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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无此记(短篇小说)

李对龙   

 

首先我要说,这是一个历史故事,但这是一个与历史无关的历史故事。这么说似乎是显得有些深沉了,但我真的不想深沉,它们只是看起来深沉罢了。我是说,这只是我个人所讲的故事而已。其次我还要说,这是一个与历史无关但与武侠有关的历史故事。这问题似乎就有些复杂了,现在我只能说,如果您单纯是冲着“武侠”这个东西来的,那我恐怕要让大侠您失望了。某些“武侠家”的故事,其实是与历史有关但与武侠无关的武侠故事。而这只是我个人所讲的故事而已。

在讲历史故事之前,我觉得还有必要说说目前也就是现在的事情。现在的事情是,我是个搞文学的诗人,但这并非这件事的关键。关键是,我有个搞历史的朋友。此君现在是历史专业的研究生,一双小眼睛上覆着两片超大号的玻璃瓶底,满脸的历史沧桑感。一个严肃的人看了这张脸,肯定会忍不住感慨唏嘘一番,就如余秋雨碰到废墟遗址一样。可我一看到这张脸就忍不住想笑,惹得此君一见到我就对我怒目而视,恨不得抛下高级知识分子的身份活吞了我。由此可见我是个多么不严肃的人。

我总称呼我这个搞历史的朋友为“司马迁”,以至于竟有些记不清了他的真名,似乎也没必要记得了。每当我叫他“司马迁”的时候,他总是故作谦逊地装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弄的我也不好意思起来。我其实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他,我所指的并非写《史记》的司马迁,而是受宫刑的司马迁。当然,这只是个形象的比喻而已,我的司马迁朋友健全得很。我的意思是,生活在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搞历史的人,都可以被称为司马迁,并非因为他们都能写出《史记》来,恰恰相反。当然,史上如果也有搞文学的兄弟受过宫刑,您也可以用来代称我这样的人,绝对形象。王小波总喜欢在自己的故事中“露骨”(批评者常使用的专业术语)地描述这个器官,有人说这样做不够含蓄,其实是不够形象罢了。现实生活中,对小波同志的这种行径深恶痛绝的人可分作两类,一类是受刑者,出于嫉妒——这不是往我们伤口上撒盐吗?!另一类是施刑者,出于恐惧——这不是又要让人想入非非吗?!记得曾有一个似乎很“正派”的批评者说,看王小波的小说的人,很少不是冲着他笔下的那个器官去的——这话说得太对了!当然,这可都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只是形象了一下而已。

您也许已经相当有意见了,历史怎么能让这么不严肃的人来讲呢?出了问题怎么办?其实我也与您有同感,我们怎能容许我们的历史出问题呢?但让我来讲历史,恰恰是搞历史的司马迁朋友的主意。他鼓励我说,你放手去搞就是了,出了问题不还有我这个专业司马迁吗?然后我就放手来搞了。不过我估计如果他看到了我目前的成果,一定会矢口否认自己是专业司马迁的。他把挑子一撂,一切后果就由我这个非专业人士承担了。


此事的起因是,我的司马迁朋友正为自己的毕业论文选题而搜肠刮肚,也就是说他正遭遇题材荒。这事似乎跟搞文学的我没多大关系,但搞历史的他在搜肠刮肚之余总往我这跑,让我给他出出点子。我自个还荒着呢,哪有闲情给别人开荒去?我就说我是搞文学的,隔行如隔山啊。司马迁朋友却蔑视地说:“这年头搞什么不是搞啊?”这句不容辩驳的话让我哑口无言,也颇让我对司马迁朋友刮目相看,于是我就打算帮他搞搞历史了。

当我决定帮司马迁朋友搞历史后,他给我提了几条专业性建议:第一,觉悟要高。第二,格调要雅。第三,思想要正确。第四,影响要积极。司马迁朋友还给我了本内部资料,叫什么史学专利登记册。搞历史的人只要搞出点新花样来,就得赶紧去申请专利保护,防止后来者侵权,这样汇编成册后专门糊弄老外,以提升社会主义中国的国际形象。司马迁朋友说,登记册里的专利名称一栏你必须仔细看看,决不能犯侵权的错误。我好奇地翻开一看,《关于孔子“三月不知肉味”到底是猪肉还是羊肉的论述》、《关于朱元璋得过痔疮的论证》、《论宋神宗是否是斗鸡眼》……看得我直冒冷汗,我这个诗人的想象力也不过如此了,我终于明白司马迁朋友为什么非让我给他出点子了。

这就是搞文学的我要搞历史的事情了。其实这其中的内在哲理是,这个时代挂牌搞历史的人,都已经成为了专业司马迁。党的政策就是,让专业不再专业,而我在史学方面是非专业人士。也就是说,我钻了政策的空子。

司马迁朋友立志将来专攻明史,他要求我出的点子也是明朝的事情。这未免让我觉得郁闷,因为在我的印象里,那个朝代除了不上朝的皇帝就是如日中天的太监,而且据历史教科书说,我们伟大文明的衰败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司马迁朋友却说:“越是这样才越应该研究,党的政策就是要批判万恶的旧社会嘛。”

我一边翻着那本史学专利登记册,一边绞尽脑汁地寻找创意。像痔疮、斗鸡眼等等都已被人抢先注册,我就无权再去研究了。如此厚的一本专利册子,想要不侵权的确不太容易,不过最后我终于灵光突现,想起好像在哪本野史上看到过,明朝的一个皇帝被怀疑是个秃头的。 我赶忙兴高采烈地将此事告诉司马迁朋友,他听了却顾虑重重,告诫我批判旧社会也得注意别犯影射新社会的错误,因为现在的领导,头上似乎都不太茂盛。我想了想,就把马克思和恩格斯搬了出来,“咱们得向导师看齐啊,何况这个皇帝变秃也是有特殊原因的。”司马迁朋友一时语塞,最后说,“这样讲,倒也说得过去。”其实这件事怎么讲也说不过去,纯粹狗屁不通,不过在导师跟前你再不通也得给我通了,这就是导师的魅力。这个秃头的问题就算通过了审查,我的故事也就开始了。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王小刀。虽名曰小刀,却使一把宽阔的大刀,一般只有刽子手才用这种笨重的武器的。虽然您可能在电视上看刽子手使着把大刀特痛快,切人的颈椎就跟切黄瓜一样。但问题是,王小刀的职业不是刽子手,而是一名光荣的锦衣卫,在格斗时哪个笨蛋会主动伸过脖子来让你切?何况王小刀的外表也与刽子手极不一致。切人颈椎可是个力气活,所以刽子手一般都生得粗犷高大,而小刀同学却是一副书生样子,很难让人相信他能舞得动那把大刀。

介绍王小刀就得也介绍一下王小刀的父王二刀,而介绍王二刀就也得介绍一下王二刀的父亲王大刀。也就是说,王小刀是王二刀的儿子、王大刀的孙子;王二刀是王小刀的父亲、王大刀的儿子;王大刀是王小刀的爷爷、王二刀的父亲。


想当年,王小刀的爷爷、王二刀的父亲王大刀,白手起家干起了刽子手的营生。他逐渐发现,需要此项服务的人家总喜欢雇佣刀比较大的刽子手。因为假设操刀者的力气与刀的锋利度是两个不变的常量,则刀越大砍起头来就越痛快,也就是说痛快的程度与刀的大小是成正比的。毕竟每个人一辈子最多只这么一次,谁不想痛快点?那两个常量王大刀都具备优势,为了多揽生意他一不做二不休,拿出所有的积蓄,先打造了一把少见的宽阔大刀,又买了几条大狗。然后他扛着大刀、牵着大狗就上街揽生意去。亲自在雇主面前做试验,咔嚓就把狗头砍了下来,那狗头掉到地上还要歇斯底里地吠叫上半天,才察觉到自己已经身首异处了。

关于王大刀打造这把大刀的细节,我就不赘述了。您可以参照“武侠家”们的说法,什么用从五千米的高山上所采的铁矿作原材料,从五百米的地下挖出来的上等煤炭作燃料,经过九百九十九天的锻造,这把神奇的兵器终于诞生了!这其中的数字可都是变量,您怎么高兴怎么变,不过也得适时考虑一下,一个刽子手的家底子能有多厚。您也可以推测这把刀并非王大刀花钱打造的,而是他偶然在一个高深莫测的山洞里发现的,是某某江湖高手的遗物,等等等。

