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首页

 

来稿须知

 

第1

 

第2

 

第3

 

第4

 

第5

 

第6

 

第7

 

第8

 

第9

 

第10

 

第11

 

第12

 

第13

 

第14

 

第15

 

第16

 

第17

 

第18

 

第19

 

第20

 

第21

 

第22

 

第23

 

第24

 

第25

 

第26

 

第27

 

第28

 

第29

 

第30

 

第31

 

第32

 

第33

 

第34

 

第35

 

第36

 

第37

 

第38

 

第39

 

第40期

 

第41期

 

第42期

 

第43期

 

第44期

 

第45期

 

第46期

 

第47期

 

第48期

 

第49期

 

第50期

 

第51期

 

第52期

 

第53期

 

第54期

 

第55期

 

第56期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难民的“自由城”(文论)

——林语堂的《逃向自由城》及其香港因缘

钱锁桥   

 

 

 

 

      现代中国的“殖民城市”上海和香港在不同时期都扮演了主流文化的“它者”角色。众所周知,上海的租界在三、四十年代为现代中国文化的多样性提供了某种公共空间。面对国民政府的高压管制,左翼作家正是利用租界的“殖民管治区”来逃脱国民政府的新闻审查和言论管制,并从事旨在颠覆国民政府的、由共产党领导的地下活动。1949年以后中国共产党在大陆夺取政权,建立了一个一党专政的独裁统治,其对新闻言论的审查和管制比起国民政府有过之而无不及。任何有别于中共喉舌的声音都被赶到海外。于是,五十年代以后的“殖民地”香港一下子增添了另一种涵义:逃离共产中国的难民避难所和抗争共产文化的“自由城”。这便是殖民主义在现代中国的吊诡之处,任何后殖民话语批判必须正视中国现代文化之历史实践,因为对殖民地香港的“自由想象”至今仍具有现实意义,构成香港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本文以林语堂五十年代以后的文学实践和生活经历为例,从一个侧面探讨香港在五、六、七十年代作为“难民的自由城”的想象以及历史功能。林语堂49年以后滞留海外,“无国可归”,五十年代开始便积极注重香港的反共桥头堡地位,比如翻译并积极策划出版萧英的《我是毛泽东的女秘书》英文版,虽然最后没有成功。林语堂最后十年(1966-1976)返台定居,但其实一半时间在香港度过,并潜心在香港中文大学编撰汉英词典。但林氏香港想象的主要作品是其英文小说《逃向自由城》。该小说以文学形式真实展现了香港历史上已被淡忘的一次难民潮:1962年前后因大陆所谓“大跃进”、大饥荒而引发的涌向香港的逃难潮。

 

《我是毛泽东的女秘书》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际,林语堂滞留法国。一方面林氏感慨自己无国可归,另一方面,和廖翠凤手拉手逛法国菜市场,也蛮自得其乐,并没有忧国忧民至精神抑郁云云。此时,林语堂生活中最关心的是挣钱还债。林氏搞中文打字机欠了一屁股债,后又发现还欠美国税务局一大笔钱还没还清。本来去法国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任一职不光是看重其荣誉,而且他当时确实需要该份高薪工作。可是干了不到一年又受不了每天要上班、极其繁复臃肿的官僚工作,便辞了职,还是专心写作挣钱。留在法国是因为法国当时生活便宜得多,此时林语堂曾积极筹划去阿根廷或墨西哥常住一段时间,也是出于省钱考虑。

      然而,身在海外,心却不可能不时刻惦记已是共产党天下的祖国。庄台公司档案中林语堂和华尔西一段通信显示,林语堂曾积极策划出版并翻译《我是毛泽东的女秘书》一书,颇有意思。

