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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 宴(短篇小说)

晋  逸    

 



从葬礼回来,她暂时换了一个人,开始温柔和善地安慰丈夫,声音悲伤而坚定——她必须如此,但愿这样能让丈夫平静下来。其实她也同样地因为老太的死而受伤了,老太死了,谁都没来得及去顾及她的感受。她明白,假以时日她也死了,躺倒殡仪馆的时候她就成为主角了 ,用不着自己去争取什么,往往一日之长短,需要耗费一生去计较。

“世界上哪里有不会死的人呐,虽然说老太去的时候才六十一岁,早是早了点,然而人生谁能预料呢,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吧?”

“老太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这样,叫她怎么安息?”

“你说话好么?你吃饭好么?你总算还是活人哪!”

“难道就没有其他值得你在乎的人了?哪天我也死了,你会这么伤痛不?”

说到后来她便沉默了,沈唯或者感动于妻子言语里的真诚,或剖析出妻子温柔里的虚伪,用哭得发肿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半天以后颤抖着双唇说了一句话:“我过几天会去上班,给我一点时间好不?我接受不了,还真有阴间的话,说明还有因果,那么这算哪门子的因果?娘一辈子吃尽苦头念经拜佛,怎么可能死得那么早?”说完眼泪又簌簌地掉下来。

那算是对她安慰唯一的反馈吧,她不敢接茬,一接又勾起他的痛来了,于是她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不久后便睡着了。醒来先得给老太上香,然后呆呆地看着床上的沈唯出神,她知道他是个至孝的男人,老太寡居二十多年,为了抚养他成人,在一家食品厂里剥核桃剥了差不多十年年自己都不舍得买一件衣裳,每到变天气的时候手就会因风湿痛得彻夜难眠……母亲的死是他成年以后面临的最大的悲痛。

孝顺的男人通常也善良,这也是她看中他的地方,脾性温和,恋家,传统保守,尽管也有点懦弱和木纳,但是她深信这样的男人才可以给她带来幸福。那时候要考虑的是结婚不结婚,什么时候结婚和是否有经济条件结婚,根本就考虑不到婆媳问题上去。哪怕是细腻如绣花,也是先考虑用什么稿底,颜色,买布料跟线,谁会去想针原来那么难磨?后来她们婆媳矛盾不少,摩擦不断,真正能好好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可老太的死毕竟是件不愉快的事情,欲找点愉快的又找不出多少来,正因如此,她需要借用回忆来凭吊她。

历史告诉我们俩个强悍的人是无法一起相辅相成的,老太不喜欢陈心蕊的理由很多,她告诉过沈唯:“这女人一看就是个利害的角色,儿啊,我担心你以后吃亏。”

又说:“看这女人穿戴就知道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你能赚得够她败家么?”

或是:“我白养了个儿子那么大,娶了媳妇就成了人家的啦。”

又或是:“我们是老式家庭,那里有结婚7年了都还不生孩子的道理?她是存心要我们沈家绝后了?”

诸如此类的话,沈唯从来就不曾对陈心蕊说,他在结婚一事上第一次忤逆了母亲的意思,获得母亲的原谅以后唯唯诺诺地夹在两个女强人当中过日子,既要安抚枕边风又要平息榻前雨,那里还敢透露半分?然而偶有口角,这些意思总不难从老太口中揣测出来,陈心蕊觉得自己是受够了委屈了,利害是老太给她的评价,也不想想自己的儿子若没有一个利害的老婆持家,岂不全无出息?花钱是否大手大脚的,相比老太近10年不舍得为自己买件衣服,世界上还有谁不败家?何况她自己也不是没有上班赚钱养家。老太白养了个儿子27岁娶她做妻子,她陈心蕊的母亲难道不曾养了个女儿25岁嫁了给别人?至于生不生孩子,一来自己跟沈唯都想趁年轻打好事业基础,二来两人性生活协调,她都觉得生个孩子很碍事,精力时间都不想浪费在这上面,打算晚点生又不是不生,凭什么就要她独自背上绝后的罪名?