王大刀使了这把大刀后,三方面的优势他都具备了,雇佣他的人也就越来越多,都夸赞他服务的周到。没过几年,王大刀便成了刽子手行业里的佼佼者。通过史书记载我们知道,当时刽子手们的业务量应该是非常大的,加之王大刀的名气,以至于最后想让他砍上一刀那还得预定呢。预备受刑者在监狱里实在等不及了,就摸着脖子跟狱卒发牢骚:“我说啥时候行刑啊?都等半年了!这王大刀怎么这么拽?我交的银子也不少了……”狱卒不耐烦地说:“催什么催!还得等半年呢!我们还急着呢!上头只管大笔一挥,倒是轻松,怎么就不能体谅我们基层工作的难处呢……”这就如现在,我们的社会主义监狱里人满为患一样,估计法警也是个紧俏的专业。当然,影射的错误不该犯,我只是又形象了一下而已。

犯人催狱卒,狱卒就去催刽子手王大刀。本来按照圣贤的教导,一般一年四季只有秋天才宜行极刑,但由于吾皇圣明,需要此项服务的人太多了,而且源源不断,所以也就不分什么季节了。这就直接导致了王大刀一年四季忙得屁颠屁颠的。他一整天就只有两个动作,举刀,然后落刀,再举刀,再落刀……估计今天屠宰场里的屠宰机也是如此运行的。开始时王大刀在落刀的同时都会大吼一声,“他娘的!”,以壮声势。他冷不丁这么一声狮子吼,刑场围观者中就会有胆小的人尿了裤子。后来随着超负荷的运转,狮子吼渐渐变成了猫叫,再后来王大刀连娘也骂不出来了,只看见嘴在动。

即便如此客户也仍是抱怨,“我给的银子比他多呢,为什么要我排在他后头?噢,我知道了,他是你家表舅,我要告你以公谋私!……”当然,王大刀也收了许多学徒,但似乎是因为一辈子只这么一次,大部分人都不愿意由学徒来代刀,即使优惠打折也不行。即便极个别人乐意,完事后掉到盆子里的脑袋还忍不住开口批评:“唉,学徒毕竟是学徒,还欠火候啊,与师傅差得远呢!”这样一来更没人乐意学徒代刀了,王大刀只得每刀必躬。但累了一整天,回家刚想坐下喝口茶,狱卒又来唠叨个不停,“王大刀,你抓紧点!要完不成今年的指标,你我都别干了!缴了你的上岗证!”王大刀斜睨着狱卒,一肚子火没处撒,他现在恨不得抡起刀来把自个砍了。

终于有一天,王大刀下班回家刚坐下来端起茶杯,远远地就看见狱卒怒冲冲地迈了进来。狱卒走到他跟前正想发火,王大刀却突然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摔,站起来就抡起了大刀。伴随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狱卒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王大刀一双牛眼瞪着脸色煞白的狱卒,吼道:“他娘的!太没人性了,老子不伺候你们了!”说着,那把大刀就砰一声扎到了地上,寒光闪耀中,狱卒都傻了眼。

这就是刽子手王大刀撂挑子的事情。在自己刽子手事业的巅峰时期,王大刀真的就这样激流勇退了。许多预约客户非常生气,叫嚣着要跟他打违约官司。但从那以后很久,却没人再见过王大刀,王大刀及他的那把大刀就这么消失了,打官司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很快民间就流传起了许多关于王大刀的传说,毕竟一个如此出名的人物就这么消失了,这事情也太蹊跷了,关键是群众觉得它蹊跷它就会蹊跷。关于这些传说的内容,您也完全可以参照“武侠家”们的套路。什么王大刀自此退隐江湖,潜心修炼,自创了一套出神入化的王家刀法。或者是王大刀得到了一本失传多年的刀谱,据说练成了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于是他弃人民于不顾,潜心修炼武功秘籍去了。

蹊跷归蹊跷,历史并不会因少了个刽子手而改变些什么。上头还是大笔一挥,受刑者还是在催命,狱卒还是在抱怨,刽子手们还是在忙碌。一切仍在按常理发展着。渐渐的,人们也就把王大刀和他的那把大刀淡忘掉了。


关于上面的事情,正史上当然不会有记载。一是因为我们的专业司马迁们,是不会对一个粗鲁的刽子手这样的下层小人物感兴趣的。二是因为这些事情,觉悟不高,格调不雅,思想不正确,影响不积极。还要说明一点,王大刀真名其实不叫王大刀,只因他使了把大刀别人就这么叫了;王二刀因为是王大刀的传人,所以就成了二刀;王小刀本也可以做三刀的,但因他弱不禁风的样子,所以就成了小刀。至于他们真名到底是什么,连野史上也没有记载。

也许会有严肃的人批评我上面的叙述太脱离实际,对此我觉得还有必要形象一把。那其实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我们那有个人犯了事,党觉得这个阶级敌人已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决定送他枪子吃。行刑那天“主枪”的是一个年轻的武警队员,本来是打后脑的,一枪毙命,他却一紧张打到了脖子上。法医赶忙上前查验,发现人还在喘气呢,脖子上呼呼地冒着鲜血。指挥行刑的审判人员只得命令两个人,把还在喘气的受刑者架起来,让那个小武警几乎是把枪顶着他的后脑勺,又颤颤巍巍地放了一枪。然后架着受刑者的人一松手,受刑者就倒在了地上,脸色已经煞白的小武警却也跟着坐到了地上,愣愣地盯着受刑者。法医上前查验后,高兴地说:“终于好了,正倒着气儿呢!”大家也都舒了口气,这时他们才发现,坐在地上的小武警,裤裆已经湿透了。

“你个熊包!”审判人员哭笑不得地骂道。

这件事的后果是,党向受刑者的家属要了十块钱的子弹费,多要了五块钱的,他的家人为这五块钱而耿耿于怀了很久。其实多要五块钱并不算多,因为据说有的地方行刑不打脑袋而打心脏,这样就更不容易一枪毙命了,加上行刑者一般都是临时调过来的武警新兵,其实就是要把受刑者当活靶子练。所以补枪在所难免,有的甚至要挨上五六枪才开始“倒气儿”呢,而且这些年来“子弹费”的价格也已上涨了许多倍。这样看来,如果是我要吃社会主义的枪子,我倒宁愿花钱雇个神枪手来。

只是不知道,那个尿了裤子的熊包小武警后来怎么样了?

 

一晃过去了许多年。京城的大街上依然热闹如往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们吃饱了没事干,聚到一起热烈地讨论着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比如哪个大官又倒了霉了,哪家的金枝玉叶又被卖进窑子了,哪边的蛮夷又在作乱了,往往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忽然,远处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人们暂时放下了争论,好奇地抬头望去,远远地看见一匹高头大马正缓步行来,后头好像还跟了辆油亮的马车。随着高头大马的移近,人们渐渐看清了驾马者的面貌。此人生得虎背熊腰,肥头大耳,似乎有些面熟,而且马上还挂着把寒光闪耀的大刀,也似乎在哪见过。街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最后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那把大刀身上。随着马的前行大刀来回摇晃着,刀上的寒光也随之在安静的人群里晃动着。

“大刀!王大刀!”终于,有人伸出胳膊指着马背上的人喊了出来。群众们一直热衷于看那些倒霉蛋们被砍头,这其中王大刀的刀法与狮子吼更曾给他们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没错!就是他!”,记忆的闸门终于被打开了,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们终于又寻到了新的谈资,刽子手王大刀重出江湖的消息不胫而走。

普遍的说法是,王大刀已经练成了王家刀法,他现在身怀绝技,是个绝世的高手。少数反对派的观点是,还从未有人见过王大刀施展自己的绝技呢,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支持者认为,这才是高手呢,高手最重要的素质就是要时刻保持神秘。两派整天在街上狂飞唾沫星子,那段时间京城的街道总是湿漉漉的,以至于连朝廷都对神秘的王大刀感兴趣起来。因为不久王大刀便免试加入了锦衣卫,又过了不久就在锦衣卫中升任了校尉一职。不过等王大刀成为锦衣卫后,就没人再敢公开议论他了,因为大家都知道锦衣卫可不是好惹的。关于王大刀重出江湖的争议也就平息了。


事情的真相是,当年王大刀撂了挑子后,就怀揣大把银票回了山东老家,置房买田娶媳妇,一年后就有了个儿子,也就是后来的王二刀,那天马车里坐的就是他们母子俩。不过舍弃了刽子手的职业后,王大刀发现自己其它什么都不会干,也就会刷刷地切黄瓜,做个凉拌黄瓜吃。王大刀本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个土财主,但他也不是这块料,整天就知道擦那把大刀,闷闷不乐,似乎得了抑郁症,有种英雄不得志的感觉。大刀夫人觉得这样实在不是办法,就给他在屠宰场找了个杀猪的工作,让他再干老本行。王大刀顿时精神抖擞,上岗第一天就创下了连杀一百头猪的纪录,场长非常满意。而且他都是大刀一挥,就刷地把猪头砍下来了,这种痛快的刀法也很受猪们的欢迎。但好景不长,几天后王大刀就被开除了。原因是他一开杀戒就如开关失灵了的屠宰机,只三天就把场里所有活猪的脑袋都砍了下来,造成场里猪肉的滞销,全都变质了,成了苍蝇们的乐园。第四天他又把场里所有的狗头、猫头、鸡头、鹅头、鸭子头,等等全砍了下来,甚至连耗子们也遭了殃,就差砍人头了。场长连忙向他跪了下来,哀求道:“爷爷唉,您饶了俺们吧,俺这小庙实在供不起您这大佛啊,您明天就别来了。俺……俺付您一个月的工钱!”

