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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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 寒
一个古时以湖水、江潮和丝织文化驰名天下的东南名郡,一个半世纪前清王朝辟为杭州府的地方,我曾经两次到过这里短暂停留,继而留连忘返的城市,就是那年的他归心似箭的去处。整整一个冬季,他在京城想念故乡的梅花,回顾自己多舛的一生,以赋诗作文的方式遣怀咏志,指斥时弊,像如今的我时常做的事情。我的诗中有慷慨悲歌,他的诗中有浩荡离愁,还有紧接着的一句——“吟鞭东指即天涯”。他要回到天涯。天涯是他的家乡。家乡有他思念的梅。
那一年是中国的乙亥年,他离家来京已逾二十个年头了。时代正加速沉沦,糜烂,庸朽,黯淡,异常狂躁,帝国的大厦日渐显露败象,危若朝露,空气中弥漫着他早就预言的“衰世”气息。日历翻到春分时节,冰雪开始融化,百鸟开始鸣唱,北伐的燕子衔来南方的讯息。此刻的江南莺飞草长,油菜花香,诱得他那颗埋藏地底的南归的心思,迫不及待地要破土而出。
两个月后他辞官,雇车,启程,辘辘的车轮载着他的百卷诗文,马鞭起落,扬起尘土,悄然出城,宛若枝头上掉下来的“落花”。
这是一趟不归路。他已经不能回头,尽管前方将是一块墓碑。他已隐隐嗅到梅子成熟的酸性的味道。江南此时已是梅雨季节了,天空晦暗,天气燠热,阴天和雨水时断时续,一种难言的暖味和压抑笼罩大地,犹如他时时刻刻关注的时局。这只离群的雁,这位忧愤的诗人,满腹新知的政论家,壮志未酬的下僚,垂着辫子的叛逆者,改良主义的先驱,在车辚辚中涕泪交流,夙夜忧叹,忧患国运、民生和民族文化的困厄,谛视自己的前世今生。他以他的龚姓、以及他那著述丰富的学人家族为荣,在历史的长河中将要留下自己的撰述:定庵全集,让后世人得以揣摩近代中国新、旧文明碰撞时的壮烈,犹如一曲余音缭绕的感伤的乐章荡气回肠,犹如一朵梅花在瑟瑟风雪中吐蕊怒放。
他想到自己一生种梅无数,并且常常以梅花自况。他甚至就是一朵梅花。经历了死别、落第、排挤、闲曹、漂泊,如此动荡沉浮的生活贯穿了他的整个成年生活,构成他的生命底色。他感受着现世的凛冽和幽凄,感受着王朝的零落和迟暮,这一切始终布满农耕文明的气息,这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可是在精神深处,他要弹奏自己的新曲,拉开新式文明的帷幕,书写那些充满愿景、愤懑和悲观主义色彩的诗篇。那里面描述了京师的浑浊污秽、暗淡无光,发出大厦将倾的警告,甚至还设计出一系列革新的主张,那是殿试的答卷,洋洋洒洒千余言的上书,与友人诗酒酬唱聚会时的感发,斗室内寒夜秉烛下的一挥而就。
落在纸上的文字在岁寒和暗夜中闪闪发光。它们来自肺腑,所以情感饱满和直陈无隐,像是神话里的什么东西,又像是来自僻远的山野的呼喊。那片山野不属于庸官、奴才、文痞和市侩,它只对猖夫、悴民和隐者开放,那儿传出的声音将揭穿花团锦簇、天下升平的虚华景象,令多磕头、少说话的满朝权臣惶恐不安,将百姓的艰困和愁苦公之于众。王朝却捂上了耳朵,假装什么都听不到,只待蓄发易服的饥民们北上的隆隆战鼓声将它轰醒,在与邻国的一场海战惨败后捶胸顿足。
