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诗人唐湜之诗与死(随笔)
——纪念反右运动五十周年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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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清
先乡贤唐湜先生是右派、是诗人、是九叶诗派之一叶。
20世纪40年代后期,辛笛、穆旦、陈敬容、唐祈、唐湜、杜运燮、杭约赫、郑敏、袁可嘉等一批年轻诗人创办了《中国新诗》月刊,陆续发表了大量诗作,在社会上产生广泛的影响。1981年,九位诗人结集出版诗集《九叶集》,九叶诗派由此得名。九叶诗派除了 “九叶”外,还有方敬、莫洛、金克木、王佐良、徐迟、李白凤、马逢华、李瑛、方宇晨、杨禾、吕亮耕等诗人。
“九叶诗人”中,资格最老、声望最高的是老诗人王辛笛;而唐湜 ,则是九叶诗派中创作十四行诗最多,写作评论文章最有影响,撰写长篇叙事诗最丰富的一位诗人。钱钟书称唐湜是“十四行诗人之冠冕”;北大教授谢冕评价他是“一位唯美的现代诗人”,“他是当日中国至少是战争日益逼近的南中国诗歌运动中最及时、最有力、也最权威的阐释者”
中国新诗的另一大流派是以胡风、绿原、阿垅为代表的七月诗派,他们与九叶诗派间的批评驳难以至相轻由来已久。唐湜则对胡风、绿原、阿垅颇有好感。唐湜诸人以现代哈姆雷特自许,多次称赏七月派诗人唐吉诃德式的严肃、果敢、矜持和不无偏狭的清教徒精神。胡风则企望双方相互补充、救助、渗透,形成哈姆雷特与唐吉诃德的融汇,来一次深沉的河与崇高的山的交铸,激荡起一片开阔的诗的现代化潮流。
我与唐湜相识于六十年代初、相交于七十年代初,以师礼待之,呼之“唐老师、唐先生”(敝乡方言自49年后至改革开放前,“先生”之称逐渐演变为纯是“老师”的另一种说法。)本文直书其名,乃为行文方便计。
唐湜,1920年生于温州一个书香门第之家,1945年考入浙大外文系,1954年在《戏剧报》任编辑,1958年被打成右派,流放北大荒。1961年获赦回乡拉车打小工维生,后为剧团编写剧本。1979年获平反。2005年1月28日在家乡温州病逝,享年85岁。
唐湜去世后,纪念文章很多,真心哀悼者众,谬托知己者有,不入流者也非仅见;对唐湜诗歌的探讨也更加深入深刻了。大陆所有的纪念文章似乎都未涉及或是无意有意地避提唐湜被打成右派的事实真相。当然,在堕落的当世,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唐湜被打右派与胡风路翎有关
要真正读懂唐湜其人其诗,他被打右派的经历是第一个关键。唐湜被打右派与胡风、路翎有关。
1954年,唐湜就任中国剧协《戏剧报》编辑,将妻儿接到北京安家立业,原住文联宿舍大院的房间太小了,唐湜就四处找住处,找到了路翎隔房。彼时,反胡风运动正如火如荼,路翎已是过街老鼠、隔离审查。唐湜惜才,虽与路翎素无交往,但见路翎一人坐在房里发呆,就进去与他聊了几句。第二天,唐湜就被领导请去谈话,要他老实交代同路翎讲了些什么。唐湜出于对党的信赖和忠诚,和盘托出:我对路翎说,你要注意身体,要留心。外边风声很紧,胡风如何如何了云云。当然不被相信。自此,每天每晚,唐湜都被讯问、写材料,交代与胡风路翎反革命集团的关系,以至疲劳轰炸,没日没夜地折腾。某日午夜,唐湜被折腾后返回,身心疲损至极,一头栽倒床上闷声不响,用被子蒙头自我折腾开了。这时大院的大门咚咚敲响,是剧协运动的领导孙福田折腾完人回家了。唐家与大门最近,按理应该是唐家人去开门。但唐妻正坐月子,起不来,唐湜在蒙头自我折腾,听不见,不起来。唐妻感到不好意思不去开门,就把电灯关了。未料这就闯了祸,运动领导孙福田认为唐家故意不来开门,把这笔帐理所当然地记在了唐湜的头上。反胡风运动结束,唐湜得到的政治结论是与胡风个人以及集团都没有任何瓜葛。其时,大棒过后,胡萝卜以继,全面提加工资,剧协的人几乎全都加了一级,唐湜却被降了两级工资。唐湜这最与世无争的诗人也终于窝了一肚子气。
