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电影剧本·上)
◎
文 思
(1)
画外音: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
清晨,旷野,乱葬岗子。在宁静的晨雾中,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显得特别清新。头顶飞过一只老鸦,呱呱地鼓噪着,带来某种不祥的预兆。
几个壮汉荷枪实弹地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瘦小妇女急步走来。妇女豪迈地一路高唱国际歌。歌毕又立即高呼革命口号——“毛主席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万岁!”
几个腰挎短枪的男人站在一个高耸的坟堆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怪异的队列,激烈地交谈着、争辩着。
“汤司令,为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我把人给你抓来了。但是我们说好的,只是吓唬吓唬她,让她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的胡参谋长对胡子拉碴的汤司令叮咛,“可不能来真格的啊!”
“是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还是回到你的床上去啊!”武大队长色迷迷地看着越走越近的瘦小妇女说。
“回到我的床上去又有什么错?”胡参谋长看不惯武大队长那副流氓嘴脸,“她早就应该回到我的床上去。她是我的老婆。”
“她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武大队长寸步不让,“她利用‘云水怒’广播员的职务,恶毒攻击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恶毒攻击革命群众组织‘风雷激’,恶毒攻击革命群众组织‘风雷激’的天然领袖汤司令……”
“好啦、好啦,你们吵什么!”汤司令制止住他的左膀右臂之间的争吵,“想让人家听笑话吗?”
押解“犯人”的队列来到坟堆前停下,等待汤司令的命令。五花大绑的瘦小妇女昂头挺胸、毫无惧色。
“现行反革命分子姚佩珠担任反革命组织‘云水怒’的广播员,恶毒攻击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恶毒攻击革命群众组织‘风雷激’,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汤司令凶狠地说:“现在,我宣布,经革命群众军事法庭审理,将反革命分子姚佩珠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走!”两个壮汉押着姚佩珠走向一个刚刚挖出的坟坑。
胡参谋长大吃一惊,“汤司令,你!”
姚佩珠这才发现自己的丈夫也站在监刑人员之中。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呼喊,“胡春旺,你是一个叛徒——无耻的叛徒。”
推出斜体艺术字片名:叛徒
(2)
幻出:
温馨甜蜜的幸福家庭。
胡春旺和姚佩珠夫妻坐在桌边,两人之间放着一块西瓜。
“我吃够了。”姚佩珠把瓜推倒丈夫面前,“你把它吃了吧。”姚佩珠的一口纯正流利的普通话十分悦耳。
“你吃。让你肚子里的孩子吃饱一些。”胡春旺谦让着,“不是还有半个浸在水桶里吗?要吃,我还不会去切。”
“那半个不能动,回头给你爸、你妈送过去。”姚佩珠不容反驳地说:“这年头,以粮为纲,瓜地也改成了庄稼地,种上了粮食。西瓜变成了稀罕物。好不容易买到一个,一定要给你爸、你妈送去一份。”
“处处想着我爸、我妈,比我想得都周到,你真是一个好媳妇。”胡春旺绕过桌子,捧起姚佩珠白净的脸蛋,“来,香一个。”边说边把嘴往姚佩珠的嘴上凑。
“别胡闹,”姚佩珠用力推开丈夫,“大白天的,叫人看见!”
“好吧,晚上再好好犒劳你。”胡春旺无可奈何地说。
“呸,想得倒美,”姚佩珠挺着大肚子站立起来,“快把它吃掉,我好收拾桌子。”说着转身去厨房拿抹布。
“好,我吃。”趁妻子进了厨房,胡春旺从水桶里拿起那半个西瓜就往外走。走出房门才回过头来向妻子喊叫,“佩珠,我去给爸爸、妈妈送瓜去了。你把桌上那块吃掉吧。”
姚佩珠追出房门。胡春旺已经走远。“这家伙,又把我给骗了。”
(3)
幻入:
胡春旺用力摇晃脑袋,从回忆返回到现实。刽子手押着姚佩珠已经走近了坟坑。几秒钟以后,昔日的恩爱就会永不再现。
我错了,他想: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俗话说,只有傻瓜才会把同样的错误犯两次。难道我真是一个傻瓜!
(4)
幻出:
市委礼堂。全市“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批斗大会正在热烈举行。几十个“牛鬼蛇神”低头弯腰地站在台上接受群众批斗。市图书馆馆员胡晓义和他的妻子黄曼萍也位列其中。
“牛鬼蛇神”子女都在台下前排就座。基干民兵荷枪实弹地站在周围,强制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教育。胡春旺和姚佩珠委身其中。从小到大,对党的号召,胡春旺永远都勇往直前、冲锋陷阵、跑在最前面。小学他是三好学生;中学他是优秀团员;大学他是学生党员;进厂以后他一直是生产科的劳动模范、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这场运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父亲胡晓义在三十多年前年仅十七时发表过“反共声明”的往事抖落出来,使他变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仅失去了冲锋陷阵的资格,反而要坐在台下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教育,他感到很不习惯、无法适应。他想重现昔日的风采、重新成为一个战斗在风口浪尖的无产阶级战士。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爸爸的过错,是爸爸使他这个革命青年的排头兵变成了一个“可以教育好的”二等公民。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毛主席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万岁!”、“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打倒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叛徒、特务、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革命口号声此起彼伏,会场的气氛空前热烈。
在革命口号的激励下,胡春旺心潮澎湃。一个接一个的大批判发言,使他越来越亢奋。他想冲上台去慷慨陈词,向毛主席和党中央表达自己“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干一辈子革命”的坚定决心。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姚佩珠也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但是她目前却有些心不在焉。为了“自愿”参加这个批斗会,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教育,她把才出生几个月的嫩娃娃交给了邻居刘大娘看管。现在,喂奶的时间早已经到了,她却无法脱身,心里难免焦急。她觉得乳房涨得发痛,乳汁渗透出来,在她胸前显现出两块圆形的湿斑。看到丈夫坐立不安的神态,她奇怪地低声问丈夫,“你怎么啦,火撩屁股了?”她了解丈夫。他是一个诚实的人、热情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头脑简单、感情冲动、容易被形势左右的人。儿子胡卫东刚刚出生几个月,她可不愿意丈夫在这样一个大会上闹出什么事儿来。
“我想上台去表决心。”胡春旺的狂热劲头发作了。他用颤抖的声音激动地回答。
“你疯了。我们是来接受教育的。哪里有你表决心的份儿。”姚佩珠冷静地说。
正在这时,会议主持人开始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直接喊话。“‘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们,是你们站出来的时候了。家庭出身是自己无法选择的,但是走哪一条道路却完全由你们自己决定。请站到台上来,向毛主席和党中央表达你们的忠诚!与你们的反动父母划清界限的时刻就在今天,就是现在!”
