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首页

 

来稿须知

 

第1

 

第2

 

第3

 

第4

 

第5

 

第6

 

第7

 

第8

 

第9

 

第10

 

第11

 

第12

 

第13

 

第14

 

第15

 

第16

 

第17

 

第18

 

第19

 

第20

 

第21

 

第22

 

第23

 

第24

 

第25

 

第26

 

第27

 

第28

 

第29

 

第30

 

第31

 

第32

 

第33

 

第34

 

第35

 

第36

 

第37

 

第38

 

第39

 

第40期

 

第41期

 

第42期

 

第43期

 

第44期

 

第45期

 

第46期

 

第47期

 

第48期

 

第49期

 

第50期

 

第51期

 

第52期

 

第53期

 

第54期

 

第55期

 

第56期

 

57

  58
  59
  60

 

61

  62

 

63

 

 

 

悲悯与仇恨:美中人文图景对照(随笔)

李  劼    

 

 

在人们津津乐道的美国衰落、中国崛起话语中,最经不起检验的还不是彼此在经济、政治、军事之类各项指标的强弱上,而是彼此在人文精神的明暗反差上。借用一种低俗的说法,前者是硬实力的相较,后者是软实力的对比。而所谓软实力的对比,又并非是意指拥有多少个第一流的高等学府,拥有如何卓有成效的文化机构,甚至还不仅仅在于媒体的自由程度,而是首先在于民众的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的健康与否。

 

倘若仅就美中两国的国运而言,美国可说是灾变不断,并且先后陷入两场战争;而中国却好运连连,尤其是国际环境空前安宁,一百年前的外患之忧,消失得干干净净。然而,正是如此鲜明的对照,无意间突现出了美国民众面对灾难时的从容大度,中国民众在红朝当局的刻意扭曲下,每每喜庆临头就会控制不住地失态失常。借用一句上海话加以形容,美国民众面对灾难,是模子;中国民众每逢喜庆,总要被当局逼成十三点,或曰人来疯。08奥运如此,10世博亦如此。

 

01年发生的那场911攻击,对于美国人来说是场考验,对于中国人来说,却像是一堂生动的人文基础公开课。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美国人,在遭受突然袭击的当口,一下子庄严肃穆地敞开了他们的人文胸怀。在惨烈的死难面前,受困的人群当中,没有人像惊慌失措的难民一样争先恐后地抱头鼠窜,而是从容有致地下楼,并且互相礼让,不忘老弱病残优先,不忘“LADY FIRST”。当天夜晚,联合广场上鲜花如潮、烛光辉映星空。默哀的人群,惟有流泪和啜泣,偶尔间杂低低的吟唱,没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喊血债要用血来偿一类的口号。更没有气势汹汹的游行队伍,出现在纽约街头。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在华盛顿DC,一群中国游客,竟然朝着恐怖袭击画面,拍手叫好。如此粗鄙,足以令所有良知未泯的中国人汗颜。

 

这种中国式的丑陋,直接的缘由,似乎是源自中国使馆被炸引起的仇美情绪。三个被炸死的官员,最多不过是以身殉职,却被朝廷刻意赋予英烈的荣光。全国掀起一场铺天盖地的狂飚,学生上街,游行队伍浩荡不说,还以砸使馆表演英勇无畏。那场疯狂之中,没有一个中国人站出来质疑,在科索沃打仗的美军,到底为什么会“误炸”中国使馆?中国使馆在这场战争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引起人家“误炸”?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中国人,看着那场群情激愤的反美游行,都会感到困惑不已:这真的是中国学生在游行么?或者说,中国学生真有这么仇恨美国么?须知,当年也有过如此群情激昂的学生队伍,不是仇恨美国,而是要求改革,惩治腐败。从89年到99年,仅仅相隔10年。倘若说,99年的学生游行是真实的,那么89年的学生游行就是虚假的;反之,假如89年的学生运动是真实的,那么99年的学生队伍就是虚假的。

 

最后的答案,是北京大学的一个女学生悄然给出的。该女生在克林顿演讲的当口,被安排提问责难美国总统。大庭广众之下,该女生表演得非常出色,成功地树起了一个反美英雄的形象。殊不知,几年过去,网络上传出该女生远赴重洋、“下嫁”美国丈夫的家庭生活照。照片上的北大女生,一脸幸福;混血儿绕膝,其乐融融。对这位女生来说,假如当初的反美表演是真实的,那么后来的成为美国妻子也是真实的。这除了在逻辑上有些说不通,在生活中却会让所有的中国人都发出会心的微笑:此中奥秘,只有傻瓜不知道。不知有没有人统计过,有多少走在反美游行队伍里的中国学生,第二天一早就跑到美国使领馆门前排队等候签证?