1957年,整风反右运动开始,毛泽东共产党一再鼓励群众给党提意见。唐湜窝了三年的气就想发泄一下,被妻子硬是劝住了。当时,剧协有一位周恩来的干女儿张颖,很活跃。唐湜与其交谈,张颖竭力劝唐响应党的号召,大鸣大放,你写我也写。唐湜得到同情和鼓励,就把气闸放开了。诗人的生花妙笔将54年的那段冤枉如实娓娓道来,写得生动哀婉,感人泣下,观者如堵。唐家对门某氏中午回家对唐妻大赞其夫大字报如何如何好、群众如何如何赞、眼泪都看出来了。但是,当天下午风向就变了,对门某氏眼神躲闪了。翌日,张颖把自己的大字报撕了,唐湜却还蒙在鼓里。于是,出于全体意料之外的老好人唐湜与正直而经常得罪人的杜高诸人被打成剧协的右派。张颖早得到风声提醒,撕了大字报,又有人疏通,逃过了一劫。因为事缘54年路翎之案,那位将唐湜与路翎聊天向组织告密求上进的陈某人已是个小官了,良心不安,去问唐湜的老乡陈朗:唐湜家孩子这么多,是否很困难,要照顾一下?田汉也帮着说了好话(田汉关于戏剧的许多文章是唐湜捉刀的),于是有不开除公职之议。但是那位孙福田领导大人爱憎分明,立场坚定,固执得很,一定要将唐湜作为重罪右派发配北大荒。唐湜在劫难逃,终于被流放去了东北荒原。
那位与唐湜同命运的剧协大右派杜高回忆当时被抓捕押解上路的情景是有一点戏剧性的。
“1958年4月18日是我一生难忘的日子。这天早晨,剧协5个罪行最严重的右派戴再民、唐湜、汪明、阮文涛和我先后走进王府井大街64号文联大楼第3层的中国剧协党组办公室,负责人孙福田、伊兵让我们在右派罪行结论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才亮出原先遮住的处分结论:开除公职,劳动教养。这时,从隔壁房间走出早已等候着我们的公安人员,把我们带到大门外的一辆卡车上。车先开到东城公安分局,公安人员命令我们在各人的登记表上用黑色油墨印刷上了两只手的掌纹,然后就把我们关进了位于新路的北京监狱看守所。自那天以后,我就与世隔绝,开始了长达十一年半的劳改生涯。……唐湜也算是一个年长者。他在四十年代就已是小有名气的新派诗人和翻译家了。他受西方文学影响很深,追求民主自由和个性解放,发表了很多诗歌和文章,是一位勤奋的作家。但是,他也在《戏剧报》工作,他的主要右派罪行是“攻击肃反运动”。唐湜是一个不善言谈忠厚老实的书生,他的生活很清苦,家庭负担很重,妻子没有工作,带着三四个孩子。他被突然送进监狱时,一家人还在等着他回家吃饭哩。唐湜非常焦急。他脸上流露出的无奈与无告的痛苦,惊慌失措的举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四十多年后仍历历在目。”
唐湜拉着板车卖谢灵运诗集给废品收购站
唐湜温州的家在谢池巷。“谢池”,是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遗迹,是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做永嘉太守时所吟千古名句的生情之处。“谢池”遗迹,至今犹在,是温州一景。谢池巷,很有诗意的一条弄堂,巷头就是“谢池”。“九叶”诗人唐湜住在这儿,似乎应该很有诗情画意,正可承先辈诗人之余绪,于诗歌创作上有一番作为。有道是“国家不幸诗家幸”,天时、地利,加上遣词造句以华美秀逸著称的唐湜,真可谓相得益彰、汇为一炉了。