      1950225日,澳门一家不见经传的“新生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书,共85页,书名却够吸引人:《我是毛泽东的女秘书》,作者萧英。本书是作者参加中国共产主义革命个人经历的自叙。作者和其丈夫谢启华本来都是带有理想主义精神、并没有党派色彩的爱国知识青年。北平沦陷后滞留沦陷区教书,秘密组织学生从事地下抗日活动,不幸被日军发现,不得不逃出北平。因为重庆太远路费不够,便决定投奔最近的河北共产党解放区。到达解放区后经过严密审查,确定家庭背景没有问题,被安排在解放区做文艺宣传工作。经过一段实际工作后,作者发现“解放区”的现实和自己原先的理想差距甚大,共产党实施的是高压控制,人民的生活极其贫困,敢怒不敢言,整个组织像个庞大的特务机构,用绝对服从的铁的纪律互相监视,官兵等级森严,没有什么自由精神可言。但他们既然投奔了“解放区”,也只有积极努力表现,一切为了抗日救国。他们的工作得到认可,被批准加入共产党,并被派往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在延安他们同样没有找到他们心中期盼的“革命圣地”,而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整风运动。在作者看来,“整风运动”完全是公报私仇的好机会,各自“坦白”、互相揭短。幸亏得到丁玲和朱德女儿朱英的庇护,作者才得以侥幸过关。可是,作者真正的噩梦还没开始。在鲁艺学习结束后,作者和丈夫被安排到边区小镇安塞教书,由于两人切合农村实际开展教育工作,使农村孩童既能上学又不耽误家务劳动,工作成绩突出,得到解放区嘉奖。然而,作者突然被调离安塞,离开丈夫,到延安中共中央政治局担任秘书,其实这一切都是刘少奇的安排,因为刘少奇看上了作者。在任毛泽东秘书期间,毛夫人江青和周恩来夫人邓颖超都从旁极力撮合,可是作者坚决不同意,其结果是作者丈夫遭到残酷迫害,被指控为反党分子,活活整死。解放军一路凯歌,在战场上取得全面胜利,然而作者的心灵却经历极度痛苦的煎熬。求生的本能出使她确定目标,挣脱独裁专制的禁锢,寻求自由。中央政治局迁入北京后不久,她被派往加入“南下工作团”,于是作者抓住机会成功逃往香港。本书文风朴实,并没有任何渲染修饰,着重作者的个人经历,但总体看来又显单薄。作者在“编后”表示:“我写这书的主要目的是代表整个‘解放区’被压迫的人民将毛泽东的极权统治的真象暴露出来,唤醒真正爱好自由和爱国份子来反抗极权主义。另一目的是,由于共产党的巧妙的粉饰与宣传,许多有热血的青年自动的或被动的奔向‘解放区’,凡是真正了解共产党铁幕的人都知道这是自取灭亡之道。”[1]

      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久,这样一本揭露共产政权的小册子问世,其时间性和敏感性不言而喻。当时滞留欧洲的林语堂不知怎么读到这本书。19501016日,林语堂从瑞士苏黎世写信给庄台公司老板华尔西,提到有这本书,介绍了书的大概内容。华尔西感觉也很敏锐,一收到林语堂的信19日便给Ladies’ Home Journal编辑去信询问是否有意刊载,当然是由林语堂翻译。没过几日,该杂志编辑表示很感兴趣,即使该杂志不行,其它杂志如 Saturday Evening Post Life都会感兴趣。24日华尔西去信林语堂,叫他可以开始翻译,并认为杂志上连载报酬会比光出书好得多。华尔西问林语堂打算如何和原作者分享稿酬。林语堂11月初回到法国戛纳,在海边租了一套房(15, Quai St. Pierre, Cannes)。119日去信华尔西说已经开始翻译,打算用810天完成。信中说左翼作家喜用套话,如“回到母亲的怀抱”,如果译成 “returning to the lap of their mothers”,英文谁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所以一定要用英文读者听的懂的话。

