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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国祭(短篇小说)

雷  伟   

 

题记:人们只知道假虞灭虢、唇亡齿寒,却从不曾想过,曾经的虢人、曾经的繁华的国都,已经化做乱岗山上的几株枯树和一小片灌木……

    当我重见天日
    依旧止不住泪水
    已然哭了一千多年


(一)

我姓孟,他们都叫我乞儿,但是我不是乞丐,虽然有时候我不得不去要点吃的。我的祖先曾是夏启的大臣,他是一个公正的判官,谁去找他打官司讨说法,他都能从别人身上的血迹判断出真凶。这是我引以为豪的事情,罪犯在他面前必定会有血迹,仿若神的旨意。可现在已经是周天子了,祖先的殷勤在我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光彩,我衣裳褴褛地走过大街小巷,对我表示关注的只剩几条狗——叫吠着追我,仿佛我刚刚抢了它们在德馨居后门的泔水桶。哦,还有私塾的张先生,他喜欢说:乞儿啊乞儿,若是孟涂见了,会气得把你……说着他做一个手起刀落的架势。我并不理会他,说就说吧,又不会来咬我。我还是忍不住瞪他一眼,提一提只余一个长角的衣袍,昂首而去,径直回到我住的茅草棚子。路上我的脑袋只轻微地歪过两次——一是经过德馨居,里面飘出了卤牛胸的气味;一是我差点撞上了菜市口的老榆树。 

茅草棚子是赵官人给我盖的,当初他带我去赌场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出他的好心,只是把他当作平时消遣应付作乐子的一个普通朋友,后来他把我的房屋地契都赢过去,却又为我盖起了这个棚子,让我感激至今。

我经常在茅草屋里,尤其是晚上,透过满是窟窿的房顶,想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看见一个小孩跟兄弟姐妹玩游戏的时候在稻草堆里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全家已哭了一整夜,他被妈妈哭着狠狠地打了一顿……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我起床时,通常刚好日上三竿,光线从东面的墙直射进来,打在脸上有点痛,更痛的是一堆小孩扔给我的石头,通常,我是被他们砸醒的。而通常,我也不会生气,我常常想,如果我也像他们这么小,大概也是晚上商量好了,第二天一起去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对着一个孤零零的茅草屋扔石头吧——看谁砸的窟窿大,谁最先砸醒那个卷缩在屋角的乞儿。 

 

(二)

这是虢的都城上阳,从前在西面五百里远的地方,战乱把我们赶到了这里,所幸,我们找到了安宁的生活。我们的都城已经扩建了两次,天下一片祥和。

我是一个先生,在城里教人习字作诗,他们都尊称我为张先生。朋友说,我的诗里少了悲愤,多了称颂,的确,战乱已过,又何必伤古哀今?

我每日鸡叫便起来研习诗文,教完学生,就去街口的小馆子要壶老酒喝喝,尔后再挥毫一番,简直快意人生。

我时常对我的徒弟们说,要多读书,要习礼数,去摸刀动剑没什么好处,很多习武的都做了强盗,打家劫舍,为人所不耻。 

平生最看不惯的,是毁家灭祖的不孝子。上天偏偏要让我遇上一个孟乞儿。想当年,孟家祖辈能人辈出,他家也算大户。谁知他竟然把全部家当都压给了别人。父母把孩子送人的送人、外嫁的外嫁,小妾偏房也全走了,留了他一个送不出去,只好带在身边,却不料一年之内夫妻相继撒手,剩下这傻子,累我时常给他填肚子。唉,天意天意,谁让他爹与我故交!

不说了,我得给那傻子送点吃的去,然后顺路去一趟西河的寡妇家,哦,对了,东门的路兄邀我踏青,可不能忘了。

 

(三)

嘿嘿,我是赵大官人。什么?屠夫?谁他妈敢再说我以前是杀猪的,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这就跟鸡似的,难道你喂鸡的时候还说:鸡蛋,来吃!所以,如今我是官人,休再提猪的事情。去去去,你这人就知道吃,比猪还馋,嘴巴跟抹了猪油一样——滑。好啦好啦,恭维的话你也说这些了,都他妈是空话,见你孝敬过我什么没?有个屁!管家,给我轰出去!

