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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宝三(短篇小说)

◎ 亢  霖     

 

 

对于被安排在南郊住宿,我们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是心存不满的。虽然这里的黄昏有火红的夕阳,夜晚可以看见市内所没有的明朗星空。但毕竟路途遥远,上班不方便,也享受不到真正的都市繁华。

不过,在一个人人都往里挤的大城市里,年轻人能找到一个工作单位,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单位还提供一个栖息之地。因此,我们这些人中的大部份还是选择:接受现状。

宝三的情况有点儿不同,除了因为有点不同的女朋友外,还有一些其他原因。宝三姓宝,排行却不是老三,而是老二。至于为什么叫宝三,说法纷纭,其中之一,是说他在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同一段时间里和三个女朋友约会。从如今宝三感情生活的现状来看,很难想象他会如此潇洒。宝三的女朋友有一张圆圆的脸,看上去是个温和的人,那是在除了宝三之外的还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根据长时间的了解和宝三自己有意无意的透露,可以得知,宝三的女朋友段敏的性格,可以用“壮怀激烈”四个字来形容。

宝三和段敏的交往时间很久,却迟迟没有确定正式的关系。那个阶段宝三身边还有其他的女孩,他正心猿意马,举棋不定。长着一张圆脸的段敏不是个畏缩不前的姑娘,她采取了主动的攻势。初冬的黄昏,段敏突然来到宝三宿舍的楼下,放开了嗓门喊了起来:“宝三,宝三……”

这幢楼里住的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宝三从三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应声道:“听见了,听见了,你怎么不上来,在楼底下喊叫,上来进屋坐吧。”

段敏说:“我不上去了,你下来陪我走走吧。”

宝三和段敏并肩行走在南郊的街道上,冷风贴着地面席卷过来,让两侧已经褪尽叶子的树杆紧张地摇晃。

宝三说,这么晚从市里过来,坐了好长时间车吧。

段敏不吭声。

宝三说,吃晚饭了吗,要不我请你吃涮羊肉去。

段敏应一声吃了,接着又不吭声。

宝三和段敏不知不觉走进一个公园,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人工湖旁。段敏停了下来。段敏这时候主动开口说话了。段敏说宝三呀,咱们俩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彼此心里都清楚得很,说实话,我真地受不了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了。有人说应该是男人主动,女孩子应该矜持一点儿。但指望你主动太难了,现在我主动了,我就问你,我们是不是在谈恋爱?我自己是愿意和你在一起的,今天我想要你跟我说清楚。

不等宝三接茬,段敏就指着人工湖说,如果你今天再支支吾吾,不明不白。那我生不如死,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宝三吓了一跳,定睛看了看段敏的圆脸。在逐渐昏暗的空气里,段敏的脸庞闪动出鲜明的光亮。宝三笑了。宝三说,你要我说清楚,那要是我清楚地告诉你,咱们只能做普通朋友,你怎么办呢?

段敏也笑了,但这是惨笑。在初冬的冷风里,段敏的圆脸苍白如雪。段敏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也只有一死。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段敏已经跳进湖里。

宝三没有料到段敏的动作如此迅捷,更没料到段敏真地会跳,一时间大惊失色。此时天气已经很冷,这个人工湖中散布着冰碴,但离封冻还差得远。宝三知道段敏不会游泳,也知道人工湖的深度足以淹死人。宝三来不及细想,只有脱下外套和毛衣,纵身跳入湖中。

此时天色半黑,这个公园里空无一人,幸好宝三的游泳技术足以把段敏拉上来。段敏靠在宝三的怀里,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宝三自然也是浑身湿透,在冬夜的冷风里只穿着一件水淋淋的衬衣。但宝三却感到浑身沸腾,血脉贲张。宝三吼着说,你怎么那么傻呢,我开玩笑的。

段敏斜倚在宝三的身上,她潮湿的头发紧贴着脸庞,划出一道道的黑线。段敏说,你刚才是开玩笑,那现在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跟我好。

宝三和段敏终于确定了恋爱关系,也以此为开端,确立了两人之间相处的格局。可以说,宝三“开玩笑”地问段敏“要是只能做普通朋友怎么办”,是宝三在段敏面前最后一次居高临下的潇洒。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女朋友费琴,她表示不相信,她说:“宝三编了骗你的吧。”后来她又摇摇头,说段敏也许真能做出那种事来。

我说,看你在公司上班太累,告诉你这个事是让你解解闷。费琴说行了,看见你姑奶奶就不闷了。

不过,宝三在依然还是潇洒的。宝三之所以叫宝三,是因为他姓宝。但在“宝三”这个称呼中的“宝”字,在人们的感觉里却有更多的色彩和含义。宝三的工作状态一直比较松散,工作业绩却突出,这在他身上是个反差。一天上午,宝三接到部门主任的一个电话,问他为什么说好早上九点开会,到快九点半了还没来。宝三答道,昨天出去忙了一天,今天有点儿不舒服,那个会跟自己关系不大,就想休息一下。主任说,休息一下可以,但应该打个招呼,再说就算是不舒服病了,也该开个病假条。宝三在电话里冷笑一声,说好,好,你等着,我十分钟之后就到。主任看不到宝三,但从电话里感觉到宝三已经变了脸,赶忙换了一种口气,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说说而以,既然不舒服,你今天就在家里休息吧,不用来了。宝三说不,我今天犯了错误,一定要去单位检讨,你等着,我马上到。宝三到了单位后,直接冲进了主任办公室。宝三说主任,今天我错了。主任在宝三的脸上看到了一大片翻卷着波涛,连忙说没事没事,别介意。宝三说,不,我错了,我的确错了,我怎么可以不按时来开会呢,我怎么可以没病假条就不来呢,而且我虽然有点儿不舒服,其实没病,没病的情况下我不按时来,我真的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宝三冲着主任嚷嚷道,你得批评我,你必须批评我,你还得处罚我,你要不处罚我,就不是好领导。接下来,宝三跳着脚又说了无数更过份,也更疯癫的话,直到别的同事把他拉走。