看着满院子滚来滚去的头颅,王大刀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连工钱也没要就乖乖回家了。后来他又抢了他们家砍柴下人的活,很快他们家的木柴便堆积如山了,就开了个柴店,生意还算红火。但马上问题又来了,因为家里的柴砍完了,王大刀就去山上砍树,一棵十年的大树他两三刀就拦腰砍断了,又刷刷几刀就让它变成了整齐的新鲜木柴。很快附近的青山绿水就在王大刀的大刀下,而山穷水尽了。这下篓子捅大发了,衙门领导很生气,把他锁走了。大刀夫人经多方打点,才免去了王大刀的这场牢狱之灾,但前提是王大刀得把那荒山再变回青山,此后几年王大刀就一直在山上种树。他种树很有特点,挖树坑不用铁锨,而是用大刀。就这样,王大刀又用那把大刀把荒山变回了青山。衙门领导很高兴,把王大刀树为了绿化典型、劳改模范。昔日的阶下囚,如今披红挂绿,骑着高头大马上街到处做宣传。这应该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但人们却看到骑在马上的王大刀,垂头丧气地抱着大刀,一脸抑郁。王大刀抑郁的是,树种完后他又没事可做了。

没过多久,人们便发现绿化模范竟又拿着大刀,到山上去砍伐自己亲自种下的树了。衙门领导又生气了,又把他锁走了。王大刀又被树成了典型,只不过这次是腐化堕落分子的典型。批斗大会上领导痛心地说:“有些同志觉悟太低,取得了点小成绩后就骄傲自满了,就放松了思想改造,就堕落了,就腐败了……王大刀同志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我们都应该以他为戒,时刻敦促自己,时刻保持我们的先进性!这样我们大明基业才会千秋万代!”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伴随着喊叫声,有无数香蕉皮、臭鸡蛋飞向了王大刀, “打倒堕落分子王大刀!打倒大明江山的蛀虫王大刀!……”批斗完后王大刀又去游街了,只不过这次是被五花大绑到囚车上的。

最后鉴于王大刀曾经所取得的成绩,加上他认罪态度良好,这次造成的破坏也不算大,领导在收了大刀夫人送来的银票后,就把他无罪释放了,让他回家做深刻的反省,并把那些砍了的树再补种上。

王大刀回家后很快就把树补种上了,然后他又无所事事了。顺便说一句,此时王大刀唯一的儿子王二刀已经七岁了。大刀夫人看孩他爹仍然执迷不悟,整天想入非非,一时想不开就抄起那把大刀,抹了脖子。幸亏因为刀太重,大刀夫人百分之六十的力气都作用到了它身上,导致只有百分之四十的力气作用到了脖子上,加之她力气本来就小,所以喉管没割断,总算抢救了过来,在床上躺了半年,病愈后落下了歪歪脖子、破罗嗓子的后遗症,也再未生育过小孩。

那天夜里,医生在屋子里抢救着孩他娘。王二刀也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自己的娘就像正被放血的公鸡一样。他想到公鸡被放血后就会变做鸡肉的,虽然鸡肉很好吃,但他不想娘成为鸡肉,就哇哇地哭了起来。王大刀则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冲着小孩发火:“他娘的!哭什么哭!”。抢救工作一直持续到天亮,最后医生走了出来,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啊!”王大刀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放下心的王大刀又举起了那把大刀,沾在上面的血已经干了,在朝阳下闪着阴冷的红光。王大刀瞪大牛眼,双手把刀举过头顶,“他娘的!太不是个东西了!”他一边骂着一边用尽全力,把刀扎到了地上,最后只剩刀柄还露在外面。

就这样,王大刀立誓戒掉了刀瘾,过起了安稳日子。可安稳了几年后,一天王大刀出门溜达,回来后就又开始闷闷不乐,围着那个露在外面的已经生锈的刀柄,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他娘的,那小子刀都握不稳还做刽子手!落刀的时候还有点犹豫,刀背还有点偏……这样客户能痛快吗?!连我看着都窝火!他娘的,要是换了我……要是换了我……”然后王大刀就开始唉声叹气。原来,王大刀这次出门正好碰上菜市口行刑,他心一痒痒,就钻到了围观的人群里。总之,从那天起王大刀又蔫了下来,又有点想入非非了。

大刀夫人歪着脖子,看着夫君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不住地叹气,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做的过分了。后来的事情是,大刀夫人跟王大刀一席长谈后,他又精神抖擞起来。恢复了精神的王大刀首先做的,就是又用尽全力,把那把已经沉睡了多年的大刀拔了出来。刀已锈迹斑斑,王大刀磨了一夜总算又让它恢复了往日的光辉。然后王大刀兴冲冲地拿着大刀跑到了山上,冲着一棵大树猛砍去,连续几刀大树便轰然倒下了。“他娘的!痛快!”

幸亏大刀夫人及时赶上山来,揪着王大刀的耳朵把他拽了回去。衙门得知王大刀又堕落了后,领导们又生气了。但这次来锁王大刀的差役并没有找到人,他们一家已经连夜搬走了,据说是去了京城。

 

王大刀重返京城后确实当了锦衣卫校尉,但并非因为领导对他的王家刀法感了兴趣,而主要是对大刀夫人送的银票感了兴趣。大刀夫人实在不愿意夫君再去干刽子手的营生,但实在想不出他还能干些什么,就买通了的门路,让王大刀穿上了锦衣皂靴。

刽子手与锦衣卫这两个职业,虽业务范围不同,但性质都是一样的,所以都很适合王大刀。但问题是,虽然它们都可以耍大刀,但耍的方式却很不一样,王大刀恰恰忽视了这个关键的问题。每次外出执行任务,领导都会叮咛,一定要给我抓活的!但王大刀总会拎着个切面平整的人头回来。领导又生气了,“活的,我要的是活的!你让它给我说话!”领导一生气后果就会很严重,王大刀被撤去了校尉一职,成了个普通的锦衣卫兵士,领导还警告道:“要是再犯这样的错误你就别干了!”王大刀一脸茫然,回家后不吃不喝地闭门思过了三天,忽然就顿悟了。顿悟了的王大刀给自己的大刀佩了个刀鞘,他用带着刀鞘的大刀砍人家的脖子,一般只会把对方打晕罢了,当然也有把脖子打折的时候,从那以后王大刀的大刀就再也没出过鞘。王大刀也如被装进了鞘里一样,对一切都没了积极性,但也不至于再闷闷不乐了。

王大刀最后的故事是,许多年后,当他的儿子王二刀成家立业后,他在一天夜里突然死掉了。这又是件蹊跷的事情,群众们众说纷纭,组织上似乎还封锁了消息,官方的解释是,王大刀系暴病而亡。

事情的真相是,那天晚上王大刀兴致很高。他一直在喝酒,一边喝还一边对一旁的王二刀念叨,“儿子,你爹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就没真痛快过……我做过刽子手,又做了锦衣卫,砍了许多人的脑袋,犯过许多错误……你爹是个混蛋啊!可这能怪谁呢?……混蛋,太混蛋了!”然后王大刀就把那把多年来一直没出过鞘的大刀,拔出了鞘,他摸着刀刃说:“儿子,这把刀陪了我大半辈子了,今天我就把它交给你了!”王二刀一脸茫然,不清楚父亲何意。“不过在交给你前,我还要拿它做最后一件事。”说着王大刀端起酒杯,把酒浇在了大刀上,然后他站起身,平举起刀,王二刀更加茫然地看着父亲。平举着刀的王大刀忽然胳膊猛一弯,那刀就冲着自己的脖子去了。

