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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六四年夏天的梦(随笔)

苏  雨   

 

小时候,我有点一根筋,而且还偏偏喜欢倒树盘根。记得那时候一直不明白一句歇后语:“年初一捉狗屎——独行”——这里的行,应该是行业的行吧?到处问人,问得多了,别人不耐烦,喝斥:谁还年初一去捉狗屎?真笨!

真笨的我想想也真是:大年初一,天地祥和,鞭炮声声,穿新着齐的人过村走户。谁还扛把豁锄头,撅只破畚箕,旷天野渡地去干那营生?再想想还不对,你会年初一去捉狗屎,别人就不会年初一去捉狗屎?怎么会是独行呢,不见得吧?总之,还是闹不明白。

当然,那是孩提时代,大脑发育还不完全。现在是想明白了,凡事都有特例:就算你年初一去捉狗屎,别人也去捉,那也是特例。总之,年初一,如果是年初一,你去捉狗屎,那基本上是独行。

不过,现在是看不到捉狗屎的情景了。因为粪不值钱了。在那个年代,这点就是好,什么都值钱。连粪都值钱。粪是要用钱去换的。我由此还想起了那时的一个词:“换粪”。

由换粪一词还想到了另一句俗语:记得在我们那里,当一个人别人对他说话,他没有听到或没有听清时,往往说他:耳朵呢?换粪去了?这是我至今没搞明白的;读过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知道“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但不知道为什么讥人耳背就是去“换粪”?——这是只能请教于方家了。不过,少年时代家乡街上换粪的情景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记忆中是那样一种情景:窄窄的,中间是长长的青石条铺就的街道,青石中间是一条深深的槽,那是被狗头车,也就是独轮车咿哩呀啦、吱哩咔啦长年累月辗过的槽。青石条上大步流星走过一农夫,臭烘烘的粪勺头朝前朝下,六尺余长的粪勺柄斜夹在他腋窝里,衣衫褴褛,长腔高嗓:换~粪~喽~换~粪~喽~

于是我祖母,光绪二十七年间出生的老祖母,闻声而动,迈着小脚,颤颤颠颠出得大门,问:粪怎么换?答:老娘(人)家,干老否拉啦?答:去看看色。答:好的~老娘(人)家。

然后来到一处像是菜园的地方——离家约有百来米,我至今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让我家放这么个东西——一只缸大半埋在地下,缸里是粪。农夫把那粪勺往里一搅——现在知道农夫为什么要把那臭烘烘的粪勺随身夹着了吧?——稠稀立见,价格也就随即可以定下来了,或是二毛,或是二毛五,甚至还会有三毛的时候。农夫把几张毛票递到祖母手里。这缸里的粪就归他了。一般来说,他明天就会来挑走的——并不当场挑。

以上算是开场,原谅我下面才说正文。

正文想说什么?正文是想说我的读书生活,确切地说是我的小学读书生活。实在不好意思,就正规的读书而言,我只读到小学。

说读书为什么牵扯到换粪?因为学杂费。六十年代初,家中正穷,全家六口从省城下放到小山镇,靠父亲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微薄收入维持,食不果腹,遑论教育?

可祖母为了我们的读书,硬是想方设法,搞起了小粪缸,她帮人家每天倒几只马桶,用换粪得来的钱,支撑我们兄弟的读书开支。她这个钱是雷打不动的。现在常常看到报上披露地方政府挪用教育基金的事。我想,让我祖母掌管教育基金,是可以让审计署放心的。她老人家是绝对不会挪用的。

说到小学就要说到我的启蒙了。我是在南京的颇负名气的南师附小开读的一年级,班主任是更有名气的全国特级教师斯霞老师。可惜的是我现在对此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有印象的是一个叫“十一”的同学,园园脸盘,生性特憨厚,和我很要好。他的父母生了十二个子女,前面六个国民党,后面已经有三个共产党。他是第十一个,所以叫“十一”。还有印象的就是学校周围的高高的法国梧桐,静静的卵石街道——我家就住在学校附近,那边上还有森严的老虎桥,当年的国民党中央监狱,旁边是肃静的进香河路,进香河路连着北极阁,再离它不远的是张恨水笔下的丹凤街,唱经楼,——记得我参加工作后有次出差到南京,正是“悲哉秋之为气”的季节,在鸡鸣寺脚下的和平路新华书店翻书,偶然读到两句诗:“黄叶黄花满古城,秋风秋雨别家人”,一下子感伤莫名:唉,我就是那心境,心绪,心结。