事后,宝三对这件事,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些事情有一个解释。他说,虽然现在外面的市场经济如火如荼,但我们这样的国营单位还在延续着几十年以来的习惯和氛围,在这样的氛围里,在利益有限,领导有权力,却并没有什么绝对权威的情形下,一个“浑人”更有利于维护自己的生存空间。宝三的这种解释好象是说,他的做法是一种理性的行为,但我们却宁愿相信,情绪在那时更多地主导了他。

秋高气爽的下午,我办事归来,精疲力竭地赶回宿舍。当一只塑料袋被凉风卷起,在空中四散舞蹈的时候,半空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喊叫着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是宝三在喊我。他把头从三楼的窗户──也就是那个他曾经在段敏喊他时探出头来的地方再次探出来。他说:“你回来了,到兄弟这里坐坐吧。”

我抬起头,观察出现在三楼窗口的宝三。这家伙戴着一副金属框的眼镜,一张的黑红色国字脸,头发根根直立,颧骨突出,嘴唇上翘,鼻子透出一点儿酒糟红色,面带戏谑式的笑容。这时窗户正好象镜框一样框住了他,使我眼中的景象犹如一幅带框的半身肖像画,或者放大了的单人照片。这个景象长久地驻留在我的脑海,成为一个梦幻瞬间。

我应宝三之邀请,抬脚上楼,走进了他的房间。宝三为我砌上了一杯茉莉花茶。宝三说,其实在这个单位的同事里,我是他顶佩服的一个人。我说为什么,他说当然有原因,但原因不是表面上说的出来的,感觉吧。宝三和我说起单位里的事,扯起许多陈芝麻烂谷子。宝三又和我谈起文化和历史,眉飞色舞的。我知道了他喜欢阿根廷的作家博尔赫斯,他说,看博尔赫斯的小说就象看马拉多纳踢球一样,他们都是阿根廷人。

我说,你不是到市里租了房子了吗,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住。

宝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从租房子说开去了。宝三说,房子是在段敏的要求下租的。宝三说,段敏不愿意住研究生宿舍,又嫌这里太远,所以只能租房子。宝三说其实他的工资一大半都租了房子。宝三接着说,其实这里的房子就不是房子吗?如果嫌远,平时住研究生宿舍,周末到这里来,有什么不好。这个时候,我发现,宝三的语气里充满了抱怨和诉苦。宝三接着说,看在他工作辛苦的份上,段敏倒还算懂事,承担起做饭之责,但是在他吃饭的时候,必须得一边吃,一边不住地夸奖段敏的手艺,否则她就会不高兴。宝三说,段敏的手艺其实还不错,但就因为这样的要求,让他每次都失尽了味口。

宝三说,段敏还有一个最让他受不了习惯,就是要求自己每天都得大声地对段敏说,我爱你。

“每天一次,”宝三嘀咕着,把一颗瓜子仁抛进嘴里。

我是一个倾听者,在宝三发出油光的额头上,我辨别不出,他究竟是个潇洒的人,还是个窝囊的人。

这里的房子就不算房子吗?这是我离开他的房间时,宝三留在我身后的最后一句嘟囔。

不过,我也会看到和这个样子完全相反的宝三。从那一天和他长谈之后,我自以为和他建立了超出普通同事的朋友关系。星期五晚饭后,我估摸着宝三有可能在宿舍,又一次迈上了他那个单元的三楼,抬手敲门。

来开门的不是宝三,而是有着白晳圆脸的段敏,她齐耳的短发在我眼前一晃,宝三才钻了出来。坐定后,我客气地问段敏,怎么以前没见过你来到这里呀,段敏莞尔一笑。宝三抢着替她回答说,她打算来体验一次郊区的周末生活。说完,我就陪着宝三一起笑了几声。

我坐了不到五分钟,宝三站了起来,说兄弟,明人不说暗话,我上星期出差,我们俩好久没见面了。她今天千里迢迢来这里,找我睡觉来了。要不你先走吧,回头再来。

我当然非常尴尬,不知不觉当了电灯泡,而且还被宝三当面挑明。我赶紧站起身来离开。当着女孩子的面说那么糙的话,发生在别人身上是让人吃惊的,但对宝三来讲却再自然不过。我注意到段敏的嘴角泛起甜蜜的微笑,宝三和她对视着,同样甜蜜。那个为女朋友所苦的宝三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经过这一次后,我不大再到宝三那里去窜门了。宝三由于在市里租房子,也不大回到郊区来。但每一次回来,都要到我的地方来坐一坐。他来了,我会很高兴,但这样的次数不多。

这种半疏离的情形终于有了结束的一天。初冬的周日,我在睡梦里被敲门声吵醒,迷迷糊糊地打开房门。站在我面前的是宝三,身着一件单衣,向我投来战战兢兢的笑容。我说,你怎么穿这么少的衣服在外面,找冻呢吧。宝三没有正面回答我,反过来问我,暖气来了没有。我奇怪地答道,来了呀,来了好几天了。我问宝三,你的房间里没有暖气吗,宝三说是呀,要不你帮我去看看。我说这都是你老不回来,屋里没人气。我转身回屋,打算穿好衣服下楼。宝三说不用出去,他指着对面的房门说,我搬家了,现在住这里。