这种革命号召的煽动性真强,胡春旺听得热血沸腾。他有心响应主持人的号召,“就在今天,就是现在”和他“的反动父母划清界限”。但是想到父母的养育之恩,他不禁有些犹豫。无论怎么说,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啊!无论他们做过什么错事坏事,我毕竟是他们养育成人的啊!哪怕他们危害过党的事业、革命的事业,他们毕竟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啊!他想。
正在这时,会场的高音喇叭播放出极度煽情的革命歌曲《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歌声洪亮、如雷贯耳,胡春旺好像被灌了迷魂汤,只知道“毛主席亲”,忘记了“爹亲娘亲”。他猛地一蹦而起,向台上跑去。姚佩珠想拉住他,他早就跑出几米远了。低头弯腰站在台上的胡晓义和黄曼萍,看着自己的儿子情绪激动地冲到扩音器前,真担心他会闹出什么乱子。
“朋友们、同志们、革命战友们!”胡春旺慷慨激昂地说:“参加这个批斗会,我激动万分。我想说几句话。我的父亲胡晓义在大革命陷入低潮的时候曾经发表过‘反共声明’,给党的声誉和革命的事业造成了重大损失,是一个可耻的叛徒。正如大会主持人说的,家庭出身是自己无法选择的,但是走那一条道路却完全由自己决定。我要与我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父亲胡晓义划清界限。我现在郑重声明:我与我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父亲胡晓义脱离父子关系,坚决走伟大领袖毛主席为我们指引的革命道路。”
全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黄曼萍噗嗵一声昏倒在台上。胡晓义捶胸顿足、痛哭失声地呼喊着老婆的名字。姚佩珠奋不顾身地冲到台上去搀扶岳母。整个会场秩序大乱……
当天晚上,黄曼萍不堪侮辱,上吊自杀了。胡春旺悔恨交加,不止一次地向父亲和妻子承认,这是他毕生所犯的最大错误。
(5)
幻入:
可是,才过去一年多,为了向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效忠,他显然又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把妻子送上了刑场。他骂自己:同样的错误,你怎么能一犯再犯。莫非你真是一个大傻瓜。
不能再迟疑、不能再犹豫,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抢救妻子。孩子才一岁多,他不能没有妈妈。胡春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右手拔出了汤司令别在腰带上的手枪,以左手揪住汤司令的衣领,用枪口抵着汤司令的脑袋,向在场的所有人大声喝令,“不许动!谁动我就打死谁!”
胡春旺的突然举动太出人意料。他本来是一介书生,从来不会耍刀弄枪。大家看他勤快、踏实、任劳任怨、死心塌地地拥护毛主席、热爱共产党,就选他当上了专做繁琐杂事的“参谋长”(其实叫“后勤部长”也许更合适,但是风雷激的广大革命群众不懂得这个差别),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抢了汤司令的枪来劫法场。大家一时都惊呆了。
刽子手止步了。
姚佩珠回过头来,满脸惊愕。
武大队长吓得闪到了一旁。
汤司令用颤抖的声音高喊:“大家都不要动。胡参谋长,有话好说,把枪放下。”
“把她交给我,由我带回家处置。”胡春旺斩钉截铁地说。
“好说好说,”汤司令命令,“放人。”
刽子手给姚佩珠松绑。胡春旺激动地向妻子跑去。这时,枪响了,胡春旺应声倒在地上。武大队长得意洋洋得地吹散枪口冒出的青烟。
“春旺,”姚佩珠哭喊着扑倒在丈夫身上。
“佩珠,我对不起你。”胡春旺挣扎着说:“你说得对,我是一个可耻的叛徒。”说完,他两腿一蹬,停止了呼吸。
“春旺,”姚佩珠抚尸大哭,“你是一个诚实的人。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忠诚战士。毛主席万岁!毛主席的无产阶级……”
又是一声枪响,姚佩珠还没有喊完她的口号,就倒伏在丈夫的尸体上。
武大队长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从胡春旺尸体上一脚踢开姚佩珠,弯腰捡起胡春旺尸体边的手枪,看了一眼。他忍不住狂笑起来:“这个傻瓜,都不懂得要打开保险,还想劫法场!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汤司令怒吼。他很恼火,胡春旺用一支没有打开保险的枪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大大的丢了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司令员的面子。武大队长居然还敢怪笑?
武大队长发现自己在无意中伤害了汤司令的自尊心,连忙止住笑声,低眉顺眼、媚态十足地把枪送到汤司令手边,“司令,你的枪。”
“把她拖过去埋了。”汤司令厌恶地命令手下人,然后才接过武大队长递到手边的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挖一个大一点的,埋她丈夫。”
“埋在一个坑里得了,”喽啰们懒得再挖一个坑。
“不行,”汤司令凶狠地说:“不能让他们生不同居死同穴。”
(6)
市图书馆宿舍。大白天,外面亮堂堂的,房间里却黑乎乎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室内的情况。房间最里面的一角有一个蜂窝煤炉子,炉子上是一个破旧变形的大钢精锅。另一角是一张没有油漆的木桌,上面有砧板、菜刀、洗菜盆……,下面有水桶、簸箕、扫把……,墙角还竖着一根扁担。房间中部的右侧靠墙摆着一张双人床。床上铺着竹席,席子上放着两床薄被,被子上各摞着一个枕头。左侧是一张红漆方桌。几处红漆剥落,桌面上烂斑密布。方桌一面靠墙,另三面各有一把椅子。
退休馆员胡晓义带着孙子胡卫东住在这里,祖孙俩相依为命。胡晓义坐在方桌边的一张凳子上,就着一小包花生米喝闷酒。喝一口酒,吃一粒花生米。一颗花生米冷不丁从他的手指间滑落。他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趴在地上寻找它。那粒小玩意儿在方桌下滚动。胡晓义四肢着地爬行着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了墙脚。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一队基干民兵巡逻队唱着毛主席语录歌从门外走过。歌声刚落,“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坚决捍卫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誓死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誓死保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的口号声又此起彼伏。虽然处于房间最里侧的墙脚,但是喧哗声好像就在耳旁,好像就是冲着他而来,因为房间总长还不到五米多。
胡晓义吓得浑身哆嗦,顾不上继续追逐花生米,惶恐地顺墙站立起来,眼睛盯着门口,担心某一个巡逻队员会突然袭击、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就把他拉去游街示众。一只老鼠从墙脚的鼠洞中爬出,转眼间拖走了胡晓义费尽气力追逐的花生米,他却没有发现。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胡晓义吓得半死,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7)
“爷爷,我回来了。”孙子胡卫东像一阵风似的扑进胡晓义的怀里,正好撑住了眼看就要倒地的胡晓义。
“怎么自己回来了?”胡晓义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为什么不等爷爷去接你。”
“我都念书了。”胡卫东神气十足地说:“还叫人接?多难为情啊!”