能搬得上盘台的理由她不是没拿出来替自己申诉过,偏偏老太又不是一般的农村妇女,人家还曾经上过日本人办的学堂呢,口才不在她之下。数落起来全是她的不是,老太一生正直不阿,竟然全无破绽可寻。屡次向丈夫哀告,发现丈夫根本就泥菩萨过江,只会一味劝她迁就,其委屈跟她相比仿佛犹过之而无不及。客观上老太对她的看法或许全都中肯,但又有谁愿意接受这等批评?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太爱丈夫了,为了不使他为难,那么多年来一直在忍让老太。

更有许多小事情让她无法容忍的,一是宗教问题,老太太是念佛的,一年去庙里静修,吩咐她记得初一十五买水果给观音上香,她自己偏又因上班忘记了。一是经济问题,老太发现她买了件三千多块的衣服,心疼得不行,想想夫妻两工资加起来虽然过得挺滋润,但三千多的衣服相对来说还是太奢侈了些。还有她平时穿得睡衣太单薄了之类的导致老太对她的不满因此升级到了极致,口角之后,她愤然回了娘家,并给沈唯发了通告:要么跟我回我家住,要么你回家抱你娘去,限一小时内决定!

沈唯一小时之后做了决定,跟着她搬到了娘家。随后的几个月里,沈唯下班先回去看母亲,听训和挨骂,然后回来温言细语,把道理一条条摊给陈心蕊听,哄她一起搬回去:家族中闲话不少,老太也放出风声,再此下去,她干脆自己搬去老人院度日。如果真的搬去老人院了人家会怎么评价他们?母亲的观念或许陈旧,言语或许过分,然则没有母亲又何来沈唯?何况长辈是长辈,外头评价起来,理字上她这个做媳妇的已经亏了一截了。净冲着这些,也不要跟她计较了吧……

最后她同意了,仿佛爱情是她最大的收获和安慰。

这一仗她觉得自己赢了,搬回去住的时候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成就感,老太吃了闷亏,和气了许多,两人相安无事相处了一段时间。于是她明白过来,只有笼络住丈夫的心,自己往后才能稳操胜券,这便不得不在表面上多下点功夫,逢老太生日或母亲节送上一点礼物,陪老太太去一两次庙里。过去她承认自己始终不喜欢老太,却也没多少不是,起码自己已经尽力去讨她的欢心了。事实上,老太对她的殷勤受之无愧,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付出什么。如今人已经死了,她回忆起来,自己或许做得远远还不够,横竖跟孝顺不沾边。

这一年是老太61岁,她自己向沈唯提出给老太摆酒贺寿,沈家并不富裕,但亲戚还是很多并且往来密切。摆酒一来给老太挣点面子,二来也可以借此一尽孝道。沈唯当然极力赞成,跟母亲说起来的时候也特别说了那是陈心蕊的意思,老太不置可否,任凭他们去安排。谁知道那寿宴成了老太“最后的晚餐”。

寿宴上老太戴着滚圆的珍珠项链,祖母绿戒指和耳环,特地定做的暗紫色提花锻旗袍,样样都得体大方,亲戚赞口不绝,问起来竟然都是媳妇打点的行头,更是脸上增光,老太细想至此,也觉得这媳妇其实不是那么糟糕,言语少不免和善了许多,对她说:“别只顾着招呼客人,肚子里面先填点东西。”

客人里有一位是老太的亲妹妹,人称莲姨,终生未嫁而且吃长素的,或许因为老处女脾气本身怪癖,或许是因为跟姐姐敌忾同仇,一向对她就没有好颜色,她按辈分又得叫莲姨婆,还特地吩咐酒楼给莲姨婆准备了几样素菜。莲姨婆把她拉到一边轻声说:“今天我去庙里问先生,说老太是属猪的,今天是虎日,会相冲。之前怎么不先跟我说说?”

她心里结了老大一个疙瘩,心想你自己的姐姐生日自己不记得倒也罢了,还拿这些迷信的东西来责问我?摆酒之前邀请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说?碍着是长辈,她只好回答

“应该不会吧,外国人年年庆祝生日,怎么就没听说有谁相冲了?她老人家高兴就好了嘛。大寿又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什么叫大寿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我姐姐一定长命百岁,年年都是大寿呐,你这话听起来象是诅咒她了?”

