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祸、天灾及诗歌(随笔)
◎
古
冈
二十一世纪初的前夜,我在上海徐家汇,裹在汹涌人流里,不时从街头被裹挟到商场,到处商品打折。千禧之年,我不懂人们到底在庆贺什么。百年前这里,聚了一些徐姓村落,慢慢成气候,辟成一块徐光启后裔集散地。他的墓在不远处,围在高层楼房当中,退休老人围坐四周闲散地打牌。要不是徐光启与利玛窦交往,引进耶教,或我国不使用西洋历,所谓世纪末的概念就无从说起。说到底,节日是人为聚焦,慢慢显影的过程,用西洋历,讲民主与科学,跟世界接轨了。如今,好似世界万物倒过来绕日历在转,公元前的那些岁月躲哪儿去了。
标识还是不可或缺,世人的盲视靠此在地表上打印迹。十年,和百年一样,都是被抽空了的标识。
那天,亲戚从美国突然打来电话,说纽约双子塔正在着火要塌了。忙开电视,见高楼窜出熊熊大火,让人难以置信发生的事。大半个世界同时在电视机前目瞪口呆,电子时代之前不可想象。纯肉体直觉和后来理性探讨不同,这一幕或已成西方记忆经久不散的噩梦。引发的思想争论前所未有,就说朋友圈子,竟会分成截然对立的两拨。一拨善良老派知识分子,想当然袭击平民不可饶恕,且民主政体的正当性,使得普世价值可成抵御专制的杀手锏;另一拨激进的带民族情绪的现实主义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美国不也在轰炸别国时炸死平民。民主的政治正确无容置疑,问题是,美国同时是个政治现实中的国家主体,所有的问题聚在911混杂一块儿,过去不用怀疑的想法,一下子燃烧掉了。你怎么判断和下结论?中国的现实,和美国的,以及未来的错综复杂因子,你都得全盘考量。
刚看了张碟,一部拍美国军队驻扎阿富汗的纪录片。一小队美军在高山哨所与塔利班不停周旋。间隙,士兵玩手掌游戏机,不停揿发射按钮;等塔利班围攻上来,士兵又卧在沙袋,不停地扣动机枪扳机连射,我不禁生疑,时间长了,士兵能真正区分虚拟和真实的不同,或者条件反射,使得他们不需要作这种区分。准星里,它的三点一线,和手部肌肉的扣动,在这两种场景里,是一回事。死了战士,军官要复仇,问战士们为何而战,他们大声回答,为了国家。军官走访当地村落,许诺只要不和塔利班合作,将帮助修建通往外部的公路,村里老人只询问被抓的年轻人何时能回家。过了几日,哨所来了几位当地老人,美军大喜,以为终于来谈合作修路,岂料是条跑丢的牛被士兵杀了,要讨个说法,最好是赔现钞。美国兵用炸弹开启的善意,着实被弄得牛头对不上马嘴,究其原因何在。
有人喜走极端,热爱哈马斯诗人反美诗歌,敌人反对的,都是我们拥护的,这条毛时代毋庸怀疑的真理迅速生效。
在我国,所有理性质疑都将拽到政治轨道,它被放大到当下语境用显微镜分辨。一方面,对政治正确的质疑无意中成全了官方意识形态,或被他们用放大镜推上头条,好像民主不是通用货币,我国尚可流通圆形方孔的铜钱。你要讲美国的不是,正好巧妙地转换成中国不是的正当理由,逻辑在这,被荒谬地无限运用。
一般而言,民众百姓暗地艳羡美国,情绪上反对它。常有的情况,先混到美国公司做事,回家吃饭边看电视,边全家再咒骂美国人霸道。汉人再怎么样,总是一家子,需要家国天下的标识牌,方可安顿。于是乎,留洋华人最为典型,在美国骂美国,在中国骂中国,两边享受精神胜利法的营养滋补,两头全平衡了,且不说有的两头都沾了光。
其实,地缘政治学错综难解,远非我辈情绪化思维所及。基辛格一向推崇的梅特涅外交纵横把戏尚未失效,似可作政治常态。国人春秋时便善捭阖之道,眼下朝鲜半岛局势趋紧,斡旋再斡旋,周游列国的游说起主导,如何从地缘战略、民主未来及历史渊源合计至关重要。所谓后论战思维,业已摒弃地缘均衡理念,核大国变私家俱乐部,有钱人玩的游戏危险但必需,玩了也就玩了,规则是,先来后到,过期作废。
911以后,是否真的如亨延顿所言,世界变成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的决一雌雄,那个题目过大。我们一脉相承的儒家文明呢,文革破四旧,用西方马列概念取而代之,最终意识形态河堤冲垮了,残留一副空壳。携泥石流而下的,是我们身体里最原始的商业基因,我们一下跻身全球化商业文明。处处廉价的加工厂,这个不争的事实,人人皆知,人人独善其身,或独数他自家的铜钿。