他想到昔日埋首于字纸堆里的生活,那些文章让思想成为道路。路上回荡着他的长啸低吟,这声音不被世界接受,有些甚至还很阴暗。但阴暗的背后恰恰是光,黑暗要为它让路。这条路敞开了另一片天空,他似乎闻到梅的芳香溢满整个天空,尽管花期已过,但在他的心灵原野上却永远绽放,端庄,繁盛,娇美多姿。越过九千里的半壁河山,两个半月的风雨行程,待到立秋时分,他将在故土与她们相逢,然后,向她们诉说悠悠无尽的心事,而这,只有她们能懂。他将采办三百盆栽购回家中,而后新辟一座梅园,他的梅园。
怎料得到忧愤再次吞噬了他,仿若经历了一场横灾;他的心再次被戮伤,仿若堕入最深最黑的夜:“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
跋山涉水归来,映入他眼帘的故乡的梅竟然无一完好健康,全都是些气息奄奄的畸形的病梅!高歌的夜莺在蝇虻们运计铺谋的战果面前心神俱裂,它们嗡嗡叫道:我们要砍掉梅端正的枝干,培养她倾斜的侧枝;我们要除去梅繁密的枝干,伤害她的嫩枝;我们要锄掉梅笔直的枝干,阻碍她的生机。比起畏寒啼晓的鹖旦来说,蝇虻们显得无比的理直气壮:我们要摧残梅,用这样的方法来谋求高价。
昼夜兼程后相逢的喜悦,刹那间烟消云散。青檀树皮制成的纸张记录了他此刻的心情:“既泣之三日”——这个诗风哀婉却从不落泪的男人,如今在久别的家中书房里呆坐、踱步,连续三日,恸哭不止。那几日,光很少很少,白昼近乎黑暗,这城里的虫蛾四处窜逸,草木萧疏,滟潋的湖水、壮观的江潮和锦绣的丝织不复往日光彩。
他想到自己年已四十七岁,他已经来日无多,他还有两年。死亡的阴影正一点一点爬满他的额际,既然一生倾心以梅,索性就将余生托付吧。在死亡之神掌管的前夜,他对上苍的祈求是这样的:“安得使予多暇日”,然后呢,必当“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他的心愿是,“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这句星空下许下的诺言意思是,他要毁掉那些盆子,把梅全部种在地里,解开捆绑它们的棕绳的束缚;放开她们,顺着她们的天性,以五年为期限,务求使她们恢复本性,和健康的形态。用他诗中所说,他要——“化作春泥更护花”。三百盆梅安静地守在地里,等待着主人的浇灌、施肥、采光、修剪和培育,她们用全然信任的眼光看着他,好似平静的月影映在水底,好似沉凝的一块块玉。
承诺和月光互相照耀着,纯净的光辉将中年男子带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在痛苦的沉思中摒弃了抒情,荒草从一个香气四溢的院落悄然退去,血管里流淌的激情再度汹涌激荡,名曰“病梅馆记”的三百三十九字文言散文,将在这晚诞生。这是生命写就的绝唱,字字血泪的篇章,王朝思想羽翼上最后的一丝辉煌。就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夜晚,他原意要挽回梅的英姿,却在不经意间拯救了末路穷途的帝国文学,让卑琐庸俗和无病呻吟像残渣一样被迅速扔掉。朦胧月色下暗香浮动,清幽淡远,那是梅香。
这亦剑亦箫的书生,言多奇僻、志洁行芳的山中之民,同僚视之为“痼疾”,世人评价其“狂不可近”,他内心痛苦的律动此刻在空气中有了回声,他的心灵能够听见。这信念像金,让他在生命走向衰老之际,心却走向年轻。他又重拾起年少的痴狂,和少年人的锐利,他清楚梅的处境,就是两百年天下书生的共同宿命,就是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溃烂之源。惟有这一缕清香,对他而言是亲切的呼唤,是他哭泣着向往的完美。目睹日之将夕、悲风骤至,由此生发的悲凉、失意、孤寂、厌倦,如今都在这空中四溢的清香里得到化解。梅香将抚慰这一切。
