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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末章奥义,个体应用

 

继次章把庄学义理具体应用于社会群体,阐明“至治不治”的社会哲学之后;末章再把庄学义理具体应用于人类个体,阐明“至用无用”的个体哲学。

末章两则寓言的主角庄子、惠施,虽非寓言人物,但庄子以真实对话为据[48],予以提炼加工,仍属寓言。

宋人惠施游仕异邦,担任魏相十九年,辅佐一代霸主魏惠王;“宋(康)王之贤惠子也,天下莫不闻”[49]。宋人庄子终生不仕,峻拒楚威王聘相,私诋宋康王“猛过骊龙”,面斥魏惠王与惠施为“昏上乱相”[50],被司马迁誉为“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二人身份、立场尖锐对立,两则寓言都紧扣专制主题——尽管依然极其隐晦。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廓落无所容。非不枵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纩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51],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纩,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摅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廓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第十七节:“大瓠”寓言,阐明“江湖”立场。奥义藏于“拙于用大”。

前魏相惠施极其自得地提及魏王,毫不掩饰地表明“庙堂”立场,认为“大瓠”(隐喻至人)对“庙堂”无用,必须“为其无用而掊之”。“对君主无用就该死”的邪恶思想,被庄子死后六年才出生的韩非推向极致,成了最为可耻的中华“国粹”。[52]

庄子针锋相对地亮出对抗“庙堂”的“江湖”立场[53],认为惠施“拙于用大”,“大瓠”(至人)对“庙堂”无用,正可得其“大用”——“浮乎江湖”。《人间世》申论曰:“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耶?(中略。)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庄、惠二人辩论“大瓠”有用无用,并非普通意义的有用无用,而专指对“庙堂”是否有用。用于“庙堂”还是用于“江湖”,庄子谓之“所用之异”。可见大知、至知的差别并非智力高下,而是智力的用途:用于“庙堂”就是“拙于用大”,故止于“大境”;用于“江湖”就是善于用大,故趋于“至境”。所谓“至用无用”,意为“至高之用是不为庙堂所用(仅为江湖所用)”。

然而发人深省的是,庄子阐明“浮乎江湖”之“大用”的“不龟jūn,同皲手药”寓言,居然是为“江湖”所用者得“小用”,为“庙堂”所用者得“大用”。这深刻透露出专制制度下的语境失语:庄子不得不借用“庙堂高于江湖”的颠倒价值观,来阐明“江湖高于庙堂”的正面价值观。

因此庄子特地让涉及母邦的两则寓言完全同构:次章的“章甫”寓言,取群体视角,阐明宋王之“章甫”(隐喻治国之礼教政令)合用于宋,而不合用于越;末章的不龟手药”寓言,取个体视角,阐明宋人之“不龟手药”(隐喻个人才能)小用于宋,而大用于吴。借助“章甫”寓言,庄子对“不龟手药”寓言的语境失语做出了弥补。[54]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乎?卑身而伏,以候遨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第十八节:“大樗”寓言,阐明“逍遥”义理。奥义藏于“大樗”、“大椿”的隐晦对应。

惠施把至人比做对庙堂“无用”的“大瓠”,被庄子以“拙于用大”、“浮乎江湖”挫败,不得不把立场从“庙堂”向“江湖”稍做位移,移向对“江湖”颇为有用的社会规范“绳墨”“规矩”,进而把至人比做“不中绳墨”、“不中规矩”、对江湖民众也“无用”的“大樗”,嘲笑其“匠者不顾”、“众所同去”——与夭阏大知被“众人匹之”对比。

樗、椿同种,但樗臭而椿香,因此樗树又名“臭椿”,椿树又名“香椿”。首章“知年”四项中,大椿隐喻至人。庄子让惠施在寓言中把至人贬为“臭椿”,是为了揭露专制制度下主流价值观的价值颠倒:在超越专制的道极视点下,至人是香椿;在囿于专制的人间视点下,至人却是臭椿。《大宗师》直接道破了这种价值颠倒:“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

惠施之言分为两部分:先说“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匠者不顾”;再以“今子之言”一转话锋,把“大而无用,众所同去”的庄子隐喻为“大樗”。由于“大樗”像“大椿”一样隐喻至人,因此惠施之言(实为庄子拟言)预设了陷阱:倘若庄子为自己辩护,就是自居“至人”,与庄子批判的夭阏大知一样。