“好了,我的小大人。我们吃饭吧。”胡晓义打开钢精锅,一股热气蒸腾而上。他端出一碗青菜和两碗米饭。
“啊,好香。”胡卫东耸着鼻子闻香气,“我都饿死了。”他在桌边坐下,正好看到了桌上的酒杯,“爷爷,你又喝酒?一天到晚喝酒,你会被酒死的。”
“那不叫酒死,叫醉死。”胡晓义纠正孙子,“酒是名词,不可以作动词用的。”
七岁的胡卫东刚念小学一年级。他不懂得什么“名词、动词”,只知道肚子饿了要赶紧吃饭。他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地扒食。
(8)
粮食定量供应,胡晓义每顿饭都按计划用粮,一人就那么一小碗饭。胡卫东三下两下就把他那份吃完了,又眼馋地看着爷爷的饭碗。胡晓义吃得慢,还有小半碗没有动。
“怎么?没吃饱?”胡晓义把自己的饭碗推到孙子面前,“给,吃吧。”
“爷爷,那你呢?”胡卫东不好意思从爷爷口里抢饭吃。
“不要紧,爷爷喝酒。”
胡卫东很快又吃光了爷爷那半碗饭,还是没饱。“爷爷,给我喝一口。”
“小孩子,喝什么酒呀?”
“我都念书了,还小孩子呢!”胡卫东不喜欢听人叫他小孩子,“爷爷,就一小口,尝尝什么味道。”
“好,我的小大人。喝吧,就一小口啊!”胡晓义把酒杯送到胡卫东嘴边。
只抿了一下,胡卫东就喊叫起来,“哎呀,这是什么玩意儿呀!臭烘烘的,辣嚎嚎的。我不要喝。”
“喝酒嘛,就是喝这口辣味。至于臭嘛,是因为酒不好。地瓜干酒总免不了带一点臭气。”胡晓义耐心地给孙子解释,“好酒可是香喷喷的啊!来,吃几颗花生米把酒味压下去。”胡晓义把花生米分成两堆,“来,一人一半。”
胡晓义收拾碗筷,装到洗碗盆里,出门去公用水龙头洗碗。洗完碗回来,发现他那一半少了很多。“你这个小家伙,怎么偷吃爷爷的花生米?”
“嘻嘻,”胡卫东嘻皮笑脸地说:“我不喝酒,就多吃一点花生米嘛。”
“这小子,还狡辩。”胡晓义扬起右手,却停在半空。他教诲孙子,“偷拿爷爷的东西不要紧,偷拿别人的东西可不行。那是要坐牢的。”
爷孙俩一起吃花生米。胡卫东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扔。胡晓义仍旧是喝一口酒,吃一粒花生米,十分珍惜的样子。胡卫东很快就吃光了他那一份,坐在桌边双眼直盯盯地看着爷爷就着花生米喝酒。胡晓义不忍心看孙子欠吃的样子,把剩余的花生全部推到胡卫东面前,“吃吧,孙子。”
“爷爷,你真好。”胡卫东贪婪地抓起几粒花生米,塞进嘴里。
胡晓义继续喝酒——干喝。
沉默,祖孙俩一个忙着吃花生、一个不紧不慢地干喝酒。
“爷爷,”胡卫东又吃完了花生。他打破了沉默,“爸爸、妈妈出差什么时候回来呀?”
“爸爸、妈妈出差什么时候回来?”胡晓义机械地重复。“爸爸、妈妈?”胡晓义陷入了沉思……
(9)
幻出:
黑夜,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
轰鸣了一整天的枪炮声终于平息了,激战双方胜负已定。一个单薄矮小的女人身影顺着墙根警惕地摸索前进。来到胡晓义的房前,她环视四周,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才从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闪了进去。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胡晓义祖孙的床前,轻轻抱起儿子,用脸贴着儿子的小脸蛋,伤感地哭泣着。她压抑着哭声,不愿意惊醒公公……
“谁?”老人觉轻,胡晓义还是醒了。
“爸,是我,佩珠。”
“哎呀!我的好媳妇哟,你可回来了。”胡晓义抬起上身去开灯。
姚佩珠连忙按住公公的手,“别开灯。我在逃亡中!”
“你在逃亡中?”胡晓义惊愕地重复。他想起了自己当年搞地下工作的情景。
“‘云水怒’被打败了。要集体转移到乡下。”姚佩珠低声说:“我来看看儿子,再去集合地点。”
“被打败了?”胡晓义感到莫名其妙,“被‘风雷激’打败了?大家都是革命群众组织,都要革命,都要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这么会有如此深仇大恨?”
