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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 火(短篇小说)

沈 默   

 

昏暗的石子路踉跄着向后退去,雨旁摇摇晃晃的陋屋象幢幢鬼影般向他扑来,但借着酒壮胆,他无所畏惧。

王阿根今天穿了件深藏青色的茄克衫,有八成新,底下是一条哔叽呢的旧西裤,一双白色旅游鞋。他不喜欢穿牛仔裤,嫌这劳什子太紧,小弟弟有些被拘禁得象是透不过气来似得感觉。

他虽然从小生长在上海,但家境贫寒,文化大革命中又接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多年,因此看上去始终有些土气。他长了个典型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就是嘴唇薄了一点,额头也低,而且皮肤黝黑黝黑的,充分显示了插队落户时红太阳的威力,晒得至今没有褪色。

一只野猫突然从脚下窜过,吓了他一大跳。这条巷子本来就小,加上两边拆迁搬走的人家丢下许多垃圾什物,又没有街灯,仅靠月亮惨淡的光,远远望去,犹如踏进了一片鬼域。

阿根祖宗三代都与火打交道,据说他的曾祖父逃荒到上海后,侥幸找到一份救火会的差事,那时候连个头盔制服什么的也没有。就几个半饥半饱的汉子,拖辆装有大木水桶的车,提了些面盆、拨火棍之类的,一有报警就敲敲打打的去救火。到了阿根的爷爷,他老人家居然从小对巷头的一家铁匠铺敬畏起来,天天到那里去帮忙拉风箱。拉着拉着,被铁匠收了徒弟,再拉着拉着又被老铁匠招了女婿才生下阿根他爹。

阿根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半夜有人拼命敲着他们的木板门来报噩耗,说参加大炼钢铁时上夜班的父亲因生产事故被沸腾的钢水浇死了,死的时候人踡缩成了一团,如一截烧焦了的炭。阿根躲在哭晕了的母亲身边,吓得连看都不敢看父亲一眼,只觉得周围都是火,热得教人透不过起来,他害怕极了。

插队落户回城以后,他被街道分到一家保温瓶厂工作,自然又是同火打交道。他每天在玻璃溶液前烤得汗流浃背,直到前一阵子接到通知,说他这个先进工作者同样也被下了岗。捏着薄薄的一叠人民币走出厂门,虽然离开了炉火,他的感觉还是热,热得教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难道火真是我们家的宿命?”醺醺的脑际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人的命运有时候真的很难预料,特别是在解放后乱世多于盛世的中国,因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神化到一个登峰造极的地步。这种长期造神运动的结果,使得占地球四分之一的人民毫无自己的信仰,只能对极少数人所制定的党的政策顶礼膜拜如神明。

就拿王阿根来说吧,当年是党的政策让他与同学们一起一夕扬名,成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红卫兵小将,一度甚至去主宰别人的命运。可偏偏也是党的政策在“清五.一六”运动中把他关进了牛棚,后来又让他插队落户,到山区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种忍饥挨饿,天天生活在恐惧之中以及“早请示,晚请罪”的日子,恐怕一辈子都磨灭不了。后来又是党的政策是他回到上海进了保温瓶厂工作。虽然在滚烫的炉膛旁工作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但与在山区修地球的日子相比则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但接着又是党的政策使他成了下岗工人,靠一点微薄的生活津贴度日,过着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日子。现在屋漏偏遭连夜雨,又是党的政策要把他祖传的这一小块立锥之地也抢了去,让一部份太子党先富起来,而且党的政策令这些遭到抢劫,含冤受难的人上告无路,求诉无门!

隐隐约约看到了家中的油灯光,阿根心中一阵温暖,仿佛在黑暗森林中迷路的人看到了远处的村落。突然“咣!咣!咣!”的巨响连续不断地轰鸣着,脚下的大地随之震动起来,这是隔邻已拆迁完毕的区,打桩机日夜不停的在赶工,震得人头昏目眩。据动迁组私底下的说法,这其实是对付钉子户的好方法。谁叫你抗拒拆迁?总有一天把桩打到你门前来,把你家团团围住!你不怕停水、停电、断路,但你的耳膜和五脏六腑可禁不住打桩机的闹腾――那是一种几乎会把人逼疯的噪音。

