不管是人是妖,我都要把他们写出来。这也不光是为了你的孩子,这也是我做记者的职业道德。我要去继续调查!

母亲 我真要谢谢你,难得有你这样的好人。如今,人心都变得跟冰棍一样冰冷。我的孩子失踪了,没人帮助我。人死了,没有人真正伤心。只有你,你还是有良心的人。谢谢你!

(母亲说着感激地握住方成的手,而依然伤心,有疲劳不支的样子。)

可是,谁能告诉我们十三号的秘密呢,这个神秘的十三号?谁能帮助我们,我的孩子在哪里……


方成 (扶着母亲)我看你几天都没休息,实在是太累了,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死人了,我可以先去公安局报案,要他们来调查。

(母亲默默点头同意。舞台暗转。)


第五场

公安局。这里紧接前场,布景可以换蓝色布条,或者只需升降掉换一条白布,打出“公安”两大字标记。

两个穿黑衣的大汉上场,揭开原来盖在停尸床上的白布。底下盖的原来不是尸体,而是一桌酒菜。两大汉就摆出几把椅子,然后退下。

慢慢传来酒席宴上猜圈行令碰杯劝酒的热闹声音。例如有人在后台喊酒令“哥俩好啊……全来到啊……来,该你喝,喝喝喝……”等等。

公安局长和几个政府官员模样的人上场入座。穿黑衣的大汉斟酒伺候,杯盏交错吃喝热闹一番。

突然传来有人击鼓鸣冤枉的声音。酒席上的人都面面相觑,惊讶不已。一戴眼镜者上场,在公安局长耳边耳语几句。局长做惊讶状,然后点头。戴眼镜者复下。后台有人高喊“升堂”!然后有京剧表演中衙役打扮的龙套上场,按程式排出“回避”“肃静”的牌子,或举水火棍示威。一衙役在前台摆一把椅子。

随后,戴眼镜者领方成上。两大汉上前搜身,做安全检查。

戴眼镜者 出示证件!

方成 哦,我是记者!

(拿出记者证件。戴眼镜者接过去看看,又交给局长。局长颇感兴趣地查看了一番,又传给酒席上其他政府官员传看,示意好象有什么问题。)

戴眼镜者 坐到那边的椅子上去!

(说着推方成到椅子上坐下,方成四周看看,觉得不对劲。)

方成 你们别误会!我不是来受审的!我是来报案的!……

戴眼镜者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还是老实点!

方成 (申辩地,又从椅子上强站起来)你们别误会!我不是犯人,我是记者!我是来报案的……

戴眼镜者 你老实坐好!不然要大刑伺候!

(又把方成按下,方成仍要挣扎站起来,戴眼镜者使个眼色,两大汉上前把方成强按到椅子上,又用绳子绑住。)

方成 我抗议!你们简直是冤枉无辜,皂白不分。你们这是侵犯人权!

局长 (用一块升堂木猛敲一下桌子)放肆!什么人权,本官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说你是记者,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给你五根火柴,你能不能给我搭出一个正方形?

方成 (莫名其妙)什么五根火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要报案……

局长 (意味深长地)你不要紧张不要害怕嘛!

方成 我没有紧张!也没有害怕!

局长 (用样语调)不要着急!我可以给你时间,给你机会,让你好好想想!……五根火柴,你能搭个四方形吗,而且一根都不能少用……

方成 我不是来玩什么火柴游戏的,我不要想什么五根火柴,什么正方形……

局长 (不理会方成的话,径自转头对其他官员)你们看,这就是思想犯的典型特征。他们总是答非所问,力图转移话题,回避实质的问题。普通的犯人就不同了,他们都会立刻想办法搭出正方形。会用四根火柴先搭好正方形,然后考虑如何处理第五根火柴。普通的犯人实际多了……

(其他官员频频点头,顺便又多吃几口菜。

某官员 (奉承地)您真不愧是公安局长,一眼就能看穿罪犯性质。

方成 我抗议!你们怎么可以随便诬陷人,把我当成罪犯!

局长 (根本不理睬方成的抗议,呷了口酒,打了饱嗝,然后拿出牙签剔剔牙齿,继续炫耀自己的理论)我这种审讯理论,是根据前人的经验,也经过我几百次办案的实际检验,慢慢才总结出来的。你们看,一问就奏效,屡试屡验,百发百中啊!所以还得过国家安全科研奖。

某官员 (谄媚地)耳闻不如一见!这种方法真是空前绝后的创造发展。今天是有幸看到局长亲自审问安案啦,真是三生有幸!

方成 我抗议!

