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短篇小说)
◎
孙志鸣
“珍宝岛事件”后,原本大后方的内蒙成了反修前线,备战的氛围日渐浓了起来。县里的劳改农场要迁往内地的青海省,而一大批早就服刑期满、被农场留用的职工则予以遣散:由每个村负责安置一户,以便于继续接受群众的监督改造。
分配到我们村的那户人家姓罗,只有父子两个光棍儿——老罗和小罗。他们的原籍在广东。其实,单从他们的相貌上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高颧骨,深眼窝,个子不高,既黑且瘦。虽然在内蒙呆了快二十年,但乡音难改,尤其是听他们父子之间说话时,绝对是南蛮鴃舌——满嘴鸟语。我们这些天津来的知青尚且被当地人称为侉子,轮到这爷俩就干脆被叫成蛮子了。私下里,老乡不是管他们叫老罗、小罗,而是叫老蛮子、小蛮子。后来,索性当面也这么叫了起来。
队长让我和栓柱——当然还有老罗和小罗——将废弃的碾坊收拾一下,作为罗氏父子的安身之处。这间废弃的碾坊就在我们村北营子的知青点后面,早已破败不堪,麻雀筑巢、老鼠打洞,连藏猫猫的娃娃们都不稀罕去。栓柱挠着头说:
“咋收拾呢?房子破烂的哩!再收拾还能住成个人?”
“有甚难的?套上毛驴车去场院拉些坯子、后壕拉几车红泥,好好搅泥(抹)一下,还不是和新的一样?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房子活的一把泥。这点营生也做不来还能干个球!”队长说完转身走了。
栓柱被队长骂过后老老实实地领着我们仨人来到了碾坊。面对破烂不堪的房子,小蛮子颇为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农场可是给我们拨了安置费的,……”
“嘁!”刚刚在队长面前还低首下心的老蛮子忽然瞪圆了眼,冲着小蛮子叽里呱啦劈头盖脸地吼了起来,还不住地将锹在地上剁得咚咚响。
他所说的鸟语,我和栓柱一句都听不懂,但从他的语气、举止和小蛮子不再言语却满脸委屈的样子上,我们还是能大致猜出他的意思。栓柱赶紧把话题岔开:
“其实,这碾坊还是蛮大嘛!比两间房还大哩!咱们先说说咋个收拾法?”
栓柱掏出荷包卷了根烟圪蹴在门口。老蛮子用锹在地上画了张图,说想把碾坊改造成一进两开——两边厢房,中间灶台——的样式。栓柱立马站起来,说:
“好哇!还是老爹惦记着儿子:先把鸡窝搭好,下一步就该娶媳妇喽!”
“你的鸡窝搭好了没有?”老蛮子也跟着开玩笑问。
“我没你这样的好爹,谁给我搭?”栓柱把手中烟屁股一扔,使劲踩灭,故作不平地说。
“真的?他真没娶老婆?”小蛮子来了兴致,冲我问道。
“听他胡扯!别说鸡窝,连蛋都孵出好几颗了,……”我忽然发现小蛮子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的表情,赶紧又补了一句,“我才是没窝没鸡更没蛋可孵的纯光棍儿哩!”
“那咱俩就伴儿啦!”小蛮子又恢复了兴致,走到我跟前说。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拉坯子、和泥、砌墙、垒灶,忙得不亦乐乎。
按照当地的规矩,是凡给私人做泥水营生,东家在半前晌和半后晌都要供一顿烙饼就酸黄瓜或酸蔓菁,用砖茶熬出来的放了盐的茶水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老蛮子爷俩始终和我们一起干活,没腾出手做这顿加餐。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懂这些规矩;也许,他们以为这是在给队里干活,不该由私人贴补;也许,……反正栓柱认定了蛮子在装糊涂,抓住我俩当大头使唤。一天收工的时候,栓柱一面用麦秸擦去锹上的泥水,一面慢条斯理地问道:
“老蛮子,听说你是当乡长的?”