“我们是真革命,他们是假革命。我们是革命派,他们是保皇派。革命派和保皇派誓不两立。”姚佩珠坚定地说:“爸,不说这些了。我这里还有二十元钱,你拿去用。”
“不,”胡晓义推阻着儿媳妇递过来的钱,“你在逃亡中,需要钱用。”简直和我当年搞地下工作的情景一模一样啊,他想。
“好了,我走了。”姚佩珠不再和公公推让,把钱留在桌上,转身向门口走去。
(10)
吱呀一声,门敞开了。
“别忙着走呀!”胡春旺堵在门口,“我们夫妻应该好好聊聊了。”
“和你我没有什么好聊的。”原本的恩爱夫妻,现在形同陌路,全是因为观点不同,加入了不同的群众组织,“今天我们是被你们的枪炮打败了。但是最终的胜利肯定属于我们,属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别太自信了,这儿不是你的广播站,我的播音员同志。”胡春旺打断了姚佩珠的话,“我们不要扯那么远,还是谈谈眼前吧。不要逃了。革命不分先后,反戈一击有功,退出‘云水怒’,加入‘风雷激’!我们还是好夫妻。”
他们是各自革命群众组织的积极分子,吃在组织,住在组织,很少回家,儿子也交给了爸爸全权负责。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今天在爸爸这里偶遇,胡春旺的确想和妻子好好谈谈,把妻子重新拉回到身边。
“不,我要走了。”姚佩珠突然用尽浑身的力气猛推胡春旺,把他推了一个趔趄。她夺门而出,提脚向外跑去。
胡春旺追上去,拉住妻子,“你不许走。”
“你不要拉我。我要去集合。”姚佩珠愤怒地说。“你要是敢跟踪我,我的战友们一见到你,就会把你宰了。”
“佩珠,你不要执迷不悟。”胡春旺痛苦地喊叫,“你给他们当播音员,把我们组织头头脑脑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他们都恨不得把你剁成肉酱。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姚佩珠没有理睬丈夫。她用力甩开丈夫的拉扯,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茫茫的黑夜。
(11)
“劝不醒啊!”胡春旺蹲在凳子上,双手捧着头,痛苦地喊叫着。“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她抓回来。”
“把她抓回来?”胡晓义重复着儿子的话。他爱儿媳妇,也爱儿子,哪怕儿子在一年前的批斗会上一时冲动和他脱离过父子关系;哪怕儿子的疯狂举动是妻子寻短见的原因之一。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他无法理解这对恩爱夫妻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怎么抓?”
“当然是带一些人去抓。”胡春旺理所当然地回答,“汤司令早就叫我想办法抓她了。我一直没有答应。现在看来,不抓是不行了。”
“那可不行。”胡晓义不同意,“你自己说的:他们把佩珠恨透了。我估摸,如果佩珠被他们抓住,不会有好果子吃。”
“佩珠是我老婆。我还不保护她!”
胡春旺信心十足地说:“汤司令反复向我保证,把她抓来是阻止她继续在‘云水怒’恶毒攻击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是对她的最大挽救,也是判断我是不是无限忠于毛主席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试金石。我必须经受住这个考验。”说着,胡春旺跳下椅子就往外跑。
胡晓义抢上一步,用力拉住他的袖子,“你去哪儿?”
“我要带几个人去把她抓回来。”
“不行,你不能那么做。你不能出卖自己的老婆。”胡晓义焦急地说。
“爸,你松手。”胡春旺用力甩开爸爸。
“你会后悔的。”胡晓义死命地拉住儿子,“你不是后悔在批斗大会上宣布与我脱离父子关系吗?你又在犯同样的错误。你会更加后悔的。”
“不,我是在挽救佩珠。我要把她拉回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帮助她转变成真正的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好战士。”他奋力挣脱父亲的拉扯,快步向姚佩珠消失的方向追去。
“孩子,你不能那么做啊。”胡晓义向着儿子的背影高喊。儿子已经跑远了。他无奈地轻声嘟囔,“如果你那么做,你就是叛徒……”一阵半夜的寒风吹过,老人打了一个哆嗦,片刻之后才把心里的话说完,“……出卖自己老婆的叛徒。”
(12)
清晨,郊外,荒野。胡晓义被两个壮汉押出吉普车。
“这是‘风雷激’兵团的汤司令。”把他由家里“请”出来的武大队长介绍,“他要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在这里谈?这么早?”胡晓义心中充满了惊恐和疑惑。
“胡老先生,你好啊!”汤司令快步走过来与胡晓义握手。
“汤司令,你好!”胡晓义心神不定地说。自从去年六月这场大革命开始,还没有人如此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过话。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汤司令随口背了一句毛主席诗词作为开场白,“我就开门见山好了——你家出事了。”
“什么事?”胡晓义紧张起来。他联想起昨天夜里儿子尾追儿媳妇跑出家门,心里产生了不祥之感。
“你儿子带人捉拿了反革命组织‘云水怒’的播音员姚佩珠,为革命立了大功。”汤司令宣布。
“什么,他还是那么做了!”胡晓义轻声自语,“叛徒。出卖自己妻子的叛徒。”
“但是,”汤司令接着说:“在关键时刻,在重大考验面前,他却不能站稳立场。他自绝于人民……”
“什么?你说什么?”胡晓义大喊,“我听不懂。你能不能说明白一些。”
“好吧,我说明白一些。”汤司令放下了官腔,“鉴于姚佩珠妖言惑众,罪大恶极,我们革命群众法庭判处了她死刑、立即执行。胡春旺和他的反动妻子划不清界限,挡着护着、阻碍革命群众法庭执行死刑,最后发展到抢夺本司令的手枪,妄图劫法场、抢犯人。我们不得不把他当场击毙……”
胡晓义看到汤司令布满胡茬子的嘴还在蠕动,但是他再听不见声音。他的身子晃了几晃,就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
(13)
幻入:
“孩子,你的爸爸、妈妈出差了。”胡晓义宽慰胡卫东,“还要过一阵子才回来。”
“还过一阵子?”胡卫东撅着小嘴说:“都好几年了。”
“是啊,好几年了。”胡晓义低声重复。他在心里默算:是的,六年了,那时候卫东才一岁多。
“哎,他们怎么出差这么久呀!”胡卫东叹息着,“我都等不及了。”
“好孩子,不要紧,爷爷和你一起等。”胡晓义把杯中的最后几滴残酒抿入口中,沉重地说:“等到爷爷老了,你也长大了,爸爸、妈妈就该回来了。”说着,他转过身子,偷偷擦去眼眶中的热泪。
“爷爷,你哭了。”爷爷的伤悲没有躲过孙子的眼睛。
“爷爷老了,”胡晓义辩解,“老眼昏花,时不时地流泪。”
“爷爷,你不老,你不会老。”孙子纵身搂住胡晓义的脖子,耍娇地说:“爷爷永远也不会老。”
“会的。爷爷会老的。”胡晓义肯定地说:“任何人都会老……”
“毛主席也会老?”胡卫东天真地问。
孙子的话把老人吓坏了。“你这小子,怎么乱说话!”
爷爷的厉声呵责把孙子吓哭了。他呜呜地抽泣着,两行眼泪顺着红通通的小脸蛋往下淌。
胡晓义心里难受,把胡卫东紧紧地搂在怀里,轻声告诫他:“傻孩子,毛主席是不能说的。他是神,不是人。”
“不是人?”胡卫东重复。
“不是普通人。”胡晓义觉得孙子的话又有毛病,连忙纠正他,“我们不要说他。永远不要说他,好吗?”
“那么可以说谁?”
“最好谁也不要说。”胡晓义想不起来可以说谁,“只说我们自己……”
“反正你不许老。你老了,谁带我呀!”