我恍然大悟,指指对面,你搬过来了?现在住我隔壁?宝三点点头,说是呀。

宝三变成了我的邻居,对此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有些什么其他感觉。我反应过来,我们这种老式楼房的顶层,冬天必须自己给暖气管放水,才能让暖气热起来。我端着脸盆走进对面的房间,发现这间空置许久的房子已经换上了新装。就在一墙之隔的对面房间里,我毫无察觉,宝三居然对房屋进行了简单的装修,还添置了新家俱。但是,陈旧的暖气片却并没有因此改善,当我拧开暖气管水龙头的时候,喷薄而出的水花溅在了宝三的脸上,划出一道乌黑的印迹。宝三一边擦着脸,一边兴冲冲地说,段敏要来这里住了。

段敏的确搬过来了,我以为她的想法改变了,后来发现,原来研究生最后一年基本上没有什么到校上课的需要。段敏兴致盎然地享受起她的郊区休闲生活。在宝三朝出暮还的日子里,段敏的脸庞更加圆润,并且透出苹果红一样的血色。

在段敏到来之间,我的女朋友费琴也终于退掉了的单位的宿舍,来到郊区,开始了和我纠缠不清的同居生涯。我在麦当劳里嘬住饮料吸管的时候,她突然说,公司里新出台一项政策,如果退掉宿舍,可以得到六百元钱的补贴。不等我发表意见,费琴便宣布:我已经退掉了宿舍,打算到郊区来和你同住。费琴说虽然六百块钱根本不够租一个房子,但她实在不愿再忍受同宿舍那胖丫头惊天动地的鼾声,再说她可以到我这里来住,多拿六百块钱。

我说,你不嫌上班远吗。

费琴说,我试了一下,正常情况下坐车四十分钟能到,还可以接受。

我想了想,又问道,难道你就不怕我的呼噜声。

费琴愣了一下,马上反应出我的不怀好意,骂道:说什么呢,没正经的东西。她动作迅速地把手从桌子对面伸过来,拧住我胳膊上的肉。我注视着她葡萄色的嘴唇,疼得裂嘴求饶。

我和宝三同时开始了两口之家的生活,我们两家的关系日渐亲密。我们开玩笑说,应当在楼梯口再安上一道门,表示顶层已经组成了一个大家庭,还可以在门上挂起一个牌子,牌子上写上“新同居时代”五个大字。

趁两个女人不在的时候,宝三还不怀好意地说,要是老婆也能交叉共享就更完美了。我知道这是一个玩笑,于是又发表了几句比他还过份的言论。在那一天里,我们一见到两个女人就笑个不停,让她们倍感诧异。

不过,我们究竟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家庭,隔壁的宝三始终是个邻居。我们有时会在门口的狭小地带不期而遇。所谓我们,是指四个人都有份,我会踫到宝三,宝三会碰到我的女朋友费琴,费琴会碰到宝三的女朋友段敏,段敏会碰到我。

段敏碰到我不仅是在两家的门口。我在一个杨絮飞扬的清早出去晨练,跑到附近的公园里。经过人工湖旁时,一只彩色的蝴蝶翩翩而起,引起我的兴趣。它牵引着我的目光划过青葱的树叶和草丛,落在了一个线条分明的身影上。我迟疑片刻,发现那是段敏。我跑过去,在她身边停住,但一下子不知怎样开口说话了。

段敏发现了我,不以为意。她转过头笑笑,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又盯着绿黝黝的湖面。段敏先开了口,她问我费琴怎么没一起来,我说她一早坐车上班去了。我想问她宝三去哪里了,马上意识到答案是一样的,就没出声。

段敏盯着湖面看了许久,笑着用手指点道:“这里水很凉,我可深有体会。”

我知道:她指的是关于跳湖的事情,那事已经成为在我们单位流传很广的传说。我更加不知如何对答,但想在表面上把气氛引向轻松。我用一种调笑的口吻说:“跳的值呀,你们俩不是终于在一起了吗?”

段敏点点头:“是啊,也算我如愿以偿了吧。”

我继续营造着轻松:“你一大早跑到湖边来,就为了到这里来回忆昔日的火红岁月呀。”

段敏摇摇头:“我和你一样,来锻炼。”

我有点儿奇怪,说你的锻炼就是站在湖边发呆吗。

段敏说:“还没开始呢?”

段敏的锻炼不久后就开始了,原来她有一伙儿同伴,但个个都是老太太。段敏在其中格外显眼。她们围成一个圈,中间站着一个端庄的老妇,那好象是个头儿,又叫老师。她们围着圈子做出许多我看不懂的动作,最后是大家一起击掌,一边跟着那个圆心上的老师念诵口诀。那口诀大致是:“超然能量,就在身旁,思维沟通,全身通畅。”在纷纷而下的灰尘、杨絮、花粉之中,她们一遍遍地齐声朗读着,在早晨的公园里掀起一大朵奇特的声浪。

我吓坏了,在段敏拍巴掌拍得很起劲的时候一把拉出她来。我说,你这该不是法轮功吧,你可小心别上当了。

段敏乐了,她洁白的脸庞在我面前完全绽开,好象丢掉了所有的重负。在这以前,我眼里的段敏即便是笑,笑容里也总有一种惨烈的味道。段敏说,放心吧,我哪有那么傻,再说现在哪可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公开练法轮功。

段敏收敛了笑容,说我怎么会喜欢去练这种针对老年人的功法。她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态和她们很象。

我说,你不应该这么想,现在你研究生快毕业了,宝三又是单位里有名的才子,你们会有很好的前途的。你应该多想点儿高兴的事,再怎么着,你还有宝三呢。

段敏说是啊是啊,我有宝三,我应当珍惜他,我拼死拼活争取来的成果,只有再拼死拼活地保住这个胜利果实呀。

我想和她再谈谈宝三,她却岔开了话题。她岔开话题的方法与其说是语言,不如说是眼神。在她柔软眼神的笼罩下,我听到她说:“你刚才怎么那么急地把我拉出来了呢?”

