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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场(中篇小说·上)

陈集益   

 

    

第一章 野猪场来历

关于养野猪,我并没有经验。可是汤溪镇的祝小乌同学找到我,跟我大谈特谈养野猪的设想时,我心动了。我想象不出,养上上百头野猪,存上数万块钱,那是一个什么滋味。当时我在县城的一个货场工作,每天有数千斤的货物碾过我的肩背。当我累了一天,回到宿舍,像一张冷却的面饼躺在床上,浑身酸痛,我的脑子就会生发出一种向往:我要去和祝小乌养野猪,我要发一笔财。

于是逢到一个休息天,我坐上了从县城开往汤溪的中巴车。一路上,我看见灰色的工厂,冒烟的烟囱,和被分割成块状的田野,想象着在我的眼前,奔跑着成群的野猪,它们像非洲草原上的角马,穿梭在围墙、烟囱与树木之间。我压抑着我的欢喜:因为每头猪身上长的,都是白花花的钱啊……

那一年,我二十岁,祝小乌二十一岁。

我们没有费很多唇舌,就达成了基本的协议:

“你拿出六千,我拿出六千,这样,办野猪场的第一笔资金就有了。”

“六千块钱够了吗?”

“够了!”

“以后还要拿钱出来吗?”

“以后就等着分红吧!”

“那真是太好了。”

“是很好。如果不出意外,嘿嘿,三年后我们就可以在城里买房了。”

我听了祝小乌的话,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于是第二天,祝小乌,我,还有祝小乌的女友阿芳,从汤溪动身,搭乘一辆拖拉机到山乡去。因为在山乡,祝小乌同学有个亲戚,该亲戚在山乡政府门口开过饭店,饭店倒闭后,欠钱给他的山乡政府抵了一座荒山给他,祝小乌认为他可以用很少的钱把荒山租过来养野猪。

那时正值五月,站在突突叫的拖拉机上,可以望见山乡的山头一座挨着一座,生机勃勃。三十里路,刮着风就到了。戴鸭舌帽的拖拉机手指着一排高大建筑物,对我们说:

“看到了吗?那座三层楼房就是山乡政府。”

“能再帮个忙,拉我们过去吗?”

“我得运砖头去了。这里有规定,拖拉机、大卡车什么的不准开进去。”

“为什么?”

“你们没有看见这块牌子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看来,还真是这样。”

我们只好跟拖拉机手告别了。我们沿林荫道走到尽头,才得知祝小乌的那个亲戚早已被人从山乡驻地赶走,而属于他的那座荒山,坐落在离山乡驻地还有三十里地的吴村。

吴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关于它,没有什么好说的。它依傍在一座矮山下边,有一条小溪从村前流过,小溪两边是高高低低的梯田。祝小乌问一个端着碗、蹲在门槛上吃晚饭的村民:有没有一个叫“牛化生”的人来这里开垦一座叫“洪坛冈”的山?

他看了看我们,扒了一口饭,等两腮瘪下去,懒洋洋地说:“你们问的是那个‘一根筋’吗?他又告状去了。”

我和祝小乌吃了一惊:“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个人已经把第二口饭含在嘴里了,他说:“不知道。”

我和祝小乌对望了一眼,感觉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又走进一家小卖店去问店老板:“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一根筋’在不在洪坛冈上?”

他告诉我们:“‘一根筋’已经有半年没来过吴村了。”

我们再也不想问什么了,我们又累又饿,买了饼干、罐头、啤酒、花生米充饥。小店店主因为我们照顾了他的生意,明显热情了。他问这问那,不到五分钟,就知道了我们大老远跑到吴村来的目的。他转动着一双灰白的小眼睛,问我们:

“你们养野猪,怎么养?”

“放养呗……”

“野猪从哪里来?”

“从山上来。”

“山上?”

“没错,”祝小乌洋洋得意道,“我们只要在山上养上小母猪就可以了。母猪成熟后,山上的野公猪自然会跑来跟它们交配。”

“你们的意思是不是让家猪与野猪杂交?”

“是这样。家猪与野猪杂交出来的猪,叫杂种猪。肉质鲜嫩香醇、脂肪低,是稀少的健康肉类。”

“哎呀,现在,莫不是连请人上山抓种猪的钱都省下了?”

“那是当然。”

就这样,谈着谈着,不知怎么的,这一桩发财的“秘密”让小店店主很感兴趣,当他于当天下午带我们去洪坛冈上看看时,“洪坛冈野猪场”成立了:

我和祝小乌出钱最多,每人六千块;其次是祝小乌女友阿芳,拿出二千;这些钱按股份制合在一起,构成80%股权。其余20%的股份,留给了“一根筋”和小店店主陈德方。原因很简单:牛化生是洪坛冈的主人,他不在山上也要给他股份;而陈德方呢,将为我们背粮食上山,还要干最重的活;再说,我们呆在吴村也需要他的“势力”。

于是几天之后,我和祝小乌,还有阿芳,义无返顾地辞掉了工作,来到洪坛冈,开始了养野猪的生涯。

 

第二章 家猪与野猪杂交

巍巍洪坛冈,绵延起伏,丰厚博大,系仙霞岭山脉、括苍山脉的余支。它像一头巨兽盘踞在吴村的西北方,尽管上山的路陡峭如巨兽的咽喉,山顶开阔处却像平底锅一样平坦。难怪上世纪60年代,公社曾组织人力来这里开荒、造田。

野猪场的前期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首先是我们住的地方,由陈德方出面,找来几个工匠,在公社农场的废墟上夯了三间泥胚房。再砍来一些树,做了桌、椅、床、柜之类的粗糙家具。我们还一起动手,在三间房的旁边砌了一个足以跟小型食堂媲美的柴火灶,开火的第一顿就煮了一只野鸡吃。

然后我们从汤溪镇拉回一汽车仔猪,当然都是母的,一共20头。数量虽然少了一些,但是很可观了,特别是它们哼哼唧唧到处乱跑的时候,感觉满山都是我们的小母猪。

白天,我们就伺候这些小母猪:割猪草,煮饲料,看护,放养,满山找它们。到了晚上,我们就把小母猪关进木栅栏围成的猪圈。然后,星星就出来了。星星离我们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我们点起很大的篝火,一边喝酒、吃零食(刚开始陈德方很乐意给我们捎来小店里的东西),一边畅谈野猪场的发展和未来。

这当中,我们总会跑过去看看小母猪们睡着了没有。如果还有醒着的,就把它们抱到篝火边,叫阿芳给它们唱歌。阿芳平时唱歌并不好,可是在夜晚,在海拔二千米以上的洪坛冈,她的歌声听起来异常动听。小母猪们听着听着,果真就睡着了。小母猪睡着后的样子,多么甜美,多么恬静,在银色的月光下,如同躺着几个会打呼噜的矮胖的仙女……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山上养猪的日子变得漫长而乏味。因为我们需要的是钱,而不是洪坛冈上的秀丽风景。我们再也不愿把这群小母猪当成什么仙女,我们都盼着它们快快长大,然后发情。

可是,我们养的这群小母猪很矜持,一点也不像正常发育的小姑娘,把我和祝小乌急得够呛。有一天,祝小乌实在忍不住了,问阿芳什么时候来的月经,阿芳听了很奇怪,问他什么意思,祝小乌只好如实相告:“现在的女孩子上小学就来月经了,可这群猪怎么搞的,还不发情?”