“傻孩子,等我老了,你就长大了,还用得着人带吗?”
“对呀。”胡卫东高兴起来,“那时候就该我带爷爷了。我要给爷爷打酒喝,还要买好多好多花生米给爷爷下酒。我自己不吃,都给爷爷吃……”
在对未来的美好向往中,胡卫东进入了梦乡。胡晓义小心翼翼地把孙子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他回到桌边,又端起酒杯,送到嘴边。他抿了一口,才发现早就没有酒了。他端着空酒杯,看着曾经装满花生的空纸袋,又在桌边默默无语地坐了很久很久。
(14)
在一阵欢快的乐曲之后,高音喇叭开始播放郭沫若的新词《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 狗头军师张。 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梁……”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胡卫东在以嘹亮的童声高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带着红领巾、佩着袖标、唱着歌儿,胡卫东连蹦带跳地走进房间。“爷爷,我加入少先队了。”
“好啊,都小学三年级了,不能再整天嘻嘻哈哈地老想着玩,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胡晓义高兴地说,“啊,这儿还有一个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
“李俊敏。”小女孩羞涩地低着头说,说罢扭了扭身子。
“俊敏就住在我们家后面那条街。”胡卫东对爷爷说:“今天在入队仪式上才知道的。”
“好哇,就住在附近,那就常来玩好了。”胡晓义热情地说。
“我邀俊敏来看小人书的。”胡卫东对爷爷说。
他站在床上,从墙角最上面的纸箱中掏出几本卷角缺页的小人书。两人趴在方桌上,两个小脑袋瓜子凑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这些小人书胡卫东早已经看过很多次。他一面看,一面给李俊敏当义务解说员。
“你看,这只小鹿的角多好看啊!”胡卫东说:“可是它的腿又细又长,难看死了。你说你喜欢它的角还是腿?”胡卫东在测验小伙伴的智力。
“当然是角了。没有人喜欢难看的东西。”李俊敏理所当然地回答。
“小鹿也正是这么想的。”他们又看了几页,“你看,老虎在追小鹿。这时候,好看的角挂在了树枝上,害得小鹿差一点被老虎吃掉。难看的脚反而跑得飞快,保住了它的小命。你说你喜欢它的角还是它的腿?”
“它的腿。”李俊敏小声回答,羞愧地低下了头。
看着两个孩子这么友好、这么和睦,胡晓义心里感到由衷地快慰。
(15)
胡卫东送李俊敏回家。在她家门口分手的时候,她突然说:“卫东哥,你真聪明。”名字后面突然加上了一个“哥”字,两个孩子都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倒是在房间里的李俊敏的父母注意到了:啊,俊敏这孩子交了一个好朋友。
“不是啦,”胡卫东突然觉得需要谦虚,“这些书我都看过好多遍了。我知道结果。”
“我家有好多小人书。我妈是中学老师,特喜欢给我买书。”李俊敏邀请胡卫东进她家去,“我们一起看好吗?”
“以后吧。”胡卫东低头看着自己肮脏破旧的衣服,居然懂得自惭形秽。
“那你拿几本回去看好了!”
“那太好了。”胡卫东欣喜地回答。“可惜我没有多少书。我们家没有钱买书。可是我爷爷可有学问了,什么都知道。”
李俊敏跑回家,抱出一摞子小人书,“给。我妈叫你进去呢。她喜欢我交了一个爱看书的朋友。她叫我把零花钱攒起来。买了书我们一起看。”
“太好了。”胡卫东喜出望外。“你妈真好。”
“我爸也好。”李俊敏自豪地说:“他也是中学老师。”
(16)
胡卫东和李俊敏成了好朋友。早上上学,胡卫东在家门口等着,看到李俊敏路过,赶紧迎上去,两个人一起去学校。下午放学,路过胡卫东家,李俊敏进来和胡卫东一起做功课。做完功课,他们就一起看小人书。他们的小人书越来越多了,主要是用李俊敏的零花钱买的。遇到不认识的字,他们就问坐在旁边看书的胡晓义。
“这个叫什么志高的人真坏。”李俊敏愤恨地说。“他受不了敌人的大刑,就向敌人投降,出卖了这个江姐。”两个孩子在看连环画《红岩》。
“那是‘甫’字。他叫甫志高。他那种人专门有个名字,叫……”胡卫东说不下去了。他转身问胡晓义,“爷爷,这两个字怎么念?”
胡晓义放下手里的《庄子》,看了看孙子递到眼前的连环画,停顿片刻,然后说:“叛徒。”
“对,叛徒。”
胡卫东找到了正确的说法,“叛徒最可耻。我永远不当叛徒。无论敌人怎么严刑拷打,我都不当叛徒。”
“我也不愿意当。”李俊敏附和。“可是,多痛啊!”面对着连环画,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你看,往手指头里钉竹签,用钳子拔指甲,灌辣椒水……吓都吓死了。只要给我上一、两套大刑,我就会受不了,恐怕就会投降。”
“不,我不。都受了刑了,还投降,那前面受的刑不是白受了。”胡卫东坚强地说:“不,我要坚持到底。”
“这个许云峰真了不起。为了掩护同志,他挺身而出。”李俊敏敬佩地说。
“我也会那么做的。”胡卫东理所当然地说:“不然还算什么英雄好汉。”
胡晓义手捧着《庄子》,好像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但是他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孩子们的对话勾引出他对往事的回忆,使他浮想联翩。他对李俊敏的朴实话语充分理解。他对胡卫东的豪言壮语充满疑虑。是的,人人都想当英雄。谁都讨厌做叛徒。但是,如果你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磨难,你怎么能知道,你是英雄,还是叛徒呢?空口说白话,人人都可以说得理直气壮、大义凛然。但是,在酷刑上身以后,你还能那么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吗?不要说钉竹签,拔指甲,灌辣椒水……不打不骂不上刑,就十几天不让你睡觉,你试试看,看你是不是还受得了。舍己为人、宁死不屈,说起来容易,那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啊……
(17)
看完连环画,胡卫东送李俊敏回家。他俩并肩走着,虽然只是五分钟的路程,两个孩子却亲热得就像一对小兄妹。
“卫东哥,”李俊敏问:“你喜欢我爸爸、妈妈吗?”