我说,我看到这种练功,有点儿担心。

她的眼睛里泛出了银光:“你担心我,所以一下子急了,对吗?”

我感觉到危险,慌忙逃跑。我做出了继续跑步的样子,听到她抛在身后的一句话:“你为我着急,说明你很在意我。”

到了傍晚,宝三回来了,他拎着三瓶燕京啤酒,敲开了我的房门。他眼睛里的红丝让我有点儿心惊肉跳。他一坐下,就大声说,今天我特别高兴,找你喝酒来了。

我把窗帘拉上,遮住了晚霞送来的一派红光,让客厅里幽暗了下来。至于这么做的原因,自己也无从知晓。

在宝三气喘吁吁地叙述里,我了解了他一天的行程。宝三去参加了一个企业的产品推介会。上午,他在展览大厅里侃侃而谈,他对那个产品一窍不通,却神吹海吹,让所有的人不住鼓掌。宝三说,他知道那些人鼓掌是因为有求于他。他喜欢看到那些人故作姿态的蠢样子。他觉得自己戏弄了他们。

下午,他和其他人被那个企业带到一个俱乐部。那是一个有桑拿有歌厅的地方。企业的老总说,把这种适宜于晚上的活动安排在下午,是因为今天是周末,为了让大家晚上能够回家,向各自的太太交差。留着一点儿短须的老总腆腆肚子说,大家放心,这里很安全,很安全,哈哈,而且服务很周到,所有的要求都可以满足,所有的,哈哈。

在洗涮一番之后,宝三在闪烁着粉红灯光的包间里迎来了一位小姐。那小姐扑在宝三怀里,举起话筒,说想和先生一起高歌一曲。宝三缓缓地把那小姐推开,宝三说,小姐,我今天不想做别的了。我想你听我讲个故事。

宝三讲起了“桃花扇”的故事,他详细地讲着,包括许多细节。宝三说,这是个昔日的小姐,也就是妓女和才子的故事。那小姐开始时是耐着性子听的,后来不知不觉被吸引了,以至于最后拿起一张餐巾纸来,擦拭眼角的水花。

宝三突然放下啤酒罐,指点着那小姐说,你就是那李香君,我就是那侯方域。最后的结果,我不如你也,呜呼哈哈哈哈。宝三调动嗓门,用京戏的发声方法笑了起来。

小姐吓了一跳,又万分诧异,最后泪水一下子喷薄而出,呜呜咽咽起来。

宝三和小姐一起相处的时间接近三个小时,直到所有的人都在外面等待他一个人。宝三洋洋得意地举着啤酒破门而出,从老总手里接过红包,随即打车一路奔回郊区,也就是我们的住地。

在和我对饮的时候,我察觉到宝三的心情的确是很好,于是陪着他不住地笑,以至于费琴开门进来后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我们笑了起来。费琴从冰箱里取出切好的火腿和花生米,宝三捡起筷子,忙不迭地往嘴里塞。

我看着他的样子,忍俊不禁。宝三却猛然间严肃起来。我这时发现,他收敛笑容的一刹那,表情和动作都和段敏出奇的相似,都有鼻翼狠狠地向上一挑。我对这个发现感到莫名的心酸。

宝三收敛笑容后扔给我一句话:“知道吗,你是我的好朋友,但不是最好的。”

不等我接茬,他又补充下去。他说原因不在别的,原因就在于“你不爱喝酒”,他说,他和他的那些哥们儿每次都喝得死去活来的。他说酒是他的主题,有时甚至是生命,而和我,酒真成了助兴的辅助工具,总这么咸吃萝卜淡喝醋地聊天,很是,没劲。

面对一个半醉或者已经全醉的人,我拿出了我的诚意,举起眼前的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宝三又笑了,说别,别,我说着玩的,悠着点儿。

在我举杯痛饮时,费琴抱着一只杯子从我身边擦身而过,丢下一个轻微的不满脸色,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夜里,我和费琴被隔壁的剧烈声响惊醒了。我在费琴纠缠浓密的发际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和同样急促的心跳。随后,我们一起听到隔墙发出“咚”的一声,然后是器皿碎裂在地的声响。段敏撕心裂肺的哭喊随即响起,象黑暗中迸裂的钢铁。

我们住的这栋楼有些个年头了,隔音效果很不好,但我知道,即使隔音很好的房间,也阻挡不住隔壁那激昂的骚动。我看到对面楼房的几扇窗户亮起灯来。

费琴说,那边肯定在吵架了,随后继续大口地喘气。我觉得费琴的话是多余的,她的喘息却是惊心动魄,显示出一种被突然惊醒的状态。透过费琴的喘息,我听到隔壁惊涛骇浪般的对话,女声里夹杂着男声,也就是段敏里夹杂着宝三,此外还陆续有东西被砸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我听到,宝三也提高了嗓门,发出了一声怒吼。

在隔壁的争吵完全平息下来之前,费琴又沉沉地睡去了,她的呼吸也不再粗重。在水银般月光的照耀下,在隔壁渐趋平息的响动声里,我仔细观察费琴的脸庞。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感到,费琴原来是个陌生的人。

宝三和段敏在半夜里激烈争吵,但在第二天清晨,他们却容光焕发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门铃响后,我拉开房门,眼前是两个穿着光鲜的人,手拉着手,兴致勃勃。宝三说,今天星期六,又是难得的好天气,不如咱们去爬山吧。段敏说是呀是呀,边说还边把宝三握在一起的手摇一摇。