      没过几天,林语堂看到美国报章已有萧英书的书评报道,1114日即刻去信华尔西,觉得这种书时间性很强,说不定会有其它人也在翻译,要求庄台公司登广告说明林语堂已翻译此书,由庄台公司出版。并说要写信给出版该书的澳门出版社,试图和作者取得联系。林语堂认为作者很可能躲起来了,因为港澳中共特务很多,该书出版后在香港销量很好,但不久被禁了。他去信位于澳门亚丰素布基街1219号的新生出版社转交萧英,提出给她三分之一的英文版稿酬,并提议如果她想到美国去他可以帮忙。华尔西回信称稿酬如此安排应属合理。然而,林语堂的担忧很有道理。庄台公司广告一出,便收到美国劳工协会(American Federation of Labor)属下人权劳工联盟(Labor League for Human Rights)执行秘书的一封信,说他们手上已有该书的全译本,正打算出版,他们是通过时任国民政府驻联合国代表蒋廷黻安排,由乔志高(高克毅)译出。虽然出现“撞车”状况有点尴尬,但乔志高和林语堂、华尔西都是朋友,所以林语堂觉得可以协商解决,甚至不排除用两个译本合二为一,属两个人的名。乔志高后来在回忆文章中亦提及此事,是蒋廷黻约他翻译此书,打算由美国劳工协会出版,不料收到林语堂来信说也在译同一本书,但后来也不知怎么不了了之。[2]其实最终《我是毛泽东的女秘书》英文版没有出版,主要是和原作者版税没有谈妥。

      林语堂给澳门新生出版社发出的信久等没有回音,后来还退了回来,“查无此人”。这事有点蹊跷,也更加神秘。澳门受国际版权法保护,没有版税协议,美国杂志都不敢登英文译文,这事就搁浅了。林语堂打算自己做点“侦探”工作,搞清楚萧英藏在哪里。他准备先通过纽约的James Yu去向蒋廷黻打探有关萧英的私人信息,再通过在香港的熊式辉将军打探知不知道这回事。蒋廷黻只能担保萧英确有其人,但不能提供其它具体信息。这时华尔西这边消息称,美国《读者文摘》本来回绝了刊登乔志高的译本,因为内容不够充实,但他们仍然对该故事感兴趣,他们提议,只要能找到作者,他们愿意自己花钱(最高3000美元)派自己的记者去和作者访谈,进行共同创作。到1951420日,华尔西去信告诉林语堂,美国劳工协会人权劳工联盟已经派人去澳门见过萧英,这起码证实作者确有其人,但她拒绝去美国,也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因为担心会影响到仍在大陆的家人。5月初,林语堂女婿黎明在香港有个妹/姐夫来信称他和萧英联系上了,她已搬到香港九龙居住,《我是毛泽东的女秘书》已在香港又由天风出版公司出版,而原来澳门的新生出版社已关门结业。萧英不知道有人已翻译她的书,她对出英文版没意见,但不愿卖版权,要求得到15%的版税,并预付3000美元。

      华尔西一下心凉了半截,版权不能转让,要预支3000美元,根本没法做到。但林语堂得知消息后反映反而乐观,觉得既然直接联系上作者就好办了。57日和16日林语堂都有信给华尔西,建议庄台公司先给萧英写信,提议作者充实原著内容,主要是有关共产党内部详情及有关毛泽东的信息,以达到在美国市场上成为畅销书的标准,并向她解释美国出版界的常规(预支3000美元不符常规),但可以和《读者文摘》联系,看他们愿不愿意预支这笔钱。同时,他自己再给萧英去信解释,在美国按照出版商要求修改、创作是常事,并用自己和庄台公司的合作为例,自己也从来没有预支3000美元的待遇,并提议萧英把全球版权转让给庄台公司,林语堂的稿酬分30%给她。过了几天《读者文摘》回复称:他们愿意花最多3000美元是要派自己的记者和萧英面谈,挖出他们想要的东西,现在既然原作者不愿和美国记者合作,他们不愿做任何承诺。

