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动的感觉(随笔·外一篇)
◎
井
蛙
这是我和画家马俐的对话:
“为何不画油画,而酷爱水彩?”
“我喜欢水流动的感觉。日后会画油画的。”
从新疆伊犁河上漂动的苹果船开始,她才几岁。对水以及倒影有了想象。于是,马俐喜欢上了水。水成了她的情意结。尤其体现在她的纳西瑟斯式的个人怀想,走到了真正的水中,便成了艺术的想象。我很高兴读到她一切流动的姿势。在她的作品中,我理解了水流动的感觉有多么优美,它而且是永恒的优美。这个动态的艺术想象,永远也不会使我们忘记。自然因为流动,它才被赋予了生命和生命的空间感。我从她的《太阳菊图鉴》中,被那鲜艳夺目的红色吸引了。以及它干紫的凋谢,以及它尚未红透的青黄,都给我们的眼睛带来了一种自然的然而超越自然的美以及力度。《太阳菊图鉴》是一系列的菊花。第一幅太阳菊的叶子泛着透亮的光,那是鲜活的充满朝气的美。欲滴的叶子,似乎有水在动。可是,我们只能透过心灵的感应,去理解另外一朵的凋谢。这正体现自然生态中的时间是不可以调适的。在这幅画中最感人的是光线的适度,它体现在鲜活的太阳菊花与明亮的叶子之间的对称。凋谢萎靡的花朵与茎梗的浓度的对称。它们是如此协调地在开与败的时间上生存着。这也许是艺术家自己个人的心境的转换。因为,三幅太阳菊都相互转化了位置,朝向太阳以及背向太阳的位置。因此,这种转换就显示出时间被调试过了。人的心境也同时被移动到不同的艺术家希望给我们的各个空间里。我们一下子体会到了人生老病死的几个阶段在同一时期产生。然而,它们不是静物,它们一直都是动态的。在那朵大朵的,朝阳的,鲜活的太阳菊上,我们真正知道那种力量究竟来自哪里。来自于自己对爱的伟大诠释。这就是纳西瑟斯的情意结了。对自己的爱,到如此狂热的境地,除了艺术家自己,我想,其它的都算是得了妄想症。因为,水可以是轻柔的动态,它可以是洪水般的汹涌,更可以蔓延过来。像是一种慢性病一样,随着时刻在流动。
纳西瑟斯在水里照看自己的容颜时候的心境,却是忧郁的。他郁郁而终。第一幅太阳菊与第二幅太阳菊中,既有朝气蓬勃的自然气息,也有郁郁而终的凋零。像是人沮丧时头朝地,并向自己宣布:“我死了。”
忧郁的人会不会向人宣布我死了呢。还是一直保持沉默?
如果能够用语言来宣布生命的终结,那大概也不叫忧郁了。忧郁是深藏在内心的一种病患。水,让我们看到它的姿势,但是,我们却无法理解其内在的深度。水是被自己覆盖的,遮掩的,隐藏的一种艺术物体。因此马俐希望隐藏她对自己命运的解释,通过凋谢,通过萎靡的,干紫的色彩来解释不可明言的隐患。然而,又透过叶子的光,透过它的鲜活来完成对自己命运的诠释。这样一往一来的矛盾,都体现在第一和第二幅画中。
第三幅太阳菊,它们似乎改变了方才的强烈对比:要不,活得朝气蓬勃,要不死于乏力。
这幅画的画面上出现的是根茎几乎垂直,再次展现出一种逼人的朝气。生命并没有郁郁而终。而是,纳西瑟斯的忧郁得到了宗教式的复活。命运被解释了,它是朝阳的,乐观的。我们刚从第一二幅上看到了生命的意义,自然的意义,也看到了死亡的意义和绝望。但是,在最后一幅里,艺术被自己感动了。此时,我想起马俐说的话:
“要么死,要么画下去。”
这句话不算是终结式的明言。可是,透过最后一幅太阳的姿态,我们看到的不是妥协,而是艺术的生命力。超越自然的生命力。它如此强大,它扭转了时空的维度。
转向了我们。我们因此将这花朵称之为“太阳菊”。
我们从这组太阳菊图鉴的画面中,一直被动地挪动自己的角度。从具有力度的生态的美,到忧郁的自恋。再而到对自己的重新狂热。艺术家对自身的狂热,基本上就是对大自然的狂热。
可是,艺术家最致命的弱点便是,无法将自己置身在人群当中,被别人来转换时空。说明,艺术只能向纳西瑟斯之于水的爱。那是自赏的智慧。艺术必须具备自赏的智慧,才能给他人带去智慧和力量。
这就是为什么古典主义的再现自然存在着缺陷的原因了。
自然本身是不会灭绝的,就像艺术一样。可是,创造艺术的人,是会被灭绝的。尽管如此,马俐还是给了我们一种对爱的坚持,那种高贵的精神力量。世上一切的美都是艺术,可是,更多时候,艺术超越了美。它还有别的,那就是精神上的一切被感动的状态。
正如她告诉我们的:有些美用语言表达是有限的。我只能把它们画下来,告诉每一个人我的感动。
2007-6-5
SAND BEACH
疲惫的旅途
我终于体会到一种自身的文化被蓄养在体内的那种孤独感有多强烈。当我们走进黑暗的时候,没有人会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停留在光亮之下。我尝试过,邻近死亡的那一霎那是多么解脱。当人们还继续停留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又是多么的绝望。这种生活以及这样的生命形式其实完全失去了意义。我感觉我在人群中呼吸特别困难。我感到,我对世界的期望过多也过高。而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而存在的。它一直以来都不是。所以,我的生存显得多么荒诞。我不应该再有别的想法了,中国古人的话是智慧的,人走茶凉。人走了,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任何事情是重要的,没有任何人会因为一朵花的凋谢而悲苦。这样的人除了花朵本身再也不会是别的人了。黛玉曾经葬花,因为她自己就是花的化身。