随着沉闷的一声响,王大刀的人头滚落到了地上。“他娘的!痛快!哈哈哈——”

关于王大刀之死,领导的意思是,这死法也太奇怪了,容易叫人想入非非。而且作为一个刽子手与锦衣卫,你以这种方式自绝于人民是何居心?对社会、对组织不满?也太不够和谐了。于是组织上就隐瞒真相,说他是病死的,这样就合情合理也和谐了。

王小刀是在王大刀死后出生的,关于自己爷爷的事情他都是听长辈们说的。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奶奶总是歪着脖子、扯着个破罗嗓子念叨:“你爷爷啊,他太不是个东西了!太不是个东西了……”说着奶奶便哭了起来,哭声嘶哑,特别刺耳,每当这时王小刀都会赶忙捂住耳朵。当王小刀最后一次听奶奶这么说的时候,以为她又会哭,就赶忙捂上耳朵,却看到奶奶似乎是在笑。王小刀奇怪地放下捂着耳朵的手,发现奶奶已没了声息。


由于锦衣卫是世袭制,所以在王大刀合情合理地死了后,他唯一的儿子王二刀也就合情合理地承袭了父职。王二刀虽没有父亲那样大的刀瘾,但他也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什么事情都喜欢寻根究底,这也很容易犯严重的错误。拿领导的话说就是,这个人太没分寸了!

关于王二刀没分寸的事情,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随着他的儿子王小刀的长大,他越来越觉得这个柔弱的儿子长得太不像自己了。他认为,儿子像老子,天经地义嘛,就如自己长得像父亲王大刀一样。后来虽然二刀夫人拿出了各种铁的证据,证明了儿子确实是他王二刀的,他也确实没了疑虑,但他就是好奇,儿子怎么能这么不像老子呢?这事也太奇怪了!为此王二刀还初步探究起了基因遗传变异的理论,但就当他马上要成为比西方早上N年(我们今天的历史教科书惯用的比较方法)研究出此项理论的伟大人物时,二刀夫人却以死来证实了自己的清白!

与自己的婆婆一样,二刀夫人也是用那把大刀抹的脖子。那天王二刀在院子里,用大刀在地上画出了一幅奇怪的蛇一样的图形(现在我们知道,那应该是一幅大略的人类基因草图),然后他就趴在地上盯着图苦思冥想,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儿子怎么能不像老子呢?儿子怎么能不像老子呢?……”看到夫君这般模样,已忍辱负重了很久的二刀夫人再也忍不下去了,就哭哭啼啼起来。王二刀此刻正想得头昏脑胀,就不耐烦地喝斥道:“就知道哭!一边哭去,没看我正忙着吗?”二刀夫人更加伤心了,“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我还不如死了呢!”王二刀却说:“我管你干什么呢,一边呆着去,别烦我!”二刀夫人彻底绝望了,她一时激愤就效仿了自己的婆婆,走上前握起地上的大刀,抹了脖子。

虽然二刀夫人也只有百分之四十的力气作用到了脖子上,但由于她的力气要比大刀夫人大得多,所以就把喉管割断了。可王二刀仍然趴在地上苦思冥想着,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夫人已因他而殉节了。此时王二刀那初步的基因遗传变异理论,已越来越接近事实真相了。就当这最后的神秘面纱被揭开时,王二刀兴奋地一拍脑门,抬起头来,却看到自己的夫人已倒在了血泊里。

王二刀悔恨交加,葬了夫人后,他在坟前发誓,以后再也不好奇这个儿子像老子的悖论了,并一定要将他们的儿子王小刀抚养成人。就这样,在真相揭开的刹那,这个要比西方早上N年的理论夭折了。否则的话,我们今天就能在历史教科书上看到王二刀的名字了。这件事的不幸在于,我们差一点就又比西方早上N年了。


从那以后王二刀果真就再没对儿子好奇过,也一直未续弦。但他没分寸的本性还是改不了,对于一个思想者与科学家而言,这是个非常好的品质,但对于一个锦衣卫而言,这就是个很坏的毛病了,很容易就犯严重的错误,惹领导生气 。所以多年来王二刀虽然勇猛过人,却总得不到领导的赏识,一直都是个普通兵士。拿领导的话说就是,不开了你就是对你客气了!

王二刀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觉悟太低,很感激领导能客气地不开了自己。所以他对工作一直兢兢业业,最后竟连小命也搭上了——拿官话说,就是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关于王二刀献出生命的事情,其实一直都扑朔迷离。通过官方公布的文件可以约略知道,当时王二刀一干锦衣卫被派往南京执行任务,准备捉拿一个背叛朝廷的佞臣。那个倒霉蛋雇佣了几个江湖高手(其实就是黑社会)来为自己保驾护航。

据官方文件也就是正史上记载,那是一个月色幽暗的夜晚。月幕映衬下,天上一只孤独的乌鸦呱呱叫着往南飞去。地上却很热闹,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从城东打到城西,从城内打到城外,但见尘土飞扬,杀气冲天。最后凶恶的敌人被逼退到城外的断隘处,他们做出了狗急跳墙之势,准备顽抗到底。决战中,我们的英雄王大刀同志不慎坠入万丈深渊,壮烈牺牲!但邪恶终究战胜不了正义,大刀同志的壮举更激发了我方战士的斗志,最终将敌人一网打尽!世界终于恢复了和平。月幕映衬下,那只孤独的乌鸦又呱呱叫着返回头来往北飞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掉了向?

这件事的结果是,一向觉悟很低的王二刀成了人民英雄。皇帝陛下亲自为其撰写悼词,锦衣卫给他追加了职位。各级衙门也闻风而动,纷纷开展“向默默无闻的人民英雄王大刀同志学习”的活动,还组织专家召开“关于王大刀同志英雄事迹”的研讨会,学堂里的孩子还被组织去大刀同志坟前献花,“向二刀叔叔学习”

对英雄王大刀的遗孤王小刀而言,他得到父亲牺牲的不幸消息后,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以后再也不用被逼着练武了,再也不用挨父亲揍了。但他马上觉得这种想法实在是罪过,自己应该万分悲痛才是,于是他就做出了万分悲痛的样子。接着他就发现自己这个活得很失败的父亲,在死后竟然成为了英雄?!而自己也成了“英雄的儿子”!前来慰问的领导抚着他的脑袋,亲切地说:“英雄的儿子就是我们自己的儿子!我们一定要将小刀培养成与他父亲一样的人物,以告慰英雄的在天之灵!”雷鸣般的掌声中,王小刀也不知道自己是该万分悲痛还是该惊喜万分了。一会觉得是前者,一会又觉得是后者,这就导致了王小刀时而悲痛时而惊喜。看着小刀这样子,人们纷纷垂泪,“这孩子,太可怜了!都精神失常了,英雄的儿子啊!”

关于这件事,对组织上而言,王二刀到底怎么死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这就足够了。

 

王二刀死得合情合理也和谐,王小刀也就顺理成章地承袭了父职。奇怪的是,一向刀不离手的王二刀,在坠崖时却没有将这把刀也带下去。这让王小刀在心里很是埋怨父亲,因为组织上规定,作为英雄的儿子他必须继续使用英雄的这把刀,以表示自己承袭父志的决心。这就太难为王小刀了,因为这把大刀并不比他轻多少。而且他从小就对这种冰冷的铁玩意儿没有任何好感,恨铁不成钢的王二刀因此老是揍他,逼着他练王家刀法。王小刀不敢去恨父亲,他就在心里恨这把刀,往死里恨它!但如今,他却不得不成了它的新主人。

锦衣卫的领导时常找王小刀谈话,“因为你还年轻,所以组织就先让你从士兵从基层干起。你是英雄的儿子,组织上很器重你,今天皇帝陛下还问我你的情况来着。你一定要努力,这样才能不辜负你英雄的父亲,才能不辜负组织对你的器重!”

