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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锢劳改场(短篇小说)

许  锋   

 

与往常一样,10月1日,麦老太太总是拐着手杖,拖着疲惫的脚步,向着败落的“禁锢劳改场”走去,因为她要拜访葬在这里的老伴——麦可先生。 

今天一大早,麦老太太就准备好了一切,一待早饭之后,就从家里出来。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才仰着头,勉强地笑了笑,说,“你早,我的孩子。”那么一刻,我也笑了笑,说:“你也早,麦老太太,你这是去哪儿?”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我要到‘禁锢劳改场’去。”话一说完,她就走远了。而我也向着相反的方向行进。 

“她是孤独的。”妈妈在一次谈话中,这么说麦老太太的。由于我不知道以往的事情,所以我问:“为什么呢?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寡妇?”“不,不是这样的。倘若你这样想,就完全不理解麦老太太了。”妈妈稍微叹口气说道。“是吗?”我说,语气带有些许天真。“是的,”妈妈说道,但她的眼睛却看着窗外的景物,不知道妈妈在这个时候还想着什么。“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的年纪也很小,不过自己也亲身经历了很多事情。然而,不知道为了什么,麦可先生却在劳改场去世了。至于什么原因所导致的,外面一直存在着多种不同的看法与传言,但麦老太太是知道的。她说:‘麦可的死是我们时代的悲剧。'那时候,麦老太太非常的伤心及绝望。如今,每逢10月1日,老太太都要到‘禁锢劳改场’去看望自己的老伴,而且她从不放弃。对此,她说:‘那里是我人生当中最大的痛。’现在,你明白了吗?这就是麦老太太的孤独。”我听了,还是摇着头,表示不理解。但妈妈并没表示什么,只用手轻轻地拍着身上的灰尘,“等你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你自然会明白的。”这下,我点着头,说,“我知道了。” 

这一段话的回忆,是我掉转头再一次看麦老太太的时候,忽然间想到的,至于我跟妈妈谈话的具体时间,现在,我真的不是很清楚。可麦老太太却早已走远了,连一个身影也不见着。 

从我们居住的地方到“禁锢劳改场”,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但路途却是很难走的,因为现在的“禁锢劳改场”已经荒凉十几年了,在它还没有败落之前,这里依然是犯人劳改的地方。我到过那里只有几次,对它的真正认识不是很了解,另一方面,很多人也似乎忘记了这么一个地方。 

踏上路途的麦老太太此时一直往前走,但她的眼神显得很暗淡,不过,她所看到周围的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而她也曾经对某个人说过,“倘若你去了,你就会发现麦可的坟墓是多么的简单、没落。”

过了一会,麦老太太停了下来,并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为什么会遭到如此可怕的下场。难道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吗?”一道微弱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其身影拉得很长,但她并不注意这些,而是继续迈着脚步,慢慢地靠近麦可先生的坟墓。” 

10月1日,最不平常的一天,麦可就是在这天死去的。麦老太太继续自语地说着,似乎她身边真的有人在倾听,“我忘不了这一天,因为它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当她站在麦可先生的坟墓之前,她才停止自语。在这之前,她还深深地喘了长气,这是由于她的行动带给自己的不适,因此她显得很累的样子。“麦可,你知道吗?我活得很苦。”那一会她心想,不过,在这个时候,周围倒是显得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杂音,举目而看,现在的劳改场其围墙早已坍塌了,就在坍塌的泥土里,还生长着杂草,以及墙角边的一些零乱石头。“啊,这流逝的岁月,它在吞噬着我们,要知道,我现在是多么的孤独,身边没有一个人作伴,麦可,我忘不了你,知道吗?”

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麦老太太才扭转身子,离开了麦可,离开了“禁锢劳改场”。但不知道为什么,麦老太太是流着眼泪离开的。只见她枯燥的脸,那沾着泪水的晶莹,在光照下闪闪发光。 

“我的生命也不多了,麦可。我只希望在余下的日子里,能多抽时间来看看你。”麦老太太擦着眼泪,这么说道。 

在她返回的路途中,意外的是,她碰上了陈忍这老头儿。或许是出于某种心理吧,麦老太太瞪着他,显得很不屑的样子,“就是他,麦可才会进‘禁锢劳改场’的。”那么一会,陈忍似乎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只好低着头,不敢做声。好不容易,陈忍才撇开麦老太太,顿时,他还为自己的喘气咒骂起来,说:“真该的。” 

对于麦可的死,陈忍从不忏悔,他也扪心自问:“我从来没有对不起谁,麦可的死完全与我无关。”如今,尽管四十年也过去了,可陈忍还是坚信自己没错,错的是历史。那么,是谁挑起革命的?这可不是他。他只是这场革命当中来充当其工具而已。 