      林语堂1951年夏天回到美国纽约。和萧英的协商显然很不顺畅,具体谈判过程庄台公司资料没有记录。直到104日,林语堂有信给华尔西提及此事,显然萧英有个代理人叫 Alexander Hsu代理协商,林氏信中说,假如其它条件适合出版,他可以让步分给原作者40%的稿酬,不过,林语堂表示他对此事已经感觉相当不对胃口。华尔西回信称有同感,不如把此事全部推给美国人权劳工联盟,让他们用乔志高的译本,他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以后便无下文。[3]

 

《逃向自由城》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林语堂滞留海外期间,揭露共产中国独裁真相、为自由中国疾呼,是其文化活动的主轴。不过对蒋介石政府溃败大陆也相当失望,比如在策划出版萧英的《我是毛泽东的女秘书》一书时给华尔西的一封信中,曾这样写道:“为什么苏俄在亚洲有能干而有效的工具为他们服务,而美国却只有蒋介石、李承晚、菲律宾总统这类混蛋(s.o.b.)共事?”[4] 不过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林语堂仍然赞扬台湾是自由中国的典范。在此期间,林语堂的大多数作品是文化商业性的谋生之作,其中政治性较强的有两部:《涅名》和《逃向自由城》,后者和香港有关。

      林语堂英文小说《逃向自由城》1964年由美国G.P. Putnam’s Sons于纽约出版,第二年中央社便出版了张复礼译的中文版,并附有林语堂作的中译本序。如果仅从“文学”层面来看,这部小说成就平平,无论从故事结构、人物刻画、叙事手法等角度看,小说都显单薄。要是用这部小说去评诺贝尔文学奖,力度还真不够。要是用后现代/后殖民的批评话语去阅读,这部小说明显是“冷战”的产物,而且小说的叙事结构是个典型的(英国殖民者)英雄救美(中国[]人)的套路。但是,如果按照副科的论断: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是二十世纪人类两大邪恶经历,《逃向自由城》作为揭露中国共产主义实践邪恶本质的政治小说,便突显其历史以及现实意义。对二十世纪中国共产主义经验的反思还远没有展开,《逃向自由城》无疑是宝贵的历史文本。林语堂对小说的态度,似乎回到了晚清“小说革命”的认识,小说的功能在于阐述或坚持自由的政治理念,以抵抗咄咄逼人的独裁专制熏陶。

      在二十世纪自由世界与共产阵营的对峙中,“柏林墙”无疑是极具象征意义的历史标志,至今每年都有人缅怀那些为了越过这堵墙而付出生命的遇难者。不过,如果把“柏林墙”看成见证共产铁幕的唯一象征,不免欧洲中心。其实,在中国也有一道“柏林墙”,即港深边境的铁丝网及其海域。这道见证共产铁幕的边境围墙至今却仍少有人提及。

      1840年香港成为英国殖民地,但在1951年之前,粤港之间其实无所谓边境,人员可以自由来往,香港也没有实行身份证制度。1951年朝鲜战争爆发,自由世界与共产阵营的对峙使粤港边境形成实在的隔离网,人员往来受到严格限制。由此产生的后果是:从1951年至1980年之间产生了一波又一波的难民逃港潮。29年之间,有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逃到香港,又有多少人葬身于逃港途中,至今没有准确统计数字,更没有任何纪念碑文追悼为了逃脱共产铁幕、追寻自由而逝去的亡灵。“仅据广东省委边防口岸领导小组办公室的统计,1954年到1980年,官方明文记载的‘逃港’事件就有56.5万多人次。这个数字明显是偏低的,因为,对视偷渡为常事的边界居民来说,很多日常性的‘逃港’,根本是无法统计进去的…上个世纪6070年代,偷渡成了广东民间的一种风气。从城市到乡村,从孩童到老人,各色的群众以不同的方式向粤港边境靠拢,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或爬火车,或乘小船,或只身泅水,不顾一切,向着香港奔去。曾有老人回忆,在那个时代的广州,群众常常自发去珠江中练习游泳,其目的就是为了在日后的‘逃港’中用得上。不少人从小便被家人灌输‘好好练身体,日后去香港’之类的思想。”[5]