 

假如没有人作过那样的统计,那么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应该不会有错:几乎所有的中国高官,都有子女到美国或者西方学府留学。即便邓小平的儿子,也到美国拿过学位。更不用说历届党魁,各大常委,各方诸候。重庆的大员薄熙来一面唱红打黑,一面却把儿子送到英国见世面开眼界。“东方红太阳升”与薄家少爷在英国夜店里美酒靓女的纵情,在逻辑上似乎讲不通,但在一个谎言国家里,却是铁板钉钉的国情。所谓反美爱国,说穿了,不过是朝廷和庶民之间的互相欺骗。彼此你知我知,也许只有被反的美国人不知道。这在心理学上,或许可以称作牢房效应:关在牢里的囚徒需要以撒谎来取悦看守的狱卒,而狱方则需要囚徒的配合,以此向大墙外的世界证明:这样的牢房是合情合理的,是受到所有囚徒爱戴的,因而是什么人也打不破的,从而是永远也不需要改变的。

 

由这种互相欺骗所制造出来的,当然只能是仇恨,不可能有什么悲悯。这样的因果关系,反过来也同样成立:一个建立在仇恨基础上的国家,只能靠互相欺骗来维持。极权国家的基本特征,就是让国民永远生活在仇恨之中。而那些长年生活在仇恨之中的人们,心理怎么可能不扭曲?心态又怎么可能正常?他们理所当然地不可能具备慈悲的心胸,从而成为一族被爱遗忘的国民。

 

倘若美国人在911灾难中自然显示出来的悲悯气度,还不足以让中国人有所感悟,那么,六年以后,07年,发生在维州校园里的枪击案,应该可以让中国学生、中国民众、中国当局,见识到什么叫做慈悲,什么叫做宽容,什么叫做通情达理。面对32个遇害者和1个凶手,维州理工大学的师生们,放飞了33个气球,献上了33束鲜花。他们不仅悼念无辜的死难者,同样怜悯行凶的肇事者。他们告诉自杀身亡的凶手说:你也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他们告诉凶手的亲人们:你们也是受难者。面对血案的维州理工师生,没有仇恨,没有敌意,有的是理解,有的是关爱。

 

一个国家有没有文化,或者说,人文指数有多高,与其说以有多少高等学府证明,不如说以民众面对灾难时的精神气度来衡量。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整个西方学府,尤其是美国校园,大都中了一种叫做德里达的人文病毒。精神空前疲乏,言语空前机械。欧洲文艺复兴时的朝气蓬勃,美国建国初始的神采飞扬,全都被充满生存意味的术语操作所取代。美国学府里的不少文科教授,尤其诸多号称同情弱小国家弱势群体的左派学者,无论在人文视野还是在精神境界上,都远逊于美国的普通民众;更不用说,远逊于能够独居沙漠凌空起舞的百老汇艺术家,远逊于在中东不声不响地为达尔富尔难民做义工的好莱坞影星。当无数中国学生涌入美国学府的时候,他们眼里有的只是诸如哈佛耶鲁那样的名牌,绝对看不见沙漠里的艺术景观,看不见在战火中抢救难民的人道关怀。然而,如斯景观,如斯关怀,在美国民众,却是最基本的人文常识。也正是具备这样的常识,致使他们无论面对恐怖袭击,还是面对心理失常的屠杀行为,都会自然而然地做出从容大度的应对。这种因为心理健康而具有的人文气度,乃是美国之所以强大的根本原因。相比之下,现代文明的民主政制,遥遥领先的科技力量,强劲无比的军事实力,都是退而居其次的大国要素。一个在经济、政治和军事上有实力的国家,最多只能算个强国,不能叫做伟大的国家。但是,倘若这个国家的民众,其人文情怀一旦具有不卑不亢、雍容慈悲的气度,那么即便不自称强大,也已经足够伟大。

 