阿芳说:“你急啥?再等等呗。”

“还等?再等下去我们就弹尽粮绝了!”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又没做过女人!”

“可我们女人也帮不上忙啊!”

这时候,恰好背大米上山的陈德方进来了。陈德方走过去看了看猪,然后对我们说:“养猪还得多喂饲料,光吃青草、野菜不行,你们看看,这些猪比人还苗条,看是好看,可有什么用啊。”

陈德方所言极是,作为身负下崽任务的母猪,要苗条干什么用?喂!把它们喂得跟嫁不出去的胖大妞似的,这样,反倒会把山林里的野公猪吸引来。

于是,祝小乌带阿芳回了一趟汤溪,一是找朋友借钱,二是买生活用品,三是雇拖拉机运猪饲料。可是他们在三天后回到山上,却没有运回猪饲料,我以为他把钱乱花掉了,冲他吼了几句,他却一点不恼。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药盒,他说,他去问过兽医了,母猪不发情,注射一点性激素就行了。

性激素,不就是性药吗?

第二天,当我们把两大盒“性药”一一注射进母猪身体之后,突然感到惶惶不安。因为我和祝小乌读书时看过一部香港拍的三级片,一女人服下性药后,那急性发作的样子太恐怖了,简直是见谁灭谁。假设这20头小母猪注射“性药”后也这样发作起来,那将是性命悠关的事情。

可是一连数天过去了,在故意留了一道缝的猪圈里,什么不寻常的动静都没有发生。我和祝小乌气得吐血。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

上山来的陈德方这一回又说话了:“我说有财,小乌,你们年轻,听我的没错。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问你们,你们在学会拿筷子以前,是怎么吃饭的?”

“这个,得问我妈。”我说。

“不用问了,是手抓着吃的。然后呢?”

“然后……吃下去的饭变成了屎,是不是这样?”

“嗨!我还是直说了吧!”

陈德方庄重地告诉我们,猪其实跟人一样,做什么事都是先从模仿开始的,好比你们小时候不会用筷子……同样道理,母猪在发情和交配方面,也离不开父母的言传身教,至少是耳濡目染。再聪明的小猪,如果从来没有看到过大猪干那种事,它长大后肯定像个白痴……它们不能生活在真空当中……

综合陈德方的观点,其实就是:猪,也需要性教育。可是怎么教育呢?陈德方却不说了。好在我和祝小乌不是笨人。第二天,我们就倾其所有,到山下一农户家买来了一头老母猪,放养在小母猪中间。我们心想,还是让这位富有经验的老妇人来教你们吧!却没想到,在当晚,久经沙战的老母猪因性事过度,一命呜呼。
事情的确来得很突然。

当时,我们都在睡梦之中,可是山上的野公猪却闻到了奇异的气味。这气味让它们着迷。于是它们从各自的领地出发,迎着夹带特殊气味的夜风奔跑,它们心中激动,想必血液已经沸腾,它们到达洪坛冈时已经失去理智。

我们是被野公猪打架的声音吵醒的。起来一看,黑暗中,四、五头野公猪围着老母猪相互撕咬,眼里喷出幽红的凶光。我们吓得不轻,躲在屋里不敢出去。好在陈德方赶老母猪上山后住在隔壁,我们盼着他能想出办法。可是,他也吓坏了。

他对我们吼道:“千万不要照手电!僧多粥少,野公猪欲火中烧,不要火上浇油!”

“老母猪会被他们干死的!”我喊出了我的担心。

可是,陈德方却不这么想,因为他知道在自然界,只有在战斗中最后取胜的雄性才有交配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和祝小乌对那几头油头肥脑、浑身滚圆的动物非常反感。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花钱,“猪头男”作乐,破坏了我们睡觉不说,妈妈的,还把我们辛苦围成的木栅栏摧毁了一半。

祝小乌终于忍无可忍,冲陈德方大叫:“陈哥!这样下去整个猪圈都要被它们破坏了!你说一句,要不要赶走它们啊!”

“再等几分钟,让小猪多学上一点儿……”

“这种事用得着学这么久吗?你不去赶,我和有财去赶了!”

陈德方只好听了我们的,吩咐我们在门外用呐喊为他助威,他自己则一手拿一个火把,一手拿一根削尖的竹子,冒死向木栅栏里的野猪跑去。他大概也害怕,跑的时候像杀人一样跳跃着,嚎叫着,手舞足蹈……野猪怕火,看见陈德方手中舞动的火把,都没命地从猪圈往外跑,结果整个猪群受到了惊吓,它们在混乱之中突奔着,尖叫着,慌了手脚的陈德方被冲出来的猪群踩在了脚下……

要不是担心我们养的猪会跑离野猪场,我们还真想再看一会儿陈德方躺在稀巴烂的猪屎里打滚的样子。好在这些猪都没有跑远,我们很快就把它们拢回来了。这时,陈德方已经站起来,他手中拿着熄灭的火把,就像做了一个噩梦似的哼哼着:“我扁了,我站不起来了,这辈子完了……”

“陈哥,你不是好好的吗?”

“我倒了霉,躺在地上被这么多母猪从头顶跨过,我跳到河里去都洗不掉身上的晦气!”

没想到陈德方这么迷信,祝小乌哈哈大笑:“陈哥,要不这样吧!让我和有财从你头顶跨过二十一回,不就抵消了?”

祝小乌做出一个马步,逗得我们又笑了一阵。

好在经过检查,陈德方没有受什么伤。我们让他到竹管子底下冲澡,自己则走到猪圈去看猪。猪们经过这一通乱跑,仍很兴奋,我们数了很久才数清头目,小母猪一头没少,惟独那头刚来的老母猪不见了。

我们在野猪场附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老母猪。我们这才担心起来:虽然山上绝无猛虎之类的野兽,但是像豺狗之类的动物说不定还是有的。天这么黑,老母猪又是长期圈养、没有野外生存能力,真是凶多吉少。

它是不是私奔了呢?如果真是私奔,那帮子身强力壮、牛气哄哄的野公猪或许会保护它的吧!这么一想,我们才重新回到被窝,睡了。

然而,第二天,我们找遍了洪坛冈,最后在一座与洪坛冈相邻的高山上找到叮满绿蝇的老母猪时,非常不幸,它已经发臭。它好像是被那帮子“猪头男”活活干死的。因为在老母猪的身上,除去流血的下阴,我们没有发现其他野兽致它于死地的证据。