“是!在下一定谨遵教导!”背着大刀的王小刀努力挺直身子答道。虽然他心里并不太明白像英雄、领导、组织这些玩意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但他知道这些玩意都是不能辜负的。


人们很快发现,真是人不可貌相,别看王小刀瘦小,王家刀法却练得出神入化,小小年纪便少有人能敌,不愧是英雄之后啊。这绝非虚言,因为大家都有目共睹的。比如格斗场景之一,王小刀刚想朝眼前的敌人举刀,却又虚晃一下,身子后仰,举过头顶的刀便朝后面扎去,准确地扎到了身后欲偷袭自己的敌人的脑袋上。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刀,身体前倾,刀就又奔着自己眼前的敌人去了,咔嚓一声就把那个倒霉蛋从头顶到胯底劈作了很平均的两半。就在别人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前后两人同时倒地而亡。

按照“武侠家”们的套路,接下来我似乎就应该把王小刀描述成身怀绝技的少年英雄了,再安插几个绝色美人围着他转,争风吃醋,这事情可就太圆满了!但是,套路毕竟是绝对的,现实却是相对的,两者肯定是会有出入的,我们不能老按套路出牌,所以我必须得告诉大家事情的真相。其实王小刀对刀法一窍不通,而且我已经说过,那把大刀并不比他轻多少——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再以客观事实为标准将刚才的格斗场景放一遍就是:王小刀看到眼前有个敌人,便很费劲地把刀高高举起,准备砍。这可犯了习武者的大忌,因为他高举起双臂,整个身体前部就完全暴露在了敌人跟前。眼前的敌人顿时愣住了,英雄的儿子使的什么套路?这时王小刀手里的大刀已经跟身体成了一条直线,这刀重啊,有点吃不住劲的王小刀晃晃悠悠地就开始后仰。眼前的敌人更纳闷了,心想他这到底是何套路?会不会有诈?这时已经站不稳的王小刀猛一后仰,刀尖就突然扎在了背后偷袭之人的脑袋上。此时王小刀处在站也不是倒也不得的状态,他惊慌失措地猛一拔刀,那把刀便在王小刀和自身重量的作用下迅速朝前冲去,一眨眼便把眼前正疑惑不解的敌人劈作了两半。当王小刀摇摇晃晃地站稳后,前后两个敌人已经倒地上了。那个被劈作两半的哥们眼睛睁得都快崩出来了,死不瞑目啊!这便是事情的真相。由此可见套路害人啊,王小刀赢就赢在没有套路。

虽然大家都觉得王小刀勇猛过人,但他却也一直得不到领导的赏识。 因为他也有一个很不好的毛病,就是不知变通,不会察言观色,不能体谅领导的难处。拿领导的话说就是,这个人太死脑筋了!但他再死脑筋也是英雄的儿子,是典型,所以领导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最多让他写写检讨。死脑筋的王小刀老是犯错误,就老是要写检讨。值得一提的是,王小刀每篇检讨都写得文采飞扬,这一点连领导也不得不承认。后来在书商的怂恿下,王小刀就将自己所有的检讨书结集出版了,书名为《忏悔录》。据野史记载,这本书在当时非常畅销(只有后来的《毛主席语录》能与之相媲美),人人争相阅读,因为人人都时时需要写检讨。文艺界还曾多次召开“关于名著《忏悔录》的研讨会”,给予了这本书很高的评价,什么它说出了我们广大子民的心声,要想做稳官先读《忏悔录》,向王小刀同志看齐等等。其实此事的关键是,组织当然希望人人都能向自己忏悔,组织觉得这本书好它就得好。

总之,在文学方面的成功是王小刀始料不及的,他真打算过改行去搞文学,但这又是组织所不允许的,因为他再死脑筋也是英雄的儿子,是典型——关于王小刀死脑筋的事情,将是我接下来要着重论述的。


某日,组织上分派给了王小刀一项重要任务,派他去往南京查案。这件事的详情是,南京铁头山庄的庄主、时任武林盟主贾铁头先生突遭暗杀,凶手至今不明。贾铁头何许人?此人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顶着个噌亮的光头,其亮度在晚上不亚于一百瓦的电灯泡,据说其硬度也不亚于金刚石,可以把花岗岩碰碎。想当年,贾铁头正是凭借着这个光头打败天下无敌手,最终登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江湖人无不臣服于他的光头之下。不过据说这其中的内幕是,贾铁头曾行贿于时任司礼监太监吴公公。司礼监太监也就是大内的太监头子,明朝的皇帝都格外青睐太监们,所以作为太监头子的司礼监太监可谓权势遮天。总之,朝廷以各种罪名肃清了贾铁头的竞争对手,他才得以当上了武林盟主。

按理说,江湖上的纷争朝廷是不便过问的,相反他们自己折腾得越厉害对统治者越是有利。但这次事情比较特殊,因为本朝皇帝崇文尚武,号召全民习武以保家卫国。作为皇帝他以身作则,曾拜这个贾铁头为武师——不管皇帝的拜师学艺是名副其实还是装装样子,至少名义上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层师徒关系。按照圣贤的教导,老师被暗杀了,徒弟就不能坐视不管,作为皇帝至少也应该向天下臣民做做样子。于是在写好手谕后,皇帝陛下就将这事交给锦衣卫指挥使办理,锦衣卫又将命令层层下达,最后就落实到了王小刀身上。关于这件事组织上的意思是,王小刀的英雄父亲就是在南京壮烈牺牲的,作为英雄的儿子他更应该踏着父亲的足迹,重温先辈的悲壮情怀。当然这都是官话,实质原因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领导只是想做做样子,而且这件事毫无油水可捞,还有可能把命搭上,因为能把武林盟主干掉的人一定不一般。还有一个决不能说的原因是,民间一直盛传当今陛下拜贾铁头为师根本就不是为了学艺,这里面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谁知道了这个秘密谁就必死无疑。总之,谁掺和这事谁就是在找死。推来推去,这项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死脑筋王小刀头上。

领导对王小刀说:“组织上器重你,所以就把这项重要任务交给你来执行。你是英雄的儿子,一定不要辜负了组织对你的培养!”王小刀挺直身子,“是!在下一定不辜负组织!”

皇帝陛下为了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在吴公公的建议下特赏赐王小刀御驴一头,作为他前往南京的坐骑。顺便说一下,本朝皇帝酷爱听驴叫声。为此中央还门设立了御驴监,经过层层选拔(据说其竞争的严酷程度,绝不亚于今天的超级女声),最后选出了上百头叫声优美(起码皇帝陛下是如此认为的)的“超驴”组成了大明王朝驴声合唱团。每逢重大节日,或者蛮夷前来朝贡,皇帝陛下都会拉出这个驴声合唱团,普天同庆。但听驴声阵阵,悠扬婉转,直冲云霄。几乎每次都得死上几个人,其中的原因又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据说这些御驴所食用的饲料都是大内顶尖御医特意配置的,常吃这种饲料的驴,其叫声在某方面就会特别有磁性。到底是哪方面呢?据说凡是心中有邪念的人听了这种驴叫声,其肾上腺就会迅速分泌出大量激素,强烈刺激脑神经,体质弱的人就会当场毙命,体质好的其肾脏也会受到损伤,时间久了就会犯下肾虚的毛病。所以凡是心有邪念的臣子听了这种驴叫声后,身体肯定是万分痛苦的,但他们表面上必须得装出如欣赏高雅音乐一样万般享受的表情来。这的确非常不人道,但皇帝陛下就愿意看他们的这种奇怪表情!不过让人费解的是,按理说皇帝陛下应该是普天之下最有邪念的人,可他为何就热衷于听这种驴叫声呢?这其中的原因又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闲言少叙,王小刀就这样驾着皇帝陛下赏赐的御驴上路了。之前他还很有意见,因为似乎连神经病都明白,骑头驴从北京去往南京,这事太不靠谱。但御驴监的驴夫(也就是专职伺候御驴的)却告诉他,由于皇恩浩荡,此驴已摒弃了驴们固有的懒惰本性,其跑起来的时速可以同千里马相媲美,故称其为“千里驴”一点都不夸张。这让王小刀很是讶异,怎么皇恩哪都要浩荡一下呢?他半信半疑地骑上了驴,驴鞭一挥,真是名不虚传,驴嗖的一声就踏步往前冲去了。始料不及的王小刀赶忙抱住驴脖子,心想,黄恩浩荡,黄恩浩荡啊!