一个伟大国家的民众,必定谦卑。他们面对恐怖袭击,最多惊叹一声:上帝呀,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不会冲到人家的使领馆门前扔石头,砸窗子。相反,他们会保护恐怖分子所属的少数族裔,阻止可能发生的任何极端行为。他们面对荣誉性的举国喜庆,绝对不会紧张到了随时随地准备跟人家打架的地步,从而在全世界上演一场护卫奥运圣火的闹剧。既然视作了圣火,又何须护卫?圣火者,不加护卫也照样神圣。倘若并非是什么圣火,那么还护卫个什么?岂不是越护卫越可笑?中国民众之于奥运的狂热,就好比一群绵羊,在豺狼面前低声下气惯了,突然被告知,绵羊可以与豺狼共同欢庆动物节。于是,羊群当中突然产生了变成狮子的幻觉:我们,崛起了。

 

奥运会一闭幕,这种幻觉就烟消云散。尤其是杨佳的惊现,使羊群猛然意识到,自己依然活在可悲又可怜的境地里。奥运制造的大国崛起泡沫,被杨佳的血溅警楼,彻底击碎。官府和民众之间的互相欺骗,就此告终。彼此全都回到冰冷的真相:空前的不公,致使全国上下布满了干柴,一点就着。于是,靠着制造仇恨维持的朝廷,旋即面对了被仇恨的现实。杨佳给官府造成的空前恐惧,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心理情结。这种情结产生的效应,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更多的官员,悄悄地把财产子女,送到海外尤其是送到美国,安家落户。借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话,有道是:须要退步抽身早。

 

说来实在不幸,承担世博会的那个城市,恰好是发生杨佳血案的上海。这个半个多世纪前曾经辉煌过的都市,此刻如临大敌。世博会给这个城市带来的紧张,不下于当年镇压反革命的恐怖。表面上是烟花绽放,实际上却是愤怒在燃烧。好端端的喜庆,变成了如临大敌,变成了枪口下的喧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好不容易捱到世博落幕,一场大火,烧得官府焦头烂额。果然有敌情,敌情就在官员只知贪财不知尽责。就算这场世博会尚有什么喜庆可言,那么也已被冲天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饶有意味的是,上海的民众,在火灾后学会了用鲜花和烛光悼念死难者的悲悯,从而给这个城市平添一道现代文明的风景线。然而,令人感叹的是,当二十多万民众手持鲜花,走向死难者的时候,却被当局悍然制止。官府害怕什么?也许是害怕慈悲情怀,害怕民众的悲悯。按照这种害怕的逻辑,一旦全体上海市民手持鲜花到市政府门前请愿,那么市政府可能会面临关门大吉的末日。官府的逻辑是矛盾的,既害怕杨佳式的仇恨,又害怕鲜花和烛光呈现的悲悯。可见,悲悯其实也是一种力量,一种无形的力量。悲悯可以让强权知道自己的丑陋,从而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公理的对立面。强权喜欢被强权所利用的暴民,因为彼此相辅相成,半斤八两,一如当年的慈禧太后与义和团。但强权又害怕暴民一旦不受利用不被控制,那么就会反过来吞没强权,重演苏东剧变中的诛杀齐奥塞斯库场面。

 

为仇恨所苦的国家,没有人拥有免于恐惧的自由。人人自危,人人活得毫无安全感。处在权斗旋涡里的官员没有安全感,靠着权力而腰缠万贯的富人没有安全感,更不用说唯唯喏喏的知识分子没有安全感,身受官府重压的平民百姓没有安全感,甚至作为国家机器的警察也没有安全感。一个政权靠仇恨起家,必然要靠仇恨维持,哪怕没有仇恨,也要制造仇恨对象。按照民族主义制造的仇恨目标,几乎没有一个经得起推敲。尤其是卖国主义的说法,更是虚妄得可以。因为当今世界上,固然有人要到中国来赚钱,但绝对不会有人想要买下这个国家。既然没有买方,何来卖方?所谓的爱国卖国,全都是朝廷故弄玄虚的谎言。要说卖国,今日朝廷当年就是靠出卖国土起家的。要说爱国,朝廷又何以听凭堂堂中国被北面的一个小流氓劫持?不知多少中国纳税人的血汗钱,流进了金家小朝廷的腰包里!至于金氏流氓制造的原子弹,将来究竟会落到谁的头上,中国人不妨参照一下七九年的中越战场,越南人手里拿的是谁提供的武器?可怜的中国民众被迫承担极权当局强加的许多义务,而其中最悲惨的一个义务,可能就是将来要承受用人民币制造的原子弹。

 