大可感慨的是这个时代太特殊了,与中国历史上任何时代都不同,它对文化、对诗歌、对人文美的征伐、践踏至于蹂躏灭绝的地步。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正上师范,假日会经常去住谢池巷的姑母家与上高中的表弟玩。姑母家与唐湜家邻居,一墙之隔,声咳相闻。唐湜时在一家房管所当临时工,每天用板车拉着修房的建筑材料跟着修房师傅转悠,师傅砌砖筑墙、上房补漏时,他在一旁递砖瓦送灰浆。唐湜老实,不善言辞,还有点口吃,且有北大荒的劳改经历垫底,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照办,因而与师傅们关系处的很不错。文化革命中,曾有邻居为房屋事与唐家闹纠纷,很欺负唐湜是右派,不让唐家砌镬灶。唐湜不敢争执,忍气吞声,却不免在上班时唉声叹气,诉说不平。那班修房师傅知道后,却不干了,一位腰大膀粗叫阿里的年轻师傅不管三七二十一,呼来人马,运来材料,叮林当啷,径自为唐湜家砌了一个镬灶。吓得唐湜直哆嗦,一个劲地念叨“让他三尺又何妨!”师傅们拨拉开他,大声叱责道:怕什么,有我们呢,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一切拾掇好之后,阿里拍拍那嚷嚷要扒掉镬灶的邻居房主肩膀,说:喂,镬灶是我阿里砌的,谁敢扒我阿里砌的镬灶!邻居房主被吓唬住了,不吭气了,默认现状了。唐湜这下一个劲地念叨工人阶级伟大了,他把这与毛泽东的教导连在一起来思考。这在当时是最正常最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未料第二天,另一房主王家不愿意了,说不方便他家出入,要推倒。这家刚海军复员回来的大儿子王某很能干,把事闹到了房管所领导处。唐湜不知所措,日夜担忧,唐湜的么女阿丁为父分忧,三次找房管所领导据理力争。开头房管所领导看在阿里等工人师傅的面子上还敷衍应付了一下唐女,终于不耐烦了,在第三次直统统地对唐女阿丁说:“这件事就是不讲道理,你成分不好,老唐是右派,就是你输!”当阿丁气呼呼地向父亲唐湜学说了一遍这论理的结果时,唐湜默然、呆然……什么话也不说,步履踉跄,走向新砌的镬灶,动手拆除,被女儿儿子死死按住。最后这事,是唐湜的一位学生刘某出面,同至交王某疏通,王某答应让步,可以不拆,要唐湜公开检讨砌镬灶未事先征求王家同意不对。唐湜用写大字报的毛笔写了一张检讨书,贴在大门上,才算保住了每日煮饭烧菜一家大小得以果腹的镬灶。王某是我师范同学,三十余年后我知道此事,已没有火气,也幸亏老同学人性尚存,未致欺人太甚。那笔账应该算在那个扭曲的时代身上。王某后来成为名闻全国的摄影家,成名前曾请平反后名震遐迩的唐湜写文章捧场。王曙摄影功底颇深,唐湜笔下生花,遂致王某声名鹊起。唐湜逝后一年,家乡文人有为他出纪念册者,听说王某拿出自己收藏拍摄的唐湜照片。这唐湜、王某,都应了善有善报的民谚。
我看到唐湜拉板车大约在1961或62年。唐湜把一捆捆书从家里搬出来放到板车上。我和表弟出来看热闹,还去翻看那些书,大多是小说类的书,记得最清楚有《水浒》、《西游记》和一本谢灵运的诗集,还有些英文书。装满了一板车书后,唐湜看了我们一眼,默默地熟练地拉起板车开步走了。表弟惊讶地问了一句:“搬家吗?”唐湜说:“卖给废品收购站。”记得那时废纸是七分钱一斤。唐太太要养活四个半大的孩子,大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唐湜不得不有此卖书之举。我和表弟为这些书被送去了废品收购站惋惜不已,为武松、林冲、孙悟空心疼。后来与唐湜熟了,说起这事,唐湜说:最心疼的是那些英文书和那本谢灵运诗集,我是故意卖它的;我也算半个诗人了,愧对先贤啊!