东西便宜地销往世界各地,农民工拼命加班赚到的钱就和村里人比,遵循老祖宗教诲:知足常乐。包工头压低销售价出口,享受免税优惠。国家外汇管理制度囤积外汇,出口折算回来的给包工头的不多,农民工的几乎零。国家一夜之间成最大暴发户,农民生一场大病,用完他所有加班加点的钱还不够。现在能明白,为何全国上下都在为GDP奋战,地方政府热衷拉动内需,到处征地,轰轰烈烈的圈地运动,倒像貌似自由经济语境里的大跃进运动。在完成政治业绩的同时,可以找个中饱私囊的理由。商品卖到美国,美元存到国库,再流回美国买它的国债,美国用汇率杠杆撬回一部分钱,周而复始,金融游戏如金融衍生产品叫人眼花缭乱,上亿农民工创造的利益,最后流到哪儿去呢。业内人士在电视抛头露面,讲得天花乱坠,余下一大堆专业术语,有良知的只好网上微博,能隐晦的说多少,就多少没被网警屏障掉。
奇诡的是,911后政治格局相对中国而言,影响杂乱无章,商业利益以外,我看不出来有什么深思熟虑,长久有效的趋向。急功近利的短视,现实政治的简单操作结果,便是一大批高学历的技术官僚局限所致。作为一国,缺乏大的抱负、谋略,终究是可悲的。不能因政治上的红色试验失败,便抽掉乌托邦的超越安慰,人毕竟作为人,和族群需要文化护身符。钱蜕变万能的最高理念,并有专制一路护卫,集体创制这么个虚拟的经济乌有之乡,那背后的道德、信念的肌理,能不被抽空吗。
汶川地震的那天下午,我在上海一栋大楼27层上班,猛地觉得头一阵昏眩,紧接着感到楼板摇动,窗外的外墙面左右摆动,发出轰的声响,直觉告诉我,这栋楼要倒了。本能的恐惧所驱,忙快速走到楼梯,顺楼道一口气跑下了楼。当时,顾不上多想,快跑到一半楼层时,心想要是现在楼倒了,那就完了。楼外面马路聚拢好些惊恐万分的人,后来才知道,在这一瞬间里,远在千里的汶川,多少鲜活的生命烟消云散。那个大悲痛,非亲历是没法刻骨感受的。我只是受了点惊吓,刹那所带来的冲击,让我透体感受到脚底下被抽空的恐惧与绝望,根本无法用别的任何东西能抵御掉。人类易朽的躯壳在那一刻显得尤其不堪一击,帕斯卡儿说人是会思考的芦苇,随风摆动。根子里,人的脆弱性还在芦苇,会被自然界一阵风连根吹走。即便如此,我们建立公正、理性的努力,说明了即使我们处于风中的漩涡,照样有种内在的韧性起作用。
压在地震废墟的孩子最让人揪心,值得思考的,是我们现在没有看到,谁会为倒塌的校舍负责,也没有类似的调查报告出台,关心此事的仁人志士反倒遭地方政府阻击。揭自己的伤疤总是疼的。层出不穷的豆腐渣工程夺走的生命,会因而圆睁着双眼,得不到安息。遗忘的可怕力量,不断主宰日常生活,人们本能地忘掉激不起快感中枢的事儿。然更大的快感,在于从遗忘提取透底的晶体:拒绝遗忘。
二十一世纪初的十年里,上述两件事,宛如不祥的征象。人祸与天灾,跟以往的世纪一样,会一直尾随我们,抽空我们的思想、信念,以及我们的肉体。
天灾人祸跟诗歌相干吗?当历史发生时,诗歌便生成一种超越的图景,它们的相关性在深层意义上是同一的。二战时,正酝酿写《四个四重奏》的艾略特,给朋友信中说:“眼看着正在发生的事情,当你坐在写字桌前,你很难有信心认为花一个又一个早晨在词语和节奏中摆弄是一种合理的活动——尤其是你一点也不能肯定整件事会不会半途而废。而另一方面,外部或公共活动则更加是一种毒品,倒不如这种经常令人觉得毫无意义的孤独差事。”这十年里,我不时想到艾略特的感慨。这种生活“毒品”的不易摆脱、依赖,和更大语境间的超越,激越无限的遐思。上世纪前十年,胡适他们开始设想,如何能折断格律的脖颈,他把白话诗的生成史追溯好多个世纪,让美更自由的行进。百年后,挣脱了格律镣铐的诗歌,仿佛与美越加疏远,白话诗的困境由此而生。
下一个十年,诗歌的承担、制式、力量、节奏、语词以及美,它们在西式翻译体的焦虑渗透下,将与古典诗歌传统形成怎样一种同构关系,将是非常深邃的事,不仅是意识的深,还取决写作能开启的深度。面向上一个十年的社会承载,今后的现实遭遇,民主建制及美的终极诉求,至少希尼在读到上述艾略特信时的想法,给了我们不小的慰藉,他说诗歌“面对历史性杀戮的残酷,它们实际上是毫无用处的。然而它们证明我们的独一性,它们开采并掏出埋藏在每个个体化生命基础上的自我的贵金属。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在另一种意义上,它是无限的。”
二零一零,十二月四日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