只有花才真正体会到季节的更替,只有花对季节的更替作出了承担。当我看到凡高的IRISES
在盖提美术馆的墙上闪烁着天才的命运时,我几乎要落泪。那些没有根的紫色花朵,我们为什么可以对它们一无所知?我们对它们的冷漠已经够多了。我对凡高一直有愧疚感,第一,我没生长在那个时代,即使生长在那个时代的法国,我也未必能与他对话成为知己,解脱他内心的痛楚和孤独。他被世界冷落了,一个如此的天才被我们冷落了。如今,我感生命的荒漠是因为我没有很好地去尝试为别人解脱痛苦。我从来就不是强者,我没能力去救赎他人,我也没能力为别人带来幸福。给别人带来幸福的人是真正的幸运者。我一直尊敬这样的人。
烟花此时在头顶上燃放,我仍在旅途之中。我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可是,我得让自己明白,我的过错实在太多,我的苦闷就是因为需要对自身的生命作出承担。有时候我是个强者,有时候不是,是个弱者。而更多的时候是个弱者。
我一直幻想,川端康成是我的父亲,而昂山素姬是我的母亲。当我看到川端康成的照片时,那种亲切感,他身陷的眼神使我明白父亲就是这样的。可是,他没有后裔。他晚期自杀并没有使我震惊。我也相信,我的父亲就应该自杀而死的,而不是得病死,而不是老死。不过,确实如此,我父亲的死比我每一次对他的想像更差。我父亲的死成了我终生的遗憾和对生命蔑视的根源。这样一个从来我没见过的人,他使我多么想念。去想念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人,这样的痛苦我切身体会到了。
我甚至于忘记自己真正的出身,我的先祖究竟来自哪里,我的出生地究竟在哪里。在我的想象世界里,我将它们忘记得干干净净。因为,那些真实的东西被想象完全覆盖。我这个可怜的人,不是生存在记忆里,而是在虚无的想象之中,每天,我慢慢向着虚无靠近。直到,虚无变成现实。
我从来就没思考过关于宇宙的问题。在我幼小的时候,我第一次对宇宙有了想法就是,通向东莞的乡村火车在镇里鸣响,我听到了,我非常想念那里的火车。并且对未来充满了幻想。我一直相信,世界就是眼前那座可以看见的山背后的世界。于是,我喜欢看山,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山背后究竟是什么。
当我稍大一点,我明白了山背后并不是我曾经想念过的城市或者乡村时,我感到绝望极了。我蹲在家门口大哭,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哭。也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这个心灵的隐患就驻留在我的童年里。我的想象中的宇宙彻底幻灭了。自此,我再也没有思考过,世界究竟有多大,有多少人的问题。
但是,我却渴望不要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我在与我的现实生活作斗争,我在挣扎着生存。当我越想挣脱现实生活的链条,我对死亡的渴盼就越强烈。我不对肉身的消亡有什么期盼,而是对精神的消亡有热切的期盼。可是,我的精神是不容易消亡的,它跟季节一样,会得到更替。而体验这个更替的恰恰就是我的肉身。它承受了如此之多的来自于精神上的苦楚。我这瘦小的身躯,这短暂的生命却遭受了巨大的变化和折磨。总结下来,我的一切不幸都来源我的精神上的极端体验。
肉身的苦楚与精神的苦楚虽不同步,但它们却具有相同程度的病患。我没停止过折磨自己。我会在潜意识里,与自己过不去。比如,谴责自己,比如通过他者的过错来达成对自己的惩罚。我从来没刻意使他人不幸,但是,有时候我的想法就给别人带来致命的不幸。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里,没有人愿意为我言死。可是,他们却因为我言死而备受折磨。对此,我深感内疚。我对世界的愧疚感就是导致我精神走向极端的根源。
不管我的时限还有多长,我必须明白,生命之于我是荒诞的。我没有理由,拒绝生存的欲望。可是,我也没有理由拒绝死亡的来临。我为什么希望胆小瘦弱的川端康成是我的父亲,而智慧勇敢的昂山素姬是我的母亲呢。原因在于,我是女性。我希望我像她那样勇敢而具有智慧。现实恰好相反,我外形似川端弱小,而内心如母性的昂山。那种混合体都在我的血液里燃烧。他们之间的各种特质都在我的体内运行着。我属于他们俩的。我的肉身虽然不是。
此时深夜,我知道人们已经停止了思考。而我,仍然无法入眠。我在忏悔,为我之前给人们带来的一切罪责而忏悔。我知道我身上罪恶深重。神在每一个周日都惩罚我,我领受了所有的惩罚。诗人对世界的承担就是要忍受痛苦和折磨。我们受了神的眷顾也太多了,我们要归还于人类。用泪水,同情和苦难来表达我们对人类的偿还。偿还的行为就是忏悔的行为。虽然我们不在教堂寺庙里,可是,我们内心对神圣的虔诚程度会比教徒少吗?我们对他者的爱还少吗?如果是的话,我们没有理由言死,我们没有能力去为死亡作出适当的注脚。因为,生命是纯粹的,它不需要解释过多。它是我们呼吸时的延续动作,而死亡是呼吸静止之后的延续动作。自然界的一切物体包括死亡都是被延续的。
对此,死亡的意义在于它并没有使生命彻底消亡。它只是不存在的一种状态。
2007-5-27
SAN DIEGO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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