为了不落入陷阱,庄子之言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狸狌”寓言。语境失语使庄子无法如此反驳惠施:在自由社会中,“绳墨”、“规矩”是为民造福的顺道工具;但在专制社会中,专制君主圣心独断地任意制定“绳墨”,喜怒无常地随意变更“规矩”,因此天下公器“绳墨”、“规矩”已蜕变为强化专制的悖道工具——不受制约地朝令夕改的“章甫”。[55]

庄子只能运用寓言婉转反击:把奔竞于“庙堂”的夭阏大知比做“卑身而伏,以候遨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的“狸狌”。不得君主所用,就惶惶如丧家之犬。即便暂得重用,也难免“中于机辟,死于网罟”。

第二部分是“斄牛”寓言。为了避开自居“至人”的陷阱,庄子先自比“能为大而不能执鼠”的“斄牛”,反驳惠施之言的后半部分“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形容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看似夸张失度,其实是与“翼若垂天之云”(已两见于两述大知寓言)的大鹏相勾连,表明庄子认为自己仅是像大鹏一样超越“北溟”、趋近“南溟”的顺道大知。

第三部分是“无何有”卮言。庄子也一转话锋,再反驳惠施之言的前半部分“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匠者不顾”,由于是“惠施的大樗”,因此庄子没有自居“至人”的嫌疑。庄子认为,即使“大樗”(至人)对庙堂君主乃至江湖民众都“无用”,也不必“患其无用”,于是水到渠成地阐明“至用无用”的“逍遥”主题,从而结束全篇。

最后点题语中,包含深藏奥义的两大名相:“无何有之乡”、“逍遥”。

“无何有”被旧庄学谬解为“什么也没有”,荒陋之至[56]。“无”是动词,意为致无。“何”是名词,意为一切物德。“有”也是动词,意为持有。“无何有”就是站在道极视点上,致无(永不圆满的)一切物德之(自得性)持有。

“无何有”是一切分类名相之庄学至境的总括。庄学至境的标准式是“至×无×”,“×”涵盖“道”分施万物的一切“德(得)”,包括一切文化名相、伦理价值和哲学范畴。本篇所及的已有“至极无极”、“至待无待”、“至知无知”、“至己无己”、“至功无功”、“至名无名”、“至治无治”、“至用无用”等,后六篇尚有不胜枚举的无数应用。

“无何有之乡”像“藐姑射之山”一样是“南溟”的变文,共同象征可以通过不断超越而无限趋近,但永远不能完全抵达的道极。“无何有之乡”是庄子对“文化至境”不可移易的精确命名。

“逍遥”是庄学核心名相,因此冠名“内七篇”之首。郭象谬解“逍遥”为“自得”,“自得”谬说贯穿全部郭注。唐人成玄英以降,治庄者喋喋不休地蹈袭“自得”谬说,连部分驳斥郭象者也无例外。然而庄子从未说过“自得”,反而明确说过“不自得”:“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大宗师》)“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应帝王》)庄子认为万物之“德(得)”皆为“道”所分施,故主张“至德(得)不德(得)”,“逍遥”之义怎么可能是“自得”?

除了《逍遥游》的“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仅有《大宗师》再次提及“逍遥”:“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两次都与“无为”并提,可知“逍遥”是老聃核心名相“无为”的别名。《外篇·天运》早已一语道破:“逍遥,无为也。”庄学承自老学,但才调思致旷古一人的庄子不愿蹈常袭故,常为老学名相另创别名,并且由此突破老学。“逍遥”对“无为”的重大突破,就是“无待”(蕴涵“无蔽”)。

源自庄学的汉语常语“逍遥自在”,用“自在”阐释晦藏奥义的“逍遥”名相,深得庄学三昧。“自在”是“无待”的同义语。“无待”就是不倚待世间万物,尤其不倚待俗世君主;“自在”就是独立存在于天地之间,与造化共舞——即“游”。有待于外物的芸芸小知,有待于君主的夭阏大知,都是依他而在的不逍遥者;具无待之身、趋无蔽之知的至知至人,才是得大自在而“游无穷”的无待逍遥者。所谓“自在”,就是自由的存在。用现代哲学术语来说,“逍遥”就是“自由”:心灵的自由,基于对“道”的体悟;身体的自由,则是对“道”的顺从。