唐湜十年浩劫期间所写的诗稿藏在民间
其实,唐湜还是在写诗,偷偷地、从不间断地写诗。他写的诗稿藏在一个朋友的家中。这个朋友叫阿楠,原是派出所干警,因同情反革命,被调到电厂当锅炉工。阿楠爱读书,会古诗,爱结交文人,络缌胡子,有豪气。1979年,唐湜右派平反后,从阿楠家取回文稿,阿楠才对朋友们说起此事。文革期间,窝藏老右派这些封资修的文字,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若被发现,斗个半死尚在其次,很可能要判刑坐牢的。唐湜长年沦落的那些日子,交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很有点象田汉。我所知者,有厨师叶国光、修自行车者麻XX、锅炉工阿楠、线人老淦、修房师傅阿里、修表匠施宝成。这些人各有所长,都给了唐湜真诚的温暖、雪中送炭的实际帮助,而基本上没有向唐湜索取什么,无论是他在落难时,还是名闻全国风光时。厨师叶国光的饭店是唐湜和朋友们经常光顾可以不化钱或花很少钱就能打上一顿牙祭的处所。唐湜平反后补发了工资,请老朋友吃饭,两桌酒席就摆在叶国光当经理的陡门头简陋的饭店里,记得连酒水一共也才花了唐湜七十元钱。阿里来看病危的唐湜,恰遇从西班牙归国探父的阿丁,时隔三十余年,阿丁已认不出年逾花甲的阿里了,阿里则还认得出阿丁,“我是阿里啊,砌镬灶的阿里啊!”阿丁惊视细视阿里,紧紧握住阿里双手,唏嘘不已。返回西班牙的阿丁,提起这事时,自问自答:他图什么呢,我爸什么忙也没帮他。我爸快死了还来看他。他就是一个好人。阿楠嗜酒,后来很落魄,因绝症先于唐湜故去,走时很凄凉。其实,我知道,阿楠很有些洞明世事又无可奈何怀才不遇的愁绪牢骚,终其一生,对他压力很大。修表匠施宝成是我初中同学,喜好文学,善写小说,得过唐湜不少指点,惜乎总是不合时宜,幸运之神在他罹癌走时也没光顾他。借着写这篇文字,附笔走此,为难以为文的引车卖浆者发一声喊,留一点印记,为老友老同学洒一掬清泪。
唐湜诗歌的特色
唐湜这些偷着写的诗后来都出版了,计有十四行诗集《幻美之旅》、《遐思:诗与美》、《兰色的十四行》和《划手周鹿的爱与死》、《泪瀑》、《魔童》、《春江花月夜》、《海陵王》、《明月与蛮奴》、《霞楼梦笛》、《桐琴歌》、《边城》、《萨保与摩敦》、《东瓯王之歌》、以及大量散篇诗作。唐湜还写作和出版了散文集《月下乐章》、《翠羽集》,评论集《新意度集》、《一叶诗谈》、《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中兴》和戏曲论文集《民族戏曲散论》等著作。
唐湜曾对我说,现在的朦胧诗,追根溯源,鼻祖是九叶派的诗。他唯一一次不无自豪地“自吹”是浙江省文革后出版书最多的作家、诗人。我于新诗门外汉,于唐湜的这些美丽的诗行难置一词。但是我知道唐湜是在如何艰难、黑暗、屈辱的境况下旁若无人留恋倘佯沉醉在诗歌王国,与缪斯一起吟唱,在沉沦堕落的末世发现发掘欣赏歌颂自然和生活中的美、人性中的真和善。正是右派的践踏蹂躏,正是长处底层沉沦的磨难,铸就了唐湜诗歌的辉煌。
唐湜的新诗行富含童真童趣、纯朴自然,一如其为人处事的毫无城府,几近返朴归真。这是我虽然不懂新诗,却也有明确感受的。“爱在道旁那伞似的树下 / 拾掇着幼稚、天真的幻象 / 听老人、孩子们在一起说话。” “在矛盾的世界上歌唱和谐 / 在匆忙的世界上歌唱静夜 / 像永远天真的孩子们那样 / 不知道痛苦,也没有忧伤 / 活着,去呼吸空气、阳光 / 死去,就化入那沉默的土壤”。这些诗行出自十年浩劫期间。我知道“那伞似的树下”原始的指向是家乡温州那一条街那一棵大榕树,因而我有很亲切的体悟。唐湜的这些诗,大多是以家乡瓯越文化为原始素材的,可以说,字字句句蘸着瓯江水写,篇篇章章沾着瓯江水的味儿。家乡的瓯江养育了唐湜、成就了唐湜
在黑暗屈辱饥饿的时刻,唐湜吟唱出:“歌唱春之晨 / 谁能把阳光似的语言杀害?/ 当我悲痛于生涯的多灾 / 我爱在菩提树下倾听翠叶间鸟儿们清脆的颤音 / 那就像云霞样鲜妍多彩”。