      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前中共统治三十年间,逃港难民可谓前赴后继,从未间断,但大规模的逃港潮主要有两次,其一是1962年的“五月大逃亡”,当时“大跃进”的恶果显现,大范围饥荒引发大逃亡,一下有10万多人聚集粤港边境,分水路和陆路涌入香港。其二是文革后七十年代末的三、四年,经过文革十年浩劫,老百姓生灵涂炭,纷纷逃离大陆,这期间有三、四十万人偷渡香港。而这正是大陆共产政权不得不实行改革开放、兴办经济特区的直接原因。

      林语堂的《逃向自由城》正是以1962年的大逃亡为历史背景,以小说形式揭示共产党独裁政权不得人心的本质。林语堂在本书“前言”中表明: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虽属虚构,但背景资料是真实的。他还在香港特意访问了多名已逃到香港的大陆难民,询问他们逃亡的过程、线路等细节,并亲自到香港边界的沙头角和落马洲地区视察地貌,瞭望大陆一边的地形。据乔志高回忆,林语堂还特地委托他搜寻粤港边境地图,本书所附的边境图正是由乔志高弄来。[6]

      《逃向自由城》小说背景为19599月底10月初濒临香港的惠州。 1959年的惠州正搞大跃进,要把整个城市变成一个集体公社。林语堂如此描述惠州城:

“惠州很安静,安静得就像一个管理得很好的动物园;一切的活动都很有秩序,有秩序得就像一个蚁窝;人民辛勤工作,好似蜜蜂;政府的权威,没有人反抗。

  市区中静悄悄的。有人在市场失手落掉一只铁罐子,立即惊动许多人。往日的熙熙攘攘没有了。大家不再多说话;女人也不聚在一起说长说短了,因为如今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够相信他的邻居和朋友。随时随地,都有党的耳朵和眼睛,在听,在看。”[7]

英国人戴詹恩从香港来到惠州,名义上是来接他的姑妈安莉佳修女回港(她是最后被迫离开中国大陆的传教士),实际上是要伺机带他未婚妻伊素(中国姑娘)逃离大陆到香港。8年前戴詹恩在北京教艺术,伊素是他的学生,后发展为恋人关系。伊素现在安莉佳所在的教会医院做护士,和戴詹恩重逢喜出望外,于是紧张而秘密地计划出逃方案。伊素要走,不能丢下年迈的父亲不管,同时还要带上侄儿春笋,他们同当地的内线“蛇头”范石田联系上,范石田也决定带上情妇梨花,梨花又决定带上“养子”阿张一起出逃。此时博罗地区因政府强行推进“大跃进”政策发生民众骚乱,市委书记邓平下令全城戒严,公审博罗民众,其中一位带头的村民张福被带走,其儿被民兵暴打致死扔进河里,其妻阿雪亦被民兵当众殴打,昏迷不醒,后被戴詹恩救到医院,遂一并随行出逃。一行八人分两批乘夜从水路潜逃出惠州城,坐汽车到坪山,过龙岗,到达深圳梧桐山下,经过内线领路人指引,翻越梧桐山,买通边防岗哨,同时又碰到另一股边防兵,发生火拼,最终历经各种惊险,除了伊素的父亲堕山身亡外,其他人都顺利到达香港。