局长 (根本不理睬方成,说得兴起,站起来边走边说)重要的是,我们运用这种心理战术,可以看出犯人思想的焦点,就使他无法逃避事实,无法转移话题,无法掩饰内心。你们看,这个犯人现在多么慌张,多么急于掩盖自己。最关键的是,我们一下区分出了思想犯和普通犯,这对量刑就非常重要。前者可比后者可危险多了,也难对付多了,涉及国家安全,绝对不可掉以轻心啊!……

某官员 (谄媚地)局长高论,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局长 (走到方成旁边,象是生物课教授给学生介绍标本)不过,你们看,尽管如此,思想犯和刑事犯外表看还是一样的。眼耳鼻舌五官俱全,他们都是同一种动物,有同样的动物本能。他们的脑子结构基本相同。所以,只要抓住其实质问题,就能一攻即破。了解这一点,我们就不光能抓住现行犯,也能提早识别任何潜在的伪装的思想犯,就能防患于未然,先下手为强!好,让他说说,他到底来干什么?

方成 (一直挣扎抗辩,但被两个大汉钳制不能动)我抗议!我没有犯罪,你们就把我当成犯人!你们真是冤枉无辜,执法犯法!你们还讲什么法制,什么民主?还把我绑起来,连基本人道都没有!……

局长 哦,看来你这个人思想问题还非常严重啊!应该先给你一百杀威棒!没有给你打屁股,算我够人道啦!好,你说吧,到底有什么具体的犯罪活动?你老实交代!……

(示意戴眼镜者做笔录。戴眼镜者赶紧掏出笔记本做好准备记录状。)

方成 我没有罪,没有什么犯罪活动,你要我交代什么?

局长 小伙子,你刚才和现在所有的言行都足以构成犯罪啦,还想狡辩?还想抵赖?

方成 真是莫须有的罪名!

局长 莫须有就是可能有!可能有就会成为现实有!

方成 你简直颠倒是非!要知道我不仅没有犯罪,我是来揭发一桩罪行的!……

局长 这才对啊,我们欢迎知情者举报,检举揭发,带罪立功!说吧,谁是你的同党?

方成 (哭笑不得地摇头)我说了我没有犯罪,我哪来同党?我是来报案的?报告一桩杀人案!……

局长 (转身对其他官员)你们看,一会儿说“揭发”,一会儿说“报案”,他知道措词不当就会露出马脚,所以就偷换词汇,而这正暴露了他的马脚!

(又转头面对方成)

不管你是揭发,还是报案!你说什么,杀人案?命令你马上从实招来!不许吞吞吐吐,故意拖延……

方成 你要早让我说,我早就说了。我说的是幸福大街十三号……

局长 (包括其他官员,都惊立起来)你说什么,幸福大街十三号?

方成 对!就是在幸福大街十三号。有一个孩子在那里放风筝,风筝挂在树上,他就爬上去取,后来就失踪了。有个卖冰棍的老太婆捡到了他的风筝,大概也看到点什么,总之,她正要告诉孩子的母亲,就突然被人吓走了,当天就发现她死了。另外,十三号外面的那些大树,那些很有价值的古树,也突然都被锯倒了,象是怕人再爬上去看见十三号里面。你们看,这些不都很可疑吗?不是件劫持孩子谋杀老人的大案吗?你们应该去调查一下。可疑的就是谁也不知道那里面住的是什么人,连门铃都是假的……

局长 (一直惊讶地盯着方成,慢慢才恢复刚才的教训人的态度)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说的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对幸福大街十三号有那么大兴趣……

方成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是记者!我的证件你们都拿走了……

局长 哼,记者?这正是一个罪犯最好的伪装!

方成 我确实是记者,我没有伪装!你可以打电话到我们报社去调查!

局长 你说说犯罪动机吧!

方成 我请你注意,我告诉你多少遍了,我是记者,我没有犯罪!

局长 你不仅是思想犯,你还是货真价实的刑事犯,懂吗?

方成 我犯了什么刑事罪?

局长 刺探党国机密!

方成 什么党国机密?幸福大街十三号是党国机密吗?

局长 凡是你不该知道的都属于我们党国机密!

方成 党国机密?谁也没有告诉我那是什么党国机关,也没有牌子。国家机关堂堂正正,都有保卫人员站岗,我怎么知道那是国家机关?我是记者,我也觉得我应该知道很多事情,向读者报道真相……

局长 是,你知道的机密已经太多了。

(对戴眼镜者)

记住,一定要调查一下这个罪犯有没有前科?还要查查家庭出身,社会关系,要查到三代!