有论者评唐湜新诗曰:“诗人尤为擅长抒情,或柔美婉约,或缠绵悱恻,无不诗意葱茏,那温柔的色调、舒缓的节奏、唯美的辞藻所营造的意境,令人深深陶醉。……唐老之诗,题材广泛、情理交融、清新隽永,处处体现着对人生的终极关怀。即使是有关人生苦难的题材,也总能做到哀而不伤,并力求超脱于平庸惨淡的生活,从而给人以愉快、纯洁、静穆之感。现代社会,人类为追逐名利而渐渐远离自然,失去了可以归宿的家园。但唐老的诗篇,清新典雅,不染俗尘,给人以回归大自然之感。……唐老之诗,形式典雅、语言质朴、意象生动,篇篇散发着浓郁的古典气息。古典诗论强调‘物我交融’或‘心物两契’,……其中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乃至于无分彼此、浑然一体之境。唐老深得古典诗词之旨趣,却不喜古诗格律之束缚。……从来不愿墨守成规。毕其一生,唐老都在追求一种完美的诗艺——意境上质朴空灵,形式上自由奔放。”
唐湜虽只写新诗,但于古诗词的造诣,对古诗词的领会融合是当今任何一位新诗人所不能望其项背的。唐湜的亲家王敬身先生是东南诗坛祭酒。一古一新,同居温州(永嘉)古城,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王敬身有诗词结集问世,我因其子王策故,得有一册,其中唐湜一篇评论文章令我叹为观止——新诗人竟对古诗词较之是书中任何对古诗词钻研有素者的书评识见深透独到。王敬身系理学大师马一浮入室弟子,弟子有诗奉呈师尊,马一浮湛翁有诗教赠弟子。唐湜火眼金睛,从上千首诗词中一眼淘出金来。请看:
“……最早师弟唱和之作是一首《呈马湛翁夫子》:万里来参文字禅,两年梦绕蜀江边。瓣香敬为南丰热,绝学还期高密传。秋色岷峨供眼老,春风汝洛坐寒毡。两阶干舞知何日,回首兵戈一惘然。……湛翁也和了一首《答王敬身见赠》:珥笔曾依太华边,高吟应悟永嘉禅。羁游今向离堆住,愁卧空闻雷赋传。此土贞居唯竹杖,君家旧物是青毡。剑南秀句劳相问,差喜玄亭未寂然。双方都以高怀慨然吟出了当时盼有知己相交、交磋艺文的心怀。湛翁的诗,我觉得襟怀更高。……最后,终于见到了师尊写的《丁未(一九六七)告别诸亲友》: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这首诗叫我想起了弘一法师临终写给好友夏丐尊、叶圣陶的偈语,都是那么平静而安适,达观到了庄子的‘齐生死’的境地……而王老读之‘感慨无已’,写诗追和其韵:兜率公归矣,遗篇今见之。穷湖随去住,大道任清夷。性定宁论相,花飞任撼枝。经天光日月,何处是崦嵫?这儿把他的先师赞为‘经天光日月’的智慧之光,绝不会落于崦嵫。有大道清夷,穷湖,人世,去或住,生或死,都不在乎了。王老的这首诗发乎至性,在他的诗集里,也该算是最好的一首,境界冲澹,直逼他的师尊。”
一生浸淫在新诗中的唐湜,读古诗读到这个份上,当今天下新诗人,应有所思有所悟也!
屠岸“痛悼诗友唐湜”七律有句“平生豪富是诗才”,的是盖棺之誉。
我与唐湜的初交源于我写的一首打油“沁园春”。1972年我在一座大山沟里教书,写的这首讨好以后成为妻子的家人的“沁园春”辗转到了唐湜手里,唐湜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格律上的毛病,提笔作了修改。这改稿应该还在吧。九叶诗人中居首的辛笛,古诗词造诣也颇高。
在唐湜八十岁时,作为新诗人的辛笛贺寿诗是两首七绝,其中之一“题唐湜《翠羽集》:饱从翠羽忆京华,历历前程恰似家。 半臂不知凉是雨,醒来微湿在荷花。”意味隽永,深得含蓄旨趣。老一辈文人学养深厚,博学多才,举手投足,无不中规中矩,才能“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
唐湜在英语诗歌、莎士比亚剧作的翻译上造诣与成就也很高。从唐湜学英语的学生将其与朱生豪的翻译相提并论,认为是另树一帜,亦言之有据。笔者门外汉,不敢妄议。好在唐湜有译作留世,自有公论。
唐湜的诗评诗论独树一帜,其中对冯至、穆旦、汪曾祺所作的评论至今仍不断为文学史家和评论家们所引证,钱锺书盛赞这些评论“能继刘西渭(李健吾)学长的《咀华》而起,而有‘青出于蓝’之概!”