一回到家,麦老太太就坐在椅子上,闭起眼睛,因为她想小睡一会。可她始终抹不去陈忍这副卑鄙的嘴脸,“啊,一个刽子手,啊,一个人人诛之而后快的畜牲。”这时,外面却有几个孩子在玩耍,隐约中她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说什么“今天是好日子,因为我们放假了,这种感觉真好。如果天天都是这样,该多好啊,那样,我们就不用去上学了。最可鄙的是那些虚伪的老师,实在太可恶了,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老是给我们作业呢?”“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好日子?今天?”麦老太太沉思了一下,这么想道,“今天是好日子吗?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刚从‘禁锢劳改场’回来吗?哎,今天是悲剧的纪念日。”但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然而,这些孩子依然玩闹得很欢,嘻嘻哈哈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时间将近中午的时候,麦老太太终于坐按不住了,因为她想到外面去逛逛,并把这行为作为一种悠闲的运动。待她喝了一杯水之后,还砸巴几下嘴唇,一切都感觉好了,她才拿起身旁的手杖,慢悠悠地走出去。 

“我没有忘记这一切,特别是10月1日这一天。”就在麦老太太跨出门槛的时候,她这么说了一句。 

不巧的是,贝龙正经过她的身边,听了她这话,就禁不住说了一句:“啊,麦老太太,你在说什么?”他是一位四十岁的肥胖男人,其脸部尤为显得臃肿。“没什么。”麦老太太有些不自在地说。“这样啊,之前我还以为你又遇到什么事情了呢?”贝龙说道。“谢谢!”麦老太太说,但她的话没说完,就已经走了。

这时,天上漂浮着乌云,好像要下雨似的。“要是我们没有遇到不幸的年代,该是什么样的生活。有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们所处的环境是如此的糟糕。”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那是麦可正在劳改场受教育的日子。但外面的世界却大吵大闹,说什么万岁之类的无耻言语,自己听了十分的虚伪。 

“你看,麦媳妇,陈忍干得多起劲啊。真是革命的旗手。”一位年轻的女子,指着远处的陈忍这么说道。 

“是啊,陈忍比谁都玩命,不然他会在革命的浪潮中,处处得逞吗?”麦老太太愤愤地说道。 

如今,这一幕却成了她不可磨灭的回忆。“陈忍死后,能超生吗?像他这么卑鄙的人,如果上天不给他惩罚,那么,何处才有正义呢?”麦老太太想道。 

在陈忍家里,他正在点燃着香烟,百无聊赖地遐想着:“要是我现在还有权力,那会是什么样的世界,为什么我会在吵闹的革命之后,变得猪狗不如。天啊,我是多么怀念那一段岁月啊,它可是我一生当中,最为辉煌的日子。我还记得,我的威风无人可比。”或许是他感情流露吧,他哭了,还喃喃地说:“我怎么会这样的?现在什么权力也没有,难道就是所谓的惩罚吗?果真这样,未免太可悲了。” 

“噢,不,我不承认这事实,我会得到权力的,尽管现在的我,徘徊在权力之外。”陈忍稍微停顿一下,就接着说这一番话的,“没什么比权力更令我着迷的了,我爱权力,爱它胜过一切。” 

也许是他太入迷了,那香烟头把他的手烧灼了也浑然不知,当他真正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烧伤了。顿时,他受不了,就破口大骂,什么他妈的什么狗娘养的什么没屁眼,几乎所有的脏话,他一口气说尽了。 

现在,与他来往的人,只有包正,这是一个更加阴险的人,正因为这样,包正才一直拥有权力。面对陈忍的处境,包正这混蛋却有嘲讽的口吻说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做人必须残酷,必须玩弄手段,不要死板板的,像你这样,一味听别人指使,怎么会继续拥有权力呢?看看我吧,现在依然威风得很,日子过得更加红火。人嘛,就是拥有无比的权力,是最为实际的,不仅因为它代表一切,更重要的是,它可以使你为所欲为。” 

当时,陈忍听了他的话,心里非常的不舒服,但不好发作,只好说:“哎呀,一切都太迟了,都是那些卑鄙的家伙才把我撇在一边的。想当年闹革命的时候,他们是怎样看重我的,简直把我捧在手里似的。”“所以嘛,你活该,不懂得百面玲珑。要是你聪明,拼命投好执政者,今天的你也不会落泊到人人可以欺之的地步。”包正自我得意地说道。“那么,你有办法帮我吗?就是向上级的领导多说些好听的话,要不进行贿赂也行,只要我能当官。”陈忍迫切地说,因为他受不了包正言语的诱惑。但包正为了敷衍他,就附和着说:“我尽量吧。” 

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陈忍对包正是充满期望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包正始终没有好消息告诉他,那么一刻,陈忍可是气坏了,他说:“包正这个无耻的东西,我会记住他的。”当然,包正一直以此为乐,因为在他看来,陈忍在受折磨就是自己的快乐。 