当然,那是后来。而那时,正流行“松花江上”那首歌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童心无思,我唱着那首改了歌词的歌“我的家,在宜兴,离开这里三百里……”随父下放,回到了我的家乡,江苏宜兴的一个小山镇。那是六十年代初,我九岁,读三年级。

直到坐在小山镇学校的教室里的时候,木痴木觉的我才知道我的世界已经变了:没有了早上的一个白馒头,代替的是一碗清清见底的粥汤,没有了宽阔的柏油马路,有的是扬尘土路:操场是土操场,教室檐下也是土走廊,到处是土。教室里桌破椅败,光线暗淡…… 

记得第一堂课是算术,田老师在课堂上教距离、速度、时间。田老师是那种很精干的农村小伙模样,但脸色不大好,也许是吃不饱的缘故吧。因为我没几天就听到了他的掌故:有一次他大概饿极了,居然在上午最后一节课,也就是第四节课的正在进行时,布置学生自修,自己到食堂端来一只海碗,喝起了粥——那时是不吃饭的。说的人倒也不认为他为人师表却在课堂上喝粥有何不妥,饿嘛,那时是天下同饿。问题是下面的学子经得起这诱惑吗?

田老师还有一“武功”,当他在课堂上发现你不在听课而是低头看课外书时,那一个粉笔头就会如飞镖准准地直击你头顶,而且有点疼。我就被他击过。不过平心而论,他课教得不错。听了他几节“距离、速度、时间”后就是单元测试,然后是年级应用题比赛,比赛的名次我已经记不得了,记得的是我是第一个交卷,少年的我还是有一点好胜的。

应用题比赛的第二天,田老师来家访了。他向我父亲夸奖我反应快,建议让我跳一级,说我能跟上。父亲当然同意。于是学校里给了我两张卷子,一张语文,一张算术,就站在教师办公室做的。做完后给教导主任看了。

第二天我就去四年级上课了。别了,田老师,别了,你的“飞镖”……谢谢你教我距离、速度、时间,谢谢你让我跳了一级。我到现在都感激你,我更要代我祖母也感激你,因为我少在学校耗一年,她老人家就可以少倒好多好多次马桶的。

新的班主任是刚从师范毕业的美丽的俞老师。我的人生第一个美的概念是俞老师给我形成的。瓜子脸,长辫子,修长的身材,灵动的大眼睛。她是灰头土脸的山镇小学的一道亮色。

俞老师教语文。我上她的第一节课记得是讲唐诗:

两只黄莺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听着她年轻的清脆的,抑扬顿挫的银铃般摇曳的声音,我明白了 “鸣翠柳”就是在翠柳中鸣,“窗含西岭”就是从窗口看出去,而“门泊东吴”的那个“泊”和我们的轮船码头岸上的牌子上写的那个“P”是一个意思……我明白了诗可当画看,画可当诗读,体会了“两只,一行,千秋,万里”的数字在诗中的妙不可言,知道了窗含门泊,黄莺白鹭,翠柳青天,西岭东吴原来都是一对对的……少少的二十八个字,有这么多的耐人咀嚼的滋味。啊,声音是多么的悦耳,老师是这样的养眼,课文是那么的有趣。 