唐湜多才,是多面手,于戏剧创作、南戏研究、永嘉昆曲的抢救和深入发掘都有所建树。于传统戏曲,唐湜是真正的行家、比专家还专的权威,且这不是他的本行,但他从不自诩。当他知道我的乐律老师潘怀素先生所研究的民间纯正音律与昆曲、南曲有关时,多次与我细谈,鼓励我指点我此中有真学问,他自己一知半解,潘老有真知灼见,千万认真学习云云。那些会几句戏曲术语就夸夸其谈不知天高地厚的新诗人,若是面对唐湜,我相信一定会有所收敛。我记得浙江省乐清县越剧团某年进京汇报演出的剧目中有《百花公主》。这个剧本源自唐湜所作的昆剧本《百花公主》。据知,唐湜创作或整理的昆剧剧本有被当今亦官亦文的时髦者发见而着意攫为己有的。以唐湜写诗的认真,或会嗤之以鼻;但以唐湜为人的随和、无争,则一定会一笑置之——反正能让人们看到,就是好事,就是善举,就是美德。
今人凡能写几句分行文字的就自称诗人作家者众,孰不知错字屡见、别字频现、半通不通、佶屈聱牙,连文字的基本功都未过关。“从水管里出来的都是水”啊。网上邮件文章更是惨不忍睹,一些优秀的严肃的写手作者名家,网文病句、错字衍字别字连篇累牍,令人脸红耳赤、心惊肉跳,编辑编若无事,坚决不改,就是不改。文章写的再好,这包装如此破败,也只能是倒胃口。况且,一大多半者,理由多多,忙、无关紧要,已是最好的解释了,其泰然自若的程度令人目瞪口呆。对照唐湜这一代人,能不发九斤老太之叹?恐怕这也是末世沉沦堕落的征候。离题了,打住。
唐湜老友,人民文学出版社前总编辑屠岸为唐湜张罗出版了《唐湜诗卷》;唐湜去世后,屠岸悼文重提为《唐湜诗卷》写的序言中对唐湜诗歌的评论,语语中的,道我之未能道,鄙以为是对唐湜诗歌最恰切最专业的评价,兹引录如下。
“他处于如此艰难困厄之境,而所写的诗歌作品里,却常常充盈着的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对真善美的弘扬,对民间传说中坚贞爱情的赞美,对历史上民族战争中英雄人物的歌颂,以及对诗友的缅怀,对幻美的追踪……甚至时时有欢乐、处处有阳光!……他实际上是以诗美的凝华来对应现实的丑陋,以对缪斯的忠诚来藐视命运的播弄,以精神的高昂来抗议人间的不公!他的人格是正直的,但他的申诉却是通过诗美的追踪向人世发出的一道折射!他的所有痛苦、悲凄、怨愤、焦虑与郁结,都经历了过滤,发生了嬗变,进行了纯化,因而升华为欢乐、温煦、缱绻、梦幻、宏伟和壮烈!他作为美的宗教的信徒,超脱了命运赐给的苦难,实现了灵魂的飞升!”