破旧的木板门上贴着一张区人民法院的强制拆迁令,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阿根咒骂了一声,一把将告示撕了下来,再吐上一口痰。为了该死的动迁,阿根家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他年迈的母亲因为与动迁组理论,说他们分房不公,一下子气血上湧,中风倒地,送到医院也没能抢救过来。他怀孕的妻子为了扶持婆婆,急得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结果早产的女儿在育婴箱里足足待了一百多天才出院。女儿的小命虽然保住了,但母女俩从此落下了一身的病也背上一屁股的债。

阿根家的要求不高,就是想和其他邻居一样分到离住家不远的工房去,或者搬到闸北区他工作的工厂附近也好。至于说他的妻子还没有报上户口,不在分房人数之内,他也就忍了。可就是这样一些小小的要求动迁组就是不答应,说什么名额已满,硬要他们迁往浦东。

长期以来上海就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

如果搬到浦东,阿根为了陪着妻子和女儿去上海看病治疗、领生活津贴、报销医药费等等,必定要经常摆渡往返,不要说多化了好几倍的时间,光这路上的花销就不是一个下岗工人的生活费所能负担的。阿根想到这里就愁肠百结,夜不成寐。可动迁组组长朱红朝却是阿根的死对头,记得当年阿根糊里糊涂的跟着班里的一些高干子弟组成什么战斗兵团去造反,也曾经斗过房管局的处长朱红朝,因为朱红朝的父亲是工商地主,本人又参加过三青团。阿根身材长得结实,又不善词令,自然就被分配去看押“阶级敌人”一来二去的就与朱红朝结下了樑子。俗话说“冤家路窄”,阿根偏偏在分房的时候又遇上朱红朝。朱红朝先说阿根妻的户口不在上海,因此连腹中七个月大的女儿都不在分房之列,后来又说原来谈好的面积要改变,刚刚气死的老母亲也要除名。最后全家只有王阿根一人能发到巴掌大小的一间房,而且是在浦东。

阿根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拆迁,拆迁,拆得家破人亡!”他到处奔走上诉,找人民来信来访接待站、找房管局、找区法院、找工会、找纪检委、找政协、找妇联、找报社……几乎踏破了铁鞋却毫无用处。就这样皮球踢来踢去之后,阿根家成了“钉子户”。

妻子抱着女儿在煤油灯下发呆,见到阿根带着满身酒气回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生性懦弱的她当时从乡下嫁到上海,就是为了看阿根还有这么一间破木房可以遮风挡雨。只要有口饱饭吃,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哪怕在螺丝壳里做道场也总比乡下好。可人算不如天党算,现在一改革开放起来,他们就连这一间小小的破木房也朝不保夕。她真不知道她们母女俩今后会飘泊到何处去。

“斜对面的阿四家和后弄的李老师今天都搬走了,一定是动迁组又给了他们增加了面积,现在只剩下我们家…...”女人絮絮叨叨的告诉着男人。

“妈的,还说什么街坊兄弟同进退,打死也不搬。结果加了一两平方米就做了缩头乌龟,真不是东西!” 阿根要倒水喝,摇了摇暖瓶,暖瓶是空的,看看煤球炉也早已熄了。他叹了口气,到水缸边舀了勺冷水,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全灌了下去。

“听说这块地是陈云的儿子同香港大老板合起来买下造什么度假村的,市里同区里边催得紧着呢,我看,不如……”
“什么陈云、陈风的,还让不让人活了!我们小老百姓干了一辈子活,两手空空,就只有这么一间祖上留下来的小房子,现在还要千方百计的把我们赶出去,把地皮抢走。这是什么世道!”

“可捱得过今天,捱不过明天,女儿又病得厉害,这断电、断水的日子可怎么过哪!……”妻子又嘤嘤的哭泣起来。

“明天再说,明天再说!我就不信人民政府会把我们赶到大街上去住。要是这样,我就跟他们拼了!” 阿根头昏脑胀,心里烦躁得厉害。他大声嚷嚷着爬上小阁楼,一躺到床上便觉得浑身酸痛――这还是插队落户时落下的病根。“又要变天了……”他喃喃自语着,哼哼唧唧的翻了几个身便沉沉睡去了。

忽然有人大声的敲门。阿根睡眼惺忪的忙爬下楼梯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竟是动迁组组长朱红朝,他满脸挤出阿谀奉承的笑容,与以前判若两人:“啊呀呀!阿根啊,你写的信市里领导都收到了,你的困难党和政府都非常关心。市委赵书记说:决不能让我们四个现代化建设的领头羊,让王阿根这样一个先进工作者受到丝毫委屈。现在房地局领导特地批给你一家三口一套两房一厅的新工房。喏!钥匙就在这里,我陪你去看看?” 