老母猪之死,似乎验证了陈德方所说的“倒霉”与“晦气”,从此,陈德方开始喋喋不休:“你们哪,不是做事情的料……老母猪还能生产,办野猪场图的是什么……赶走野公猪触犯了山神,你们看这些天乌云笼罩……凡高山,山门紧,用石头摆一个祭台吧,每天起来烧一柱香……” 

陈德方的牢骚多了,上山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即使来了,也不给我们背米带菜,而是一副等着灾难降临的样子。我们感到很烦。当陈德方又一次满嘴丧气话时,我和祝小乌终于叫他滚!没想到陈德方嘿嘿笑了两声,说让他下山正合他意,只要我们把工钱清算给他。我们说,你哪来的工钱,你只有股份,提前退股,一分钱没有。他瞪起了两只黄鼠狼似的眼珠子,要跟我们拼命。我们只好答应他,等到野猪出栏的那一天,自然会算钱给他。他收了我们的字据,说我们还嫩,野猪场要倒霉了,我们还会有求他的时候。说完了这一通,他才咂咂嘴,心满意足似的走了。

陈德方下山后,果真,他的诅咒应验了:受台风影响,一场数十年未遇的冷雨天气,使野猪场转眼死了4头母猪,剩下16头也染上了气喘病。为了尽快扭转不利态势,我和祝小乌不得不连夜赶往汤溪镇,一是向镇上的兽医站求助,二是继续向朋友们筹钱。可是,等我们带着兽医和钱粮回到风雨飘摇的洪坛岗,野猪场的母猪只剩下了10头,阿芳也走了。

阿芳只留下一张字条。告诉我们:当我们不在,她哭过,绝非脆弱,实在是感到山穷水尽了。她太清楚这半年有多艰辛:多少回,盐水拌饭便是一顿;风吹雨淋中,连人带猪摔倒,一身屎尿一身泥;多少回,黑灯瞎火中睡得迷迷糊糊伸手一抓,脸上爬满蜘蛛!她曾经幼稚过,有过荒唐的渴望,可是成熟的今天何必嘲笑昨日的梦太多……

事情在几天之内就变成了这样,除了沉默和难过,还能做什么?事实上,我和祝小乌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收拾东西,然后,乖乖地从山上下来,走上几里路,坐三轮运输车或者拖拉机回家,接受父母的责备,还有世人的挖苦和嘲笑……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阴雨连绵的天气突然放晴了,一颗露珠一样的太阳沿着我们走过的山路,悄悄地爬上了冒着蒸汽的洪坛冈:“洪坛冈野猪场”仅剩下的10头母猪,自得到兽医的急救与治疗后,不但康复而且发情了。

我和祝小乌没有经验,当这批幸存的姑娘在猪圈里闹闹哄哄,不吃饭不睡觉,一到晚上就两眼发呆、浑身发烫,我们还以为它们又病了。我们很着急,又想连夜去汤溪请兽医。这时,已经上路的祝小乌却在野猪场附近的草丛里发现了新情况。他发现上次来过的那几头干死了老母猪的“猪头男”,正在夜色里窥觑我们的猪圈,大概是因为我们老在猪圈里守着(并且点着火把),不敢近前。

“难道它们发情了?”祝小乌重新回到猪圈,叫我走开。

果然,那几头野公猪开始一点一点地向我们的猪圈靠近。猪圈里的母猪呢?我们发现它们的眼神好像突然变亮了,它们哼哼着,头向前倾,耳朵竖起,颈伸得笔直,连身后的尾巴都激动得颤抖了……我和祝小乌这才明白这些瘦瘦小小的老姑娘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担心野公猪会像上次一样捣毁我们的木栅栏,心里骂着这些不义的家伙,但还是将猪圈打开了一条缝儿。然后,我们就看见数头野公猪就跟出入妓院的大老爷似的,进了猪圈。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哼哼声,里面好像沸腾了。我和祝小乌吓了一跳,以为这些野公猪又打起来了,可是等到我们看清真相之后,妈妈的,简直被它们活活气死了: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辛辛苦苦拉扯大的这一群小母猪,它们先前那窈窕淑女般的矜持表现荡然无存,连最起码的廉耻心都没了,它们竟然当着野公猪的面,争风吃醋起来……

“婊子!贱货!简直丢尽了‘洪坛冈野猪场’的尊严……”

我和祝小乌破口大骂,真想冲进去把所有这些猪统统用乱棒打死,但是想想我们的未来(妻子,房子,跑车,存款)统统跟这一场高山荒野处的淫乱有关,我和祝小乌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悲哀地离开了骚气氤氲的现场。

 

 

第三章 杂种猪诞生

我的家在白水桥,离县城很近,也就是一个不算农村但也算不上城市的地方。在我的下巴颏上长出浓密的胡子之前,父母靠种菜为业。可是后来,城市跟我一样,青春期来了,变得又野又疯。我们家的菜地被强行辗平,连房子也拆掉了。从那以后,周围到处都是烟囱,一根根,像坚挺的阳具插进污垢的天空。

我从洪坛冈上下来,在一间临时住房里见到母亲及弟弟的时候,他们正在吃午饭。母亲见我一副黑瘦憔悴的样子,非要跑出去给我买猪头肉。我坐在桌子前,看到辍学的弟弟也在看我。他是违反计划生育的产儿,因为没有户口没地方上学。

“哥,养野猪是不是很好玩?你养的那些野猪长大了吗?”我们相互看了一会儿,弟弟才问我。

“那当然,”我装作成功人士的样子,“野猪在山上,都长大了,跑来跑去的。等春天来的时候,我带你去玩玩。”

“我很想吃野猪肉,”弟弟放下了手中已经夹起的青菜梗,又说,“我还从来没有吃过野猪肉呢。”

“等你来,我一定杀一头野猪给你吃!”

这时,母亲回来了,手里并没有提着猪头肉,她很难堪,不停诉说卤味铺的猪头肉卖完了。看着做错了事似的母亲,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我已经知道,父亲一定瞒着母亲欠了卤味铺老板一些钱,也就是说,卤味铺的老板非但不卖给母亲猪头肉,还把母亲捡破烂得来的零花钱扣下了。

我就劝母亲:“妈,我在山上养野猪,天天有野猪肉吃。你就不要忙活了。”

母亲看了看我,仿佛是用眼睛称了我的重量:“有财,你不要瞒着妈,你在山上过的很苦吗?你看看,瘦得跟一只田鸡一样。”

“妈,一点也不苦,你放心,我们会发财的……”

我本想乘机再说点儿什么,可是在母亲面前,我不习惯这样做。尽管我在社会上一天可以撒一千次谎,在回家的路上,还想着怎样把妹妹存在母亲那里的钱再“骗”一些出来。可是,我张不了这个口。因为在这之前的六千块钱,就是从母亲这里“骗”来的。于是,我又坐了一刻钟,走了。