“当然啦,我爸爸、妈妈出差老不回家,我就像没有爸爸、妈妈一样。”胡卫东愁苦地说:“我看到他们就想到了我的爸爸、妈妈。”
“我爸爸、妈妈也特别喜欢你。”李俊敏停住脚步,迟疑片刻,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以后不要再叫我爸爸、妈妈做伯伯、伯妈了。”
“那我怎么叫呀?”胡卫东不明白。
“就叫爸爸、妈妈。我爸爸、妈妈就我一个女儿,可想有一个儿子啦。”
“那怎么行。我自己有爸爸、妈妈。再说啦,我这么大一个小伙子,怎么好意思随便叫别人爸爸、妈妈呢?”
“怎么不好意思?我不是叫你爷爷‘爷爷’吗?”
“那是叫‘爷爷’。”
“那我还叫你‘哥’呢?”
“我是比你大呀!”
“你叫不叫?”李俊敏扭身气冲冲地往家走去,“不叫我不和你玩了。”
“好,我叫。”胡卫东跑步追上,“我叫他们李妈妈、李爸爸还不行吗。”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李俊敏家门口。李俊敏的爸爸李胜利坐在门口看报。妈妈吴桂芹正在门前的空坪上晾衣服。李俊敏停住脚步,瞪着胡卫东。
“李妈妈,”胡卫东羞涩地称呼吴桂芹。
吴桂芹喜不自胜,差点儿把衣服掉在地上。“卫东来了,快,快屋里坐。我给你沏茶。”
进门前经过李胜利身边,胡卫东亲切地叫道:“李爸爸。”
李胜利吃了一惊,把报纸扔在脚旁,抬头看着胡卫东,“卫东呀。又送俊敏回家?好,好。互相帮助好。”
(18)
放学了,小学生从龙腾小学的校门口蜂拥而出。胡卫东和李俊敏手牵着手,结伴回家。
“小两口,手牵手……”身后突然有人在唱儿歌。这是班上著名的调皮鬼陈飞。他们俩羞愧难当,连忙松开了手。
“上街去,买酱油……”陈飞继续用他的憨嗓子吼唱着。
“这家伙可真讨厌。”胡卫东攥紧了拳头,“我要教训教训他。”
“别理他,”李俊敏不愿意胡卫东闯祸,“他唱他的。我们走我们的。”
“米不够,齐发愁。夜里睡,共被头。脸贴脸,亲一口……”
“下流!”这是李俊敏从牙齿缝里发出来的骂声。
“我非要教训教训他不可。”胡卫东的拳头攥得更紧了,眼睛鼓得溜圆,鼻翼在忽闪忽闪地出粗气。
“小两口,手牵手。泪涟涟,上坟头……”陈飞得意地开始了第二段的吼唱。
胡卫东猛地转过身来,吓得陈飞倒退了好几步。
“你在唱谁?”胡卫东怒吼,“谁‘泪涟涟,上坟头’?你说清楚。”
“我说谁谁知道,”陈飞嘻皮笑脸地回答,“还用我说清楚吗?”
“老子揍你个王八羔子。”忍无可忍,胡卫东用尽全身力气,一拳打了过去,正中陈飞的鼻子。
陈飞应声倒地,鼻血直流。他突然纵身跳起,顺手给了胡卫东一记耳光,“你这个没爹没娘的野种。你敢打老子。”
“你才是没爹没娘的野种呢!”胡卫东反舌相讥。
两人扭打起来,满地翻滚。小学生们都不再往家走了,回家哪有看打架有意思!
他们把激战双方团团围住。淘气的同学趁机起哄,有吹口哨的、有喊加油的、有叫好的、有打太平拳的。李俊敏被挤到圈外,急得跺着脚哭。少先队中队长觉得大势不妙,跑回学校,请来班主任老师,才总算制止住这场恶斗。
(19)
胡卫东“丢盔卸甲”、蓬头垢面走进家门。李俊敏眼泪汪汪地跟在他身后。他们俩的狼狈相叫胡晓义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和人打架了?”胡晓义气愤地问。
“他欺负人。”胡卫东仍然激愤难消,“他欠揍。”
“他怎么欺负你了?”
“他说我和俊敏是小两口。骂我们泪涟涟,上坟头。还骂我是没爹没娘的野种。”胡卫东大声吼叫。突然,他大嘴一歪,委屈地号啕大哭起来。
“是这样。”胡晓义一阵心酸,眼泪涌入了双眼。沉默片刻,他重新振作精神,对小孙子说:“那也不许打架。”
“那就随便他骂?”
“和他讲道理。”
“可是他不讲道理呀!”
“那就找老师。老师总应该主持公道。老师总不容许一个同学欺负另外一个同学吧?”
(20)
夜。胡卫东勥牛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瞪着眼、鼓着腮。
“孩子,不早了,来睡吧。”躺在床上,胡晓义心痛地规劝孙子,“明天一早还要上学呢。”
“不,你不告诉我我爸我妈去哪儿了,我就不睡。”胡卫东顽强地说。
“跟你说多少遍了,你的爸爸、妈妈出差去了。”
“你骗人。爸爸、妈妈不会一起出差。谁也不会出这么久的差。”胡卫东忿忿地说:“你骗人。骗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骗人的爷爷也不是好爷爷。”
看来是瞒不住了。胡晓义在心里对自己说:孩子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瞒下去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穿好衣服,坐在胡卫东的对面。
“孩子,”他开始了语重心长地讲述,“你的爸爸和妈妈都是真诚的人。他们相亲相爱,是一对恩爱夫妻。十年前,领袖突然号召全国人民‘关心国家大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革命进行到底’……全国的老百姓就像着了魔一样要‘誓死’保卫领袖,好像他们不挺身而出保卫好领袖,领袖就会有生命危险……”
“领袖是谁?”胡卫东忍不住问。
“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不是人’的人。”胡晓义回答,“你别打岔,听我好好说,好吗?”