“那是解放前,给国民党干的。别提了,别提了。”老蛮子连连摆着手说。
“管他给谁干的呐,乡长就是乡长。”栓柱擦净了锹,脱下鞋来拍打掉上面的泥土,又说,“管着多大的地面?有咱们公社大吧?我的意思是我们给乡长修公馆,平日的加餐免了,也就罢啦,可到了压毡(封顶)那天的油糕是必须要吃的。俗话说,压毡不吃糕,一年搬三遭!那顿糕可一定不能省啊!”
事实证明,老蛮子还真是不懂得当地的这一规矩。他向村里人打听清楚了以后,便让儿子去两三里外的公社供销社买来了油饼子、水果罐头和香烟,待干活休息的时候,便给我们端了出来,还对前几天没有提供加餐深表歉意,……我大受感动,一时竟没好意思伸手去拿。栓柱表现得更为激动,一个油饼没吃完,便许诺要给老蛮子脱两只泥瓮。
“泥瓮……最好了!装米、装面不会……嗝儿,不会受潮,绝对不会!”栓柱吃得太急,也说得太急,以致翻着白眼不停地打嗝儿。“还能吸潮,真的。”
后来,在屋里垒炕的时候,我顺便问到了要给他家的躺柜预留多大的地方。因为在当地几乎家家都有躺柜,只是大小新旧不同而已。平时很少说话的小蛮子听了我的问题,搭腔了:
“有个屌柜呀!可屌上去找柜吧!”
“哼哼,我家的躺柜,”老蛮子似笑不笑地哼了两声,又说,“铺盖卷儿就是我家的大躺柜,又装钱又装人。哼哼。”
“你有个屌钱啦?还说装钱!”小蛮子气呼呼地顶了他爹两句。
老蛮子又用鸟语叽里呱啦嘀咕了几句,却一点也没发火。我这回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他所说的意思了。栓柱也如此,但他很会打圆场:
“看来你这村长还真是个大清官呀,——这样吧,我给你的屋里砌一个高点的槽子,然后找老保管要点水泥里外一抹,把饲养房那半扇多余的门扛来往上面一盖,要想好看再买两张年画铺上,嘿!好一个大躺柜!你儿子那厢就不用砌了,人家要娶媳妇,咋也得找木匠打个新躺柜吧。”
栓柱一席话把大家都说笑了。
休息起来,栓柱和老蛮子继续垒炕,我和小蛮子砌烟囱。我搭好梯子刚爬上房顶,只见小蛮子从另一侧根本没用梯子,像只猫似的噌一声也蹿了上来。我着实吃了一惊,笑道:
“哎——哟,好身手呀!一听说娶媳妇,你就精神抖擞啦!”
收工回去的路上,我对栓柱讲出了自己的担心:
“别总拿娶媳妇挑逗小蛮子。我看他有点迫不及待,……虽说他已经是二十大几的人了,可凭他的出身,比我还……”
“光着急没用,过火了,只能得急球疯。”栓柱嘿嘿一笑,说。“他跟你还不一样。你是成份高,他可是属于‘公安六条’人物呀!背上这口黑锅,还想娶媳妇?难!再说了,你瞧瞧他们爷俩,就剩下两杆穷屌敲得炕板当当响了,还趁个甚?媳妇是要花钱买的,可不是刮风逮的!他们是外来小户,想找个帮衬一下的亲戚都没有;又是蛮子,在这北疆塞外交个朋友也难。”
“你都明白,怎么还老拿娶媳妇调理人家?”