(戴眼镜者下。局长又转身对其他官员)

这是一个典型的案件。你们看,这个人的罪行很有普遍意义,不是一个孤立的案件。存在一批这样的人,他们不能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会克制思想的欲望……

某官员 (谄媚地)这就是你说的动物本能吧?

局长 是,英雄所见略同,这是动物的本能!来,把犯人先押下去,先给他一百杀威棒,然后关十三号牢房,严加看管,听候审判!

方成 你们是陷害无辜!我抗议!……

(但无论他怎样挣扎都已无济于事,两黑衣大汉已牢牢夹持住他,将他拖下台去。局长满意地重新入座,再举杯邀众官员喝酒。戴眼镜者收拾起笔记本,把方成挣扎中晃倒的椅子扶正,一边对着观众说话)

戴眼镜者 我是崇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你们大伙儿瞧瞧,世界上还真有这些不知好歹的傻瓜、疯子、白痴,到这里来自投罗网。还得我来弄点手段,才能帮他从十三号牢房弄出去……

(说完,踩着京剧丑角的锣鼓点表演一番杂耍动作,慢慢走下。
舞台暗转。)


第六场

牢房内。

舞台可以悬挂画着铁窗式栅栏的布条。灯光昏暗,台上并排放三张床,有两张床上已经躺着两个囚犯,其中一个囚犯床边挂输液架,一个医生正在给该囚犯输液。

传来牢房铁门打开的声音,两黑大汉夹持着方成上,然后往地上一扔,随即退下,锁上牢门。方成被打得气息奄奄,慢慢才爬起来。

方成 (摸摸屁股,欷嘘不已)杀威棒!杀威棒!什么年月,还有杀威棒?真是倒行逆施啊?你们真是法西斯,真是国民党……

囚犯甲 (一个外貌粗鲁不修边幅的大汉,闻声从床上支起身来,好笑地看着方成)嘿,又来个了垫背的!这回上路可热闹了。喂,哥儿们,挨了杀威棒,跟人家法西斯国民党有什么相干?你是不是骂错人啦!瞧你这张小白脸,连骂人你都骂不痛快!你瞧我的!

(说着下床起身走到侧幕,对着牢房外大骂)

嘿,外边那些丫挺的!你们小心着点!你妈都不知跟谁操的,弄出你们这些个杂种!别看你今天横着走,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要操你妈一千遍!“我手持钢鞭将你打”……

(此处可以由演员尽情发挥……)

怎么样,哥儿们,这才过瘾吧!

方成 (恼怒地)你这个人满嘴脏话,太不文明,简直是地痞流氓,谁跟你哥儿们?

囚犯甲 嘿,你这小白脸,老子帮你骂,你他妈还来装文明!你不是地痞流氓,你明天不跟我一样要吃枪子崩脑袋吗,你死到临头还装什么文明?

(上前拍搜方成的衣袋,还顺手在裤裆里摸了摸)

有烟没有?拿出来哥儿们分分!

方成 (愤怒地甩开囚犯甲的手)你这个人怎么没点儿教养,随便怎么乱摸?

囚犯甲 唷,你是黄花闺女还是怎么着,还不让摸啊?死到临头你还捏什么X装什么紧?老子不看我们同年同日死的份上,还摸你呢,先给你一百杀威拳,把你放平啦!我告诉你,你要不给面子,我今晚就让你挨着尿桶睡,没准就给你倒上屎盆子,让你明天死了去见阎王还一身臭!

方成 (有些不解)什么死到临头?我还要去上告他们呢?我就不相信这天下没有王法,就没有公理了!

囚犯甲 (真乐了)你是二百五痴呆症,还是真不知道,不见棺材你就不掉泪啊!我告诉你,这个十三号牢房可是死囚犯的牢房,活着进来了就没有活着出去的。明天一早就是公审大会,完了都拉去枪毙,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死到临头还装傻?

方成 (大为吃惊)这不可能!这是草菅人命!我没有犯什么罪,凭什么杀我,判我死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囚犯甲 你不相信?不相信你去问问那边的狱医吧!你问他在那里干什么嘛?我告诉你,就是那傻X一关到这里就知道死到临头吓筛了,真他吗没起子,悚样儿的!大概胆都吓破了,口吐白沫四肢发抖,连血压都没了。这不,狱医赶紧抢救呢?瞧老子的,我告诉你,我可是杀人犯,还杀俩,死了我都够本了,我照吃照睡,有什么屌怕的!二十年转世,老子又是好汉一条!

(说着趁方成不注意,从他身上搜到一包烟,喜滋滋到旁边抽起来。)

方成 (仍有些不信,支撑着腰走过另一囚犯那边)大夫,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狱医 (有些结巴地,还总是眨巴眼睛)我……我……我也不知道……是……是……不是……不是……我……我不知道!