这是我走的时候,母亲跟我说的:“三个孩子,只有你离家最远,我放心不下啊,有时候想起你呆在一座没有人居住的高山上,过着野人的生活,和野兽做伴……我醒着,也会哭起来……”

我看见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可是我已经不能回头。洪坛冈是一个无底洞,我这次下山,就是为那批即将诞生的杂种猪筹钱来的。这个世界上又要多出上百张嗷嗷待哺的嘴,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到那些大腹便便的母猪们身边。

最后,还是祝小乌神通广大,不知他从哪里弄到了一笔很大的资金:一共2千块。我们用这笔钱从镇上请来了接生的兽医,买来了啤酒和大米,还为即将哺乳的母猪和小猪拉回来一车足够它们吃上两个月的麦麸、玉米、豆粕、鱼粉等饲料。我们请人将它们背到了山上。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将背水一战。我们就等着母猪一只接一只地产崽了,如同屋檐下的雨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它们将分别是“野猪1号”、“野猪2号”、“野猪3号”、“野猪4号”……这样排下去,一直排到最后一头仔猪呱呱坠地……

没有想到的是,母猪们真的开始一只接一只地产崽了,这10头幸存下来的小母猪,每一头都要比我们想象得还要争气——尽管它们也曾不争气过——它们在兽医的引导下,在我和祝小乌同学的鼓励下,个个憋足了一股劲,它们在用力,用力,忍着痛,受着苦,无怨无悔,在3天时间里,为“洪坛冈野猪场”产下了98头“野猪”,即杂种猪。

甚至,有一头光荣的小母猪因为用力过度,死于顺产。因为它在前后产下10头仔猪之后,意犹未尽,把它的胃也产下来了。而当时又是在混混沌沌的夜里,喝得醉熏熏的兽医在迷迷糊糊之中,把小母猪连着胃的肠子误当成了脐带,“喀嚓”一声剪断了。之后,他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因为手上有猪屎……兽医就甩甩手,骂起来了:“他妈的,该死!还好,它把10头仔猪全部产下来了。”

我们心里心疼猪,惋惜它的生命,可嘴上却说:“是啊,它真是昏了头,如果它先把胃产出来,10头仔猪就要胎死腹中了。”

“嗯啊,嗯啊。”兽医不耐烦地点点头,在眼皮打架之前,已经把戴橡胶手套的手伸进了另一只母猪的生殖器。他就像在岩石缝里摸鱼似的,一会儿把嘴角歪到这边,一会儿把嘴角歪到那边,可是鱼儿好像从他五指之间溜了。他就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只刚刚喝空的啤酒瓶,狠狠地砸在筋疲力尽的小母猪身上。

“再用力点,没有吃饭吗?!”

可怜小母猪没有生产经验,力气已经用光,趴在了地上。兽医就“呸”地一声,一下子,从母猪的身体里拽出来一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就这样,实在对不起,又一只还未睁眼的杂种猪被迫离开了母亲温暖的子宫,诞生在了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及时地按住了它,并且用烙铁在它的耳朵上打上了野猪“××号”。

必须承认,我们曾经想过,但是想象不出这些猪的样子。它们是多么特别!小猪崽的蹄是黑的,毛是花色的,布满黄色条纹,有的黄白相间,有的黄黑相间,既不同于纯种的野猪崽,又与家养猪有所区别。它们一个个生龙活虎、意气奋发的,简直看不到一丁点刚出生时的窘态。它们集家猪、野猪之长,显示出很好的杂交优势,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猪。

看着它们,你不觉得这是一项很有希望、大有前途的事业吗?反正我和祝小乌同学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感到很有奔头。

现在,我都不敢去想,当年我们是怎样通宵达旦地为这些杂种猪忙碌的:为了哺育这些猪,保证它们睡得香吃得饱长得快,最终让我们自己也过上猪一样的好日子,我和祝小乌同学好比上紧了发条的钟,一会儿把吃不到奶的仔猪固定在母猪的乳头上,一会儿又跑去阻止非孤儿仔猪与孤儿仔猪抢食,一会儿又要拿起棍棒,调教已断奶的仔猪如何养成在固定位置排便、睡觉与进食的习惯……

我们虽然很累,蓬头垢面,浑身酸臭,但我们的心却是快乐的。因为我们一直在琢磨着:现在我们只要能弄到什么吃的,都要扔到猪槽里去,一心想让你们多吃点;等到将来我们卖掉你们的时候呢,我们现在的辛苦就会变成一扎儿一扎儿的钱。我们这么一想,身上的力气就像碳酸饮料里冒出的气泡,使也使不完。

“仔猪生后5日龄训练饮水,7日龄训练开食,至20日龄应全部开食。开食后,补喂全价配合料,日喂5至6次。仔猪生后25日龄去势,35日龄断奶。每天要清扫圈舍2次,每周用消毒剂消毒1次。仔猪断奶后要及时进行调教,至55日龄时要接种猪瘟、猪丹毒、猪肺疫及仔猪副伤寒疫苗……”

所有这些兽医下山时交代的,只要我们有能力做到的,我们基本上做到了。可是,也有一些事项是我们没有能力或者不想照办的,比如说给猪“去势”。“去势”,即阉割,我们就下不了手。首先,我们不需要给杂交出来的新母猪“去势”,因为我们想让它们长大后继续与山上的野公猪杂交的。其次,对于杂交出来的小公猪,我们不明白,如果将它们“去势”了,那么等到它们出栏的时候,还能充当“野猪肉”卖吗?野猪肉之所以售价贵,难道不是因为它们的肉既结实又粗糙,还带着一股子膻味吗?

我们不敢去想,当我们远离城市,在孤独荒阔的高山上,咬紧牙关,含辛茹苦,到头来却养出一群细皮嫩肉、油头粉面的猪来时,那将是对我们的理想和以野猪命名的养殖场莫大的嘲讽。也就是说,我们希望杂种猪们更多地保留它们父亲的野性。于是,我们在杂种猪断奶不久,挥动鞭子,将它们赶到了野花开放的荒野。

“去吧!都自己找吃的去吧!懒得喂你们了!”

 

 

第四章 麻烦来了

听说野猪场多了近百头杂种猪,这时候,发誓不跟我们来往的陈德方又上山了。他上山的时候,刚好看到精力过剩的杂种猪满山乱跑,他激动得如同多年未归的父亲看见自己长大的孩子,对我们说:“发了,这次,这次你们要发了!”

我和祝小乌知道他上山的目的,就对他说:“你上次说的工钱,等到野猪出栏后清算给你。”

“什么?”陈德方立刻把脸拉下来了,“你们不是说给我10%的股份吗?”

“你想得美!”祝小乌脸涨得通红,“你知道这几个月,我们是怎么过的吗?”见陈德方不吭声,祝小乌狠狠地推了陈德方一把。

陈德方站直后竟然笑嘻嘻的:“有话好好说嘛。”

愤怒,让祝小乌脸部的肌肉一阵痉挛,使得鼻梁上的宽边眼镜也一跳一跳的:“滚!给我滚下山去,别让我看到你!”