“逍遥自在”绝非郭象篡改曲注之后,芸芸小知及夭阏大知谬解的自私自利和苟且偷生。庄子既不出仕也不屈服,痛诋专制又不被剿灭的毕生履践证明:即便在无远弗届、无孔不入、“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人间世》)的专制控制之下,依然存在“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杂篇·让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杂篇·天下》)的逍遥天地。

 

结语 天地至文,妙绝古今

 

综上所述,次章、末章的人物寓言及其寓意,与首章的动物寓言及其相关寓意一一对应。然而庄子既支离其言,又惜墨如金,不肯笨拙地一一点破,反而在精确对应中变文横生,转辞迭出,导致《逍遥游》奥义难以窥破,尤其使次章、末章锋芒直指专制庙堂、夭阏大知的庄学奥义隐晦深藏,进而使郭象的篡改曲注容易得逞。

《逍遥游》绝非旧庄学眼中充满错简衍文、义理混乱矛盾的片断杂凑,而是层层推进、滴水不漏、结构严谨、妙绝古今的天地至文。似浅实深的《逍遥游》,已把庄学义理阐发殆尽,其余六篇只是其推演展开和落实应用。

《逍遥游》批判囿于人间视点的夭阏大知,如同止于“北溟”的鲲和“夭阏”中天的鹏,不知其“泰山”之知,小于“秋毫之末”,而以有限“大知”,自诩为无限“至知”;拔高“文化”伪道,代替“造化”真道;错误认知人间正道,错误设计社会制度;助桀为虐地强化专制,悖道而行地戕贼万民。庄子站在“南溟”、“藐姑射之山”、“无何有之乡”共同象征的“无极之外复无极”的道极背景下,彻底否定了“代大匠斫”的君主专制,也彻底否定了倚待庙堂的夭阏大知。庄子坚信,悖道而行不可能成功,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天道。即便相互倚待的专制君主、夭阏大知联手,借助制度暴力霸王硬上弓,也不可能成功,顶多是像自诩“飞之至”的尺鴳那样自诩“成功”而已。

2005628日初稿

2006730日二稿

2006815日三稿

2006819日四稿

2006820-28日五稿

200692-1030日六稿

20061119-20日七稿

20061231-200719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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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48]《杂篇·外物》所载即为真实对话:“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耶?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与真实对话相较,可知寓言提炼加工之匠心,领悟增补卮言晦藏之奥义。

[49]《战国策·楚策三》。

[50]《外篇·山木》:“魏王曰:‘何先生之惫耶?’庄子曰:‘(中略。)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耶?’”

[51]成疏:“洴,浮也。澼,漂也。絖,絮也。”刘文典:“絖,古纩字。”

[52]参见拙著《寓言的密码》第十二章《对帝王无用就该死——太公杀贤》。

[53]“江湖”被后世广泛沿用,成为中华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名相,证明沿用者无不洞悉“江湖”与“庙堂”的对抗性,否则没有理由偏偏选取庄子独创的“江湖”做“庙堂”的对词。尽管倚待庙堂者用“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来主动模糊其对抗性,而逍遥江湖者为了免祸也被迫隐晦其对抗性,但主动模糊和被迫隐晦无不证明深知其对抗性。

[54]“文化先进”的宋是庄子母邦,“文化落后”的吴越是其异国,因此庄子礼赞吴越而隐斥宋国。正如“文化先进”的雅典是苏格拉底母邦,而“文化落后”的斯巴达是其异国,因此苏格拉底礼赞斯巴达而贬斥雅典。东西大哲,用心如一。

[55]吾国度量衡,皆古小于今,逾近逾大,实为专制君主为多征赋税而日渐大之。以便“名正言顺”地掠夺更多民脂民膏,又无“横征暴敛”之名。

[56]郭象未注“无何有”。成疏:“无何有,犹无有也。莫,无也。谓宽旷无人之处,不问何物,悉皆无有,故曰无何有之乡也。”陆释:“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谓寂绝无为之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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