我回过头,用目光征询刚把早点摆上餐桌的我的女友。费琴对这个场景有一些迷惑,她看着这两个精神饱满的人,最后点点头,说,那好呀。

我说,要不去香山吧。段敏和费琴一起摇头,说又不是秋天,去香山干嘛。最后我们决定,去爬一座位于附近,不太知名的山峰。

春光明媚,蜂蝶翻飞,清新的气流缓缓上升。我们四个人上路,一起去坐公共汽车。公路在蔓延,汽车在前进,远山从幼小的孩童渐渐成长为逼面而来的成人。我拉着车顶的扶栏,费琴挎着我胳膊,攥着我的一支手指,我们的心情不能说是不好。宝三和段敏和我们采取相似的姿态。

我们很满足于满眼的绿意,在这样的色彩里,车辆在一个路口急转弯,所有的人一下子倾斜了,这是很正常的。

没想到的是,倾斜过后,一场风暴没有预兆地来临了。一个男子突然被重重地打倒在地,并不算拥挤的车厢乱成了一片。公共汽车迅速停了下来。

我定神之后,吃惊地发现,动手打人的人原来是宝三。宝三这时候象一头愤怒的豹子,满眼血红。抬起脚来,向那个倒地的人冲去,周围的人死死地拉住他,段敏被挤到了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宝三指着那个倒地的人怒吼:“你想占谁的便宜,你找死呀,找死呀。”

那人双手扳住一个座椅的边缘,费力地站起来。那人做出要还击的样子,但在宝三疯狂的气势面前,他其实已经胆怯了,在旁人的劝阻下顺势停了下来。那人说,刚才是急转弯,他又不是故意碰到那位小姐的。

宝三指着那人怒不可遏:“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找死啊。”宝三又要猛扑过去,我赶紧跑过去,牢牢地抱住他,连声说算了算了。

这时有人说:“你们要不然先下车吧,车一停,一车人都没法走了。”其他乘客一起附和起来。我冲着司机喊道:“没事了,没事了,可以开车了。”在迷漫的春色中,公共汽车重新发动。费琴在身后拉住低头啜泣的段敏,轻声的安慰着。

我知道,那人确实也有可能故意占段敏的便宜,更大的可能是无意的。这是我从那人的气质和表情上判断出来的,我想,难道宝三对这一点真地不明白吗?

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这样的好计划里,不愉快的心情是很快会被丢掉的。春色满天,绿意葱笼,风光无限好。我们拾阶而上,在没有石阶的地方踩踏半湿的泥土。我和宝三发现,原来两个女人的脚力都胜过了我们。她们兴高采烈,蹦蹦跳跳,一路直上山顶。宝三气喘吁吁地追赶着,这时我看到他的眼镜从鼻梁上耷拉下来,在镜框之上露出的无力的眼白,是一副令人发笑的卡通模样。但我此时却顾不上笑了,因为同样戴着眼镜的我自己也已经体力透支,两腿发软,直想找个地方就地一坐,再也不起来。

一个戴草帽的人从我们旁边擦身而过,象一阵风一样。宝三在我前面停下踉跄的脚步,回头看去。我说,宝三你停什么,快点儿往前走吧,没看她们俩连影儿都找不着了吗?

宝三说,奇怪。我说奇怪什么?宝三说,那个人奇怪,不象个活人,象个影子。

费琴和段敏在山顶的风雨亭上并肩而坐,等待着我们跌跌撞撞地到达。山顶风大,但依然柔和。我看到费琴脑后的头发飘扬而起,象跳跃的火苗;我看到段敏咬住了嘴唇,眼角和脸颊上闪动起波光鳞鳞。我们四个人一起把脸盘转向南方。这一天晴空万里,脚下的城市却在我们眼中暧昩不明。我们看到的楼房、道路和其他一切都模糊不清,仿佛罩上了一层薄纱。我们沉默的时候,一大片乌云在我们的脚下,也就是城市上空滑过,象平静的流水。

我对于四个人一致的,长久的沉默感到某种不正常。我想打破这种沉默,首先想到的话题是让大家看看能不能在这个有点儿诡谲的山顶上,向下找到我们的住地。我想开口,但却从其他的人姿态和表情里,感觉到这个话题的蠢笨可笑,而且此时说话也是可笑的。于是我们继续沉默。

当然,在这春色荡漾的一天里,四个到达山顶的年轻人是不可能始终枯坐着的。我们终于活动开来,而一旦活动起来,四个人的组合方式就不一定始终保持原有的格局了。有时是我和宝三在一起信步聊天,两个女人在一起,有时是我和费琴这对情侣手挽手走在一处,另两个冤家在另一边窍窍私语。终于有一个阶段,不知怎的,我是和段敏一道来到一处峭壁之前。这刚好是一个与城市相反的方向,对面相距遥远的,是另一座孤凹而起的山峰。在我们眼中,那山坡上乱红乱绿,杂陈着各类枝条和长长的蒿草,春风过处,犹如翻起一片片波涛。在我们的脚下,是垂直陡峭的悬崖,没有万丈,但足以触目惊心。

我低头看了一眼,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我讪笑着说,这要是掉下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段敏也向下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段敏露出雨后天晴般的表情,这时我再次确认,这个女人的确是美丽动人的。段敏说,你们经常爬山吗?我说是呀,去年秋天我们又去了香山,夏天之前还去了昌平的蟒山。段敏说,我很喜欢跑到山顶上来,几个月前自己就爬过一次。但宝三已经好多年没有和我一起爬山了,好多年,他不象你,这么喜欢山。段敏说着,把脸盘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闪动出我所熟悉的银光。

我感到似曾相识的危险又到来了。我不知道走向风雨亭长廊顶端的宝三和费琴此时在做什么,但我自己的想法是赶紧岔开话题。我想顾左右而言他,但却浑身紧张。好在段敏似乎知道我的心事,主动地帮我解围。段敏问我,觉得宝三这人怎么样。

那还用说,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宝三非常优秀,是我们单位的业务骨干,有能力有学识,人也是又仗义又善良。我这么说着,不仅仅是为了例行公事般地在段敏面前夸赞我的朋友,也是由衷之言。这个时候,我知道,自己在心底是真正喜欢有点儿怪异的宝三的。