我怕出事,在祝小乌再次举起拳头的时候,赶忙把他拉开了。可祝小乌非要揍陈德方一顿。陈德方大概也看出来了,他今天不挨上那么几拳头,他就不能从我们身上捞到什么好处,所以他一直没有走开,可怜巴巴的,像个被儿孙夺下碗筷的老人。这个顺从的样子,让谁看了都不忍心揍他。

“你这叛徒,小人!”祝小乌指着他,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些猪……我们每天在猪圈里过夜,你呢?你跑到哪里去了?搂着老婆操不够是不是?”

陈德方低着头,眼珠子一翻一翻的,“那,那,如果你们不嫌弃,”他嗫嚅着,终于说,“那,那,让你们也搂一搂我的老婆好了。”

“呸,你这个二流子!你禽兽不如!”

这一拳,终于把所有的愤怒发泄了。

第二天,我是说陈德方被祝小乌揍扁鼻子的第二天,陈德方的老婆还真上山来了。我们还是第一次遭遇女人之中的二百五,她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跑到我们身边来的。我们叫她回家去,这里不需要她,她竟然盯着我们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们不需要我,我老了,可是,我会养猪,猪需要我。”

她这不是比谁都聪明吗?

“猪也不需要你!你又不是母猪。就算你是母猪,我们这里也没有成年的公猪。”

她扭了扭身子,眉毛一挑一挑的,说:“我可以等呀,我又不是从城里赶来的,我可以等到公猪们成年,还可以等到第二批公猪成年,只有这些猪不停地大起来,卖出去,我们就可以挣到很多很多的钱。有了钱,我们就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我和德方都商量好了,等有了钱,我们要在村口盖栋小洋楼……到那时候,你们分一些野猪给我们吧,我们要在小洋楼里养野猪,我都跟德方商量好了,我们将来要自己做野猪场场主……”

我和祝小乌听得毛骨悚然,因为弄不明白她这股子傻劲是装出来的,还是自然生发的。我就对她说:“你别在这里胡扯八道!臭三八!快回家做你的白日梦吧!等天一黑就下不了山了!”

“哼,回不去才好哩,我又会洗衣又会做饭,你们呀,嫩仔仔,不知道老娘炒得菜能把神仙馋得流口水。你们挖笋了吗?我最会腊肉炒笋片,腊肉我都带来了……”

“不可理喻!”

就这样,陈德方女人上山后,我们胖了,懒散了,感觉自己已经过上了猪一样的好日子。这事情的确有点奇妙:我们是如此讨厌这个脑子不灵光的女人,却发现自己开始离不开她。我终于领悟人为什么能把野猪驯化成家猪的,可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陈德方女人既会做饭,又会洗衣,还会养猪,除了嘴巴不停,干活倒是利索。等带上山的腊肉吃完,她差一点把小店搬到山上来了。我和祝小乌在山上养成了恶习,就是离不开烟和酒。在没有烟酒的日子里,我们抽晒干的猪粪,喝劣质白酒。这一回,我们终于抽上了带过滤嘴的烟,七、八毛一包的;酒呢,是黄酒,喝了身上温乎乎的,就像泡了澡。

我们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树阴下,看着头顶飘过白云,白云的样子变化多端,我们躺着,胡思乱想,心满意足得连话都懒得说。可是好景不长,这样惬意的日子很快就被一个人的到来破坏了。

我和祝小乌认识多年,他没什么毛病,就是爱逞能。我们在山上养猪差不多一年,他一直没有跟我说,我们是在洪坛冈法定承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拉猪上来养的。他总是说:“我那个亲戚没问题,他好说话,他不会回来的,他恨死了,20多万欠款只抵了一座荒山30年经营权,他能不恨吗?”

可事实呢,他回来了,背着一麻袋上访材料和破衣烂裳。他不但想通了,死了心,还要在洪坛冈上种桃树,做“陶渊明”。

我忍不住跟祝小乌抱怨:“你这亲戚真怪,他做什么不行,非要做陶渊明?也不知道他读了几年书,竟然知道陶渊明。这是他做得了的吗?他要做陶渊明早点做也行,那样子我们会到别地去养猪,偏偏这个时候……”

祝小乌决定跟他的亲戚好好谈谈。告诉他:我们考虑到他的困难,老早就给他留了股份;如果他觉得不满足,我们可以给他宰一头猪吃,让他吃到拉肚子为止。可是他的这个亲戚还是要种桃树,要把洪坛冈都种上。仿佛一旦种上桃树,他就成仙了,他就可以摆脱红尘俗世了。难怪吴村人说他是一根煮不熟、嚼不烂的“筋”。

这根“筋”让我们的头马上疼起来了。

为了说服他把洪坛冈转包给我们养猪,我们什么办法都想了,什么好话都说了,可他毫不理会。山下的陈德方听说野猪快养不成了,连夜跑到山上来,要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是“一根筋”不怕狐假虎威的陈德方,他说:“在信访路上,他们为了把我截回来,拿枪顶住我脑袋我都不怕,我还怕你吗?”

好在“一根筋”归来时已经错过种树季节,他要种桃树也得等到明年春天再种。所以,我们的猪还可以继续放养在山上。只不过我们都知道,在“洪坛冈野猪场”搬离洪坛冈之前,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因为这个“一根筋”已经开始在山上挖洞了,他要为明年种桃树做准备。

他真是疯了,抡起铁镐,不问青红皂白,这里挖一个洞,那里挖一个坑,挖得汗流浃背,咬牙切齿。我和祝小乌眼看着他要把洪坛冈挖得千疮百孔,心里又可怜又可恨:他这副“与天斗与地斗”的架势,哪里像个宁静淡泊的隐士?简直是在发泄他的仇恨。但是,也没有办法。我们对陈德方女人凶道:

“陈嫂,赶快叫陈哥找一座跟洪坛冈相仿的山,听到了吗?”

“听到了。”

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提前把“洪坛冈野猪场”搬走。可是几天时间过去了,在吴村,竟然找不出第二座像洪坛冈这样适合养野猪的山来。因为我们的猪主要以放养为主,就像科技报纸上登的那样:“放养在大山中吃百草充饥、喝山泉止渴、挖蚯蚓解馋。”这就需要很大的场地让猪自己找吃的,并且不会跑到附近的庄稼地里去。而陈德方自己家的山又都不适合养野猪,于是我们不得不“禁止”牛化生继续挖洞。

这“禁止”的话是让陈德方女人去说的。

陈德方女人说:“一根筋,求求你,不要挖洞了!”

牛化生说:“我挖洞你管得着吗?”

陈德方女人说:“你挖了这么多洞有什么用?下几场雨就全填平了。”

牛化生说:“我要在山上种桃树,你懂不懂?山这么大,等到明年我来不及挖。”

陈德方女人说:“桃子又不值钱,养猪挣的钱要比你种桃多得多。”

牛化生说:“我种桃一个不卖。”

陈德方女人说:“那你不卖桃你挖什么洞?”