当今中国最迫切的问题,并非人民币面临升值,而是当局如何向全体中国人包括官员自身在内,提供足够的安全感。在仇恨中建立起来的政权,已经在仇恨中摇摇欲坠。无论是对于民众还是对于朝廷来说,宽容和怜悯,都已变得空前重要,有如久旱的甘霖。仇恨已经制造到尽头,而怜悯却迟迟不至。于是,在杨佳遇难之后,有人尝试了一次寻求宽容与和平的努力:《零八宪章》。

 

无论就《零八宪章》的内容和措词而言,还是就其出台的政局背景而言,全都温和、理性,并且无一字无来历无出处。宪章的主要内容,几乎全都是执政党当年在野时向当政者提出过的。倘若说有什么和平演变意图,那么应该说既是在给中国民众找到一条通向民主政制的通途,也是在向坐在火山口的当政者提供一个全身而退的体面台阶,从而不必悄悄地把财产子女送到海外东躲西藏。尤其是选择在杨佳遇难后出台,更不乏从此杜绝一再出现杨佳可能的善意。面对如此温和的一份宪章,就算是慈禧太后再世,也会掂量掂量个中三昧。须知,当年慈禧太后为何中止变法,并非变法有违家规,而是:他们要变法,为什么不来找我?仿佛是汲取了变法没有找对人的教训,《零八宪章》的起草者和组织者,不再胡乱寻找光绪,而是公开呈示给全体活着的慈禧们。为了不让朝廷抓到把柄,组织者还特意将签署者限制在国内的各界人士当中,不让海外的极端情绪“污染”宪章。殊不知,饶是如此谨慎,最终还是化解不了当局之于和平演变的仇恨和恐惧。

 

向来只会仇恨、不知悲悯的红朝当局,只懂得暴力,只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千军万马,只凭一纸宪章,就想改朝换代?当朝者想不通。一如当年邓小平所言,这江山是用千百万人头换来的。打江山和抢银行是一样的。没有一个强盗会交出抢得的钞票,同样道理,怎么可能让一个凭借暴力、杀了千百万同胞才坐了江山的红色朝廷,心甘情愿地交出权杖?要不是王朝末日,没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反右风暴。好在今上再心仪金氏无赖,毕竟不再是毛、邓式的铁腕,而只是崇祯式的弱主。弱主的特点不仅在于怯懦,而且更在于弱智。今上只知道拿千百万张人民币去填塞金氏王朝的无底洞,不懂得从中抽几张出来,开个《零八宪章》的研讨会。中国知识分子,就像中国老百姓一样,是很容易摆平的。弄个宪章发布一下,不就是想说说话,通通气么?一个研讨会,说话,暢气,全都解决了。就像几年前应付谢韬老先生发表的一篇论民主社会主义文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不用说,这份宪章对于淡化杨佳效应来说,简直是一帖最有效的解药。

 

岂料,崇祯当局惊慌失措,抓二放一,遍地喝茶。说是独裁,有贼心无贼胆;说是软弱,又极其专横。事至如此,也还并非无解。抓人想必是怕事闹大。抓过之后,依然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人家关了一年,找个借口放掉拉倒,息事宁人。既然是只求控制局面,就不必重刑伺候。猴子已经不吭声了,杀鸡杀给谁看?不会是杀给老虎看吧?就算学不了毛泽东,但也不能向金正日看齐。竟然会判人家十一年!结果换得了一个诺贝尔和平奖。十一年刑期,震惊全中国。诺贝尔和平奖一宣布,见笑全世界。居然还带着重金,一本正经地出访法国。这边厢前脚刚离开,那边厢,法国当局马上就宣布出席和平奖的颁奖仪式。

 

新世纪十年的中国人文图景,可以简单概括为:两把虚火,一个大奖。两把虚火分别是奥运虚火,世博虚火,一个大奖则是诺贝尔和平奖。该奖将那两把虚火营造的大国崛起谎言,击得粉碎。假如今上有点幽默感的话,应该对铁栅栏后面的诺奖得主说:你小子得奖是朕成全的,现在随朕一起领奖去。回来后,你继续坐牢,朕继续坐龙庭。但问题是,今上有没有这样的幽默感?

 

应该不会有。所以中国人只能继续活在仇恨里。一个没有悲悯的朝代,一个没有悲悯的国家,一族没有悲悯的民众,其末世的图景很可能是:千万个杨佳,冲进官府,后面跟着更多的李逵和武松,更后面则是陈胜吴广。也许还有北面那个小流氓的趁火打劫,扔过来一颗用人民币制造的原子弹。

 

2010124日星期六于纽约寓所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