“嗐,高高山上一根棍儿,好活了一阵儿没一阵儿。不拿这没嘴葫芦找乐,有罪哩!”栓柱说完,晃着脑袋径自朝南营子走去。
我一见到这爷俩便不由得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恻隐之心,从而对栓柱这种欺生的小农心态颇不以为然,心想:他在背后还不知怎样埋汰我呢。
第二年春天,当一个据说是小蛮子对象的年轻女人来他家住下的时候,我还真为这父子俩高兴了一阵子哩。那女人很瘦小,当然也是个蛮子,满口鸟语。她不光在家里做饭洗衣,还务育自留地的庄稼,甚至到大田里动弹挣了些日子工分。村里人问她是不是来给小蛮子做媳妇的,她只是笑而不答。又拿同一个问题去问老蛮子,老蛮子说:要水到渠成吧。大家还是没闹明白,只好去问小蛮子本人。
“她是我老乡,在这儿住几天玩玩……”小蛮子嘿嘿一笑,挤咕着眼说。
“玩个溜子!谁不知道她是你老乡?睡也睡够了,还住几天玩玩,糊弄谁呢?”栓柱说。
“小蛮子这几天干活死蔫死蔫的没一点精气神,夜里准保没干好事。”有人附和道。
“胡——扯!”小蛮子说完径自离开了。
栓柱不甘心,提议夜里到小蛮子家去听房。春天正是挖渠垒堰的大忙季节,白天累得够戗,没人愿意夜里蹲在窗沿儿下再受那份罪。栓柱就找上门来,非拉上我去不可。
“你曾说小蛮子要打一辈子光棍儿……现在看来,你的预言是彻底破产了。你还好意思再去听人家的房?”我质问道。
“破没破产也要证实一下嘛。走——吧!”栓柱说。
我被栓柱生拉硬拽着来到后面老蛮子家房前。屋里屋外,一片漆黑。我俩先来到小蛮子住的东厢房窗下,蹲了好一阵子才听见里面传出一声声细微的呼吸声,转而又去西厢房窗下听,还没到跟前就听见了从里面传出来的鼾声二重奏:一个高音,一个低声;一个时断时续,一个均匀有致。这回是我硬拉着栓柱离开的,低声说:
“还用再听么?——人家蛮子可不像你一样,见了女人就想往上扒!”
栓柱的预言破产了,又被我给奚落了一顿,他心里自然不爽,便于第二天出工的路上以他自己的方式发泄出来。栓柱搂着小蛮子的肩膀对大伙说:
“这小子昨个儿夜里可受活死了,嘿嘿,那女人会圪谄(发嗲)哩,在小蛮哥怀里像只叫春的猫一样,嚎的来了……对吧,小蛮哥?”
一群人听了捧腹大笑,小蛮子非但没恼火,反而也跟着笑,还向栓柱打问:
“咋嚎哩?你给大家学学。”
栓柱就把脖子伸长,抖亮了嗓子学了几声。大伙说:不行,不行,一点也不像;不像猫叫春,倒像讨吃的叫街。栓柱发现被人调理了,有些来火:
“谁操谁受用,管球那些闲事情。”
小蛮子那天话也多了,干活时也精神了,栓柱见了却很不舒服,对我说:
“瞧他那副得意相,让我一说好像他真的就搂上了媳妇,狗日的!”
栓柱这人干活还可以,就是肚量太小,气人有、笑人无,说出的话也忒损了点。一天,在地头休息时,有人提起蛮子父子俩这几天总吵架,听不懂他们说的鸟语,就胡乱猜测吵架的原因。有人说因为钱,有人说因为粮,大家一致认为和娶媳妇有关。栓柱的见解又很独到:
“当然和那个女人有关。一只槽上拴不得两头叫驴,父子俩也不例外。”
“牛吃蔓菁——乱嚼疙瘩!”