牛化生说:“我跟你说不清!”

陈德方女人说:“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说不清?”

牛化生说:“哼,我本想上山隐居的,与世隔绝,可你们……竟然在山上养起了猪……”

陈德方女人说:“哈哈哈哈,你这人真逗,你没有老婆孩子吗?”

牛化生说:“讨债讨了六年,都跟人跑了。”

陈德方女人说:“那你为什么不接着在别的地方开饭店呢?”

牛化生说:“我没有钱!钱都让那些狗官吃到肚子里去了!我的心很苦,我很冤啊!” 

陈德方女人说:“谁叫你当初就那么放心,公家人的话你也信?”

牛化生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陈德方女人说:“你自不量力,你斗得过他们?你都是自找的……”

牛化生终于愤怒了:“你有完没完,你给我闭嘴!”

陈德方女人说:“我没说什么,就是不允许你在山上继续挖洞!你挖了洞,影响我们养猪!”

牛化生就举起了拳头,从这时起,他变得又激动又蛮横,他警告陈德方女人:“你走开!”

陈德方女人说:“我偏不走开。”

只听“咚”的一声,牛化生突然给了陈德方女人重重的一拳,把陈德方女人打倒了:“滚、滚,你们都是一帮的!可你们拦不住我!你们等着……”

陈德方女人躺在地上,像疯狗一样打滚。

从此,洪坛冈上鸡犬不宁。陈德方女人开始是骂,后来是不给牛化生开饭。这样过了几天,她就想把他赶到猪圈过夜。我和祝小乌看不过去,警告陈德方女人多次,她才没有当着我们的面辱骂牛化生。但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五章 是猪?还是人?

那时候,我们的杂种猪已经长到4个月。它们与家猪相比,嘴长、头短、耳小,身上的黄色条纹已经褪去,猪毛呈黄棕或灰棕色,粗而稀。在我和祝小乌越来越没脾气的时候,相反,这些杂种猪倒是越来越野了。它们自幼奔跑于高山草甸,练就了一身好体力。它们撒欢,抢食,相互撕咬,其食量之大,简直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它们什么都吃,总是吃不饱,想必这些畜生上辈子是饿死的,所以死后要发奋投胎为一头猪。可是很不幸,它们投胎在了野猪场,我们可没有成吨的猪饲料喂它们,什么吃的都要自己上山找去。于是它们吃山上的杂草,啃树上的树皮,吃山上的动物和地下的植物块茎,没完没了地在山石间拱来拱去,有什么吃什么。

好在这些猪的鼻子十分坚韧有力,可以推开数十斤的石头,挖掘出深埋于地下的一颗坚果或土壤中的一条虫子,它们甚至还能捕食石缝里的蝎子和地洞里的蛇。它们似乎一点都不畏惧这些毒物,一旦有蛇被它们发现,野猪们就会追来跑去,谁都想尝上一口。它们用嘴撕扯一条活蛇的场面,触目惊心,让看的人都捏一身冷汗。

可是,自从“一根筋”在山上挖洞的那一天起,杂种猪们逍遥自在的生活同样结束了。

也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一根筋”从一开始就痛恨这些猪。他从不看猪吃东西,面对猪的时候,一副凶相。可是人、猪同住在山上,猪又这么野,他简直无法逃脱猪的困扰。特别是当某些猪跳进他挖的树洞里拱来拱去的时候,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他警告我们:“如、如果你们的猪再破坏我挖的洞,别怪我不客气……我砍断它们的腿,我挖出它们的心,我砸碎你们的猪头……”

他这样挑衅我们,挑衅我们的猪,我们却没有给他一拳,仅仅因为他的样子很可笑,就像是说着玩的。可是,牛化生却是认真的。

他留着神,一边挖洞一边赶走我们的猪。然而随着他挖的洞越来越多,他开始分身乏术,他就手拿一根棍子,守着他挖的那些洞。可是,我们的猪对他挖的洞太好奇了。在它们看来,这些洞一定是这个奇怪的人特意为它们挖的,因为洞里面有虫子,还有新鲜的草根。于是它们蠢蠢欲动,连到别处去觅食的兴趣都减弱了。

有一天,我和祝小乌像往常一样坐在大树下面抽烟。太阳毒辣,炙烤大地,但山顶的树阴下凉风习习。我们谈起了将来卖掉第一批杂种猪后的打算,谈得唾沫横飞。因为根据保守估计,我们每人至少可以分到10万块钱,这还仅仅是卖掉小公猪的钱。关于这笔钱,我们有许多打算。其一,就是将野猪场搬到一座名叫“碗高坪”的山上去,那些户主已经给了一个承包价。想到以后我们的猪在“碗高坪”上没命地繁殖,我们攒的钱也越来越多,心里美滋滋的。

坐在洪坛冈上,向北眺望,刚好可以看到“碗高坪”上的梯田和油茶林。距离与幻想,让我产生了做梦一样的恍惚感。

我问祝小乌:“我们是不是把未来想得过于美好了?你说。”

祝小乌笑了:“事在人为,勤劳致富,只要努力就会成功。我们不是已经养出这么多野猪来了吗?”

听那口气,他好像比我大了十岁。

这时候,突然,陈德方女人急急慌慌地跑过来,喊着:“不好了,不好了!你们坐在这里干嘛呢?快去救救我们的猪吧,那恶棍把我们的猪打残了!这个千刀杀万刀剐的无赖,他跟猪有仇啊!……”

我们跟着陈德方女人向牛化生那边跑去,果真看见牛化生在追赶一群沾满红泥的猪。那些猪已经被他追得口吐白沫,连哼都不会哼,在牛化生挖的树洞间滚来跳去。

我们用喊声制止牛化生,可牛化生并未罢手。他用棍子抽打猪的脊背,骂猪的内容斑驳、芜杂,让人感觉骂的不是猪,而是人。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

“看看你们的吃相,就知道你们的德性!看你们还敢不敢过来!他妈的……”

猪会有什么德性?我和祝小乌冲上去拽住了他,好言相劝,他却一直在挣扎,嘴里喋喋不休着:“你们这群猪!你们这群混蛋!我这里没有吃的!呸,还想让我来侍侯你们吗?……”

我们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拖到一棵树干上,将他绑起来了。当然,我和祝小乌并不想绑他,只是想让他冷静一下,绑的活是陈德方夫妇主动要求这么干的。那一天,陈德方刚好也在山上。他手持鞭子,摆出一副真理在握的姿态,问牛花生:“你这混蛋!在山上白吃白喝的废物!我们天天供你吃喝,你他妈的,你为什么要虐待我们的猪?啊?”