囚犯甲 他装傻!他不知道,你问他为什么要给犯人输液打针?是不是怕死吓破了胆?是不是胆破裂?是不是恐惧症?

狱医 我……我是……是……履行……履行……职责……我不管……不管他……得……得……什么……什么……病,我……我……是……救……救死扶伤……是……人道……人道主义……

囚犯甲 鸡巴人道主义!你他们装什么傻,我全明白!你也就要他活到明天,好让他还去万人大会受审,在万人前面挨枪子儿?这是刚才人家交给你的任务,不许影响万人大会。他要死了,就是你失职,就拿你顶替!你当我不知道,我他妈全听见了!

狱医 你……你……胡说……胡说八……八道!

方成 (不断摇头)荒谬!荒谬!不可思议!原来你救他,不是为了让他活命,而是为了让他明天被枪毙,这哪里是人道主义,你这是政治!!

狱医 我……我……这……这……这是革命……革命……人道……人道主义……

囚犯甲 我说了你是鸡巴人道主义!说你是为了救他的命,还不如说你是救你自己的命!!你老实说,明天一早是不是开公审大会,开完就拉我们出去枪毙?

狱医 是……是……不……不过……你……你是……你……他……是……是他……我……我……是我!……我……没犯……没犯……死……死罪!

囚犯甲 你没犯死罪?我告诉你,人人都一样,没什么你我他的区别!你他妈从你妈肚子出来你就犯了死罪,早晚都是要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屌样不一样!

(狱医摆摆手,不再理会方成和囚犯甲,又拿听诊器倾听另一囚犯的心跳。)

方成 (惘然若失的样子)看来这都是真的!明天要开公审大会!要公开执行枪决!真荒唐!真荒谬!让人活,其实是让人死?怕死要活的,吓死了人吓破了胆!要死又不怕死的,还活的有滋有味还来劲!而我呢,我就不明不白也死了吗?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啊!其实那个人说的有点道理,人一生下来,就是注定要死的。有人老死,有人病死,有人自杀,有人被人杀,,谁又能逃脱死亡的命运?不管你是皇帝还是平民百姓,是千万富翁还是一文不名的乞丐,不照样都进棺材埋入黄土。是,也许我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用不着害怕恐惧,用不着冤枉委屈。可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想做,我的文章还没有发表呢,孩子还没有找到呢,幸福大街十三号的秘密开没有揭开呢?现在我不能死,这么死太遗憾了!人不应该带着遗憾去死吧?可是,不就因为我要解决这些遗憾,我才成了今天这样的死囚犯,是自己找死吗?……

囚犯甲 你老兄在那里自言自语嘟哝什么,你不是也吓傻了吓疯了吧?

方成 你别以为我怕死。我只是觉得,人死了要死得明白,活也得活的有意义。人生下来是要死的,不过生下来不是为了死,还是为了活,要活的有点意义。算了,不给你这些了,你这个人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没文化没教养,也不懂哲学,说了你也不懂……

囚犯甲 嗬,給你个棒槌你还真当针啦你?你有文化你文明,你懂哲学,你还牛屄哪你!你小看人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说的那些我都看过,什么存在主义结构主义马列主义老庄哲学黑格尔尼采萨特加缪……你就说吧,老子不比你看得少,不信咱俩摆活摆活,看谁厉害!告诉你吧,我看了半天心里就一个主义,就是“没有主义”!

方成 你那是虚无主义!

囚犯甲 管你什么主义,明天给你一个枪子你就屌主义都没有了!你觉得委屈啦,死得冤枉啦?那你说说,你是犯了什么事情,就他妈进了死牢?你也跟我一样是杀了人,还是跟那个悚包样,贪污了两百万?

方成 我,我是为了幸福大街十三号!

囚犯甲 幸福大街十三号?那是什么屌玩艺儿?里面有你爱的漂亮妞?还是住了个财神爷?还是什么人跟你有仇?告诉你,咱俩可是一个死牢的哥儿们了,等我出去,准帮你忙,把他妈什么幸福大街十三号给放把火烧了!

方成 你说的都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幸福大街十三号是什么?人家说是党国机密。我是记者,我去调查,我不过就是想知道真相,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囚犯甲 噢,我这回明白了,你是傻屄政治犯!他妈你没事情打听那么多国家机密干什么?那你是死得够冤的!你知道,我和那哥儿们可都不冤枉,我可杀了两个人,他贪污了两百万,死了都够本!你呢,他妈为了点鸡巴秘密!