阿根半信半疑的跟着朱红朝就走,不一会到了一幢刚竣工的崭新的大楼。阿根在朱红朝的指点下用钥匙打开了其中一套房间的门,只见这套房宽敞明亮,有厨房、有浴室、有婴儿房,虽然没有阳台,但阿根已经满足了:“我这是不是在做梦?看来还是党的政策好。我们工人阶级现在虽然不能领导一切,反而被一切领导了,但是这最后一小块栖身之地,人民政府还是会给我们的。”

阿根兴緻勃勃的忙着丈量房间,他正打算着怎么样想办法安置几件还勉强能对付着用的旧傢俱。“这里放方桌,这里是五斗柜――虽然掉了只脚,用木块垫一下还能用。里屋放床。床头柜,瓶瓶罐罐就先放在床底下……”

突然又有人狠命的捶这门,那声音惊天动地几乎要赶上打桩机的可怕轰鸣声。

“阿根!阿根!快醒醒!他们……他们来强迁了!”妻凄厉的叫声、女儿的嚎哭声,夹杂着一些敲敲打打的巨大声响把阿根从美梦中惊醒,他赶快套上衣服衝下楼去,只见朱红朝带着一群外地民工正七手八脚的把他的傢俱往停在门外的大卡车上搬,有几个民工正在用大锤子在敲毁他的墙壁。

“你们在干什么?” 阿根大吼着,他对梦境和现实的剧烈反差似乎还没有能反应过来:“谁叫你们来搬的?快给我住手!”

“唔,阿根啊,这是区法院的强迁令!我们是好心好意来帮你搬家的,你的运气真好,现在连搬家费都可以省下了。”朱红朝皮笑肉不笑的拿出一张盖有大红公章的纸在阿根面前一晃又赶快收回到口袋里,象是怕阿根会一把抢过去撕烂了或吃下肚似的。

“好人哪,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给我们母女一条生路吧!看看孩子病得这么厉害,难道叫我们睡到马路上去等死吗?”妻抱着哇哇大哭的女儿,跪在几名壮硕大汉面前苦苦哀求着。

几个民工犹豫了一下,动作慢了下来,有的人还悄悄地往外退去。朱红朝却变了脸,一声断喝:“还不快搬!首长马上就要来奠基剪彩,误了开工时间,你们全都给我滚回乡下去!”

呯的一声,一只旧茶壶打破了,桌子也断了一条腿被生拉硬拽了出去,孩子的衣服、尿布、被褥洒了一地任人践踏着。
有两个壮汉在朱红朝的指挥下把挡道的阿根妻连人带怀中抱着的孩子一起生生的往外拖。阿根妻哭喊着、嚎叫着,衣服也挣破了,露出了粗糙的肌肤,就有如一头护仔的绵羊在狼群口中挣扎一样。

“住手!”气红了眼的王阿根一把拎起放在屋角的煤油桶大步衝上阁楼,才三两步便爬上房顶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只打火机。底下的人全都惊恐的奔到屋外,眺望着他,以为他要放火烧房。

“我从一数到三,你们再不滚蛋的话,我就立即点火!”王阿根怒不可遏地把一整桶煤油从自己头上浇了下去,还把手中的空油桶狠狠的摔向朱红朝,却竟然没有命中目标。

在早晨哀伤的阳光下,王阿根头上的、身上的煤油闪闪发亮地往下淌着,像是随时随刻会窜出骇人的火舌。

“阿根啊!阿根……不要……”妻急得昏倒在地上,孩子在母亲怀中拼命嘶哭着,像是从刺鼻的煤油味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你们看什么?快搬——不要理他,不要上他的当!”朱红朝回过神来立即对民工们大声嘶吼。“党的任务是一定要完成的,强迁令一定要执行,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阻挡我们改革开放的脚步!”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区委书记铿锵有力的声音。

“快干!快干!谁干得好我给谁发奖金,我还给他转合同工!”朱红朝大喊着,跑前跑后的催促着。王阿根脸上流的是亮晶晶的煤油,朱红朝的胖脸上流的是亮晶晶的汗,民工们又继续努力地把破傢俱室外。

“一……二......三!” 王阿根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奇怪、好陌生,他机械地按下打火机的按钮,只见兰色的火光一闪,轰的一声,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满是火的向他走来……。


二00六年八月十二日 脱稿于渥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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