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的荣耀(随笔)
——为刘晓波一辩
◎ 刘 也
诺贝尔发明的炸药曾经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恶梦,诺贝尔奖可能是每一位中国人的美梦,诺贝尔和平奖却几乎成为中国大陆当局的恶梦。
中国人对诺贝尔其人其奖的感情是极其复杂微妙而又一言难尽的。作为一个以其极强烈的面子观念著称于世的民族——当然,这里主要指的是以大汉族主义为代表的民族联合体,混合了一种过于自闭内向、又十分在乎他者眼光的既自尊又自卑的民族心理。中国人活着图的就是一个脸面,不仅表现在所谓诺贝尔奖情结,
也表现在一切事务上好大喜功。“地大物博”已难经得起推敲。所谓“韬光养晦”,亦盖是出于不得已。
论及诺贝尔,未暇区分火药与炸药为何物的国人最胸痛气闷者,本来发明火药的专利似乎更应归功于吾华老祖宗。我看到网上有愤言,倘若古代即有诺贝尔,单凭四大发明中国人就可以稳拿不下四次诺贝尔。孰谓吾土不养吾民?单以孳乳蕃衍论英雄,吾民也早稳得第一。伴随跃入所谓世界第二大经济实体之统计学,“崛起”之声不绝于耳,“中国模式”、“中国道路”、“中国世纪”之类甚嚣一时。中国大陆诚不愧是一经常会创造奇迹的所在。除了连破纪录的天灾、屡屡翻新的人祸,年来更连破创造奇迹的纪录。虽然环境代价惨重,人权纪录难堪,人均依旧可怜,几尼屡逼警戒。富人玩得起,咱也玩得起,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比如倾举国之力、慷纳税人之慨举办号称有史以来“最豪华”的奥运会、世博会。但就在这节骨眼上,本届诺贝尔和平奖未颁给一向自居无所不能之中共政权,却偏偏瞅准一位被这个政权以颠覆罪名打入大牢的“罪犯”刘晓波!
在中共当局看来,诺贝尔和平奖未啻一粒老鼠屎,破坏了眼下他们正全力以天价炮制的具有中国特色海碗河蟹粥。于是上下噤声,严防死守。跟大多数闷在鼓里的国人一样,鄙人也正是通过中共外交部发言人的所谓声明,才知道刘晓波氏果然已获本届诺贝尔和平奖。相信问起大陆一般大妈大叔,及至八0后九0后,十个中可能有八九个未必确知诺贝尔和平奖是何东东,知道刘晓庆而不知刘晓波何许人也者,大有人在。
套用大陆之以十年(实为一秩)为断,刘晓波50后,刘某人60后;50后爱轧热闹,堪称愤怒的一代;60后好静,向称沉默的一代;依就读上庠前后序齿,刘晓波77级,刘某人80级;论闯荡江湖的辈份,刘晓波以批红极一时的李泽厚美学起家,刘某人囿处海上一隅,吟未多几句破旧的新诗,终未成气候;刘晓波是活动家,刘某人是不活动家。尝闻亲炙苏珊·桑塔格口授文坛登龙术者言,凡有聚会当必与;吾人则惟于灯火阑珊处栖迟。性格即是命运,造化播弄小儿。于今倘论及“吾家晓波”,叵测者或谓将搬演“我的朋友胡适之”故事也。又如今,刘某人蛰伏墙外沪滨,在体制中竟得不死,刘晓波坐困塞北冰狱,在体制外将造不朽。容或有避之不及者,亦何妨与这位八辈子也难挨得上的本家套一套磁?