御驴监所养的驴,每头驴都有自己的编号,烙在驴耳朵上,其作用跟我们现在的身份证一样。这头驴耳朵上的编号是零零七,所以我们不妨称它为御驴零零七。让王小刀更始料不及的是,御驴零零七在离了皇城根后速度便开始有所减慢,在来到北京郊区后速度便明显慢了下来,在出了北京城后速度就跟一般的驴没什么两样了,优哉游哉地迈着婀娜小步——真不愧是皇宫里的御驴,竟也如此势力!这可急坏了王小刀,因为他必须得在贾铁头下葬之前赶到铁头山庄,验尸取证,而这驴兄竟然尥了蹶子!王小刀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更不能换掉它。因为这可是皇帝赏赐的,是御驴,你对它不敬就是对皇帝不敬,就是对组织不敬,这后果可就太严重了。由此看来,就算是一泡尿,如果它跟“御”字沾了边成了御尿,那它的地位可就大大的不一样了,就如今天凡是跟“红”字沾边的东西都非同一般一样。

“大哥,大爷,老爷!”,无论王小刀如何哀求,御驴零零七都视若罔闻,继续优哉游哉,有时还要停下来小憩一会。王小刀只得下驴来,在前头拽着它走。就这样折腾了两天,王小刀知道黄花菜都已经凉了。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看着天上朵朵白云飘,周围衰草碧连天。这浪漫的意境又勾起了王小刀被压抑已久的文学细胞,他便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官方读物来,胡乱翻着。王小刀一边读一边看着正打瞌睡的御驴零零七,他突然灵光一现,站起身坏笑着走到了它跟前。驴兄瞪大驴眼,似乎也有不祥的预兆。

王小刀清了清嗓子,随便翻开书,“《皇帝陛下在第十届臣民大会上的讲话》……”御驴零零七双耳竖起,一脸惊恐,嗖一声就蹿了出去。王小刀哈哈大笑,追上前去,骑到驴背上,一手持缰绳,一手捧书。“《国母皇太后在第七届妇女大会上的讲话》……《首辅大人在全国文代会上的讲话》……”御驴零零七终于又展现出了自己“千里良驴”的品质,甚至都有些超常发挥,飞奔不止。这件事的内在原因是,组织上向来非常重视思想政治教育工作,时刻不忘对臣民们进行思想政治教育,以提高他们的觉悟,防止他们的腐朽堕落,连驴都不放过。御驴监跟其它组织一样,时时都要召开思想政治教育会议,领导拿着话筒向御驴们朗读各种官方文件。御驴们此时的痛苦,活在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我们都应该是有切身体会的。与我们一样,再痛苦御驴们也得忍着,还得装出很虔诚很高兴的样子来。单单这个御驴零零七,无组织无纪律,一到此时它就撒丫子,满院子乱窜,这也最终使它练就了“千里驴”的本领,真可谓黄恩浩荡啊!这也是御驴零零七最终被逐出合唱团、沦为王小刀的坐骑的直接原因。本质原因是,没人希望王小刀能在南京查出些事情来,无论锦衣卫指挥使,司礼监太监,还是皇帝陛下,可当事人王小刀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三天后王小刀终于抵达了南京城,来到了铁头山庄门前。但见两尊光辉熠熠的巨幅光头石像立在正门两侧,好不威风!门梁上悬一大匾,上书“铁头山庄”四个金光大字,王小刀一看那螃爬般的字体就知道它出自皇帝陛下之笔,来人无不夸赞这字的好看,有王者之风!此时光头石像上跟匾额上都已缠上了黑布,门外满是抛洒的纸钱。王小刀知道,真的黄花菜都凉了。

通报一声,跨入铁头山庄的大门,首先映入王小刀眼帘的就是满院子油亮亮的光头。铁头山庄里的男人都必须留光头,这是规矩。按照光头的亮度不同,每个人的身份也不尽相同,一百瓦的是庄主,八十瓦的是庄主的儿子们,六十瓦的是庄主的亲信,四十瓦的是上等仆人,二十瓦的是下等仆人。接待王小刀的是三个亮度为八十瓦的人,也就是刚刚故去的庄主贾铁头的儿子们。

“实在遗憾,昨日家父已入土为安了。家父的遗体已如冻鱼般在冰库里冷冻了近十日,再这样下去实在是大不孝啊!还请官爷理解”。王小刀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连声应道:“我理解,我理解。”心里却忐忑不安,心想这下可真要辜负组织了。


王小刀还是要做些事情的,第二天他便开始询问当时的现场目击证人,制作询问笔录,在此我们不妨摘录几段:

目击者之一,贾铁头长子。

那是一个肃杀的夜晚,作为习武者,我一开始就感觉到了杀气。父亲喝了很多酒,然后就回房休息了。半夜父亲房间里忽然传来了打斗声,我们匆忙赶来,他们已经打到了院子里。对方一袭黑衣,但通过他所使的招数我推测他是西域的武林高手,当然,只是推测。父亲几乎使出了铁头功秘籍上所有的招数,但由于他那天喝得太高了,最多也就只发挥出了七成的功力。我们想上去帮忙,父亲不让,说这是他们两人间的恩怨。双方大斗三百合,难分胜负,最后对方突然放出了些不雅的气体,奇臭无比,若非我内功深厚就得昏倒不可。父亲下意识地去捂鼻子,对方抓住破绽,一掌拍在了父亲胸口上。父亲当时就口喷鲜血,后经查验脏腑都已破裂(痛哭声)。凶手轻功了得,很快便逃之夭夭了。

目击者之二,贾铁头十五姨太。

那天晚上老头子一直在喝酒,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就自己回房了,也不让人陪。半夜我被打架的声音吵醒了,出来一看,就看见老头子的光头在黑夜里晃来晃去,我开始还以为他又在耍酒疯呢。后来我就闻到了一股特别刺鼻的气味,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后老头子就已经舍我而去了(悲痛欲绝的哭声)。

目击者之三,贾府大管家。

那天傍晚老爷吩咐我备置酒菜。下人准备了十几个菜,有红烧猪蹄,清蒸鹿尾等等,酒是上等女儿红,六十五度,五十年的陈酿,醇香的很。那天老爷很高兴,喝了很多。最后是我扶他回房休息的,老爷睡下后我还在院子里巡视了一遭,我是管家嘛,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大约二更天的时候,就突然传来了打斗声。我慌忙出门,发现老爷正同一个黑衣人厮打在一起。最后那个人放了个臭屁,那味道就如腌了几十年的臭鸡蛋一样。我下意识地低头捂鼻子,打斗声就在这时停止了。我抬起头,看到老爷已躺在了地上(落泪)。

就这样询问了不下十个目击者,王小刀发现他们的叙述都大同小异。无非是贾铁头先前喝了很多酒,半夜时与黑衣人打了起来,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最后对方一屁定胜负,王小刀实在惊讶竟还有如此威力的臭屁——或者说,这本身就是在放屁?

王小刀被搅得头疼,就到院子里溜达。他忽然看到,在一个马棚里自己的坐骑御驴零零七正跟另一头驴卿卿我我,不用说,那是一头母驴。王小刀苦笑着走到跟前,竟发现那头母驴的耳朵上烙着“零零一”三个字。“老人家,此驴从何而来?”王小刀问正在马棚里割草的下人。下人抬头扫了他一眼,嗓音嘶哑地说:“那是当今圣上送给老爷的寿诞贺礼,我是专门饲养它的驴夫。”王小刀恍然,大约它们俩本来就是老相好吧,现在又久别重逢了。王小刀正欲迈步离去,那驴夫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王小刀也朝他望去,两人的目光便碰触到了一起。王小刀心里一惊,他感觉这眼神有些熟悉,竟似乎像他已经壮烈牺牲的父亲的眼神。但他又仔细一看,此人身体佝偻,嗓音低沉嘶哑,面容跟父亲更是相去甚远。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王小刀看到那三个八十瓦正朝他走来,便迎了上去,同他们寒暄起来。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晚上王小刀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觉得自己真的要辜负组织了。这后果一定是很严重的,他想象着自己被绑去游街,被树成了反面典型,便觉得心惊肉跳。可他转念又一想,组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为什么不能辜负组织呢?我为什么要听命于组织呢?这是个困扰王小刀已久的问题,他一直都不敢仔细想这些问题,觉得这样实在是罪过,但他又忍不住时时想起这些问题。他又想到了今天在马棚看到的那个驴夫,他那熟悉的眼神……夜已经很深了,王小刀想问题想得头昏脑胀,渐渐睡了过去。睡梦中,他忽然隐约听到有敲门声,一阵又一阵,急促而低沉,当确信这不是梦后王小刀睁开了眼。