      《逃向自由城》以小说讽世,旨在揭露共产统治之非人性。在共产统治下老百姓之所以不得不出逃,是因为共产统治不近情理,无人道可言,老百姓没法活下去。在美丽的超英赶美口号背后,“大跃进”就是农村“人民公社化”的城市翻版,政府要为全城人口一起做饭开灶,荒唐之极,其结果就是老百姓遭殃,没饭吃。“老百姓在世界上最大的奴工营做奴工,怎么能够生产出足够的粮食来。”[8]在这个疯狂的机制下,即使是权倾一时的惠州党委书记邓平,最终也只是一个牺牲品。邓平因为要邀功,宁左勿右,对骚乱的民众残酷镇压,事情闹大不可收拾,怕上面整肃变成替罪羊,随难民潮企图一起逃往香港,结果被难民发现,乱打致死。共产政权大搞阶级斗争,声称是“人民”的政权,但林语堂调侃道:资本家是没有了,“所有的阶级都取消了,只剩下两个阶级:被统治阶级,无产阶级;统治阶级,小资产阶级。”“毛主席不吸别的烟,只吸三五牌。所以,所有的高级干部都吸三五牌。”[9]而老百姓,“被统治阶级”,却要把自己的铁锅充公炼钢。用小说中“蛇头”范石田的话说:“假使一个人都不能在江里捉一条鱼自己吃,还能算是一个人吗?从那时起,我就决定非走不可。”而梨花对范石田的回应是:“好吧,我们就这么说。你要逃,因为你想要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我情愿冒生命危险,因为我要涂口红,穿高跟鞋,穿得像个女人。天哪,他们从来不了解我是一个女人。”[10]正是怀着如此简单的愿望,一批批难民冒着生命危险,从陆路翻山越岭、从水路泅水过海来到他们心目中的“自由城”——香港:“在自由城,霓虹灯把马路照得通亮。一座大山躲在云里面,还有海,有许多大船。商店和饭馆里,样样东西都有。街上尽是大人和小孩,大家笑嘻嘻,有说有笑,什么也不怕。你想多好,什么也不怕。”[11]

      林语堂为《逃向自由城》中译本作序时如此总结其对共产统治的看法:

“为政者,只在使老百姓得安其性命之情而已。逆天理,背人情,以霸道治天下,无有不倒之理。昔王安石行青苗,立保甲,岂非亦欲以富国强兵为主,而其所以败,只在‘扰民’二字,不旋踵而民穷财尽,北宋亡。今日背天理逆人伦之中共行为,岂但百倍于安石之扰民?偶语弃市,又岂但秦始皇之淫威可比?迎大照相,如迎神赛会,又何异于魏忠贤之立生祠?”[12]

      林语堂此处所谓“迎大照相,”当然是指毛泽东大搞“个人崇拜”,家家户户挂毛泽东像。另外,毛泽东曾作词一首,在共产中国家喻户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对此,林语堂在“逃向自由城序”尾调侃道:

“至谓背天理逆人情之毒政,可以长治久安,传位万世,何不看看始皇之覆灭?若谓一时豪杰,唐宗汉帝,皆欠风骚,要命世英雄‘且看今朝’,何不想想魏忠贤之生祠,一时威势,炙手可热。冷眼看来,实没什么。”[13]

 

     


 

[1] 萧英,《我是毛泽东的女秘书》,澳门:新生书店,1950,第85页。

[2] 乔志高(高克毅)编著,《一言难尽:我的双语生涯》,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94-95页。

[3] 以上叙述参见庄台公司档案,1950-1951,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本文译文都为笔者自译。

[4] 林语堂致华尔西信,19501220日,庄台公司档案,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

[5] 东山涛,《检察风云》,200712期。

[6] 乔志高(高克毅)编著,《一言难尽:我的双语生涯》,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95页。

[7] 林语堂,《逃向自由城》,张复礼译,台北:中央通讯社,1965年,第2页。原译文惠州译为“惠阳”。

[8] 同上,第271页。

[9] 同上,第4页,第68页。

[10] 同上,第81页,第82页。

[11] 同上,第160-161页。

[12] 林语堂,“逃向自由城序”,《逃向自由城》,张复礼译,台北:中央通讯社,1965年,扉页。

[13] 同上。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