“饭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让老蛮子听见抽你的吧。”
众人一致斥责下,栓柱涎着脸,嘿嘿笑着说:
“饭也不能随便吃喽!还不就是肚子没食儿,把爷饿得心慌了,才满嘴里跑火车的。”
栓柱这句话倒是说得在理儿。村里去年的收成平平,可缴交战备粮的指标提高了,如此一来,分给每个人的口粮就少了。像我们这样的光棍儿,在正常年景倒也活得自在,一人饱了,全家不饿;可一遇上这春荒就惨了。拉家带口的平日里要辛苦许多,务育好自留地啦、养口猪啦、喂几只鸡啦,也就总能有些积攒以备不时之需。随着春天的到来,干活一天比一天累,胃口一天比一天大,而装粮食的瓮里眼瞅着见了底儿。我们只好早晨饿着点,中午少吃点,晚上就喝那稀汤寡水的瞪眼粥。后来,连这也维持不下去了,我们只好找队长想跟队里借点粮食。队长听了埋下头只顾吧嗒吧嗒抽他的烟袋,半天才边磕掉烟灰边说:
“你们也知道,去年为了缴战备粮把队里的仓底都扫了,库里剩下的就只有今年的籽种了。俗话说:饿死爷爷娘娘,不吃籽籽瓤瓤。我看,你们还是……”
队长没把话说完,我们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村里的光棍儿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侯四那样的本地人,揭不开锅了可以厚着脸皮走亲串户,挨家混饭;另一类是我们这些知青,饿急了眼就往老家跑;最后一类便是蛮子父子这样的了,既没亲戚可投靠也无家可归,即便有家也未必能允许他离开,……
我不知道老蛮子一家是如何度过那场春荒的,反正我在麦收时节从老家回来时,他们爷俩都还在,只是更黑更瘦了些。晚上,栓柱跑来告诉我:
“跑啦,像她来时一样悄不言声地跑啦!还有谁?小蛮子的女人呗!我没看走眼吧,他要是能娶上老婆,那才叫日怪啦!”
真被栓柱不幸言中了。他很得意,又能在我面前炫耀一番了;而我则有点悲哀。我问那女人为何要离开。
“还有甚原因?饿跑了呗!”栓柱凑到我跟前,故作神秘地又说,“小蛮子这回可被闪了一下,闪得厉害啦!老话说:光棍儿好当,闪棍儿难熬。这尝过了腥味儿的,乍猛吃不上了,那才叫心急火燎哩!你不懂,你们这些从没沾过腥的原装后生没法理解……”
“就你懂。行了,别说啦!”我掏出一根纸烟堵在了栓柱的嘴上。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小蛮子除了益发孤僻、沉默寡言之外,最大的变化是只要一有空闲就去逛公社的供销社,往返五六里,隔三差五去一趟,有时买半斤煤油,有时买一包火柴,有时什么都不买,……常常是利用晌午的休息时间去,偶尔还请假误了工也要去。日久天长,村里的流言又起来了,栓柱的观点自然最有代表性:
“没办法,闪棍儿难熬呀!小蛮子肯定是得了急球疯,肯定是迷上了供销社新来的那个叫李小梅的售货员,……人家当然看不上他啦,所以他就疯得更厉害了,恨不天天往人家那儿跑。要不然有甚可逛的?又不是大城市的商场,屁大点的供销社有甚可逛的?我一年不去也不稀罕,……”
鬼三福的老婆桂兰不认同栓柱的看法。桂兰家是村里的代销点,小蛮子从不去代销点买东西,她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便自然从货物的角度讲了自己的说道儿:
“供销社铺面大,货品全,去那儿才能开眼界。人家嫌咱代销点小,又没甚货……”
“供销社又有甚货啦?掰指头都能数得出来的那点东西,嘘——嘚!”栓柱打岔道。“你不懂。不是患急球疯,不是为了女人,咋能有这么大劲气?再说了,不买货,光看又甚意思?”
“也能解解眼馋呐。”桂兰自知理亏,说完赶紧走开了。
“老娘儿们屁也不懂!听我的,没错。小蛮子肯定是得了急球疯。”栓柱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在桂兰背后又吼了一声。
小蛮子依旧隔三差五往供销社跑,似乎验证了栓柱的看法,也得到了村里人的认同;但小蛮子的急球疯病没有进一步的发展,又让栓柱难免有些遗憾。
转眼冬天到了。塞外农村的冬天天寒地冻,没什么营生可干,至多不过是男人在外面积肥送粪,女人在家里折麻而已。一天,孟老汉拍着他的拐腿对大伙说:
“今儿个夜里老天爷肯定会抖下一场大雪呀!”