段敏说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么看他的,不然我怎么会当他的女朋友呢,呵呵,而且,我觉得他的朋友也不错啊,你就很不错,要是不行的话,怎么能当他的朋友呢。你说是吧。

我又不知道怎么应答了。段敏又抢着说,今天的天气真好,这个地方风景也不错。我想和你做个游戏,你看怎么样。段敏说,咱们一起面对着对面那座山,我数一、二、三,一起闭上眼睛,在心里许个愿,然后等我再喊一二三,就一起睁开,如何。

在这高耸入云的山顶上,并非情侣的一男一女一起闭眼许愿,我知道这种暧昩的游戏是很不合适的。但段敏的语气中有一种坚定的力量,使我无法不受她的摆布。我闭上了眼睛,随即身边响起“扑”的一声,一种奇怪的声音。我的身体里猛烈爆出一股的炸弹般的不祥预感,几乎将我轰得四散飞迸。在我一瞬间睁开眼睛后,我终于看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幕。段敏在悬崖边上纵身一跃,向下跌去,她白色的,长长的衣袖在我眼前划出一道耀眼的白光。

我在震惊中本能地发出惊呼。当时我完全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也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嗓音。事后我的嗓子一个星期里都疼痛沙哑,我的耳朵在更长时间里耳鸣──那是被自己的喊声震动的。宝三和费琴一起跑过来,宝三几乎想要从原地跳下去,被费琴牢牢地拉住了。我们从一块巨大山石的侧面找到了往下走的羊肠小路,宝三趔趄而疯狂地向下爬滚着,我和费琴尾随其后。

这个故事不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悲剧,因为那不是生活的常态。另外还有这座山的特征:它四面舒缓伸展,没有绝对的悬崖。我和段敏面前的悬崖看上去垂直陡立,实际上也是一片绵延的坡地,而且有在半空伸出的,很大的平地。段敏跳下去之后,并没有在空中下落几米,就被布满芬芳青草和湿润泥土的地面接住,向下滚动了不到二十米,停了下来。

我们赶到段敏仰躺的地点,发现有人已经先于我们到达那里了。那是一个戴着草帽的人,我们在上山时碰到过。他蹲在段敏的身旁,在我们到来后,马上站起身来摇摇手:“她没事,你们不用耽心,也就擦破点儿皮。”

段敏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两眼紧闭,脸庞上布满了水滴,那是泪水和草地上露水的混和物,我不道哪一种成份更多。在段敏祼露洁白的胳膊,可以看到青色和红色的划痕。

宝三和费琴一起向着段敏蹲下身去,我松了一口气,向那个人打着招呼说谢谢。那人回过头来,留下一句话。他说:“告诉那位小姐,别没事就想不开,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苦。和你们不了解的人和事相比,你们那点儿事,说到底都不算什么,想开啊。”

说这些话时,那人摘下了草帽,但在我眼里,他的面孔依然模糊不清。他转身离开,象一阵风似的消失了。这时我们发现,虽然这座山也是一个旅游景点,但在这一天里没有什么游客,只有我们几个和那个人。

我们的注意力当然完全地转移到段敏身上,她的身体完好,但无论如何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回去时,我们租了一辆三排座的出租车。在一种说不出的默契里,我和宝三自觉地坐在前排。费琴抱着段敏坐在后排,段敏的头枕在费琴的腿上,一路上喃喃地说着什么。我不敢仔细地分辨倾听,我想宝三更是这种心情。

我们先一起回到宝三家里,将段敏在床上安置好,费琴拉着她的手说好好休息,别多想。我对宝三说,好好照顾段敏,随后我和费琴一起告辞,退了出来。我们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进屋后费琴把门狠狠地拉上,反锁,随后背靠着房门,一下子瘫软了下来。这时我才发现,费琴的满脸汗水淋漓,两眼无神,几乎虚脱。

我在费琴顺着门板滑坐到地板上之前搀住了她,把她扶到沙发。费琴倒在我的怀里,泪水吧嗒吧嗒掉下来,浸湿了我的裤腿。费琴说,段敏告诉我,上一次跳湖是假的,但这一次是真想死。说到这里,她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我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打着,这是一种抚慰。但费琴说着说着又来了精神。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咬牙道:“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通通都是刽子手。”

宝三在这次出游后沉默寡言了一段时间,没多久,他又恢复本色。不过要我指出他的本色究竟是什么,我却说不清楚了。除了在郊区我们的住地之外,我也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到他。他简单地向我招呼一声,随后夸张地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前行而去。我知道,他的内心受到了震荡,但没有什么真正的改变。

我沿着和他相反的方向行走,吹起了和他曲调一致的口哨。

我还在单位附近的草坪看到他,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长凳上,显得孤零零的。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摆了摆手:“你走吧,我在这里等人,你呆着不方便。”

我没问有什么不方便的,但在回头要走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他说算了,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挺孤单的,你陪我呆一会儿也没什么,叫你看见就看见了,你也不是别人。

我和他并排坐在长凳上,在汽车的轰鸣、自行车的铃声里,等来了一个娉婷的女子。她绿色的衣袖在过来时翻飞着,越来越近。在接近我们的时候,大概是因为看到宝三和我在一起,她犹疑了一下,很快地又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并且扬起右手,首先冲我这个陌生人“嗨”的一声,打个招呼。

宝三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先走了,你自己坐一会儿吧。随后两人一起离开了。

我在身后目送着傍晚中的两个背影,我发现,那个挥动着绿色衣袖的女孩子依稀有着段敏的身材和动作。这个发现让我无法再在长椅上安静地坐下去。

宝三在第二天的下午蹿到我的屋里来,费琴去了公司,段敏去看她一个同学,剩下我们两个男人,而只有两个男人的时候,和有女人在场时的交流是不一样的。我没有开口之前,宝三就抢先打断我说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那个女孩是跟我好了,算是我的情人吧。