夜晚,陈忍像具僵尸似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但他的脑海里还是盘旋着,“权力,我的一切。为了你,我必须暴虐。”在过去的岁月里,他深深地知道,权力对自己来说,将意味着什么,而对别人来说,又将意味着什么。看看我们周围吧,不无是权力在操纵,可见,权力是绝对的。 

“噢,对了,关大畅是怎么说的,这混蛋竟然如此说,‘陈忍啊,你还不知道吗?权力代表天神,一旦拥有了它,那么,没有谁可以对你言三道四的。’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很久以前,还是昨天?他不是在四年前就死去了吗?当时,他还睁着眼呢?依我看,他这副德行,肯定是死不瞑目。不然,这混蛋会睁着眼睛吗?以往他就是这样,喜欢用权力来炫耀自己,并到处传说,什么没有了权力,你他妈的就混帐,试想一下,假使你没有了权力,那么,你活着还有意思吗?”

之后不多久,关大畅却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遭到袭击,他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年轻人打了重伤,紧跟着就是,在医院里躺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而那一段日子,对他来说,实在太倒霉了。不过,一旦他从医院出来,本来的嚣张模样依然不减,反而,更变本加厉了。为了继续为威作歹,他仍趁着自己手里的弱小权力,逢处就吆喝,说什么老子今天不好好地整治你们,我就不叫关大畅。对于他的种种行径,有人说我跟他一样,只不过,我的阴暗面更加隐蔽罢了。在那一段时间里,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似乎我真的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把自己的阴暗面隐蔽了?后来,我知道这样的问题根本就是瞎费劲,因为我怎么会把别人的议论当作一回事呢?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很可笑?哎呀,我真愚蠢。”

外面已经很静了,连“张扬小卖店”的鬼叫声也听不到了。看来,时间的确不早了。以往的这个时候,那间小店还没停业呢。“嗯,‘张扬小卖店’是一间很令人发火的烤肉店,不仅因为它的作业时间与作息的时间相背,更重要的是,其店主张小二的滑头狡面着实让人喷血,再有就是他的左眼皮上有一颗大黑痣。”

往日,一旦陈忍经过“张扬小买店”的时候,张小二就提着尖利的嗓音,说道:”我的大官人,要来一只鸡腿吗?它可好吃了,想尝试吗?”但陈忍只瞪了他一眼,并用手打了一个厌恶的动作,表示自己不感兴趣。“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厌倦张小二。”陈忍禁不住这样说道。 

与此同时,麦老太太也睡不着,因为她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以至于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屋粱。“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仅仅是自己想得太多的缘故,还是这个夜晚,原来就让人难熬?哎,我真倒霉,我真见鬼。” 

过了半个小时之后,麦老太太决定不躺在床上了,那么一会,她站了起来,并向着客厅走去,当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这时,它才轻轻地透口气,并感觉还不错。“是的,我是时候花些力气来整理麦可所剩下的物件了,再者,它们被弃置在一个大箱子里,已经很多年了。在麦可还没有去世之前,他曾经交代过,要我好好地保存这些物件。”

那么,这些物件会是什么呢?麦老太太这么想道。而就在她胡思乱想的瞬间,身边的箱子早已打开了,其里面全是一些杂碎的东西,其中包括几张不齐全的纸张。但它却引起麦老太太的注意,只见纸张上面写着:权力是可怕的。下面注明的日期是九月三十日。很明显,这是麦可死去之前所写下的。在纸张的残缺边缘上,麦老太太还是隐约看出麦可是多么的绝望,而我们所生活的周围又是多么的可怕,其周围似乎笼罩着一层毒气,它可以随时剥夺人的生命,并且十分恰当,也决没有丝毫的怜悯。 

奇怪的是,这纸张的背后,还写了陈忍不得好死,10月1日。将是我的忌日,普天之下,惟有我独自流泪。麦老太太看完这些纸张之后,其心情变得很沉重,而麦可的声音似乎此时又在从另一个世界中隐隐传来,它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悲怆。 

第二天,麦老太太醒过来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睡着了。而窗口正有一道阳光照了进来。“昨天是什么日子了?为什么到了现在,我还念念不忘?是缘于麦可的死吗?还是10月1日本来就特别?”

也不知道是从哪传来的消息,它说,昨天夜晚,陈忍割脉自杀了,在遗体的身边,只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为了渴望权力,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由于这消息确实太意外了,麦老太太几乎不相信,莫非它是真的吗?你能确定?待她看见陈忍的尸体,僵僵地依附在墙角的时候,她才真的相信,原来他的死是真的,噢,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好了。但麦老太太一回到家,却又忽然间,感到无比的遗憾,毕竟,陈忍的死无法挽救麦可的生命。随着,她的心里又多了几分阴沉的惆怅及其不满。 

“你们知道吗?麦可死了之后,那些刽子手还向我讨过五分钱子弹费呢。啊,这可鄙的10月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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