别人听了都没在意,只有小蛮子走到孟老汉跟前,饶有兴趣又很认真地问道:
“孟大爷,你咋知道夜里会下大雪?你说的准不准?”
“我咋能不知道呢?”孟老汉拍着自己的拐腿反问道。“我这腿一疼,老天爷肯定要变脸儿。现在正是大雪节气,再看看这天阴的,像棉被捂上来了,……不下场大雪还等甚?”
“孟老拐说的一点都不错。他这条腿比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可准多了。”队长笑着作证。“收工吧!夜里的雪要是下得大了,明儿个就放天假。”
“好哇,夜里好好抖一场大雪吧!”一群人满怀期盼地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小蛮子喃喃自语道。
然而,夜里那场期盼中的大雪没有下。第二天,一群人仍旧围着粪堆掏粪。快到晌午的时候,忽然见到四个警察牵着两只警犬从公社方向来了,沿着老虎渠一路嗅着、察看着走下去。大伙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看不见了就站到粪堆上……
“咦,肯定是牛栏村有人家被盗了,……肯定的。”栓柱手搭凉棚,说。
“瞎扯淡!”队长没朝那边看却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牛栏村被盗,那狗咋从公社一路嗅过来?还肯定的?这后生长了个猪脑子!动弹呱,看了半天还不如我这不看的。”
“这么说是公社被盗了?嘿嘿,我咋能和你比,我要是有你那两把刷子,我也当队长了。让咱再看一下嘛。”栓柱笑着请求道。“咦——妈呀!快来看,他们在老虎渠涵洞里起出了一个……两个大提包!肯定是贼赃,没错啦!”
大家一听立马都跑上了粪堆,连孟老汉也拖拉着拐腿往上爬。这会儿,警察拎着提包跟在警犬后面忽然又折了回来,踩着荒地径直朝村里的北营子插过去。他们快到知青点的时候停了下来,两只警犬好一阵嗅,……队长猛地转过脸来盯住了我看
,目光中充满了困惑与恐惧。他一句话没说,我也完全领悟了他的意思。我坦然一笑,说:
“放心吧,该回家的都走了,没走的正在安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那就好。”队长转身向大伙下了命令,“歇一会吧。”
人们扔下锹撒开腿朝北营子跑去,只有队长、孟老汉和老蛮子圪蹴在羊圈边抽烟、晒太阳。我心里有点别扭,我想问问队长为何在第一时间怀疑到我……我走过去,听见队长正在问老蛮子:
“你儿子今儿个咋没来动弹?”
“我叫他来,他说他感冒了,连早饭也没吃,——你咋不过去看看?”老蛮子问队长。
“我去做甚?有事,他们会来找我的。”队长见了我,又说,“你去看看,有事麻溜点来告诉咱。”
我只好先回村去。我赶到时,警察正在把小蛮子从屋里往外拖,两只警犬兴奋地摇着尾巴不停地狂吠,一见了小蛮子就要扑上去似的。刚从被窝里被掏出来的小蛮子只穿了一身单衣,站在院子里冻得瑟瑟发抖。一个警察指了指提包,问道:
“认识吗?是不是你干的?说!”