俞老师的语文课是有趣的,俞老师的催费却是无奈的。山镇上的学生大抵穷的多,欠费是常有的事。我更是欠费大王。常常在早读课上,欠费的学生不能坐下,站在那里,一个个要说清楚哪一天能交上学费,可是谁又能说清楚呢?我那时人虽然小,但也知道常吃稀的怎么能拉得出干的呢?拉不出干的,那缸里的东西是不值钱的,缸里的东西不值钱,我的学费就难交上。我感到交不上学费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俞老师,她是班主任,催学费是她的主要工作之一。我站在那里,头朝地下看,恨不得能钻到地下,我怎么能难为俞老师呢?可俞老师并没有觉得我难为她,相反她总是默默地走到我面前,手把我按按,让我坐下。可别的同学还站在那里,我感到如坐针毡。显然这是她对我的照顾。她因为什么?因为我的总是面黄肌瘦?因为我的身上衣衫旧破?因为我的语文成绩总是数一数二?因为我的作文常被圈圈点点而被贴在校门口?我那时真的对这些并不知觉。

我只知道俞老师一直对我很偏爱。学校组织秋游,同学们欢呼雀跃,我却拿不出一角钱的车票,五分钱的门票,是俞老师为我付的;中午的野餐,俞老师看到我只是拿出了二个山芋,又默默地给了我一块烧饼。她还常常自己买了练习本,铅笔什么的给我,勉励我好好学习,不要因为出身不好而自卑 ,她说: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记得她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64年春,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

64年,小学升初中是要统考的,不是每个学生都能升学的。为了督促大家,俞老师在早读课上要求班上同学向我学习,用功一点。她说:要说升学,他最有把握,可他也在努力呀。当然,学校希望他在统考上得名次。俞老师这么说,实际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的是争第一第二,最低不能在五名之外。唉,我那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统考了。考场设在山区片的完全中学里。上午是算术,我很快做完了,核对一遍后交了出来,才知道我是第一个交卷。俞老师很不高兴,批评我:为什么不多检查检查?不过下午考试前,她很高兴地告诉我,说你的算术卷批了,全对。下午的作文写写好,争取个好名次。我答应着,很有信心地进了场。作文并不难,题目现在都记得:“记一件学习雷锋的小事”。很好写。我很快写好了,但怕俞老师批评,没敢早出来。

转眼发榜的一天到了。那天,我早早地来到中学门口,仰起头看榜,第一名不是我,第二名不是我,我心慌了;再往下看,第四名不是,第五名不是,我身上一阵燥热,再往下看,……都没有我的名字,“孙山名字在最后,令郎更在孙山后”心慌中我无师自通地想起了这两句诗,却又恍惚中觉得这事一点都不好玩,一点都不幽默。

头重脚轻,一头细汗地回到家中,不敢对接祖母的目光,她正想询问我考第几名,恰巧这时,学校里教“河南河北,小麦棉花”的矮矮的地理课李老师送榜到我们大门里来了。她看到了我祖母,她没法回答祖母我升学与否的问题,可她想到了说法,她说:老亲娘唉,你孙子年纪太小了,让那些年纪比他大的同学先读吧,他明年再读吧。祖母看着她,似乎并没有听懂她的话,但她同时肯定知道,我是没书读了。

天快黑的时候,一脸疲惫的父亲回来了。我一看到他,就赶快溜进小屋。我怕看他的目光,怕他责备我:怎么连个初中都考不上?

天完全黑了。父亲和大爷爷在天井里乘风凉。我躺在小屋的床上听着窗外的他们在谈话。大爷爷说:唉,怎么连升个初中都要讲成份了呢?可惜了,他是个读书的料呀。父亲更是叹气连连:我一进大门,看到小佬脸色都发白了,唉,复巢之下,安有完卵,复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不完全懂“复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意思,但我懂了,没考上初中,家中并不怪我。紧张收缩一天的心情才稍有松驰,我也真累了,睡意居然也袭了上来:

……太开心了,原来全都只是一个梦,我根本没到乡下,我还在南师附小……周围是高高的法国梧桐,静静的卵石街道……同学们围着我问:你到哪里去了呢?……“十一”考上了市十中,憨厚的脸上真是幸福象花儿一样,我呢,考上了南师附中,南师附中,那可是南京大学的摇篮呀……,俞老师高兴地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勉励我: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祖母满是皱纹的脸满是笑,一直把围裙擦着双手,连连说:好好念,好好念,亲娘再想法多倒几只马桶,一定让你们能读下去……

注:我们那里管奶奶叫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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