“‘他的一切都没有腐朽,只是遭受了大海的变易,化成了富丽新奇的东西’(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爱丽儿的歌)。这就是‘唐湜现象’的终极含义。”
唐湜之死
唐湜的《幻美之旅》诗集,曾送我一册,扉页上还写着:“河清同志教正”。那个时候,还时髦称同志。未料,赠书翌日晨,唐湜来我家敲门,很不好意思地嗫嚅着说送我的这本诗集另有急用,先还他,以后再送我。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我被公安叫去询问与温州79民运人士交往的事他知道了,大约是那位阿楠老兄随口告诉他的。刚平反的老右余悸还大着呢。这种无时不在无处不有的恐怖,共产党已经把它浇铸在全民的血液骨髓中了。我当时还年轻,虽然并不怪唐湜,却总有点不以为然。现在年纪大了,正是唐湜当时的年纪吧,才体悟到这不仅是唐湜和我的悲哀,更是这个时代的悲哀、人性的悲哀。唐湜当时问我要回诗集时那种惶恐,那种恨无地洞钻又不得不要的不好意思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用唐湜诗人的思维,现在来看这件事,或许可以写一首“凄美之旅”的诗篇吧。
唐湜的女儿女婿在西班牙,与我是朋友。1998年,唐湜的女婿王策从西班牙返国上书,敦请中共高层启动政治改革而被捕判刑。我因老朋友的关系而在温州接待王策、提供方便,并为其出谋划策,也被警察从路上抓去,关了103天后驱逐去国。2001年底,我从西班牙回国奔父丧,顺便去看病卧在床的唐湜。我在他家坐了一个来小时,唐太太和大女儿一起来问小女儿阿丁和王策的情况,我说了不少,话里不无赞佩王策阿丁、攻击叱责当局之意。唐湜躺在床上,始终一言不发。2005年,唐湜在温州去世。唐湜在温州的声望地位,犹如巴金在中国。温州文化局为他办追悼会,当然全是借以点缀和谐社会太平盛世文人归顺之意。唐湜的朋友、学生多是文人骚客,诚心哀悼者多有,发来邮件征求挽联纪念文章。我想起了1976年毛泽东死时朋友们聚餐,唐湜在酒宴上对阶级斗争学说一番入木三分的针砭:什么阶级斗争,就是共产党“弄怂”一班人分地主的东西,这些人大多是地痞流氓无赖,当然跟着闹。然后共产党跑掉了逃了,还乡团回来了,自然报复。共产党再来,再鼓捣人再分再斗,再跑掉;还乡团再来再重复。如此循环,占妻霸女、杀人放火都来了,越来越凶越来越恨。这就是阶级斗争。将此对照01年底,病中唐湜对狱中女婿的一言不发,感慨系之,遂撰写了一副挽联发去,挽联曰:
卅年前 筵席上畅怀论阶级斗争新解 义形于色 启众愚顽 公醒应早
世纪初 病榻侧斗胆讲民主自由故事 情动于衷 疗翁沉疴 我挽来迟
我的这副挽联不合时宜,被摒弃了。在温州文化局为唐湜设置的灵堂上,摆放着屠岸的挽联:
沉冤廿载,硬骨铮铮不屈;
斯人远去,诗卷煌煌不朽。
有叶良中者,以“唐湜”嵌头致挽:
唐音遗韵,九叶流派今树帜;
湜籍再世,十四行诗故称冠。
有贾丹华挽联:
诗歌现代亦真亦善亦幻亦美,
人品古典可读可爱可泣可歌。
纪念唐湜的文章琳琅满目。这位生前曾被人视为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右派,死后哀荣罩身。人事变幻,世道沧桑,白云苍狗,真耶假耶?唯独诗歌是不变的,永恒的!这才是唐湜之荣,这才是唐湜之珍,这才是唐湜之重,这才是唐湜留与后世留与后人永远不变的真!帝王将相、书记部长,一时的显赫、权势总是过眼云烟,又岂能与文字的永恒同日而语呢!
唐湜沉迷诗歌、心中只有诗歌,在艰难时世坚守缪斯,成就卓著,已成为一种“唐湜现象”。有温州文坛大佬著文称颂唐湜的这种对诗歌的痴醉,犹如财迷葛朗台无视人肉,心中只有黄金。援例作譬若此且得到据悉的众口交赞,引致在西班牙的唐湜么女阿丁十分反感愤然。我说:这恐怕与大陆拜金主义盛行、人人眼睛落入孔方、全体沉沦堕落的大背景有关。阿丁问:你心目中的我爸象谁;我问阿丁:你眼里的乃父象谁。我们讨论的结果是:撇开历史地位影响大小不论,这种现象、这种精神象刑余之人司马迁执着地刀削笔凿《史记》;撇开专业有异、成就不同论,这种现象、这种精神象李时珍晚年沉迷于《本草纲目》的撰写;当代人中,则类似乎陈景润对数学的痴迷。唐先生九泉有知,以为然否?
2007、3、25改定于地中海畔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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