“认识谁?”小蛮子没瞅那两只提包,反问道。“我一直在家里睡觉。我感冒了……”
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走过去在小蛮子额头上摸了一下,突然,双手一抖把小蛮子的上衣扯开了!人群里随即发出“哇——”的一声叫喊:小蛮子的前胸和后背上满是血绺子!一道道,有的还在滴血,……
“承认吧。还有啥好说的?”警察摘下帽子,拍了拍,又戴上。
一向对小蛮子意见很大的桂兰,从屋里抱来棉裤棉袄让他穿上。
“人赃俱在。你不说,我给你说。”
戴眼镜的警察清了下嗓子,又说,“在这之前,你已经用吃的喂熟了供销社护院的那只狼狗。昨天夜里,你先在供销社的房顶上挖了个洞,然后进入里面的,房顶上有红柳笆子,洞又挖得小了点,所以才在你的前胸后背上留下了犯罪的痕迹。你把盗取的手表、半导体、尼龙袜子等等物品装进这两个提包后,没有从进来的路径走,而是拆下了后窗户的玻璃,然后就地取材,用供销社卖的镐别弯了窗户上的铁栏杆逃之夭夭的,也只有你这样身材的人才能钻出去,……你把赃物先藏在了老虎渠的涵洞里,又用事先准备好的沙枣树枝和杂草掩埋。回到村里,你在前面那排房子跟前停留了一会儿,估计是撒尿。最后,你才回到自己的家里……你说,我的分析对不对?”
小蛮子半天没吱声,突然抬头冲着天大吼道:
“愿赌服输!”
“这就对了。”戴眼镜的警察拍了拍跟前的警犬,又说,“机关算尽,可你逃不脱我们黑子的灵敏嗅觉,——把他铐起来!”
“屌——毛!”小蛮子骂道。“天不助我。要是夜里抖下一场大雪,你们去屌上找爷吧!”
警察用绳子把两只提包拴在一起,然后搭在小蛮子肩上,说:
“别讲那些没用的啦!跟我们回去清点你的‘战利品’吧!”
小蛮子梗着脖子走到村口时忽然高高扬起了双手,冲着站在不远处的父亲喊了两句别人听不懂的鸟语,明晃晃的铐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警察从后面踹了他一脚,拿起掉在地上的提包,再次搭到他的肩上。
老蛮子眼里的泪水刷的一下滚了出来。
小蛮子被抓走后,村里人议论纷纷,各有不同的看法,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别看小蛮子平时少言寡语,倒是个胆大心细、能干大事的人。孟老汉概括为八个字,很有代表性:蔫屌不胀,胀起没样。队长在社员会上掰着指头数说小蛮子在大半年里的所作所为:
“……这小子有心计了,怪不得成天往公社供销社跑,人家是去踩盘子哩!也不知道他咋能把看门护院的大狼狗都给喂熟了?那天夜里要是真抖下一场大雪,人家这会儿该拿着东西回老家接媳妇去啦!诸葛亮当年借东风,小蛮子如今借大雪,要不是孟老拐谎报军情,砸了这台好戏,咱们村该不是又添了个蛮子媳妇?平日不言不语的,就有这么大的心计,这么大的能耐,真人不露相哟!我咋就没看出来呢?”
听队长一说,我忽然想起修房时小蛮子曾像猫一样蹿上房,不经意间露了一下敏捷的身手,也算是百密一疏吧。发现破绽的好像还不止我一个,桂兰不服气地说:
“我早就说小蛮子去供销社是谋上了哪儿的东西。可栓柱这个木头鬼就认准他是谋上了人,还说得了急球疯,还骂我屁也不懂……这个木头鬼!”
“我哪里知道小蛮子舍不下劳改农场,刚离开一年,就哭着闹着非要到青海追了去不可?嘘——嘚!谁能想到他对劳改农场这么有感情……”栓柱自知没理便打起了哈哈。
“别扯那些没用的,说点正经事吧。”队长打断栓柱的话。“老蛮子难过下啦,没准儿是中风,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动弹不了了。这狗日的,你们说咋办?如今,他既是劳改释放犯,又是劳改犯家属,比‘公安六条’人物都多了一条!可也不能眼瞅着他饿死吧,咋说也是条性命呀!这么着吧,老保管,每天做猫饭时多舀上碗米……这狗日的,又多了个五保户,可政策上咱又吃不准……”
这会儿,队长心里可能正盘算着老蛮子那点安置费够不够供养——当然还有政策是否允许把劳改释放犯当五保户供养——的问题。
(2010年8月30日写,11月11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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