牛化生就跟没有听见似的,沉浸在不可理解的悲愤里:“我不想看到你们!滚远一点!你们当初是怎么说的?你们这群无赖!你们压根就是一群猪!甚至连猪都不如!猪身上的肉是为人长的,而你们呢?你们喝的是我们的血……”

很显然,牛化生喝醉了,因为他好像不是在骂我们哪,可陈德方和他的女人却以为牛化生是在骂我们。陈德方女人在骂人方面一向是不肯吃亏的,她见牛化生气势汹汹得占了上风,气得胸前那两嘟噜耷拉着的肉都胀大了,她气得全身都在抖动,她扠着腰,踮着脚,跟牛化生对骂起来:“你这混蛋,你这疯子,你这恶棍,你这人渣,你这变态,你这千刀杀万刀剐的……”

两个人嗓门之大,吓得山上的老鹰离巢时撞在了山岩上,可他们还嫌自己骂得不够响,不够粗野。他们你骂一句,我骂一句,越骂越有感觉,而骂的内容风马牛不相及,让人听了又想笑,又想发火。虽然过瘾,却不是滋味。

我就跟祝小乌商量:“等猪出栏还有好几个月,这几个月……你说怎么办?”

祝小乌很郁闷,看了看正在接受挨打的牛化生,轻声说:“到时候,把所有猪都卖了算,我烦透了。”

“你不想再养了?你看,多好的出路……母猪又要发情了……”

“那我就听你的吧,我已经没办法。”祝小乌说完,低头走了。
我有点儿生气,但是眼看着我们蒸蒸日上的养猪事业,跟这几个烂人莫名其妙地搅和在一起,真够沮丧的。我就走过去夺下了陈德方手中的鞭子,对他说:“够了你!在亲戚面前不打亲戚,亏你这么大岁数!”

陈德方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哼,你们这么袒护一个疯子,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陈德方女人也在一边帮腔:“该死的白吃饭的,能打我,为什么就不能打他?我还要让他赔我们的猪!”

在远离喧嚣的洪坛冈,我还是第一次感到窒息一般的孤独,我抿着嘴,拿眼睛去看正被陈德方打得嗷嗷直叫的牛化生,没想到他也在拿眼睛看我。难道他也感到孤独吗?我不禁被他冲血的眼睛吓了一跳:他的眼神里除了仇恨,还隐藏着偏执与迷乱,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人。

“你怎么搞的,啊?你是不是偷喝了我们的酒?”

没想到牛化生吼了起来:“放、放了我!放了我!我认了输,我逃到了山上,为什么你们还不放过我?你们这些强盗!你们连猪都不如啊……”

我还能说什么?就像逃一般离开了。

 

 

第六章 是人?还是猪?

事后,牛化生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重新挖起了洞。只是他对满山乱跑的猪的成见,有增无减。他是如此不愿见到我们的猪,一旦有猪出现在他跟前,他就拿屁股对着猪,面色很毒。
“呸!呸、呸呸……”

猪,让牛化生的唾液腺变得发达,挖洞的力气也像抽风一样爆发。

可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马上发生了。这件事是这样的:

我们从汤溪镇拉到山上来养的那批小母猪在做了妈妈之后,它们胖了,体态臃肿,每头至少有两百斤。它们很脏,终日在泥坑里打滚,肚子拖在地上,两排乳头沾泥,就像一群妖怪。如果我把它们赶到一个没有思想准备的人跟前,对他说,这些猪曾经是多么多么漂亮,多么多么干净,我们曾经抱着它们在篝火边唱歌,并且比喻它们是高山流水处的仙女,他一定会晕倒的。倒不是这个听的人为猪的青春逝去感到痛惜,而是在我们对话之间,母猪身上的臭气足以将他熏倒。

而我们知道,在自然界,动物间的爱情或者说相互吸引全靠一种气味传达。而我们的老母猪,在它们又一次发情时,怎么说呢……大概是它们身上的臭气掩盖了它们散播的性信息,或者是牛化生挖的那些洞让生性谨慎的野公猪误以为是陷阱,总之,我们养的母猪发情了,而野公猪却迟迟没有到来。这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等待,煎熬,和对昔日恋人的渴望,让我们的母猪们感到悲伤,又愤怒。它们以为它们被寻花问柳的野公猪抛弃了。于是,它们在洪坛冈上发了疯一样地奔跑,咬斗,两眼冒出火来,见谁都烦,但是有时候它们也会发出音调特别柔和的、富有节律的哼哼声,就像它们的哭泣。

白天黑夜,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打着逃离野猪场的主意,但是由于我们出于保护它们的目的,多次拿棍子把它们赶了回来。我们也知道这样做很残冷,如果被上天知道,死后也会得到惩罚。好在陈德方女人终于从什么地方打听到吸引野公猪来的办法,并且真这么去做了:她和陈德方费了许多周折,用塑料桶接了发情母猪的热尿,然后兵分两路,将它们淋在通往洪坛冈的条条山路上。这一招比电视广告灵多了,野公猪们还是那么的野,还是那么的不顾死活,当夜就有几头跑来交配了。

起初,野公猪的到来没有引起牛化生的注意。可是等到第二天早晨,事情终究大白于天下:牛化生挖的那些树洞……全被野公猪拱过了,一个个就像溃烂的伤口塌在那里……我们猜测,那些野公猪在尽兴之后肯定又累又饿,于是决定就近找点吃的,它们就向母猪打听那些“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洞”是不是有危险?母猪想了想,告诉它们至少晚上是没有危险的。于是,野公猪们冲过去,在洪坛冈上拱了一夜,拱得又放肆,又彻底。离开的时候,它们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

牛化生上次因为虐待猪而遭到陈德方毒打,这口气还没有出,这一次,他当然更要拿猪出气。好在这一次的罪魁祸首是野猪,他要怎么处置我们管不着。所以,我们像往常一样做着该做的事。

可奶奶的,牛化生发现野猪已经一去不返(至少在天黑之前不见野猪的身影),他又要把气撒在我们养的猪身上,我们就不是很高兴。可我们暂时还忍着。我们听见他站在高处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混帐,你们怎么养的猪……你们看见我好欺负是不是?你们在山上寻欢作乐,吃吃喝喝,你们可想过别人怎么活……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我们仔细一听,牛化生好像不是在骂猪,而是在骂我们哪。

而那一天早上,碰巧,陈德方夫妇因为头一天淋母猪尿下山,还没有回来。我和祝小乌心里明白,但是都没有吱声:这个牛化生真是太过分了,不知好歹;我们在洪坛冈上养猪,其实没有任何让他吃亏的地方;一是股份,二是食宿,三是这几间泥胚房,我们搬走后无疑是他的。

可他还在骂,并且越骂越刺耳,连“你们有什么权利、你们这群社会的蛀虫”这样的昏话也出来了。

祝小乌走到牛化生跟前,咬着牙齿说:“表哥,你黑白不分……”

“我、我?”牛化生看了看祝小乌,好像要哭起来了,“我、我……冤啊!”