“谁?”王小刀睡眼惺忪地低声问道。“起来,跟我走!”对方的声音很决绝,王小刀一下呆住了,因为那分明是自己父亲的声音!他太熟悉父亲这种腔调了。“你到底是谁?!”王小刀惊喜交加地问道。对方依然说:“你出来,跟我走!”。王小刀犹豫了片刻,便起身穿衣,轻启屋门迈到了外面。他看到不远处正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夜幕中虽看不真切面容,但他断定那就是父亲的身影!王小刀这下心里有底了。对方示意王小刀跟上来,便朝前轻轻跑去,王小刀赶忙紧紧跟着他。

那人最终停在了一处僻静的院墙下,王小刀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此刻他们已离得很近,王小刀端量那人的脸,发现他分明是白天看到的那个驴夫,便有些疑惑,“你是……?”那人微微一笑,把自己脸上所覆的假面皮扯了下来。真相终于大白,他就是王小刀的父亲王二刀!“爹!您怎么会……”王二刀示意儿子不要说话,他指了指院墙,低声说:“这里不安全,咱们出去说。”说着王二刀一只大手便毫不客气地抓住了儿子的脖领,拎东西一样把他拎了起来。拎着王小刀的王二刀纵身一跃,便跳到了院墙顶,然后跳下院墙来到了外面,嗖嗖地飞奔而去,消失了浓浓的夜幕里。

王小刀被父亲拎着,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但也无可奈何。此时他也无事可做,便又胡思乱想起来。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他又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痛了。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因为自己的父亲没死,自己不是孤儿了。他又觉得自己该悲痛,一是因为自己又要挨父亲揍了,二是他觉得父亲没死就是辜负了组织,组织立你做人民英雄,你怎么能没死呢?!这样看来这件事的确比较严重。

王二刀终于在一个远离人烟的僻静之处停了下来,他把手里的王小刀蹲到地上。初春的夜晚寒气逼人,王二刀找来干草与枯枝,生起了堆篝火,父子俩围坐在篝火旁,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王二刀开口了,“听说我坠崖后成了人民英雄,你成了英雄的儿子,真有这事?”王小刀点点头。“我还听说你小子王家刀法使得出神入化,威震江湖?”王小刀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说实话,这件事我也搞不太清楚,都是别人这么说的。”王二刀哈哈大笑,“我说嘛,那还是我儿子吗?”王小刀也笑了,他终于问道:“爹,您是怎么起死回生的?而且还跑到铁头山庄里伪装成了驴夫?孩儿实在不太明白。”王二刀唾了口唾沫说:“什么起死回生,你爹根本就没死,更不是什么壮烈牺牲的,而是被同事们灌醉了扔到山崖下的!”王小刀目瞪口呆,“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王二刀就给他讲述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事情得从两年前说起。前文我已提过,本朝皇帝为了号召全民习武,曾以身作则拜南京铁头山庄的庄主贾铁头为武师,当时皇帝陛下曾派出一队锦衣卫前往南京迎奉恩师入京,这其中就有王二刀。贾铁头共置备了两辆马车,一辆他自己乘坐,另一辆里却装着几大箱子药材。这又勾起了王二刀的好奇心,贾铁头运这么多药材去京师干什么?我说过,王二刀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没分寸。

贾铁头在皇宫里逗留了两三个月后返回了南京。这段时间里,在外人跟前皇帝陛下一直奉他为恩师,倒也融洽。又过了数月,逢贾铁头六十大寿,皇帝陛下准备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头御驴(也就是御驴零零一)作为贺礼送与恩师,就又派王二刀一干人南下送驴。这倒也很正常,因为本朝皇帝素爱拿御驴奖赏别人,这可是莫大的荣誉。但不正常的是,临行前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下达密令,以送驴为名,行暗杀之实,干掉贾铁头!这又勾起了王二刀的好奇心,怎么皇帝陛下这么快就跟恩师翻脸了?指挥使瞪了他一眼,警告道,别问那么多为什么,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其实对于这项任务,指挥使大人最不想委派的人就是这个没分寸的王二刀,但整个锦衣卫却只有他能受得了御驴的叫声,也就是说,只有他是个没有邪念的人。

武林盟主也绝非吃素之人,锦衣卫的暗杀阴谋最终败露,双方起了正面冲突,当地官府也来帮忙,皇帝陛下还准备调派江浙抗倭的军队前来镇压。朝廷的借口是,贾铁头拒绝收下皇帝陛下送的贺礼,实在是辱没龙颜,大不敬之罪!江湖各派系也已闻风而动,表面上是想反抗官府的压迫,实则是欲伺机夺取盟主之位。这下事情可就闹大发了,南京城笼罩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这让王二刀更觉得奇怪了,皇帝陛下还真能下血本!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铁头山庄却忽然与朝廷达成了和解协议,双方握手言和。官方的解释是,纯属误会一场,皇帝陛下能赏赐御驴,贾铁头先生倍感荣幸。他表示,铁头山庄一定会好生伺候这头驴,并谨遵圣命,日日不忘聆听御驴的唱腔,时时铭记皇帝陛下的浩荡皇恩。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这下王二刀好奇到了极点,贾铁头拒收贺礼的事情本就是个莫须有的借口,又何来误会与和解呢?那段时间里他逢人便探讨这个问题,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他自己却毫不觉得异样。

终于,在锦衣卫准备返京的前夜,同事们推杯换盏,兴致高昂,但似乎都是冲着王二刀来的,玩命地灌他。王二刀酒量再高也经不住如此折腾,最后就被灌趴下了。恍恍惚惚中,王二刀感觉自己被装到了个大口袋里,然后大口袋就被抬着跑了起来,颠得他直想吐。最后大口袋终于停了下来,王二刀听到了说话声。其中一人说:“就是这里了。”另一人说:“二刀兄,你到那边做了厉鬼可千万别找我们寻仇,我们这也是在执行组织任务,要怪就怪你自己太没分寸了!”说着大口袋又被抬了起来,王二刀听到了喊号子的声音,“一,二,三,预备——扔!”然后王二刀感觉到自己划了个美丽的抛物线后,就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了。王二刀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知道自己这次彻底完蛋了!不过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因为在这个抛物线的底端竟然还垫着一袋棉花呢——起码他是这么感觉的。王二刀一屁股墩到了“棉花”上,似乎还传来了奇怪的叫声,他被墩得上吐下泻,然后就失去了知觉,呼呼大睡。

王二刀最后是被憋醒的,他用尽蛮力扯开了袋子,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此时天已大亮,王二刀发现四周杂草丛生,应该是一片谷底。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往地上一看,吃惊不小!全是散落的五脏六腑。王二刀赶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掀起袋子,自己底下垫的竟然是一具已经散架的野猪的尸体!也就是说,昨天晚上他落到了猪肚皮上才得以幸免一难的——想想这野猪也真够倒霉的!

“恩人,救命恩人哪!”王二刀感激得痛哭流涕。在将猪肉统统吃掉后,他厚葬了野猪的骸骨,然后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又回到了南京城里。此时铁头山庄正满城招聘驴夫,做了伪装后王二刀便前去应聘了。结果是只有他能受得了御驴的叫声,所以也只有他被录取了,王二刀就这样成了铁头山庄里的驴夫。潜伏了一年多后,王二刀心里的所有疑团终于都陆续解开了!


朝廷与铁头山庄间的那场危机之所以最终和解,真正原因在于,被逼急了的贾铁头给皇帝带过话去,如果他贾铁头有什么不测,他的亲信就会将皇帝的那个秘密公告天下!——到底是什么秘密能最终要挟得住皇帝陛下呢?

原来皇帝拜师学艺是假,请贾铁头给他医病才是真!那又到底是什么病搞得如此神秘呢?据野史记载事情的真相是,本朝皇帝患有严重的脱发病!须发全部脱落得一根不剩,只得戴上假须假发。但更严重的是,引起皇帝陛下脱发的原因是,他患有严重的肾功能衰竭症!也就是说,当今圣上是个性无能!——整件事皆因此而起!

