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千年的文学(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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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飏
对于新千年的文学,卡尔维诺在他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指出:
“在我希望的下一个千年继承下去的各种价值中,有一种高于一切;一种具备对精神秩序和精确的爱好、具备诗歌的智力但同时也具备科学和哲学的智力的文学;一种像作为随笔家和散文家的瓦莱里那样的智力。”
卡尔维诺的这本书其实是他去世的那一年(1985年)正在准备的一组讲稿,在其中他对未来的文学(主要是小说)提出了希望和展望。像瓦莱里那样的随笔家和散文家,卡尔维诺心目中“完美的”的典范是博尔赫斯。
现在,我们终于浸润在卡尔维诺所展望的新千年中了,而且一晃就过去了10年。相对于新世纪来临前10多年的焦虑、兴奋,已经过去的10年光阴给多数人的感觉似乎是平淡和缺乏分量.卡尔维诺那时候尚可以憧憬,把希望留给未来;在25年后的今天,人们恐怕已无法拥有当初那样的乐观情绪;而回首看去,无论卡尔维诺还是博尔赫斯,都好像十分遥远,仿佛前世,谁都没在其中生存过。
虽然现在就对整个未来作判断未免过早,但有一点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卡尔维诺所说的“精神秩序”其实根植于他说所说的“书籍的一千年”,是和文字紧密联系的;并且,能将诗歌、科学和哲学集合中一起,毫无疑问只能是文学。
所以,我们的“文学记忆”是属于过去的,是往昔在今天的延续。但久而久之,这种延续有可能越来越多的是缅怀,而不再有与时代的联系。曾经被文学包容的种种元素渐次出走离去,它变得越来越“纯”,但只要它仍然是昆德拉所说的“存在的探测器”,就有理由不被轻视。可问题是,若存在本身也要出走,变得与文字越来越远,不再具有文学性,空转的探测器又有何意义?
我想,在过去的10年中,几乎没有人承认是无所事事地度过的,很多人甚至忙得不亦乐乎,若是将期间发生的事件列出,几乎可以顶得上半个世纪前一个人的半辈子。但与之相对的,这10年在情感上却不那么令人感到沉甸甸。若是让所有曾依赖于文字的人清点一下,就会发现自己写下的要远比应该写下的少。我们当可以自责自身的慵懒和退化,但同时也要承认,在茫茫的虚无中,并没有太多应该写下而没有写下的文字。至少在当下,情感仍然是与文字互相映照的,情感的流失,必然是文字的枯竭。
据我所知,曾经的那些写作者,除了彻底醒悟放弃的,大部分都成了阅读者。写作者疏于写作,技艺必然日渐衰退,但阅读至少可以借助他人的文字流动保留思维上的活动。在我看来,如今纯文学的阅读者,大多数是这些曾经的写作者或曾经立志写作的人转化而来,他们的总体数量自然不会很大。对于这些硕果仅存的人群,阅读是蛰伏。
这让我想起了菲利普·罗斯不久前接受采访时所说的“我非常乐观地认为二十五年内小说会变成小众。我想还是会有看小说,只不过剩下一小群人。也许要比现在读拉丁诗的人多一些”。罗斯自认为“乐观”,言下之意,按道理小说这东西当下就应该没有人看了,但竟然仍有那么一些人愿意看。至于他说二十五年,显然是认为目前四十岁以下还读小说的肯定是极少数了。
罗斯如此“乐观”的悲观论的理由是他认为“小说是印刷产品这是个问题,是一本书,一个实体的物品。要阅读一本小说需要相当程度的专注力及心思去投入到阅读中。假如你读一本小说花超过两个星期的时间,你大概真不会念这本书。所以我想这个专注与心思的投注是很难得到的。要找到一大群人,相当规模具有这样特质的人群,是相当难的一件事。”
罗斯强调了专注力。专注力在阅读能力中应该是基本的要求,也就是你至少愿意进来,有起码的耐心倾听。其实,光有专注力是不够的,我们知道对纯文学来说,阅读者还要有美学鉴赏力,更是要长期熏陶和培养的。
但是,仅仅认为文学的萧条是因为读者专注力的退化,显然是把文本和阅读二元对立了,立场仍是站在文本这边。似乎文学的问题只是缺少读者,却忽略了其本身的内在的衰竭和耗尽。其实换个角度,阅读者同样可以责怪文本不再能提供适合今天的内容。但这两者并不应该是生产和消费的关系,而实际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专注力的衰退,当然是这个时代的特征,可是这正是人们生存状态的改变所产生的结果。存在的改变,从文字的角度看,就是文学性的消退,换了从写作者操作角度来看,便是转化成文字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但归根结底,失去专注力的读者、计穷的写作者以及文字要反映的表达的内容,本来就是一体,如果说在过去的一千年里,文学是某种相对来说大家都认同的可以描述存在和记录历史的介质的话,在今天似乎已经难以为继。当纪录影像和声音的技术刚刚出现时,它们显得不那么可怕,甚至还是依附于文学的羽翼下。的确,无论电影还是电视,长期以来只是文学的延伸,评判标准在最后也都会以文学的标准作概括和结论。整个局面的完全改变,则是以互联网为标志的信息时代的来临。需要指出的是,这不是新技术(影像以及互联网)对传统方式(文字记录)的冲击那么简单,因为新的技术和手段本身就是内容,并且改变了存在的意义。