祝小乌咬着嘴唇,却有话要说,“表哥,今天,我不管你骂的是谁,都要跟你说一句实话,你是一个好人,”祝小乌顿一顿,终于说,“但你主观固执,心胸狭隘,性情偏执,不能实事求是地对待生活中的各种遭遇。你舍得花五年十年时间告状、伸冤,凭你的厨艺,多少万都挣回来了!”

牛化生盯住了祝小乌,然后,头歪了起来,青筋暴露的额头底下,闪烁着想要杀人的凶光:“你、你、你难、难难道?……你竟然……”

祝小乌吓得连连后退:“我是说这样的纠纷,不值得……”

牛化生瞪着祝小乌,神经质般地扭着头,吼了起来:“你、你……竟、竟然帮、帮帮他们说话!你这畜生!……”

牛化生说着,冷不丁推了祝小乌一把,祝小乌呢,一拳打在牛化生的胸脯上,但牛化生的手出奇得长,他把祝小乌的脖子掐住了。祝小乌的嘴巴被他掐得张了开来,很快就发出呕吐一样的声音。我看情况不妙,将他俩拉开了。

可牛化生照样骂骂咧咧的:“你们这群猪,你们这群畜生,总有一天把你们宰了,像宰鸡宰鸭一样!”

反正是这样一些疯话,骂得我脑袋疼。我就跳上去,用我在货场里提起一袋水泥的力气抓住了他:“你奶奶的!在山顶上骂来骂去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当面骂去!怎么?你不敢吗?!”

可这畜生非但不住口,还要歇斯底里地吼,我就狠狠地,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小腹,这根让我们头疼的“筋”,这个到处上访上诉的偏执狂,这才弯到地上,老实了。

“可怜你也没有用,你有毛病……”

就这样,我和祝小乌总算松了一口气,因为人跟人之间最怕第一次拉下脸皮。既然关系已经闹僵,以后就没必要跟他讲客气了。事情该怎样就怎样。

可是野公猪们却没有走远,天一黑下来,它们又在洪坛冈上出现了。它们似乎有意与牛化生为敌。牛化生恨它们,彻夜不眠,想尽一切办法报复野猪。有时候,我们一觉睡醒,仍能听到他在野外奔跑,掷石头,吼叫。

后来我们叫陈德方背来一纸箱爆竹,才把乐不思蜀的野公猪赶跑了。可是牛化生骂猪已经骂上了瘾,而他对猪的怨恨似乎也越来越明晰。

我们发现,他把我们的猪完全当成了他所痛恨的那些人。他甚至能根据不同的猪,叫出不同的名字。那些名字当中,有几个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们那副撑腰挺肚、山吃海喝的样子,跟我们养的几头猪真是像极了,这也难怪牛化生会把他们混淆在一起。

而我们,听着牛化生骂这些猪的时候,自然也会产生各自的联想,我们终于笑了,因为我们也想到了许多跟这些猪神似的人。奇怪的是,我们联想到的这些人好像越来越像我们养的猪了,或者说,我们养的猪越来越像这些人。于是在一段时间内,牛化生的谩骂让我们感到很解气。我们心想,只要他不接着挖洞,光这样骂骂倒不是坏事,久住高山闷得慌啊。

事情却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变化。

这个变化是陈德方发现的。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上山,所以上山之后他发现情况不对,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听到牛化生用人名骂猪,他先是惊呆了,以为这些人上山考察来了,他甚至把笑堆到了脸上,可是山上只有猪,他这才恍然大悟,连叫大事不好,怨自己这几天不该呆在山下偷懒。

我们问他哪儿出了问题,他痛心疾首地说:“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这些猪,我是说,这些猪越长越丑,越长越怪了吗?”

我们顺着陈德方的语气仔细打量我们的猪,是有一点儿,好像中了毒一样,头显得大了,嘴显得长了,体躯健壮,四肢粗短,有的猪嘴里长出了獠牙,虽然很小,但是闪闪发亮。它们看见我们围着端详,有一头杂种猪甚至霍地蹿起来,血红色的眼睛左右环顾,针一般的鬃毛倒竖,湍急的呼吸一涨一落。另一头则躲在它后面,眼里射出暴戾与贪婪交织的凶光,让人看了之后身子直往后躲。

“这是怎么搞的?”

“你们还说,就这样骂下去,不要说猪,就是一块石头也会成精的!”

“照你这么说,猪也会受心理暗示影响吗?”

“我不懂什么暗示不暗示,我只知道在我们村上,有一个人因为从小被人骂作‘穿山甲’,长大后身上长出了鳞片,现在还打着光棍。”

“那怎么办?”

“不允许他这样骂猪!”

前面已经提到,人跟人之间最怕第一次拉下脸,既然我们跟牛化生已经拉过脸,这一次想要揍他,就显得顺理成章、无需罗嗦了。

我们——即陈德方,我,祝小乌,还有后来赶到的陈德方女人——手持棍棒、绳子,三下五除二,直接把牛化生抓了来,拖到了那群半驯化的动物跟前,尽管他是那么怒不可遏,但我们照样将他制服了。我们命令他跟着我们念:

“这是一群猪,不是山乡的干部,也不是你在上访时遇到的干部,它们是猪,我们的希望,它们会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我们要善待它们,不要辜负它们对我们的信任和依赖,记住了吗?” 

牛化生在尝了重重的几拳头之后,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念。这样念了七、八遍,我们叫他背,他背下来了,一字不差。于是,我们对他的态度才缓和了,向他解释为什么要把他绑起来,那是因为:

“这些猪自从被你冠以人名,就变得刁钻、凶恶,很难养了,到时候挣不到钱不说,大家都有苦头吃。猪虽然是畜生,却很聪明的,你投之以李它报之以桃,你恶语相向百般侮辱,它们终会怀恨在心,说不定哪一天它们把你咬死!”

我们的一番话,让跪在地上的牛化生陷入了沉思,他看着眼前哼哼唧唧、四处乱蹿的这群怪物,看了很久,直到,他那破裂的嘴唇牵了一牵,泪水簌簌而下。我们问他是不是想明白了?他不语。

我们再问他,他只说了一句:“其实……我没什么要求,我只要、只要,还我钱……”

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蹲下去,警告牛花生:“这么说来,你还要骂这些猪喽?看我怎么割掉你的舌头!”

牛化生直着脖子,直了好一会儿,似乎是要发疯,可是,脸上突然露出一排坚固的黑牙齿,似乎是笑了:“嘿嘿,嘿嘿,他们也是这么教训我的,把我当疯子抓起来,抓了一次又一次,都是我自己,逃出来……”

“闭嘴!你他妈的!”陈德芳站起来,踢了牛化生一脚,“你别给我装疯卖傻!我揍死你!”

牛化生滚到一边,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但他仍是笑着的:“嘿嘿,嘿嘿,想回也回不了,在外面打,来山上还打……嘿嘿,嘿嘿,反正活着受罪,回去也不得好,让不让人活哩……”

牛化生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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