周围原不乏名唤晓波者,这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国名字。我不认识刘晓波,刘晓波亦何尝识刘某人?记得八六年马哲来上海我家,话别渠即晋京,其间有赐片语,谓尝蒙晓波留宿,略云海子较喜欢《两人集》中之拙作。及至报章登载共酋王震气势汹汹的咆哮,方知马哲原来就是薛德云,未久渠竟在电视中出镜受审,以所谓煽动学运罪名定谳入狱。
最初我在丁玲主编的《中国》上读到过刘晓波的文字,仿佛是就某个观点与李泽厚商榷。烩新锐激情与启蒙理性于一炉,端的是激扬文字,然则感性略胜于思辩,更近乎所谓“诗人之散文”。彼时学院派尚未熟习后现代那一套话语策略或洋八股。刘晓波乃以其元气沛然狂飙突进之文暴得大名,未失为八十年代一个符号式的人物。
本人从来不是一位当代中国文学殷勤的阅读者。刘晓波的文字我读得不多。这里面有一些主观与客观的原因,官方封锁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但这并不意味我不关注当代文学。六·四之后,刘晓波似已淡出了公众视线。九七年在北京偶遇一位职司盯梢的业余青年诗人,从他嘴里我获知晓波这几年仍很活跃,“夜生活极丰富”——青年诗人不无艳羡地如是说。那时我就知道,晓波一直活着、活动着。有的人越活越大,从小我活成大我。有的人越活越幽渺,幽渺到连影子也无。刘晓波无疑属于前者。晓波九十年代的著述我读得少,但我知道,他一直不仅作为一个作者,更作为一个行动者,以一种美好的信念在为争取公民的权利以及人的自由而行动着、发挥着影响力。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我关注于他的行动更胜于关注他的作品。毕竟,“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九十年代的刘晓波在自己的国家被剥夺了言论自由,只得在海外发表作品,其时网络尚未似今日这么普及,这不仅是刘晓波个人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然而,自由可以被剥夺却不可以放弃,孤陋如我,日后方知那本假以王朔名义出品的对话录《美人赠我蒙汗药》中,“老侠”原来就是晓波。晓波还与妻子刘霞合作出过诗选,如此说来,刘晓波还真是一位诗人,或许这才是真正相通之处。不同之处在于,在刘晓波发言的时候,大多数人却选择了沉默。所以,刘晓波成为一位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而沉默者终于沉沦为大多数。
无论是作为文学评论家、美学家、思想家,还是作为一位诗人,无论是文学学徒时代,还是成熟作家时代,刘晓波的梦想大约曾经更近乎文学奖而非和平奖。我相信,作家文学家中期望获得文学奖的人可能要比从事社会活动而期望获得和平奖的人多得多。虽然我同样深信,很少会有真正的作家会为奖金而写作,正如真正的思想者不会为奖金而思想。
不同于科学奖获奖者及其成果的客观性与实证性,文学奖与和平奖的获奖者似乎并不具备惟一性,且常具争议性,原是并不奇怪的。更何况以严谨精确标榜的科学奖,也并不是每一届都毫无走眼遗珠之叹。如果说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常常会侥幸落在一些二流文学家的头上,诺贝尔和平奖却极少会青睐第二流的人物。无疑它已经书写了二十世纪的历史,并将继续揭开新的历史篇章。
凭心而论,依刘晓波有限的文学成就甚或未必足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而根据诺贝尔遗嘱设定的诺贝尔和平奖的颁奖对象是:“为促进民族团结友好、取消或裁减常备军队以及为和平会议的组织和宣传尽到最大努力或作出最大贡献的人。”
并可授予符合获奖条件的机构与组织,评选委员会更逐渐拓宽了和平奖所涵盖的范围,例如,颁给刘晓波的理由是:表彰其坚持不懈地采取非暴力手段为中国人权事业所做出的贡献。容易引起争议的是针对诺贝尔遗嘱的不同解释,比如这一句:“正如Alfred
Nobel在遗嘱所写的那样,人权是‘各国之间友好共处’的先决条件。”
虽然我上网查看诺贝尔遗嘱全文没有找到与此完全类似的表述,“和平”与“人权”之间确乎存在着如诺奖委员会所强调的密切联系,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我认为这种拓展不失为对诺贝尔致力于促进民族团结友好意愿的一种合理必要的延伸。
单凭在六·四天安门广场上最后时刻的表现,刘晓波就已具备了获奖资格。近年来,刘晓波更一力投身于公民不服从运动,其非暴力的宗旨通过他在获刑后的最后陈词已表露无遗——“我没有敌人”。尽管刘晓波可以如此坦然地宣告,但这并不等于没有人把刘晓波当敌人。我不知道“敌人”这个词创发于何时何地。按生物链,一切生物有天敌无敌人,有则亦惟人。一切生物中亦惟人类,有天敌也有敌人。有人,即有敌人,人是人惟一的敌人。无疑,敌人只属于人的发明。一朵自由开放的野花也没有敌人,但这并不等于不会遭到大头靴的无情践踏甚或引来一只稚嫩小手自作多情的采撷。
伸向刘晓波的又岂止是一双黑手,而是一架其自身的合法性尚有待论证的暴力机器、一个公然凌驾于一切法律之上、没有任何有效监督与约束的利益集团的无情迫害。刘晓波在法庭上的陈词让我想起索福克勒斯笔下同样不屈的安蒂戈涅,面对统治者的淫威发出掷地的一问:你说的话能算法律吗?