她一听肚子里更是火起,忍了忍对莲姨婆说:“您老请上座吧,我还要招呼其他客人,恕我招待不周了。”说完转身走开了。

后来吃着吃着,老太说肚子不舒服,跑了几次洗手间便突然晕倒了,脸色煞白,当下送客的,叫救护车的慌成一片,到了医院医生问了情况说要仔细检查,初步观察的症状不象是食物中毒,应该没什么大碍。大家在等候检查结果的时候都猜测是因为老太平时饮食清淡,一下子受不了那么油腻的晚餐所以闹肚子,估计很快就没事了。莲姨婆白了陈心蕊一眼冷冷地说:“只怕还有人担心我姐不死呢。”

正说完,医生走出来问:“谁是直系亲属,病人已经去世了。”

验证结果是:因急性肠胃炎引发了心脏功能的衰竭。但在大家哭成一片的时候谁都没有去理会这个科学结果,总的来说老太死的蹊跷死的突然。莲姨婆的话听起很有可能。亲戚们更是对她“另眼相看”了。

然则人总是死了,她忙着安顿亲属安排葬礼安慰丈夫,直到现在才有时间去回忆往事种种,对老太的死她很罪过地竟然看成是解脱了,又很后悔自己没有在老太活着的时候孝顺过多少。是与非原来大不过生老病死……

沈唯已经醒了,他有点惊诧于陈心蕊的冷静,这么多天来不曾看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哪怕是再多恩怨,人既已死,怎么能这么无情?母亲在他眼中是最值得尊重的人,对妻子如此不尊重他尊重的人,他觉得闹心。母亲死得那么突然,竟然来不及跟他说上两句,如果有机会,母亲会说些什么?跟陈心蕊有关系么?最遗憾的更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他此时认真而执著地忏悔着经常违背母亲的意愿害她生气,忏悔着自己不够长进害她操心,忏悔着母亲的身体生病了他这做儿子的竟然一无所知,反正所有的罪名他都愿意往自己身上招揽,越想越无法原谅自己。

几天后沈唯跟她都上班了,日子走回了正常的轨道,正常中带着异样。沈唯变得阴郁沉默,有时候说起母亲的事情来眼圈还是不由自主地发红,也不再事事依顺她了,她知道他还沉溺在老太的死的悲痛上,不怎么在意。

但她天生是个缺乏耐性的人,对他安慰多了,她自己也觉得烦躁,这天她忍不住脾气说了一声:“喂,你娘去世了而已,我可还活着呐,你是不是想连我一起也气死了才好安心?每天都见你这么不阴不阳的面孔,可知道我多难受?”

“对不起。”他低地地说,他生性温柔谦谨,不懂得如何表达抱怨与不满,千言万语都囊括在这三个字里面了,于是这三个字便带着抵触的使命,听起来硬梆梆地。

“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太了解丈夫了,听出语气的不对头了,“单位里出问题了?”

“今天去大伯家,伯娘他们都说不应该给娘贺寿。”他略想了想,过去这种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妻子的,“我想,或许我们要是没有给娘摆酒,她就不会死……”

“连你也信这些东西?你觉得我是故意的?我明知道老太的生日冲虎还给她冲喜?”她惊呆了,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沈唯,“他们怎么不说我早就画符下蛊要谋害老太?”

“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心蕊,你听我说,我不信那些迷信的东西,可是娘是在寿宴上吃了东西引起急性肠胃炎的,这一点都不假吧?我只是听了他们这些话,心里难受,要是我们没有给她摆酒,娘或许就不会死。”沈唯想到这里,眼眶里又噙满泪水。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沈唯的意思,就是他为此内疚地无法自己,连她也怪罪上了。她试图帮他把不敢说出口的话说出来:“你甚至想过,要是当初娶一个百顺千依的妻子,把老太照顾得安安稳稳,她也不至于这么早就去了?要是我没有经常跟老太怄气,她也不至于这么早就去了?要是……还有么?”

沈唯哀痛地望着她,一句话也不曾回答。他终生是个失败的男人,他一直被别人安排着过日子,面对妻子,他就无法面对母亲。

当初结婚的时候老太表示过反对,陈心蕊替自己申辩的时候只问了沈唯一句:“你是为了自己结婚还是为了人家结婚?”沈唯一样没有回答,后来他们还是结婚了,她以为那时候他已经明白了结婚的真正含义。老太死了她暗中觉得痛快,现在才发现老太没有死,而且根本不会死!三千年前她活着代表礼教,三千年后她活着代表爱情!

两个月后他们离婚了,陈心蕊在一个早上起来,平静地对丈夫说:“如果你觉得娶我本身就是错误,那就……认错吧。”

她没有告诉沈唯自己已经怀孕了,老太死后她曾想过生个孩子以慰老太在天之灵,因此停止了避孕。如今她想:但愿生下来的不是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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