他徜徉在梅的香气里,这与他一生有着不解之缘的花中隐者,在东邻的扶桑国度被赋予了“新生”的涵义,她们总是被超然脱俗的诗人所珍爱。松尾芭蕉在一面铜镜面前端详良久,心如止水,铜镜的背面,总会铸有各种图案,而这一面的背面铸有梅花。“无人探春来,镜里梅自开。”,他几乎是脱口吟出这首徘句,任窗外轻柔的春风吹拂他的前额。镜中的一枝独秀,正是窗前的那株影只形孤,没有也无需成群簇拥的拥挤,却依然有着浓烈的香气,奔涌进来,飘散在室内,给他的心头抹上了一层愁。
“暖帘之内,可爱北堂梅”。
芭蕉想到她时,感到浑身不安,胸腔猛烈颤动,他的心禁不住惆怅起来。他曾在寒夜为她披衣,秉烛相对,如今那个遁形远世的倔强的女俳人,波斯园女,今夜她在哪一片星空下沉吟漫步?他辗转反侧,泪洒枕衾,难以入眠,花香自窗外向室内袭来,一阵浓,一阵淡。迷蒙间他看见她妩丽的笑容,听见她柔和的细语,他多想为她添香磨墨,与她浅斟低唱,驱走她所有的寂寞与哀愁,不论她在哪里,他都愿带她回到自己的故乡,那长满红花和松茸的上野。
再过几日,他将运来盆土和幼苗,在室内培育一株盆栽。明年早春二月,应当可以绽蕊结绣,花香满屋,衔来春的气象。这低级武士的儿子,热爱旅行、饱经风霜的骷髅,何尝不也是一株梅花?尊崇唐代的诗仙,游遍旷野和湖泊,如今只有与梅相伴、闭关清心,才能够平心静气写出动人的徘句。岁月的手臂轻缓地将纷扰和尘嚣从他身上拂去,留下的,唯有纯净。“沾有梅瓣白。”
这钟情于寒冬,并且在春天花期独早的花儿,她的孤傲曾令我无限神往,在月夜里震撼我黑色的瞳仁,让我引她为唯一的知己。那时候我为义作战却遭逼迫,心如草枯干,理想像花瓣一样飘落在地,碾碎成泥。我曾在寂静的山岭蛰伏了一个漫长的冬天,那里没有蛆蝇、蚤虱和各式爬虫,只有梅树如海,梅花万朵,盛开或者隐没。
这花瓣五枚的花儿,有着既沉静又热烈的语言。她总是在风雪中歌唱。她在朔风中傲霜斗雪时散落的基因,有几粒已经潜入我的血液。那年我独自奔赴南方,为那些困苦和穷乏的人申辩,为那些哀哭无告的人流泪,更为国的倾败而哭。如今我在晨星下争战,唱着新歌去对抗黑暗和苦难,我的作品中必然有着清洁正直的呐喊。我在凄冷的寒夜伏案书写,不仅书写梅花的赞歌,也书写困苦人的哀歌和王朝的挽歌。
现在不是梅的花期,这儿也不见梅的踪影,这里没有人吟诵梅的诗词歌赋,谈论有关梅的传说和故事。今晨我从睡梦中醒来,面壁跌坐,久久挣脱不开失望、沮丧的情绪,梦里出现的梅园恍若船儿靠岸,让我如此接近远遁的时光。少时在家乡,我曾看过开得最浓郁放肆的梅花,至今难以忘怀。我在苏北的小镇出生,长大,然后离家,奔波,走遍天涯。那时候我是一个少年,锋颖毕露,满腔怨愤,有着纯真的梦想和盼望,憧憬着爱情、正义和如火如荼的生活。如今我在没有记忆的他乡,忆念着充满记忆的故乡,回想着遥远的过去的自己。我在尘埃中奔走,在蜕变中告别过去,恍惚间我竟不知道我是谁,忧愤的晚清诗人,邻国江户时代的俳人,来自江苏的写作者,还是竟然就是梅花在人间的化身?可我知道,梅的那一缕芬芳,会永远飘散在我的心头,伴我前行。
在暮色中独行,我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也不去忧虑会走向何方。但我能确信,奔波的旅人——无论从前的,现在的——在旅途中会有知音,他们来自灵魂深处的哭号,梅一定会聆听。
写于二零一零年六月十一日于加州,写作此文正值江浙一带梅雨季节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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