我说,什么叫情人,你和段敏还没有结婚,要不然,你先和段敏分手吧。

宝三说,和她分手,开什么玩笑,要能分早分了,但她确实会死的,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一看到她寻死,我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宝三又解释说,其实屈服了一次,就一定会永远屈服下去,和她好上就注定了,一开始她就决定了我们俩的命运。

宝三说,那个女孩和她不一样,“她能让我放松,我现在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从宝三埋怨我不爱喝酒后开始,以后他的每一次到来,我都拿出啤酒来陪他共饮。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们颠三倒四地聊起很多事情。宝三告诉我,他们的主任其实很可怜,在单位是个领导,回到家里却要面对一个悍妇,再加一个混世魔王般的儿子。有一次,他的儿子把他锁在门外,不让他进家,他最后找来一把斧子劈开了门。宝三说,那不是他的儿子,那是他的爷。

我说,你知道他可怜,还处处和他做对。

宝三放下又喝空了的一个易拉罐,答道:“就是因为他可怜,在我眼里才更加可恶。”

我喝啤酒的反应一般是从两颊开始的,从两颊的微微发热开始,热度逐渐传遍全身,最后我能感觉到心脏也象热浪一样一起一伏。在迷离的气氛中,我问了宝三一个似乎有点儿严重的问题。

“那么,你到底还爱不爱段敏?”

宝三正要再次送向嘴边的啤酒罐在半空中停住了,看样子,他被我这个问题弄得有点儿愕然,然后他放声笑了起来。他摆出了一副夸张的表情,那是一种让我想钻到地底下去的表情,宝三边笑边说,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会问这样的问题,真有喜剧效果。

宝三后来拍着脑袋说,奇怪,我怎么,从来就想都没想过个这问题呢。我到底爱不爱她了?

宝三后来变得非常严肃,是我少见地严肃,他严肃地说:“无论我爱不爱她,我们俩在一起,都是彼此的一场灾难。”他把烟头旋转着,捺灭在烟灰缸上。

在这阴沉沉的一天里,费琴的脚刚刚踏进屋门,就轻轻咳嗽起来。她皱起了眉头。费琴是一个最讨厌香烟味道的女人,我不吸烟,是我们能够在一起的一个关键。

但我其实是个隐性的烟民,在有其他人吸烟的场合,我会为虎作伥。皱着眉头的费琴说,这屋子里烟雾缭绕。我告诉他宝三刚才在这里。我的话音未落,费琴便叫起来说我就知道。她看到烟灰缸里还有一支正在燃烧的烟头,转过脸来质问我,这支应该不是宝三留下的吧。这个时候,在窗外天光的辉映下,她的面孔一半明亮,一半阴暗,象个喋喋不休的美丽精灵。

我沉默的观察被这个精灵当作了一种抗拒。她叫道,好呀好,我让你抽,我也来,看看谁能整过谁。她从那盒白沙烟中抽出一支,放在嘴里点上了火。在很短的时间里,她就剧烈咳嗽起来。

我劈手夺下了她手中的香烟,把她揽入怀中。我的女朋友费琴仰躺在我的大腿上,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她的头发掉落下来,重重地向地面垂去,象黑色的瀑布。她的眼角涌出了点点的泪花,那时被刚才的烟雾呛出来的。她摆出了任人摆布的柔弱样子,这让我感到心碎。

我擦拭着她的眼角和脸颊,我说,我要告诉你,也是告诉我自己,和很多其他在一起的人相比,咱们俩是幸运的。

半夜,我们再次被奇怪的声响吵醒,这声音来自隔壁。在黑暗中,我拉住费琴的手。我们一起听到既遥远,又近在咫尺的声音,其中有男人的低低的怒吼,和女人凄厉的叫喊。我以为,他们又在吵架,但费琴用一种独特的手式抓住我的一支手指,摇了一摇。我知道了,这一次不是吵架。

我听到,隔壁象溪流一样传来的,还有一种类似压响了弹簧的声音,这声音越响越快,直到变得象雨点般的紧密,最后猛地一下子寂然无声了。

我在黑暗里说,他们怎么也不知道买个好一点儿的床。

费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带着有所担忧的克制,但依然象银铃般悦耳。透过窗户,我看到遍布满天的群星。在我听来,费琴玻璃般的笑声洒满了整个苍穹,和那些满不在乎的星星融为一体。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隔壁宝三和他的女朋友段敏奇怪地远离了我们。在我和我的女朋友眼里,对面的门始终紧锁着,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在单位里,我也几乎碰不到我的同事宝三。当然,我们没有刻意地去接近和寻找他们,也没有觉到有任何不适。在这样的年代里,任何人同任何人的疏远,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宝三还是敲响了我的房门,和她并排站着的,还有盛装的段敏。她穿着一件艳丽的红色旗袍,让我的脸庞有一种被红光照耀的感觉。

在我、宝三和段敏三个人坐定,费琴穿梭来回地沏茶倒水之际。宝三说,我们是特地来邀请你们包饺子的,俗话说,送行饺子接风宴,你们为我们送别吧。

送别?我狐疑地看看他们俩。

宝三知道我必然的疑问。他笑着说:“首先,我宣布,完成硕士学业的段敏同志,已经获得出外深造的资格,即将赴法国勤工俭学,为进一步的革命工作奠定基础,学制三年。”

在我没醒过味来的时候,费琴跑了过来,说好事好事,等段敏回来,你们俩肯定会更好。我们是应该好好送送段敏。

宝三说不光送段敏,还有我。他拍拍我的胳膊,说哥们儿,咱们俩以后当然还是朋友,但不是同事了。我要走了,离开这个单位了。

我吃了一惊,说你决定了吗?