如传播学理论的大师和“先知”马歇尔·麦克卢汉(1911-1980)所说的:“媒介即讯息”。人们过去把媒介看作是一种运载物质或信息的工具,媒介本身并不重要,它不能决定或改变它所运载的东西。但是,在麦克卢汉看来,媒介在信息电子化时代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媒介本身具有前所未有的积极的能动作用,媒介引起了人间事物的尺度变化和模式变化,媒介改变、塑造和控制人的组合方式和形态。麦克卢汉告诉我们:媒介就是人的延伸,是人的身体、精神的延伸。
所以说,在过去的那个千年,书本并不仅仅是记载的介质,那些浩如烟海的书籍实际就是人类的延伸。书籍被阅读,其内容又潜移默化地返回人间,如此循环往复。但是这样的被古典媒介统治的时代显然已经接近尾声,麦克卢汉并没有真正体验信息时代,但他却颇有远见地指出,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信息流,将重组人们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
书本当然没有退出当代生活,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获取信息和传递信息的主要方式显然是改变了,即便在沟通时文字仍必不可少,但其质地显然已不同以往。简而言之,如今以光速传播的文字,变得越来越像电流,速度无限,但本身却越来越隐形。
当罗斯发出“小说已死”的悲观论时,引起了不同的反响。较为积极的,便是提出文学应该尽可能利用新的媒介。为互联网写作,或者坦然地为影视服务。
互联网确实给创作的版图带来了巨大的改观,可以说,这个新舞台的出现,好像一夜间让荒野变成了绿色。不过仔细辨识一下这大片无边的绿色,显然可以发现它们并不需要人们的“专注力”。事实上,为互联网写作只可能是冒文学的名顶替的人试图做的事,一种纯粹意义上的为互联网而写并且依赖于互联网的文学作品几乎没有可能。至于为影视而创作的文学,就更不需要费力地去论证它从一开始就站不住脚。实际情况是,影视(主要是电影)越来越不依赖于文学,如果说它们永远藕断丝连的话,也不过是因为影视总得有个故事线索。如今真正的好电影,往往是最少文学性的,也就是说,它依赖于自身的媒介特性,根本没法用文字表达出来。其实也一样,真正好的文学作品,总是无法转化成影视的。这也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电影专门从三流文学作品中找素材,而好小说对电影往往是最终的一场灾难。
文学对互联网的毫无把握,又得跟影视保持距离。难怪笔耕不辍的老罗斯也坦然承认小说所面对的是“小众”。这些小众当然也上网,同时也可能是电影迷(多数偏好欧洲电影或独立电影),小说在这些人心中是单独留出的一块,这些人在未来很可能像是信仰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宗教的少数人。
彼埃尔·布迪厄在研究“文学场”的“神圣化机制”时,就指出这是由各种机构构建起来的“信仰价值”。而“纯文学”的概念,便是文学教规中“神圣化的核心”,虽然围绕着它的是长时期的争论,永远无法用几句话说清。但任何对“纯文学”信仰的人,往往可以很敏锐地指出某部作品是不是纯文学。布迪厄认为文学教规的“神圣化的核心”就是要“执意否认文学的商业价值,反复肯定其唯美脱俗的崇高信仰,同时利用这一物质到精神的暗中转换,巧妙地再现文化合法性,并把它强加给文学产品的生产和接受”。
所以,我们探讨文学(精确地讲是纯文学)在新千年的前途,就是在探讨这种“神圣化机制”是否能存在下去。在我看来,否认商业价值和坚持唯美脱俗几乎是底线,如果放弃了,那么从开始就已经南辕北辙。也就是说,写作的方向,出发时就应该采取和商业南辕北辙的方向。但是,最终的商业化并不被拒绝,而且是可能的,但是这种转换正如布迪厄所说,是“暗中”进行的,永远有着不可捉摸的成分。正因为如此,才被称为是“神圣化”。问题是,这样的转换虽然在机制的内部运作,但真正完成,还是要在最终有效地影响文学产品的生产和接受时。
不可否认的是,在新媒介时代,边界消失,空间被无限放大,“神圣化机制”的权力被极度稀释。那么,在“末日说”的阴影下,在罗斯所说的25年后,维持文学系统(虽然缩小)的可能性是什么呢?或者说,它还剩下什么优势和特长吗?
我想到了罗贝托·波拉尼奥(1953-2003),在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后,他倾全力写出了近千页(英译本)的小说《2666》。从实际效果看,他因此给自己年幼的儿女留下了可观的版税,但在更深的意义上,也许只有小说是他可能以有限的时间对生命的超越。
我觉得,文学最后的优势,正是它的个人主义的特性。这不仅仅指文学创作是一个人也只能是一个人的行为,而且它不需要任何外在的手段,不要说打灯光,就算微乎其微的磁盘空间也是可有可无。也许有人说以现在的条件,个人也能独立完成一部电影;事实上,这样的东西已经存在,在YouTube上不计其数,但很少有人称之为电影作品。电影被老生常谈称作综合艺术,同时总是综合了很多人参与,根本不是独立可以完成的。文学可以说是唯一的凭一己的力量可以诉诸实施的艺术形式,不需要身外之物,只需投入生命便可以来作一场豪赌。
2010年12月11日
加州哈仙达岗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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