胡卫东用力点了点头。
“大家都要‘誓死’保卫领袖。但是怎么才叫保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这样,老百姓就分成了两伙。在我们这里,一伙叫做‘风雷激’,另一伙叫做‘云水怒’。‘风雷激’要这么保卫,‘云水怒’要那么保卫。都说自己是真保卫,对方是假保卫。说着说着,谁也说不过谁。于是,光讲道理就解决不了问题了。双方就不再讲道理,就打了起来,就像今天下午你和陈飞那样。既然说的是‘誓死’保卫,那么双方就照死里打,机枪大炮都用上了,老百姓成百上千的死啊……”
胡晓义说不下去了。他闭上了眼睛,好像害怕看到当年老百姓血肉横飞的惨状。胡卫东听得入神,在爷爷长时间的沉默中,他居然做到了一言不发。
“也是倒霉,你爸在动力机厂做工,你妈在内燃机厂做工,两个厂都是一机部的大厂,都有好几千人。动力机厂是‘风雷激’的司令部。内燃机厂是‘云水怒’的司令部。你爸你妈一直都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现在领袖号召大家保卫他,他们俩也保卫得最积极。他们把你丢给我管着,各自在自己厂里全心全意地闹革命。你爸任劳任怨、踏实肯干,虽然出身不好、但是本人无限忠于毛主席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厂里的职工都喜欢他,所以选他当了‘风雷激’专门做杂事的参谋长。你妈说得一口漂亮的普通话,不带一点南方口音,在我们南方省份算得上是难得的人才,
‘云水怒’选中她做他们的播音员。两伙人打得啊,天昏地暗……最后,‘云水怒’被打败了,要逃到乡下去……”
胡晓义想起了那个夜晚。眼泪涌入了他的眼眶,他说不下去了。
“爷爷,你接着往下说呀!”胡卫东等急了。
“那天夜里,你妈来爷爷家看你,被你爸撞见了。你爸要你妈背叛‘云水怒’,加入‘风雷激’,你妈不答应。你爸没有办法叫你妈回心转意,就带人把你妈抓了过来。他以为只要人到手了,就可以慢慢转化。谁知道‘风雷激’的汤司令把你妈一搞到手就要枪毙。在那个年月,中国人都疯了,只要当上个头头脑脑,抓着对方的人就可以下令枪毙。这时候你爸才知道上当了。他拼死也要救出你妈。他抢了汤司令的手枪要救你妈。其实,他是一个书呆子,那里会放枪啊。别人一记冷枪,就把他打死了。你爸没能救出你妈,把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
胡晓义泣不成声,无法再说下去。胡卫东也哭了。他终于明白了,爸爸、妈妈早就永远离开了他。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爷爷是他的亲人。也许,还要加上李俊敏和她的父母……
(21)
“爷爷,你是说:我爸出卖了我妈?他带人去抓我妈?”夜已经很深,爷孙俩都悲愤交加、毫无睡意。
“是的。是他。”胡晓义沉痛地说:“他是被保卫领袖的热忱蒙住了眼、弄昏了头。可是,在那个年代,所有老百姓都疯了,又有几个人能够保持清醒呢?好在他在最后关头还是醒了过来。他想救你妈。但是已经太晚了。已经把羊送进了虎口,还能救得出来吗?”
“我爸害我妈送了命。”胡卫东悲伤地说。他简直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承认这是事实。
“你爸也害自己送了命。”胡晓义补充,“傻啊,大傻瓜!为了对高高在上的领袖表现忠诚而背叛自己相亲相爱的妻子。真是个愚蠢的……”
“……叛徒。”胡卫东犹豫不决地说完了爷爷悬在半空中的句子,狐疑地看着爷爷的眼睛。
“是的,可以这么说。”别无选择,胡晓义只能表示肯定,“愚蠢的叛徒也是叛徒。背叛家庭的叛徒也是叛徒。”
胡卫东心情沉重地低下了头。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重新抬起头来,向爷爷打听爸爸、妈妈的最后归属,“我的爸爸、妈妈埋在什么地方?”
“听到汤司令向我宣布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亲人,我当场就昏死过去了。醒来以后,枪杀他们的那伙人早已经把他们埋在专埋混战中死去的人的乱葬岗子里。”胡晓义叹了一口气,“我连尸首都没有看一眼,也不知道他们埋在哪个坟堆里。他们没有墓地,没留骨灰,死无葬身之地啊!”
“爷爷,”绕过桌子,胡卫东扑进了胡晓义的怀里。爷孙俩抱头痛哭起来。
(22)
在那场彻夜长谈之后,胡卫东和胡晓义的关系更加亲密了。胡晓义欣慰地想,孩子毕竟长大了。也许早就应该告诉他。藏着掖着,对谁都没有好处。
但是,好景不长。几天以后,又出事了。胡卫东回到家里,把书包往方桌上一扔,既不看书,又不做功课,干坐在桌子旁边生闷气。
“孩子,又怎么了?”胡晓义关心地问:“这是跟谁生气呀?”
胡卫东扭身躲开爷爷的注视,没有回答。
“俊敏呢?她怎么没有来?”
“她不会来了。我和她吵架了。”胡卫东气冲冲地说。
“为什么?你们在一起玩得多好啊!”
“她对我说:‘听说你爷爷是叛徒!’”
来了。终于来了。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怎么来得这么快?怎么会与卫东父母的事情接踵而来?胡晓义心头一惊,却并不发慌。他心里早就做好了面对这一天的准备。
“你怎么说的?”胡晓义平静地问。
“我说:‘你爷爷才是叛徒呢!’”
“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的爷爷呢?”胡晓义指责道。
“为什么不能说?”胡卫东气冲牛斗地说:“她说我爷爷,我就说他爷爷。”
“她很伤心吧?”