宝三说,我已经找领导谈过话了,辞职报告都交了。

宝三的这个决定很突然,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些焦灼地问他,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商量,你有下家吗?

宝三说,还没有,我想先离开再说。

我的屋子不算大,但有两个房间,在随后的时间里,似乎很自然的,我和宝三来到一间屋子里,费琴和段敏进入了另一间。面对眼前的宝三,我变成了一个好象很成熟的人。我说,你是不是太冲动了。这个单位是有很多对不住咱们的地方,可这么多年过去,咱们自己也成了某种程度上的既得利益者。你对面的房子还没买下来吧。过去,咱们这里算是没人看得上眼的郊区,可现在房价涨成这个样子,咱们这个地段已经越来越吃香了,你知不知道单位里其实还有很多人想到这里来而来不了呢。你要走,就这个房子也是一大损失,还有其他的种种保障,也都没有了,这些你想过吗?

宝三说,我知道,不过,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必须完全地改变。

宝三说,有个东西比你说的这些都重要,那就是──自由。说到这里,宝三做出了一个滑稽的动作,他扬起左臂,挥动了一下。

自由?哼哼。我想反驳他的“谬论”,但奇怪地是,我张嘴说出了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话,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我说,你真正想摆脱的不是这个单位,而是你现在的女朋友吧。

宝三缓缓地放下了胳膊,他沉默了。在沉默结束之后,他告诉我,段敏懂得这一切,她决定去法国,其实是放他一马。宝三告诉我,他们俩其实在口头上达成分手了。

段敏会和宝三分手?这好象是让我很吃惊,又好象在我的意料之内。

宝三说,分手的要求是段敏提出来的。宝三又说,他和段敏之间的事,早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

我说,那么,你可以和你那个什么情人在一起了。说这话时,我的脑子里闪动起一抹绿色的衣袖。

在我和宝三谈话的时候,段敏和费琴在另一个屋子里低声交谈着。我知道,她们在说着和我们同样的话题,但有着不同的细节和解释。宝三和她女友之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能弄清楚,就象我也弄不清楚我自己一样。

宝三辞职离开我们这个单位。他的领导,也就是被他屡屡顶撞的主任曾经约我吃了一顿饭,主任说:“我知道宝三这次辞职的决心很大,但他是个人才。你们俩关系不错,要不你再劝劝他,看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我说,我劝不了宝三,我倒是想劝劝你。宝三是个人才,但他留不留下来,对这个单位和部门真能有什么影响吗?还有就是你除了说服之外,又能有什么别的东西留住宝三呢。

主任很开通地笑了,他说是呀是呀,谁来谁走都一样,再说这个单位也不是我家的。

在那一段时间里,段敏身着红色旗袍的形象我又看到了一次。我在单位里接到段敏的邀请电话,她说:“我马上要走了,希望你把我当作我自己,而不是你的同事宝三的附属品,来送送我”。她又说:“你自己一个人来好吗?”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赴约。

我和段敏的手指在酒吧光滑的玻璃桌上滑动着,最后轻轻地碰在了一起。大约停留了一秒种,我把手抽了回来,放回到自己膝盖上。我在段敏面前坐得更加端正。

段敏轻轻叹了口气,她说,我很羡慕你,也羡慕费琴,真的,我羡慕你们俩人。

我说,你也让人羡慕。我们俩这辈子可能不会有留学法国机会,还有,你真的很美丽。

段敏走了,宝三也消失了,这一次消失的好象很彻底,但我知道,不会是永远地消失,这个人已经进入了我的生活。我没有过问宝三到哪里去找饭碗了,因为他的专业水平决定了他不会没饭吃。关于他的感情生活,我想,是悲剧总归要发生的,不管是红色的旗袍,还是绿色的连衣裙。

在隔壁的宝三从隔壁消失的日子里,我养成一个怪癖,就是出门时戴上一顶草帽。这个习惯起源于一次四个人爬山的经历。我在周围的人眼里本来就是个怪人,现在他们更有理由认为我怪的无以复加。在单位和我们位于郊区的住宅小区,我知道自己因为这顶草帽而成了一个话题。对于这种境况,我既不得意,也没有什么不自在,而是听之任之,我行我素。

对于我这种让许多人无法释怀的怪癖,我的女朋友费琴表现出了我最希望的样子。不象她对抽烟的反感,她没有提出任何指摘和要求,仿佛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我看着费琴在桌前低头的侧影,我知道,段敏对我们的羡慕是有道理的。

不过,如果段敏知道更多关于我的秘密和细节,她可能会改变看法。比如,作为一个生活在这个年代里的成年男人,我会在别人买单的情况下,出入色情场所,这当然是不能让我的女朋友费琴知道的,起码是不能和她挑明。我在一个周末的夜晚蒸了一通桑拿,随后换上光鲜的裕衣,来到一个紧紧相连KTV包房。我慵懒地闭上眼睛,对轻轻踱进门来年轻女孩置之不理,直到她把一只冰凉的小手放上我的膝头。

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只紫红色的嘴唇。我看到这嘴唇上下开阖,发出的声音是:“先生,咱们点个歌一起唱唱吧。”

我感到这里是如此灰暗,让人昏昏欲睡。我懒懒地答道:“我不想唱歌。”

“那咱们放个舞曲,跳一支吧。”

“我也不想跳舞。”

小姐大概没遇这样难伺候的客人,她凝眉想了一想,提出一个建议:“要不然,我先给您讲个故事吧。”

小姐等待了几秒种后,把我的不吭声当作了默许。小姐挪动了一下两腿,娓娓地说:“故事的名字叫桃花扇,其中有个男的叫侯方域,有个女的,叫李香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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