对于此病,大内的顶尖御医也毫无办法。司礼监太监吴公公为拍皇帝马屁,就向他引荐了人脉甚广且对这方面很有研究的贾铁头,以拜师学艺为名把他请进宫来给皇帝医病,这也是贾铁头带一马车药材进京面圣的原因。但数月下来并未见任何效果,贾铁头只得返回了南京。此时皇帝陛下觉得这个人已毫无用处,而且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欲灭掉他,然后便发生了那场以御驴为名义的冲突,这才叫卸磨杀驴呢。而王二刀最终被组织抛弃,也是因为他太想知道这个不该知道的秘密了。

那贾铁头最后又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其实皇帝陛下把自己最喜欢的、叫声最纯正的御驴送给贾铁头,也并非只想拿它做个幌子,而是留了一手——万一谋杀不成,就让这驴叫声来折磨死他!这招可真够阴险的。贾铁头也已在和解协议中承诺,“日日不忘聆听御驴的唱腔”。而且据推测,这一年多朝廷已暗中指使过十几个刺客前来行刺贾铁头。但贾铁头最后却并非死于刺客之手,也并非死于驴的唱腔之下,而是死在了自己手里!

事情的真相是,这一年多来贾铁头一直过得胆战心惊,这直接导致他患上了抑郁症。患上了抑郁症的贾铁头嗜酒如命,而且一喝醉了就骑到御驴零零一背上,满院子耍酒风,还说些不堪入耳的胡话,什么皇帝老儿是性无能,他给皇帝老儿医病,皇帝老儿卸磨杀驴。谁若上前劝说谁就会被贾铁头一头撞死。在贾铁头看来,他骑着御驴就是在骑着皇帝老儿,骑着皇帝老儿骂皇帝老儿,爽!但御驴零零一可一点都不觉得爽,想当年它可是大明王朝驴声合唱团里的台柱子,拽得不得了,如今却被下放到这粗俗之地,忍受此般侮辱!

终于在那天晚上,当贾铁头又醉醺醺地“骑着皇帝老儿骂皇帝老儿”时,御驴零零一撂了橛子,把他从驴背上摔了下来。要是普通人顶多也就摔破点皮,但贾铁头不一样,他可是靠自己的铁头在江湖上混的,经过多年磨练与保养,他那颗脑袋的质量几乎已超过了身子——所以当贾铁头一头从驴背上扎到地上后,他就成了个倒立着的不倒翁。其实当时山庄里许多人都看到庄主成了不倒翁,他的儿子看到了,他的十五姨太看到了,管家看到了,王二刀伪装的驴夫也看到了,但没人敢上前一探究竟,因为大家都不想被一头撞死。就这样及至天亮,贾铁头已因大脑缺氧而死。鉴于这种死法实在是有辱铁头山庄的威名,所以山庄上下就提前统一地编出了那段放屁的瞎话。反正贾铁头已死,现在那三个八十瓦正忙着看谁能升级到一百瓦呢。

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经过。王小刀觉得难以置信,威严的皇帝陛下竟然是性无能?!朝廷竟然如此卑鄙?!组织上竟然如此阴险?!

 

当王二刀又拎着王小刀返回铁头山庄时,发现仅仅一夜,形势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铁头山庄已被官府接管了!原来朝廷查出大内司礼监太监吴公公与铁头山庄庄主贾铁头相互勾结,密谋造反!吴公公已被凌迟处死,已入葬的贾铁头亦被掘坟鞭尸。贾铁头的三个儿子已被就地正法,其他相关人等也都被抓进了大牢。其实这场变故的内情是,就因为这个贾铁头事件吴公公已失宠于皇帝,但因为自己的小辫子还攥在贾铁头手里,所以皇帝一时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但这终究是他的一块心病。现在贾铁头一死,铁头山庄群龙无首,皇帝一不做二不休,以这么个一石二鸟的罪名将吴、贾两派一举拿下了!

上头还下来谕旨,杀死逆贼贾铁头者将被册封为新任武林盟主。这时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王小刀身上,王小刀便请出他父亲伪装的驴夫来作证,最终证明杀死贾铁头者是御驴零零一。皇帝陛下可是金口玉言,说了就不能改,于是御驴零零一就被册封为了新任武林盟主。


后来的事情是,铁头山庄被改作了御驴山庄,山庄正门前的那两尊光头石像被两尊驴头石像所替代。册封大典那天,江湖各派系云集御驴山庄,官府也布置下了重兵。对那些江湖中人而言,没人会服气朝廷册封的武林盟主,而且还是头驴,就看谁最先沉不住气了。御驴零零一成了新任武林盟主,御驴零零七则成了盟主夫君,王二刀伪装的驴夫则成了盟主秘书,似乎也只有他才能胜任这一职位。

册封大典后,山庄里宴席大摆。伪装驴夫的王二刀兴致很高,痛快地喝着酒,渐渐地就喝醉了。喝醉了的王二刀就开始有点管不住自己了,他咕咚咚地灌下一坛酒,突然站起身来扯下了假面皮,痛快地大笑着将空酒坛摔得粉碎。“我今天高兴!太高兴了!因为我终于知道了!终于知道了!——皇帝老儿是性无能!”那天他就是突然这么喊出来的,这喊声犹如晴天霹雳,整个山庄霎时寂阒无声——这可是一个在民间流传已久的人所共知的秘密,今天竟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了出来!

王小刀的心彻底凉了,心想自己的父亲也太没分寸了!这时王二刀忽然如疯了般大喊着朝门外飞奔而去,“皇帝老儿是性无能!皇帝老儿是性无能!……”王小刀赶忙追了出去,“爹!爹!……”,御驴零零七也跟在王小刀后头跑了出去。院子里顿时炸开了锅,守卫的官兵深知事态的严重性,领头的大喝一声:“还不快追!”大伙便呼啦啦追了出去。此时院子里只剩下了御驴零零一和江湖人士。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将矛头指向了这头官方册封的武林盟主身上。御驴零零一却忽然跳到了桌子上,仰天长叫,随着这刺耳的叫声,所有人都痛苦地捂住耳朵钻到了桌子底下。御驴零零一趁机踩着桌子蹦到了门口,也朝门外跑去。大家这才从桌子底下爬上来,不知谁喊了一声,“谁宰了那秃驴谁就是武林盟主!”所有人都抄起家伙争先恐后地朝门外追去了。御驴山庄,终于安宁了下来。

据野史记载,当时南京城街头,跑在最前头的是王二刀,其次是王小刀,再次是御驴零零七,再后面是官兵,接着是御驴零零一和江湖人士。南京城的百姓都看傻了眼,以为是在举行马拉松比赛呢,也就跟着跑起了来,可谓万人动员,好不壮观!

王二刀最终跑到了城外的山崖旁,一年多前他就是被从这里扔下去的。追上来的王小刀疑惑地看着父亲,“爹,您要做什么?”王二刀发疯似地站在悬崖旁,他回头看着王小刀,喊道:“儿子,你别过来。你爹我今天特别高兴!特别痛快!我终于知道了!终于都知道了!皇帝老儿是性无能!”说罢王二刀展开双臂,扎进了山崖里,只剩一阵酣畅的狂笑声回荡在深谷间。

王小刀呆立在山崖旁,也并不觉得悲痛,他觉得父亲这样也算是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了吧。后面官兵已经追了上来,他必须得尽快离开这里。御驴零零七已来到了跟前,王小刀刚骑上驴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重又下来,解下了自己背着的大刀。王小刀轻抚几下刀背,上面沾过太多人的血,然后他便将这把沉重的大刀抛进了山崖。王小刀拍打了几下手,长舒一口气,下定决心就此放下屠刀,去搞搞文学什么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王小刀又跃上驴背,御驴零零七长叫一声,疾驰而去,一溜烟便消失在了远处。可没过多久御驴零零七又尥蹶子了,一步三回头。王小刀也并未再拿出官方文件来读,因为他知道驴兄此刻的心思。终于,远处传来一声极富穿透力的驴叫声,也已突出重围的御驴零零一正朝他们跑来呢,御驴零零七兴奋地迎了上去。


故事就到此为止了。还值得一提的是,据说本朝皇帝是性无能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后,他本人自觉无地自容,自此躲进深宫,此后几十年竟少有人能一睹龙颜,大明王朝也自此走向了衰落。至于王小刀后来的事情,据说他真搞起了文学。通过文学史我们知道,明朝时出了很多非官方的作家(拿现在的话说就是自由写作者),说不定这其中的某个人就是王小刀的化名呢。


我将这个故事的底稿拿给我的司马迁朋友看,他总体上还算比较满意,要拿回去修改一下,让它更加的完美——真不知道他会给我改成什么样子?

今天司马迁朋友打来电话,问我这个故事的书目索引。这个我想大家都深有体会,现在一篇几页的论文,后面往往会有十几页、几十页的注释与书目索引——这可就让我犯难了,最后我不得不告诉他——史无此记!

2007年1月19号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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