方成 你们都是真正罪犯,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囚犯甲 嘿,他妈你有装正经起来了。要我看你才是真正罪犯,象你这样的人都不该生下来,生下来就是祸害!你们搞政治有思想,害人更毒杀人都不见血!你他妈不玩刀子不玩钱不玩女人不玩股票,可你丫挺的玩高级的,玩哲学玩思想玩文学玩人权玩民主。谁要信了你,就成了傻屄上街游行然后坦克扫倒一死一大片,你是笔杆子杀人,更毒哪您!

方成 人不能没有思想没有人权,要不象你那样,活的也没有意思,跟猪狗有什么区别?

囚犯甲 瞧你还人权呢,我告诉你,能活的象猪狗也不错啦!你看猪肉狗肉都一个劲涨价,你人肉会涨价吗?

方成 人怎么能跟猪狗去比呢?

囚犯甲 比,人还不如猪呢?猪临死还嚎呢,你听见人死会嚎吗?猪死了肉还上酒席呢,你死人连喂狗的机会都没哪您!你还不愿意跟猪跟狗比,真扯鸡巴蛋!

方成 你不可救药了,我没法和你沟通!

囚犯甲 你想沟通啊,那你脱裤子让我肏你两下吧,要不临死连做爱都没做,你死得更冤枉了!

方成 你?!

(方成正气愤无比,有开锁和铁栅门打开的声音,戴眼镜者带两黑衣大汉从匆匆上)

戴眼镜者 (庄严地)现在宣读判决书:

现已查明,罪犯方成,籍贯华夏,系黄帝轩辕氏后代,女人所生的男人。早年即从事放风筝爬古树等非法活动,进年有从事盗墓技术研究,刺探党国机密,情节严重,态度恶劣,民愤极大。根据本局法律第九千八百三十二条第九万三千四百二十一款,判处罪犯方成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不许上诉,立即执行!

方成 (已经精疲力竭,也是无所谓而能坦然面对了)好一个公正的判决!

戴眼镜者 跟我走吧,方成!

(两黑衣人上前,给方成带上传统戏剧中的镣铐枷锁,如京剧《林冲夜奔》那样打扮。四人绕场而下。)

囚犯甲 哥儿们,好样的,不悚!你早走一步,我明儿就来,跟你好好喝一杯!

狱医 (突然摘下听诊器大叫)完啦,这……这……家伙的心……心脏不跳啦!


第七场

刑场。

满台可挂血淋淋的布条,光线黑暗,恐怖阴森。

响起非洲舞蹈那样的击鼓声,舞台后面鬼影幢幢,群魔乱舞状。此处可根据演出条件安排,如果条件充分,可安排真正的献祭舞蹈表演。

戴眼镜者领头,两黑衣大汉推方成上场。

戴眼睛者 (走到方成面前,给他解开镣铐枷锁)方成,就要执行枪决啦,你还有什么遗言没有?

方成 (松动麻木的腿脚,环顾四周)这里鬼气冲天,冤声遍地,大概都是死得冤枉的……

戴眼镜者 不错,世界上总是傻子多于聪明人!

方成 那你是傻子还是聪明人?

戴眼镜者 我是戏里的丑角。

方成 我看你是现实中也是丑角。

戴眼镜者 那你错了,在现实中正好相反,我是现实中可是正角。你不信,等这出戏剧完了,我请你到外面喝杯咖啡,咱俩好好聊聊!

方成 你不是要把我枪毙了吗?

戴眼镜者 是啊!你在政治上是被枪毙了,下台还可以做个老百姓嘛!我让你在戏里死,也是为你活啊!戏里死了,你不就解脱了,让你下台去,你就坐在台下做个观众,好好看戏吧!

方成 (感慨地)那个狱医说是救人活,其实是要人死,你这里要我死,其实让我活!

戴眼镜者 行啦,下去吧!我给你一个忠告,以后别再打听幸福大街十三号的事情啦!

方成 (嘲讽地)我反正死都死过了,要是再打听,总不至于再判我死刑吧?

戴眼镜者 不要执迷不悟吧?这回咱是演戏,我可以放你下去。下次可是动真格的,我就没法让你活着出来了!你好自为之,我们还后会有期!

(说完,不等方成继续说什么,戴眼镜者拔出一把手枪,对着方成的胸口扣动扳机。“嘭”然一声,一滩红色颜料洒在方成白色衬衣胸口。然后,方成还在吃惊之余,戴眼镜者用力一推,把方成推下台去。然后踩着锣鼓点表演一番丑行动作,用京剧腔调对着观众宣布中间休息。)

是戏不是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休息休息!休息十分钟再看下半场分解罗!

 

场间休息(10至1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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