“那当然。她哭了。她说‘陈飞到处讲你爷爷是叛徒,我好意告诉你叫你防着他,没想到你反而骂我’。她说‘我爷爷都死了好多年了,没想到躺在棺材里还要挨你的骂’。她说‘我再也不和你玩了’。她说……”
“够了。你现在就去她家向她道歉。”胡晓义打断了胡卫东的陈述。
“凭什么?”胡卫东不服。
“就凭你爷爷真是叛徒,她爷爷不是……”
胡卫东惊讶地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合上。
“孩子,你坐好,仔细听爷爷说。”
(23)
“全城人都知道爷爷是叛徒。本来知道的人不多,就公安局和派出所的人知道。但是,那场大革命刚开始的年头,毛主席号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公安局就把我们这批人的名单交给了群众,执行所谓的“群众”专政。游街啊,斗争啊,不知道折腾过多少次。那时候你刚刚出生,还不懂事。等到你懂事,革命的大方向改变了,变成了斗争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共产党自己内部斗得厉害,反而顾不上再整我们这些老运动员了,所以你从来没有看到过爷爷挂着上面写着‘叛徒’的大牌子游街……”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叛徒?”太出乎意料了,胡卫东接受不了,大声怒吼起来。
“你已经不小了。明年就该念高小了。爷爷应该告诉你……”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叛徒?”胡卫东继续吼叫着同一句话。
“我不要做叛徒,我想做英雄。”胡晓义分辨,“我实在受不住折磨了,才变成了叛徒。”
“是吗?想做英雄,倒变成了叛徒。”胡卫东讥讽地重复。
“是的。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正在念高中,脑子里充满了浪漫的英雄主义。我和另一个同志负责党的文件。接到报警电话,说我们的秘密据点暴露了,敌人正赶来逮捕我们,要我们立即撤离。我的同志慌得撂下话筒就跑。我说:不行,我们必须首先销毁机密文件。万一它们落到敌人手里,党的机密就会暴露,无数同志就会被捕。那个同志还是不顾一切地撒腿就跑。我只好一个人留下来烧文件。烧完文件、我还没来得及跑掉,敌人就赶到了……”
胡卫东惊讶地看着爷爷。他停止了喊叫,突然搞不清楚爷爷到底是应该算英雄,还是应该算叛徒。
“由于个子小,身体弱,穿得又寒酸,爷爷急中生智,假装流浪儿童。爷爷对敌人说:从外面路过,看到这个房子的大门敞着,就进来检洋捞、找东西吃,没有想到会碰上各位老总。几个当兵的还信以为真了,以为我真是一个小偷,要我‘滚’。当官的比较狡猾,他立功心切,不愿意扑空,说我是共党崽子,下令把我带回去审审。”
“后来呢?”胡卫东着急地追问。
“他们要求爷爷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反共声明’证明爷爷不是‘共党崽子’,然后才能放了爷爷。爷爷熬不过他们的大刑,只好照办。所谓的‘反共声明’也就是:‘本人因年幼无知、误入歧途,受了共党宣传的影响,思想左倾。现在领受政府之教育感化,翻然悔悟,从此积极上进、坚决反共。’统一的格式、统一的文字,根本就没有实质性内容。当官的拿它当作一份业绩;报社拿它收一笔广告费。”
“是这样啊。”胡卫东松了一口气。
“你想知道是什么逼爷爷投降的吗?”
“是什么?”胡卫东反问。
“不是老虎凳、不是吊打、不是往手指里钉竹签、不是用钳子拔手指甲、也不是灌辣椒水……他们以为爷爷是流浪儿童、是小偷,懒得花那份气力。他们就是不让爷爷睡觉。从抓进去那一天起,他们就不许爷爷睡觉。一百瓦灯泡对着你的眼睛照着。小竹签撑在你两眼的上下眼皮之间,让你无法闭上。你双手被捆着,无法拿掉小竹签。你双脚被捆着,无法远离百瓦灯泡半步。就这样,一连十多天,爷爷的眼睛都快被照瞎了……有的人也许会说,这种酷刑看起来并不那么狠嘛。但是,你要知道,在时间上它可是没有限期的啊!酷刑一旦没有了限期,你就失去了盼头,你就会丧失意志。一旦意志丧失了,投降就成了你的自然选择。”
胡卫东惊呆了。他张嘴看着爷爷,急促地呼吸着。
“事后,我常常想:如果我不留下来烧文件,我和那个同志扔下文件一起跑掉,我就不会做叛徒了。哪怕那个同志留下来和我一起烧文件,我们两个人烧,烧得快一倍,我们就可以一起跑掉,我也不会做叛徒。我们都可以成为保护党的机密的英雄。是的,我最后的确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了‘反共声明’,是一个叛党分子。我承认,我的背叛败坏了党的声誉,壮大了敌人的声势,给党、给革命事业造成了损失。但是,我没有出卖同志。我没有出卖党的机密。而且,你也不能因为那一纸‘反共声明’就否认我冒着被捕的危险保护党的机密文件的英雄行为。许云峰挺身而出、引开敌人的注意力,只不过保护了他的上级一个人。我烧毁机密文件,保护了无数党的同志和整个党的事业!我对党的贡献难道不比他大……”
胡卫东无言以对,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你就说句公道话好了,我和我的那个同志,究竟谁更勇敢?他没有当叛徒,只是因为他在危急关头不顾党的事业和同志的安危跑掉了。难道他不应该算做逃兵,受到临阵脱逃的惩处?如果他被捕,难道他能一连十几天顶住一百瓦的灯泡对着眼睛照、不许睡觉?他只会比我更快地叛变,成为和我一样的可耻的叛徒。”
“爷爷,你不要说了。”胡卫东痛苦地哀求,“我被你搞胡涂了。”
“不,我要把话说完。”胡晓义要一吐为快,“我承认,有些人是英雄,他们能够经受住敌人的严刑拷打、宁死不屈。但是绝大多数人是凡人,都有血肉之躯,都只有有限的承受力。有限的承受力是无法对抗无限的酷刑折磨的。人们不应该提出这种要求。特别是没有受过这种折磨的人没有权利对受过这种折磨的人做出苛求。那些仅仅因为运气好而从来没有被捕过的人有什么权利嘲笑、讥讽、歧视、虐待经受不住严刑拷打的叛徒!你说:谁给了他们这种权利!”
胡卫东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这场大革命闹了十年,在党的高级干部中抓出了那么多叛徒,我不禁要想:原来他们也是普通人啊!那些下台的走资派干部如何?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把有的、没有的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扣,目的不就是想早一点得到解放、少参加几次批斗吗?和严刑拷打相比,批斗算个屁。那些台上的革命领导干部也好不到哪里去,在革命群众组织高举的毛泽东思想的大旗下面,他们只敢唯唯诺诺,就像向主人讨好的哈巴狗。他们还没有受到批、斗、打呢?如果给他们来几套酷刑,他们中间又有几个人不当叛徒?无论是下台的走资派,还是台上的革命领导干部,能有几个!最近党又告诉老百姓,抓叛徒抓得最热闹的领袖夫人江青也当过叛徒。听到这件事,我忍不住仰天大笑了一场……”
胡卫东听不懂、也消化不了爷爷的长篇大论。他抬起头来,看着由于激奋而胀得红光满面的爷爷,问了一件他急于要知道的简单事情,“爷爷,那个扔下文件逃跑的人是谁?”
“他发达了,当了大官。现在是省里的主要领导人。”
“那去找他呀,”胡卫东好像看到了一线希望,“要他证明:你是为了烧掉机密文件才被敌人抓走的。”
“傻孩子,他能写这种证明吗?他证明我是为了烧掉机密文件才被敌人抓走的,也就同时证明了他是一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胡晓义用力摇头,“不,他不会作这样的证明。他倒很可能落井下石、甚至杀人灭口……如果我想多活几年,还是在他面前销声匿迹的好。”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