这年头,该拒绝就得拒绝,该享受就要懂得享受。你以为家当来得容易啊?都是用血汗换来的。要不是遇上那傻子,把他的家当在赌场上弄过来,我倒是一辈子也不可能这么风光。有的人说我阴险、使手段,我知道他们眼红了,这是缘分是运气,是我赵某人前辈子的福分,祖上的阴德,没什么好妒忌的。当然,我要买通朝廷的人,要买个官做做,这样,别人才扳我不倒,还要敬我三分。 

这些个就不说了,还是说一个茶余饭后的小消息吧。昨日买绸缎的时候,听老板说晋要来攻虢,真是笑话,先不说晋到虢路途遥远,中间还有一个虞国呢,他晋国总得先把虞干掉吧,虞可不是一个好吃柿子!而且一旦虢虞联合,还不是把晋打得落花流水。晋献公不是傻子,应该不会做这种傻事情吧。

 

(四)

我昂着头接过张先生给我的馍,大口地啃起来,咂吧有声。张先生手上提着把剑,他最近一直在练剑,他给了我馍,他又继续练他的剑法,把自己隐藏在剑影后面。

张先生舞了一阵,见我已经吃完,就对正在打嗝的我说:乞儿,晋就要来灭我的国了,我要参加我们的军队,可能以后照顾不了你了,你现在吃饱了,那边的包袱里还有一些馍,你拿了快逃生去吧。

说完他又开始舞剑,赫赫有风。我走进他的私塾,越过曾经坐过的椅子,我拧起那个包袱就回到了我的茅草屋。 

半路上,我还看见赵官人组织了附近山上的一帮强盗在操练,我对他笑了笑,他却没有看见,扯了嗓门在对土匪说:我给你们吃给你们穿,还让朝廷赦免了你们杀人放火的罪状,你们他妈的就得打起精神,给老子多杀晋兵……知道吗,就像杀猪一样……

这一天,我睡到四竿天才醒来。我走出门去,看见那些以前准时咋醒我的小孩都上了马车牛车羊车,带着家镙,急冲冲朝城外赶。那些个畜生,还时不时拉泡屎放几个顶响的屁。
我还看见了我的哥哥,他也看见了我,我对他招手,他对我喊:阿弟,逃命去吧。便不再理我。 

我在出城的路旁看了半天,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回茅草屋抓蛐蛐。

当天晚上,我被一片喊杀声惊醒。月黑风高,我用手捂了耳朵,刀剑从指缝间漏进来,仿佛周围开了几十几百家铸铁铺。我想了想,用布条塞住了耳朵,倒头睡觉。

第二天,我又很晚才起,睡得真不那么好。从墙洞望出去,有大队大队不认识的人马在挨家搜寻,见人杀人,见财取财。一个孕妇被一刀戳穿了肚子,这把我吓了一大跳,那孕妇嘴巴张着都没喊出声音来,我赶紧捂住嘴巴钻进我的被子——草堆里瑟瑟发抖。那些士兵好象看不上我的屋子,没有一个人进来。 

我在被子里足足躲了三天,屋外才安静下来,没有半点声息。我悄悄爬出门,爬了半晌,我站起身来,整座城市死一般沉寂,除了着火的房屋传出的劈啪声。我一直荡到入夜,除了尸体,我没看见一个人。我不敢睡觉,找了一个火堆坐了一夜。

天蒙蒙亮,我又开始了我的工作,找不着人,至少我也要找点吃的呀。到了南门,很多个头颅挂在城门上。我抓起地上的石头对准一个脑袋扔过去,可老是偏很远砸在另一个上面。我又扔一个石头,这下偏更远了,我正要再拣石块,一个脑袋从城门上掉下来,一直滚到我的脚下。我吓得连蹦带跳跑了。跑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还好脑袋也没跟过来。但是我要想重新进回城里,还得从南门过,我可没力气绕到其他城门。 

我踯躅着靠近,绕过那个头颅,准备一闪就进城门。突然我不动了,我走上前从地上捧起那个头颅,一种莫名的悲伤笼罩我,我大哭起来,眼泪湿嗒嗒打在头颅上——那是张先生。

    生命有很多种轮回
    有谁知道这里的过去?
    曾经昌盛的虢国
    已无人记忆

    我的眼睛从没停止过哭泣
    为张先生,为我的父母
    我并不傻,我只知道以我的力量
    只能做最后的守候

    我倒在了这块土地上
    再也没有人来过
    没人发现野草疯长的地方
    是以我的血肉在灌溉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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