恶法非法!以良法对抗恶法!在国内法之外有国际法!在人之法之上有自然法、神之法!中共政权既已向国际社会承诺签署联合国制定的两大国际公约,理应践行作为最基本的普世人权规定的尊重与保障言论自由之责。你可以不知道刘晓波,你也可以不认同刘晓波的观点,但你不能剥夺刘晓波作为一个中国公民由宪法提供的言论自由的保障、作为一位世界公民由国际公约规定应享有的言论自由的权利。就此而言,刘晓波确实是为人人、因而也是为你我而获罪系狱。是以奉献于刘晓波的荣耀也必然会有你我的一份。我宁愿将刘晓波获得的这一份荣耀视为一位公民,而不仅仅是一位作家的荣耀。为此我向挪威人致敬。
早年我看过叙述格里格生平的美国电影《挪威之歌》。我也读过192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挪威女作家温塞特的随笔《挪威的快乐时光》,并且记得挪威民族历来是以倔强固执闻名。无端指责评奖委员会受到政府或某些势力的背后操控,既有违国际常识,也容易制造国际笑话与国际丑闻。其实不过投射了此一类莫须有指责者自身的惯性思维,暴露出以已度人者的小鸡肚肠与惯用伎俩,有害于一个口口声声要与国际接轨,争取成为负责任大国的国际声誉。
试图控制一切者,最后难免会失去对一切的控制。正如鼓噪“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忘记了还有一个据说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台湾;猛猜中国人何时能获诺贝尔奖的时代,忘记了已获得1989年诺贝尔和平奖的西藏宗教领袖达赖喇嘛,既或不是汉人,也并不等于他不再是一位中国人。又为何在声称“和平崛起”的时代,因为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国公民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失去了“平和”的心态?
于独立的写作与自由的思想本身,获不获奖本无所谓。但这的确是可以让每一位争取自由、民主与人权的中国公民分享的一份巨大的荣耀。甚至当局过于强烈的反应、不屑或恼羞成怒,也从反面证实了这一点。弗洛伊德的信徒或许会将之视为一种典型的爱恨交错的矛盾情绪。无独有偶,刘晓波并不是第一位获奖的在狱作家。1935年的和平奖颁给了德国记者卡尔·冯·奥西埃茨基(Carl
von Ossietzky 1889-1938),他因揭露德国国防军秘密重整军备而被指控犯有叛国罪,判处18个月监禁,后于1932年被赦释放。希特勒上台后,奥西埃茨基拒绝逃离德国,旋因主编刊物,被投入帕彭堡集中营,就在狱中他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世人公认这是全世界对纳粹主义的谴责,于此,希特勒下令禁止任何德国人接受诺贝尔奖金。”(上详《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相关条目)历史往往会重演,结尾或小有变化。内地有一些个所谓名牌大学早就摩拳擦掌订下某某年之内拿一个诺贝尔奖的倒计时日程表,宛然已稳操诺贝尔奖的按纽。诚然,中共当局的骨头当然不会比希特勒更弹硬。
我听说崔卫平以私人名义打电话征求知识界文艺界人士对刘晓波因言获罪这一公共事件的意见时,那位以模仿拉美魔幻主义文学见长的作者表现果然奇特(“我很忙”、“我正在接待客人……”等等)。又闻200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现居法国的华裔作家高行健先生今年忙于做寿翁,当被问及对刘晓波获奖的看法时,竟表示“不予置评”。无论如何,这都是发人深省、且意味深长的。——在监狱之外或监狱之内,你有沉默的权利——事实上,大部分的日子我也是一位沉默者,但这是无名的沉默——而我仍然忍不住想问一句:先生,你又忙个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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